第六章(四)
而直到新婚这夜一,隔着半个昭宁西殿,他才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将要成为他如夫人的女子。她有一双细长的眉,浓黑的眸子,烛光下眼波漾得温软,却隐隐带着股冷意,如同晚宴上那道冰凌做的酥山,浇在外头的桂花酸梅汤让整道菜看上去热气腾腾,刨开来却是冰冻三尺。
他握住她的手,看到她眼中一闪即逝的慌,想她心中必然害怕,可即便害怕也一副镇定模样,⾝体僵硬着是抗拒的意思,手上却没有半分挣扎,強装得温柔顺从,却不知真正的温柔顺从不是镇定接受,是将所有的不安害怕都表现给眼前的人晓得。
⾝为一国之君,他见过的女子虽不多也不少,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由表及里产生大巨矛盾的姑娘,吻上她的时,也是大大地睁着双眼。那是双漂亮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他时尤其的黑。然后,他看见这双眼睛里慢慢浮起一层⽔雾。他离开她,手指却像是有意识地抚上她的眼,触到一丝⽔泽。她哭了。
她哭了。这很好。他有一刹那觉得自己喜看到她这个模样,就像失掉油彩遮掩的戏子的脸,那些悲离合真切地表露出来。
她眼角红得厉害,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神⾊紧绷却故作从容,模样很可怜。他打算放过她。但赦免侍寝的话刚落,她已⾐衫半解地跪坐在他⾝上。
在这种事情上,他从没居过下风,本能想起⾝拿回主动权,顾及到庒在⾝上的是个手无缚之力的弱女子,力气小了很多,可也⾜够颠倒位置将她庒在⾝下。但事实是,他没有起得来,却能感受到紧紧贴住自己的这个⾝体在怎样颤抖,他想,她一定很紧张,紧张得没有发现自己一个弱质女流竟爆发出这么大的力气。
她的头发真长,手上没有刀茧,也没有其他什么茧,连他后宮里那出⾝正统贵族的七位夫人也比不得。可除非生新的幼儿,谁还能有这样毫无瑕疵浑然天成的一双手,何况,听说她在容浔府上时很喜做家务。
她的头发拂得他耳畔微庠,听到她在他耳边说:“总有一⽇要与陛下如此,那晚一⽇不如早一⽇,陛下说是不是”他想,这姑娘真是脆弱又坚強,隐忍又莽撞。
密探不是⽩养着玩儿,这件事到底如何很快就弄明⽩。结果如人所料,原来锦雀不是锦雀,是莺哥,杀手十三月。他想起自己的侄儿,做事最细致稳重,怎么会不晓得纸包不住火。
拼着欺君之罪也不愿将真正的锦雀送进来,必然是心中至爱。自古以来,圣明的君王们最忌讳和臣下抢两样东西,一样是财富,一样是女人。
如果臣下不幸是断袖,还不能抢男人。他漫不经心从书卷中抬头,扫了眼跪在地上的侍卫:
“今⽇,孤什么也没有听到。”年轻的侍卫老实地埋了头:“陛下说得是,属下今⽇什么也没有禀报。”他点点头,示意他下去,却在小侍卫退到门口时又叫住他:“你刚才说,容浔是怎么除掉她⾝上做杀手时留下的那些疤痕的”
小侍卫顿了顿,面露不忍:“换⽪。”手中的茶⽔不小心洒上书卷,他低头看到红⾊的批注被⽔渍润开,想,那时候,她一定很疼。
这夜一,批完案前累积的文书,已近三更。他没什么睡意,沿着裕景园散步,不知怎的逛到她住的昭宁殿。偌大一个东殿杏无人迹,显得冷清,西殿殿门前种了两株樱树。一个小內监窝在树下打盹。
殿中微有灯影,他缓缓走过去,在五步外停住,惊醒的小內监慌忙要唱喊,被他抬手止住。那个角度,已能透过未关的雕花窗看到屋中情景。紫⾐的女子屈膝坐在一盏燃得小小的竹木灯下,手中半举了只孔雀⽑花毽子,对着灯一边旋转一边好奇打量。
这样的毽子,哪个女孩子年少时没有过几只,即便不是用孔雀⽑扎的,取乐方式总是一样,没什么可稀奇。可她握着那毽子,仿佛它是多么罕见又珍贵的东西,静静看了半晌,猛地将它抛⾼,⾐袖将灯苗拂得一晃,毽子落下时已起⾝,提⾼了及地的裙子将腿轻轻一抬,五颜六⾊的孔雀⽑起一个由低到⾼的弧线,稳稳地直要飞上房梁,她没什么表情的侧脸忽然扬出一抹笑,乍看竟有些天真。
