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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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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府至⾼处乃波心亭,亭外遍植古木,棵棵皆是参天古韵的派头,⽇光穿过林叶照进亭中,为一个小小山亭平添了一层古意。

  此时山亭中容了四个人,东华帝君与神官长沉晔两两相对,沉睡的凤九被揽在帝君怀中,苏陌叶站在一旁垂手而立。天时地利人和,平心论,其实是幅好图景。

  然苏陌叶苏二皇子瞧着眼前阵仗,却着实有些茫,因面前相对的二位皆是不动声⾊之人,他虽长于察言观⾊,但近⽇他被帝君‮腾折‬着打造法器,脑子累得有些不灵便,再则三⽇来发生的诸事仿佛连着的电闪,闪得他至今不能平静。

  三⽇前是个⻩道吉⽇,老天爷慈悲了一回,令他传给帝君的第十二封急信起了效用,将帝君召回了歧南神宮。他催帝君着实催得吐⾎,好在帝君回来了,他就把这口⾎含了回去,指望着法器收尾后他能下山歇一歇。

  帝君要打件什么法器其实从未同他明说过,他本着做臣子的本分也不曾问起,只循着帝君说的一一照做罢了。待帝君回神宮为法器收尾,成相之时他才晓得,这竟是面镜子,且是面不同寻常的镜子——妙华镜。

  九重天第七天垂挂的那面妙华镜他听闻过,说此镜能再现三千大千世界数十亿凡世的兴衰迭,但比翼鸟族所居的梵音⾕亦是仙地并非凡世,妙华镜理当照不出它的过往是非。他有些疑惑,既然并非这个功用,那帝君如此心打这面镜子来做什么。他思忖,总不至于是打给凤九的梳妆镜…又思忖,娘的这其实很有可能。

  所幸此番帝君并没有离谱到这个境地,彼时镜成,帝君随意端详了片刻,提笔随手在纸上勾了个什么抛⼊镜中,未几,镜中便浮现出一幕清晰的小景。

  镜中景令他蓦地晃神,正是两百多年前解忧泉旁的蛇阵。凄风琊雨中,四尾磐石的巨蟒⾎红着眼仰天长咝,満含失子的伤痛。被他抱在怀中的小女孩伸长了手臂挣扎着要重回蛇阵,瞳⾊分明的眼中蓄出泪⽔,口中吐出咝咝的蛇语。他立在云头,碧⽟箫浮在半空,人吹奏却发出驱蛇的乐音。

  小女孩兀自在他怀中反抗,他原本可用法术噤锢,却不知那一刻想着什么,竟只用了手上力气将这个爱躲在石头后听他吹箫的小姑娘锁在怀中。她计可施,眼看眼泪就要掉下来,他抚着她的额头轻声道:“你很聪明,虽不会说话,但该听得懂我在说什么,你不是一条蛇,是比翼鸟族的二公主。

  你是想要继续当一条蛇,生在方寸之地,被你的同族视为异物,还是想要展翼翱翔天际?”眼泪凝在女孩眸中,良久,她咬着,像是忍受着什么‮大巨‬的痛苦,振翼声起,肩背处一双雪⽩的羽翼瞬然展开,她模仿着他的声音:“…比翼…”他笑道:“好孩子,这是你第一次展翼?从此后,我就是你师⽗。”

  比翼鸟或有单翼,或有双翼,阿兰若是只双翼的比翼鸟。

  许多年前的情境在眼前重温,他自是愣怔,帝君却已泡好一壶茶,分了两个瓷杯,随口向他道:“这面镜子我改了改,如此仙的前世今生也看得到了。”望着妙华镜,道“造出此境的大约是沉晔,先看看他要做什么,再看看小⽩同阿兰若有什么⼲系,你留下来同观,后续若有什么事,方便代我打理。”

  他一时竟忽略了帝君允他留在此处乃是指望他继续为他做⽩工,脑子有一瞬的浑噩,语中带颤道:“帝座是说,这面镜子,可以看到阿兰若的死因?”

  帝君莫名道:“这很稀奇?”

  他沉定情绪道:“我从不知世间还有能断出神仙前世今生的法器,确然稀奇。”又道“听闻妙华镜一次只能显露事情的一面,请教帝座,此时显露的这段过往,是否仅为沉晔所见的那一面?”

  帝君淡淡点了个头,提壶倒茶间提醒他道:“手别碰到镜框上,当心被镜中人的思绪搅心神。”奈何这声提醒提得忒悠然忒不紧不慢了些,他的手早已好奇地抚上镜框,而刹那之间,一份沉得像山石的情绪,随着那只与镜框相连的手,直击⼊他心底。像是转瞬间亲历了一段人生。旁人的人生。

  沉晔的人生。

  陌少记得,若⼲年前,阿兰若曾告诉他,她同沉晔第一次见面,是在沉晔一次満十的生辰前几⽇。彼时她刚出蛇阵不久,虽有他这个师⽗照料,偌大王宮里头未觉得孤单,瞧着谁都想去亲近。

  那⽇她逛到花园中,从一棵老杏树后瞧见前头花丛里,沉晔领着橘诺嫦棣二人正玩猜百草的游戏。她这位表哥原本就长得俊,那⽇许是⽇光花影之故,瞧着是清俊不凡,令她极愿亲近。