半空中的孔雀⽑花毽子慢悠悠落在她膝头,被柔柔一踮,又重新踮到半空,她转⾝背对着以脚后跟接住,可啪的一声,下坠的毽子竟落歪了。他看她讶然回头。睁大眼睛紧紧瞪着地上,表情严肃得让人啼笑皆非,瞪了一会儿,动唤了侍女。他耳力极好,隐在樱树的影下,听她冷声吩咐:“这个东西,扔了吧。”
侍女愣怔道:“扔了夫人是说,不要了”她转⾝迈进內室:“扔了,不喜我的东西,我也不喜它。”
殿中竹木灯很快熄灭,耳边浮现出⽩⽇里听到的莺哥的过去,她怎样被养大,怎样学会杀人,怎样踩着刀锋活到二十岁,怎样得来⾝上的伤,怎样被容浔放弃,又是怎样被当做妹妹的替⾝送进他的王宮里。
他不大能分辨女子的美貌,却觉得方才微灯下游走翩飞得似只紫蝶的莺哥,容貌丽得惊人。淡淡嘱咐小內监几句,他转⾝沿着原路返回,一路秋风淡漠,海棠花事了,他想,放弃掉她的容浔真傻,可他放弃掉她,将她送进王官来,却成全了自己,这真是缘分。
他对她不是一见钟情,从怜悯到喜,用了三天时间爱上她,大约会有人觉得三天太短,但只有真正懂得的人才明⽩,对注定要爱上的那个人而言,一眼都嫌太长,何况三天,何况这么多眼。他很心疼她。
此后种种,便如早先所见莺哥的那些梦境。容垣问她可知晓什么是君王之爱,她回答他君王大爱,爱在天下,雨露均撤,泽被苍生。他却不能认同,想那怎能算是爱,只不过是君王天生该对百姓尽的职责罢了。
那些只懂得所谓大爱的君主,他同他们不一样。⾼处不胜寒,他看到她,便想到应该要有人同他做伴,那个位置三个人太拥挤,一个人太孤单,他只想要唯一的那个人,那个人脆弱又坚強,隐忍又莽撞,曾经是个杀手,误打误撞嫁给了他。
他知道她想离开,千方百计将她留下来,除了自由,她想要的什么他都能给。他也知道,她心上结了层厚厚的冰壳,即便给她自由,她也不能快乐,那些严酷纠结的过往,让她连该怎样真心地哭出来笑出来都不晓得。
这个人,他想要好好地珍惜她。她应该快乐无忧,像个天真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让他放在手心里,拢起手指小心翼翼对待。
可他算好一切,唯独漏掉命运。在计划中她应是与他长相守,他会保护她,就像在世里保护他脚下的每一寸国土,而百年之后他们要躺在同一副棺椁里,即使在漆黑的陵寝,彼此也不会寂寞。
但那一⽇命运降临,让他看到自己的一生其实并不如想象中那么长,说什么百年之后,全是痴妄。
容垣非是⾜月而生,幼时曾百病⾝,老郑侯请来当世名医,大多估言小公子若是细心调理,约摸能活过十八岁,若是想活得更长久,只有向上天请寿。
老郑侯没了办法,想着死马当活马医,⼲脆送他去学刀,妄图以此強⾝健体。也是机缘巧合,在修习刀术的师⽗那儿,让他遇到一向神龙见尾不见首的药圣百里越,不知用什么办法,竞治好自小纠他的病。从此,整个郑王室将百里越奉为上宾。
自老郑侯薨逝,他与百里越八年未见,再见时是莺哥被封为紫月夫人这年年底。忘年至多年重逢,面⾊凝重的百里越第一句话却是:“陛下近一年来,可曾中过什么毒”。 首发
到这一步,他才晓得去年除夕夜制服那只发狂的雪豹时所受的毒虽不是什么大毒,可唯独对他是致命的。百里越当年为治他的病,用了许多毒物炼药,万物相生相克,服了那些药,这一生便绝不能再碰三样东西――子葵云英、霜暮菊、冬惑草。传说九州陆大冬惑草早巳绝迹,天下人不知其形为何、为何,可那雪豹爪子上所淬的毒药里,却含了不少冬惑草。
御锦园寒意涔涔,溶月宮在枯树掩映中露出一个翘角,他望着那个方向,半晌,缓缓问面前的百里越:“孤还能活多久”
“大约再过三个月,陛下会开始呕⾎,一年后”
“一年后”
“呕⾎而亡。”
他脸⾊发⽩,声音却仍是平静:“连先生也没有办法了吗”
百里越是药圣,不是神。冬惑草溶进他体內近一年,要化解已无可能。他第一次自欺欺人,希望从未出过错的百里这次能出错,他并未中什么夏惑冬惑,只是一场虚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