  不几⽇他的生辰,她觉得这是亲近他的良机,她该去贺一贺。她想起那⽇他立在清雅花丛中的风姿,本想去花园中摘一捧做贺礼,不想此花花期短暂,业已开败。她凭着记忆中花丛的模样稚嫰地临了张图在纸上,満心珍重地捧着它去舅舅府中为他贺生。生辰那⽇他不同在花园中穿着便装,一⾝神官服显出一种超出年纪的沉稳俊朗。他仍同橘诺嫦棣待在一处,只远远瞧了她一眼,便将淡漠目光移向别处。

  午后她在后院一个小⽔沟中寻到了自己送给他的画,墨渍已浸得看不出原画的行迹,她的小妹妹嫦棣站在⽔沟旁奚落她:“沉晔哥哥说你被蛇养大,啃腐殖草⽪长大,脏得要命,他才不要你画的画…”

  彼时她同他讲起这段往事,笑道,她同沉晔幼时只见过这么两面,此后她再未生出亲近沉晔之心,也再未去⺟家舅舅处做过客。她同沉晔,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缘分,她后来仍強求同沉晔的缘分,也不知強求得对还是错。

  陌少以为,阿兰若确是強求,且他深信她是因強求这段姻缘方种下灰飞的祸。而沉晔对阿兰若,他从不相信他对她竟会有什么情,如若有情,何以能眼睁睁看着她走向死地?退一万步,他厌了她几十年,同她处得好些也不过两年,即便两年种种能称作情,也断不能以深厚论之。至于阿兰若死后他的所为,不过是一种失去方知珍惜的老生常谈罢了。沉晔并不爱阿兰若,若他爱着阿兰若,这才是一个笑话。

  可老天爷就喜闹笑话。妙华镜中的情绪如洪⽔奔涌,陌少的脸⾊渐渐发⽩。帝君喝着茶问他:“还受得住吗?”他脸⾊难看地笑了一笑:“望帝座指教,受得住待如何,受不住又待如何?”帝座的指教言简意赅:“都受着。”

  世说神官长冷淡寡言,思绪难测,上君的圣意还可揣摩揣摩,神官长的即便揣摩了却也是个⽩揣摩。而此时这位难揣摩的神官长的思绪,就直⽩地摊在陌少的眼前。

  他看得那么清晰,就像他就是他。

  沉晔降生并不太平。他⺟亲怀着他时被接去神宮待产,但他降生这一⽇,天上却并未现出什么异相,且生下他竟是个极虚弱的小孩子,连啼哭都不会。

  时任的神官长息泽不在宮中,几个不大心善的神官嘟囔着要将他⺟子二人逐出神宮,到神宮消暑的上君相里殷正好路过,怀着一把善心将他同他⺟亲留了下来。

  眼看着他呼昅渐弱,相里殷割腕放⾎,用半碗腕⾎救了他一条命。

  他第一声啼哭落地时正值当午,原本只矗着一个明晃晃⽇头的东天,却陡然爬上一轮圆月,一时天地间⽇月齐辉,相里殷大笑:“这不正是我族的小神官长,既然天降的异象是光照倾城,不如起名一个晔字。”他跟着⺟姓,受相里殷封赐,便有了一个名字,叫作沉晔。

  上君相里殷做主了他⺟亲的婚事,将她许给了自己的大舅子,她⺟亲便搬出神宮去了夫家,而他在周岁时受封继任神官长,被尊养在歧南神宮,跟着时任的神官长息泽学一个神官长该有的本事。

  时光匆匆,山下的宮变发生时,他不过五岁。息泽神君边吃绿⾖糕边告诫他,歧南神宮虽履的是个监察之职,但若非因上君失德以致生灵涂炭,旁的事都不在神宮监察之列。宮变这等事,他们争他们的,咱们有‮趣兴‬就去瞧个热闹,没‮趣兴‬就将宮门关严实了,喝个茶⽔吃个糕。

  他们关着宮门吃了好几天绿⾖糕,外头传来消息说君即位,且娶了前任上君相里殷的王后倾画做贵夫人,王宮的礼官来请神官长的祝祷。息泽借口绿⾖糕吃撑了,不便出行,指派几个随从抬着五岁的他去了趟王宮。

  他第一次主持祝祷礼,仅有五岁,竟没有出什么差错。息泽十分満意,此后益发懒洋洋,宮中有什么用得着神官长的地方,一应差遣他去顶缸。每一次顶缸,他都顶得出⾊,简直令息泽爱不释手。

  他⺟亲嫁了倾画的哥哥,倾画便是他的姑⺟。不久倾画生了橘诺,因他常去宮中,便时常将橘诺拿给他照看。十岁那年,因⼊山修行之故,整整两年未再涉⾜王宮,再次⼊宮时,橘诺糯糯告诉她,一年多前⺟亲添了一个妹妹,妹妹长得十分软糯可爱,但⺟亲却将她扔进了蛇窝,好在那四条蟒蛇没有吃掉妹妹,还抓来老鼠,咬断老鼠的颈子将⾎喂给妹妹喝。

  王宮里的蛇窝仅有一处,便是解忧泉旁。为何想去看看橘诺口中这个孩子,他说不上来。那夜月银如霜,他踩着月⾊正待步⼊花园,听到一丛竹影后几个宮婢絮语,说蛇阵里那个孩子一向爱在这个时辰爬来爬去,今夜却不知为何没有响动,该不会是病了还是怎么了,需不需禀给君后。几人推着谁去禀给君后为好,却又害怕君后发怒,谁也不想去,拈出借口道君后将这个孩子扔进蛇阵原本就不希望她活下来,若这个孩子真病了应该正合君后之意,她们多此一举前去禀告,岂不自招晦气,还是当不知晓不禀为好。絮语一阵便散了。

  他靠近蛇阵,蹲了巨蟒的四座华表静立,而在华表框出的蛇阵边缘,果然瞧见一个岁余的婴孩趴伏在地上,正瑟瑟地发着抖。这夜十五,天上月圆,正是至的时辰,华表中的巨蟒想是汲月华灵气去了,暇看顾这个孩子。他妨着惊动巨蟒,小心矗在阵缘,勉力伸手翻过孩子。月光底下,瞧见孩子一张脏兮兮的小脸,⼲裂的嘴难受地翕合着,几粒啂齿咯咯地碰撞,怀中抱着一只死鼠,手上是⾎。

  这是他的表妹。同是表妹,橘诺从小锦⾐⽟食娇生惯养,这孩子却⾐不蔽体,脏兮兮地圈在这个蛇阵里,仅能以鼠⾎为生。小小的孩子躺在地上,颤了一阵,终于受不住地哭出来,像被谁捏着嗓子,声儿轻轻的、细细的。

  就是这样一声语不成调的啼哭,却猛地击在他心上。

  这孩子得了什么病他不晓得,需用什么良药他也不晓得,但梵音⾕中没有哪味良药比神官之⾎具奇效,这个他晓得。因蛇阵的结界阻挠,他不能⾝⼊阵中将孩子带出来,只能咬破手指,勉強将手伸进结界够着孩子的嘴,几滴⾎下去,孩子终于有力气自己抱着他的手指昅了。这孩子食量大,并不知他的⾎此时只是治她病的良药罢了,反当作维生的养分,像昅食鼠⾎般非要喝到才肯放开。

  他的⾎救了她一命,此时流在她⾝体里,他从未用自己的⾎救过谁一命,这让他觉得这个孩子于他是不同的。

  他拿⾐袖擦⼲净她的脸,看到孩子清晰的眉眼,想起橘诺说她的妹妹长得软糯可爱,他想她的确十分软糯可爱,倾画夫人竟然忍得下心。餍⾜的孩子睁开黑⽩分明的大眼睛静静看着他,他抚着她的额头笑了一下,聪明的孩子便也学着他的样子,挑起稚嫰的嘴角笑了一下。他用手轻轻拍着她哄她⼊睡,她睁着眼睛仔仔细细看了他好一会儿,才终于闭眼睡着。而至时要过去,巨蟒的警戒心该要回来了。

  那之后,每次出⼊王宮,他常找时机悄悄去看那孩子。但往往只有十五至夜方能靠近蛇阵。后来他从息泽处知悉上君之⾎能让巨蟒在华表中沉睡,便借着祭祀之名储了不少上君的指⾎。用这个法子他终于能踏⼊蛇阵,有一回他试着能不能将孩子抱出阵外,但孩子软乎乎的手臂方触到阵沿的结界,不知为何,华表中沉睡的巨蟒竟蓦然惊醒,亏得他动作,才没有葬⾝蛇腹,那时他才晓得,自己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虽担着一个继任神官长之名,力量却是多么弱小。

  他很怜悯这个表妹,暗中照看了她五年。她饿时,就带食物给她吃;

  她挨冻时,就用巨蟒蜕下的蛇⽪做成⾐裳供她御寒,这些照顾不露痕迹,五年来一直人发现,也就了她倒霉。她刚出生便被扔在蛇阵里,自然没有名字,她不是一条蛇,是比翼鸟族的公主,得有名字,她的⽗⺟不愿给她,他想他可以给她。他为她起名阿兰若,是寂静的意思。他在她手心写阿兰若三个字,缓缓念出来,阿兰若,这是你的名字,以后我说这三个字,就是在叫你的名字。聪明的孩子有样学样地拿手指在地上胡画,让他觉得好笑,他用术法将这三个字烙在她手臂上,轻轻道,照着这个来画。懵懂的孩子紧抓着他的⾐袖,眨眨眼睛,力道:“晔…晔…兰…”他轻声道:“对,我是沉晔,是你的表哥,你是阿兰若,相里阿兰若。”

  历代继任神官长皆需在十五岁闭关长修,长修之期二十年,修成便晋为副神官长。他小时候所牵挂,一心盼着这段长修,如今照看着阿兰若,却觉能推一天是一天。但终归,这是躲不过的职责。

  他担忧他走后她人照拂,又重蹈食鼠⾁饮鼠⾎的覆辙,临别的那个夜晚,为她在蛇阵中种下四季果的果树,并从神宮中拿来天泉⽔浇下。果树在片刻间枝繁叶茂结出果实,他摘下一个果子递给她,教导她从此后饿了就吃这个,渴了就喝解忧泉的泉⽔,万不可再以鼠为生。

  是年她已经五岁,生得⽟雪可爱,却因蛇阵中常有瘴毒之故,不大记事也不大会说话,但估摸也晓得这是一场离别了,伸手牢牢牵着他的⾐角不肯⼊睡,他看着她,良久道:“你这么小,我回来时,你一定已经忘了我。”

  孩子却以为他在说什么嘱咐,似懂非懂地点头。他伸手她的额发,洁⽩的月光底下,四季花随风飘落,有一朵落在孩子的肩上,他拾起来别在她耳畔,手指轻抚后一停,对着小小的孩子许诺:“我会回来,等我当上神官长,就可以救你出来。”顿了顿,将孩子搂在怀中“我是你唯一的亲人,阿兰若,他们不要你,你还有我。”

  那夜他走的时候,孩子从梦中惊醒,哭得很厉害。但他没有回头。由着孩子的哭闹声渐渐消失在⾝后。

  二十年恍如隔世,他再回王宮恰是十五夜,上君赐宴,他急切想见到那个孩子。而听到的关乎她的第一桩消息,却是西海的贵客二皇子闯了蛇阵。

  上君领着宴上众臣急急赶至解忧泉,他亦紧随在列。再次涉⾜此地,満目疮痍间,首要⼊他眼的却是半空的云絮上,被⽩⾐男子抱在怀中的童稚少女,蛇⽪做的耝裙外裹着件男子的⽩外袍,⽩⾊的袍子随东风扬起,她漆黑的长发亦在风中翩飞,显出一张未脫稚气的脸来,格外精致。二十年不见,那孩子长大了。

  解忧泉中碧⽔翻腾,巨蟒长咝不止,碧⽟箫乐音轻动,那孩子在⽩⾐男子怀中有生以来第一次展翼,王室中再人有如此洁⽩的羽翼,⽩⾊的稚羽飘然落下,他伸手接住,而云絮之上,⽩⾐男子的目光抚过那孩子的手臂,突然道:“阿兰若,这倒是好的意思,你没有名字,不如就叫阿兰若吧。”他瞧见她懵懂地看着那⽩⾐男子,断续道:“阿…兰…若?”

  ⽩⾐的男子笑道:“念得很好,阿兰若,我是苏陌叶,西海的苏陌叶。”

  我是沉晔。是你的表哥。你是阿兰若。相里阿兰若。

  二皇子揽着她站在⾼空,向着上君颔首,面上是个客客气气的笑:“我们西海想教养出好男儿来,也爱将他们扔出去历练打磨,想来上君是存了磨炼二公主之心,才令她在此阵中修炼罢,不过这孩子合苏某眼缘,今⽇既将她收成徒弟,便想带在⾝边教养着,不知上君肯否做给苏某这个人情?”

  这番话说得体面又刁钻,上君神⾊复杂,但终是允了。

  他见二皇子抚着那孩子的额头,轻声道:“从此后你再不必待在此处,跟着我,你开心吗?”她轻轻点了点头,挑起稚嫰的嘴角笑了一下,她笑的方式,还是她小时候他教的那样。他想她果然将他忘了,但总有一些东西还是留在了她⾝上。因二十年苦修之故,如今以他之力已可将她救出蛇阵,但他此时并非大权在握,救出她也只能躲躲蔵蔵。西海二皇子的庇护,比他能给她的庇护好。

  驱蛇的乐音停驻的一刻,忽有一尾巨蟒扬起利齿铲向云中,专为对付这些巨蟒做成的细针飞出他的指尖,那狰狞的蟒蛇缓了攻势,重重摔在地上。

  他不动声⾊地收手⼊袖,趁着众臣的惊叹,悄声息地离开了解忧泉。他想她出生时命运不济,此时总算来好的命运,这是桩好事。

  二十年艰辛长修,山中味的岁月里,他常想起她。他是天定的神官长,他⺟亲将孕育他看作一项荣光,从不将他视作己子,对他尊奉多于爱,他从未尝到过亲情的滋味。他曾对她说,我是你唯一的亲人,但她何尝不是他唯一的亲人。他将她从死亡边缘救回来,给了她名字,将所有亲情倾注在她⾝上。他有执念,执念是她。但如今她有了好的依靠。他想,若要令执念不成魔障,放就要放得彻底,这一念方才能平息。

  十年,他仍常想起他,但未曾提及她一句,未曾靠近她一分。

  他长修之时倾画夫人生下了嫦棣,大约彼时对相里阕的恨已消减不少,比之阿兰若,嫦棣这个公主当得倒是平顺。回回⼊宮,橘诺同嫦棣爱黏着他,姊妹二人时常在他面前提起阿兰若。橘诺素来文静,这种话题里头不大爱嚼⾆头,虽则如此,却也忘了幼时对阿兰若的善心。而嫦棣每每说得是起劲,令他烦不胜烦。

  一⽇嫦棣又提及她:“今⽇我听一个老宮婢说,阿兰若在蛇阵里时都是饮鼠⾎食鼠⾁为生,你们能想象吗,饮了那样多鼠⾎,她⾝体里流的⾎,也大半都变成鼠⾎了吧,啧…如此肮脏低,想不通⽗君为何竟允了她重回族里还坐上公主之位,她怎么配!沉晔表哥,你说我讲得对不对?”

  他想若她饮了鼠⾎⾝体里便是鼠⾎,那她也饮过他的⾎,是否如今她⾝体里亦流着他的⾎?这让他有些失神。

  嫦棣还要催促他:“表哥,你说我方才讲得对不对?”他极不耐烦,冷淡道:“若要论⾎统,你知道歧南神宮唯一低视的⾎统是什么。”嫦棣的脸唰地一⽩。歧南神宮低视的是不贞的⾎统,若从这个条理上说,嫦棣和阿兰若的⾎没有任何区分。但阿兰若是他养大的,亦饮过他的⾎,即便承了她⺟亲不贞的⾎统,那又如何。

  息泽近年已不大理事,在歧南后山造了个竹园精舍,传出话来说⾝上染了重病,需移到彼处将养云云。他初时信了,去精舍瞧他,却见息泽挽了腿光着脚正生机地在河中摸鱼,面上看着比他都要生猛且精神。

  息泽假模假样咳嗽几声,一派真诚地道:“本君确染了病,但只因本君是个坚強人,不屑那种病恹恹的做派,你瞧着本君才像个没病没痛样,实则本君都病死了。”

  他向要病死了的息泽神君道:“颇多同僚相邀近⽇将来探视你,你这样坚強必定令他们感动。”息泽脸上的笑僵了僵。

  听说后头再有神官前去精舍探望息泽,瞧着的都是息泽卧病在的颓废样。

  息泽既然沉疴染⾝,神宮诸事自然一应落在他肩头。是年,九重天太上老君于三十二天宝月光苑办道会,以道**禅机,他代息泽赴会。道会办了九九八十一天,长且趣,但因此趟道会所邀仙者众多,尤显热闹,因而道会结束后,趁着热闹劲儿百果仙开了一场百果宴招待众位仙者,又耽搁九天。

  待他再回梵音⾕时,未曾想到,所闻竟是唢呐声声。

  阿兰若出嫁了。嫁的是息泽。

  那⽇是个风天,歧南神宮飘浮于半空,幻化出一道及地的云梯。仙乐缥缈中,一⾝华服的息泽神君拾级而下,自送亲的软轿中牵出他红⾐的嫁娘,握住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向威严宮门。他立在宮门旁一棵的菩提后,见她嫁⾐外罩着同⾊的披风,防风的兜帽挡住大半眉眼,只露出朱红的和雪⽩小巧的下颌。他蹙着眉,自袖中取出一支黑⾊的翎羽,于掌心轻轻一吹,云梯上狂风乍然而起,掀开她的兜帽,她用手遮住飞扬的发丝,仰起头来,秀眉微微挑起。他已经许久不曾见她。她那个样子很美。

  他有一瞬的失神,那‮夜一‬四季花纷落如雪,花树下他搂着还是孩子的她,轻声对她许诺:“我是你唯一的亲人,阿兰若,他们不要你,你还有我。”

  而自从十年前月夜下那个转⾝后,说定的誓言再不成誓言。她会有越来越多的亲人,她的师⽗、她的丈夫,往后还有她的孩子。后一眼,是狂风渐息,息泽将她的兜帽重合好,她朱红的勾起一抹戏谑的笑。那不是他曾教给她的笑,但他知道有个人是那种笑法。西海二皇子苏陌叶。

  时光如⽔,她⾝上再没有痕迹是他曾留给她,就像他从未在她生命中出现过。息泽携着她踏进神宮,宮门沉沉合上。黑⾊的翎羽轻飘飘回到他手中。十年前他就失去了她,已经失去,谈何再失去,只是这一次同她的错⾝,不知为何,远比上一次令他感到疼痛。

  而后二十余年,息泽退位,他继任神官长之位,成为梵音⾕有史来为年轻的一任神官长。息泽装出副病得没几天活头的模样避去歧南后山,他亲送他去竹园,息泽还调侃他:“俊得不像话,聪明得不像话,却整⽇板着个脸,自然你板着脸比笑着时俊,但来送别我你还是笑着好些,我心里舒坦。”

  他环视竹园,却未看到半件女子用品,终于忍不住道:“你子呢?”

  息泽抖开条有些发润的被子晒在大太底下:“一个小姑娘家,年纪轻轻同我在这里隐居有什么意思,自然该待在山外她府里头。”

  他瞧着山中野景,淡淡道:“你待她很好。”

  息泽笑了,得意地赞同:“她的确有福气,碰到我这样的好人。”

  世传这一任神官长有一副绝代之貌,却兼有一副冷淡自傲的子,令人难以亲近。他的所为同传言也颇合,自他接管歧南神宮,神宮行事越发低调,若非大祭,难觅神官长⾝影。

  他即位的第二年,倾画夫人求上君赐婚,选他做橘诺的驸马,时年他基不稳,难以推辞,但借口尚未成年,需清净长修,只行定亲之礼,而将婚期限长延。订婚礼后,他是闭在神宮,习字练剑,种树下棋,只与清灯素经为伴。他住的园中,阿兰若成婚那年他种下一园四季花,并未以天泉⽔浇灌,因而生得缓慢,悠悠二十来年过,橘诺出事的时候,才刚落完第一树花,结完第一树果。

  纵然橘诺所为大大扫了他的颜面,但橘诺是相里殷唯一的⾎脉,不能不救。他亦知救橘诺乃是死局,上君必将借此良机将他逐出神宮。但有些事情,看似死局,时机把握得宜,倒是意外的一条生路。

  相里阕是位专横君王,自即位⽇起,便虎视眈眈盯紧了神宮,大有将神宮纳⼊囊中之意。息泽看事透彻,却是个嫌⿇烦的主儿,因而相里阕一上台,他这个继任者不过童稚小儿,息泽便欣鼓舞地将诸事都丢给他,逍遥自在避去歧南后山了。神宮中势力冗杂,并未察出相里阕野心且又顽固不化者不在少数,近年他虽在神官长的⾼位上坐着,行事却时有掣肘,未为难。不过,一旦神宮失去神官长,以相里阕的刚愎个,对神宮的野心当不会再勉力庒制。若不幸相里阕近年行事谨慎了些,他也有办法令他不再庒制。

  歧南神宮內里论如何相斗,终归容不得外力亵渎它。相里阕早一⽇对神宮下手,如此,神宮中各派势力便能早一⽇放下芥蒂,共敌外侮。他是天定的神官长,即便相里阕废黜了他,一旦王宮和神宮真刀真对起来,歧南神宮坐镇的只能是他,即便是那些食古不化的老神官,除了回他也别他法。此乃以退为进。

  他坐在那样的⾼位上,年轻而神秘的大神官长,享着世人尊奉,人生却像是一块荒地,唯矗着一座歧南神宮,或许东风吹过遍地尘沙,还能见出几粒四季花的种子。也仅仅是,不能开花的种子罢了。

  而究竟是什么样的因缘,让他在橘诺的刑台上再见到她。她一⾝红⾐,展开雪⽩的羽翼,浮立于半空中微垂头瞧着他,嘴角勾起一点笑:“你还记得吗,虽然不同你和橘诺一起长大,我也是你的妹妹。”

  阿兰若,这是你的名字,以后我说这三个字,就是在叫你的名字。

  “世说神官之⾎有化污净秽之能,今⽇承神官大人的恩泽,不知我的⾎是不是会⼲净许多?”

  你这么小,我回来时,你一定已经忘了我。

  “他是我救回来的,就是我的了。”

  我会回来,等我当上神官长,就可以救你出来。

  “你看,如今这个时势,是在何处呢?”

  我是你唯一的亲人,他们不要你,你还有我。

  如何能忘记。阿兰若。

  但他着实离开她太久,不知何时,她也学会了囚噤和掠夺。

  在那些深、深的梦里,他其实梦到过她,梦到那一年是他将她救出蛇阵,而她在他怀中展翼。他并非没有想过有一⽇他会落魄,但这世间,若说他唯独不希望谁见他落魄,那人只能是阿兰若。可此时,他被她困在她府中,小小一方天地,活像一个囚徒。

  没有人喜被囚噤。

  而后便是她写给他的信,假他人之名的一则戏弄。

  他一向懂得掩蔵情绪,若那人不是阿兰若,他绝不会那样盛怒。

  房中烛火摇曳,她懒懒靠在矮榻上:“你就没有想过,我并不像你讨厌我那么讨厌你,或许我还你,做这些其实是想让你开心。”若是想让他开心,为何要借他人之名,为何不在信末题上她自己的名字?他着实气极,生平第一次口不择言。而她笑起来:“我说的或许是真的,或许是假的,或许是我真心喜你,或许是我真心捉弄你。”

  她说真心喜的时候,微微偏着头,模样里有一种他许久不曾见到的天真。

  在她说出这两个字之前,那些深埋在他心底,不能发芽的四季花种子,他不曾想过也许是喜。而她说出这样的话来,就像是打开一只被咒语噤锢的盒子,那些潜蔵的东西齐涌出来。

  为何要长修,为何要救她,为何在那些深隐秘的梦境中,唯一会出现她的⾝影。

  在⽝因兽的石阵中,他⼊阵救她几乎是种本能,他搂着她从结界中滚出来,她轻声在他耳边道:“你真的喜我,沉晔。”他抱她在怀中,见她眼中流露出灵动的光彩,就像她小时候他教她念她名字的那个月夜“晔…

  兰…”她念得语不成调。那语不成调的两个字,或许却正是一种预示。

  他注定会爱上她。他其实从没有停止过‮望渴‬她。

  此后两年,是一段好时光。他将几株四季果树移来孟舂院,当夏便有一半开花,一半结果。阿兰若立在果树下若有所思:“蛇阵里也有四季果树,我幼年时都是吃这个,听说从前蛇阵中并此树,却是‮夜一‬间生发芽开花结果,大约是老天怜悯我罢。”那些往事,她被蛇阵中瘴气所困,果然再也记不起来。这也没什么所谓,他想,如今这样已经很好。

  她有时会在月夜搬个藤到四季果树下乘凉。那夜他从制镜房中出来,远远只见月⾊如霜华,而她躺在藤上,已睡的模样,四季树‮大巨‬的树冠撑在她头顶,投下些许影,她手边滑落了一册诗卷。

  他爱看她睡的模样,即便心中缭绕再多烦恼事,瞧着她沉静的睡颜,也能让他顷刻忘怀。她还在他⾝边。

  ⽩⾊的花朵散落在藤上,他俯⾝靠近她,端详许久,拾起一朵别在她鬓边,手指在她鬓角处轻抚后一停,滑过她的眉⽑、鼻梁、嘴。他第一次为她别花也是在四季树下,这样亲密的举动,就像在履行一个誓言,你还有我,阿兰若,有我就⾜够了。良久,他俯⾝在她额头印下一吻。她并未醒来。

  而命运,却在此开始出错。

  倾画夫人借口查验他制镜的进度,到阿兰若府中同他一叙。制镜房中,倾画面具般的妆容出现在他手中的双面镜碎片里,浅声道:“相里阕一⽇在位,你便一⽇不能回歧南神宮,我不知你有何良计,却知你并不愿困在此间。

  你从来敬重先夫,而我为先夫报仇之心也未有一⽇泯灭。为何你我不合力各取所需,倘橘诺即位,我代她立下此誓,王宮将永不冒犯神宮。”

  照他此前的计策,若他此时是自由⾝,早已得相里阕同神宮动上⼲戈了,而如今相里阕果真已不再如昔⽇鲁莽,对神宮乃是走的庒制蚕食的路子,神宮表面上瞧着事,想必內里的神官们,却已被相里阕暗中替换了许多。近两年幽居,他并非对外事一所知。他一直在等着倾画来找他。

  他幼年时,息泽常在他跟前说一句训诫,咱们歧南神宮,不到万不得已时,绝不卷⼊凡尘之争,这种事情,有失咱们的格调。大约息泽早已预料到终有一⽇他们将卷⼊这种降格之事,他不愿为此事,因此将担子卸给了他。既有倾画相助,相里阕必有一死。纵然倾画意在扶橘诺上位,但橘诺即位还是太子相里贺上位,于他又有何⼲?歧南神宮只需相里阕的一死。

  倾画三次过府,显出十⾜的诚意,他方将筹谋放在一个锦囊中给她。

  用毒从来就不是什么出奇妙计,却是适宜倾画之计,相里阕天多疑,因而在后那一步之前,还有颇多路需绕行。每一程路该如何走,有何需规避,朝野中有谁可拉拢,可从谁开始拉拢,有些事成了该如何,不成又该如何,载了厚厚一叠纸,就像算筹一样精准。相里阕虽宠着倾画,却如笼中鸟一般噤着她,此前她对朝野之事不甚了解,却是他,将她带上了权谋之路。

  相里阕薨逝的前两夜,倾画再次过府。镜房中,他正提笔描琉璃镜的镜框,好叫人照此打个模子。虽是他的姑⺟,倾画却敬重地称他大人,同他商议相里阕的近况,并允诺事成后即刻他重回神宮。他提着笔,专注在画纸上,道:“此事若成,我要阿兰若。”倾画蓦地抬头。他做出冷淡的模样:“她加诸在我⾝上的,自然要一分不少,尽数奉还给她。”抬眼看向凝眉的倾画“还是说她终归是君后的骨⾁,君后心疼了?”倾画沉默片刻,道:“事成之⽇,阿兰若便是大人的。”

  他不会再娶橘诺,而神宮的力量既不能归于橘诺,倾画也不会让它归于阿兰若。要将她安带回神宮,这是好的借口。

  但他这一生,大的错,却是低估了倾画。

  七月十六夜,相里阕薨。七月十九,他被匆匆回神宮,主持相里阕大丧。

  而不过三⽇,便有消息传⼊神宮,阿兰若弑君,已被收押。彼时神宮大殿之上,黑⾊的祭瓶自他手中蓦地滑落,啪一声脆响。倾画未兑现她的诺言。她如今虑事的周密,竟在他意料之上。

  他对阿兰若是假意还是真情,倾画如何能知晓。她行此一招,不过是防着有朝一⽇,万一他对阿兰若动了真情,会帮着阿兰若威胁橘诺的王位。

  她要将阿兰若置于死地,她从未当自己是她⺟亲。他怎会没有想到。

  阿兰若被关后,他也被密实地监视起来。

  倾画到过一回神宮,在他面前摊开的一席话,看似出于一个⺟亲的苦衷:

  “你那样恨阿兰若,本宮瞧着,却觉难过,她囚了你酿成大错,但终归是本宮的骨⾁,她若长久受苦,本宮却是不忍。看在本宮的面上,即便她有天大错处,一死还不能泯你之恨吗?你若做给本宮这个人情,往后有什么用得着本宮,也只管开口。”话虽如此说,甄别他神情的眼神,却难掩锐利。

  他蹙起眉来,就像果真十分不満的模样,片刻,方缓缓道:“宗学中有位叫文恬的女先生不知君后可识得,若觉此事对不住我,君后可否认文恬做义女?我落魄时她待我不薄,我同她情投意合,意聘她为。”倾画缓缓笑了:“有何不可。”那笑容中,终于有几分放松。

  倾画允文恬到神宮陪他,此番相见,一贯恬静的女子脸上却难有笑意,人时蔑然向他道:“我知你娶我是为报恩,你可知对你施恩大的,却是二公主殿下?公主待你的好连我都看在眼中,此番她冤受屈,你却坐视不理。我的确曾喜过你,但今⽇才发现,你当不上我的喜。”

  他未有辩解,这样的非常时候,除了自己,他谁也不信。若文恬出于本心说出那些话,他很钦佩。若是受倾画旨意说这些话来试探于他,他就需谨慎。

  倾画终是信了他,放在他⾝上的监视渐渐松动,尤其文恬在的时候。

  是⽇,他捎带文恬去后山取天泉⽔,避开她去了一趟青⾐洞。青⾐洞洞名青⾐,乃歧南山为灵气汇盛之地。息泽两年来一直在此洞闭关。

  羽箭携着叠好的信闯过洞外结界,信中所述乃是阿兰若被困之事。

  息泽当年闭关之时,领了两位神官⼊洞护法,他虽信息泽,却信不过护法的两位神官,因而信中矫了他人笔迹。此番只望息泽能亲眼见到此信,出洞一救阿兰若。

  事急之时,需冷静与周密考量。倘息泽救出阿兰若,三五月后,他便悄声息离开神宮,同她重会。倘息泽并未见到此信,唯一的法子,却是将她的行刑之权移至神宮。届时他护着她成功逃离的可能虽仅有一半,或许还少,但总有那么一些。

  倾画如此算计他,若能逃过此劫,他亦不会让倾画如意。她一心想让阿兰若死,那么终有一⽇,他却定要让她坐上上君之位。

  这天地苍茫浩大,他从没有亲人,阿兰若也不再有亲人,即便所有人对他们都是算计那又如何,他们仅有彼此,有彼此,就⾜够了。

  八月朔⽇,阿兰若被劫。此⽇亦为相里贺出征⽇,消息传来时,他正于灵梳台主持大军出征的祝礼。近⽇脫轨而行的事着实太多,好在这一桩终于走了正轨,他没有押错息泽。但阿兰若被劫后,他被看得愈加严密,倾画终还是有些疑他。不过好在她平安了。她平安就好。

  与夜枭族的一战,时有战报传来,他虽⾝在神宮,亦知一二。但这一二中,并不包括此时思行河主帐中坐镇的已是阿兰若,并非相里贺。

  八月初六,大军被夜枭族退至思行河以南,折损三万士卒。

  他闲步在神宮中,瞧见満栽四季花的园子里,一些落地的果子被鸟雀啄食,裸出一些褐⾊的种子,他将这些种子收起来。

  八月初八,阿兰若以半月阵阻敌,将夜枭族阻于河外寸步难行。

  他在园中清出一块空地,将种子撒在空地上,天泉⽔兑了些普通泉⽔浇灌,种子次⽇便长成清俊的树苗。

  八月十四,夜枭族攻破半月阵,阿兰若使了招魂术,思行河上燃起泼天业火。

  他替树苗培了土,这几⽇它们已长出翠冠,还有一株竟开出一朵清妍的小花,他用术法存起来,想这一朵很适合她。

  八月十七,阿兰若战死,魂魄成劫灰,湮灭于思行河。

  他徘徊于园中,四季树已花満枝头,他拿了剪刀挑拣出一些満的花枝剪下,想着这些亦可存起来,⽇后供她揷瓶赏玩。

  传闻中相里贺战死,阿兰若死罪在⾝,相里阕生前宠的嫦棣,也在听闻相里阕死讯后过度伤心以至发疯,偌大一个王室,即位者仅存橘诺一人。

  八月十九,流放在外的橘诺被回王都即位。八月二十,橘诺亲上神宮求他的祝祷,礼毕时请他去荷塘边站站。

  从前单纯而自持⾝份的少女,此时脸上却布満了沧桑,远目荷塘中⽔⾊,良久方道:“流放两年,虽历了些艰辛,但这两年我才像真正活着,想通了一些人,也想清了一些事。我们姊妹三个,其实真正得着好教养的,倒是阿兰若,长大后我会那么讨厌她,不过因她活得那样拘束,让我很羡慕。

  她刚生出来的时候,我记得我是很喜她的。”他不知她此话何意,没有接话。

  片刻,橘诺又道:“许多事⺟亲不同我明说,但我心中其实有张谱,说阿兰若她弑君,我,不觉得这是真的。”她回头看向他“表哥,⺟亲她让我觉得,有些可怕。”

  倾画一生为着这个大女儿,虎毒尚不食子,她却毫不在意用小女儿们的⾎⾁铸成橘诺的王座。到头来,橘诺竟未有半分感,倒只觉她的可怕,这是报应。

  他淡淡回了一句:“你害怕的不是她,是她手中的权力。如今你已是上君,你⺟亲不该⼲政太久。”

  八月二十二,是个好天,⽇头不烈,偶有小风。这种天⾊,宜访亲拜友。

  像是特地挑好似的,息泽神君来神宮探他。

  彼时他袖了本正在四季树园子里随意翻看,息泽穿过月亮门,一路行至他跟前,神情有些颓然冷淡,省了寒暄落座到他对面,道:“山外的天已变了一轮又一轮了,你幽在此中,倒是闲适。”

  他抬头略瞟了一眼息泽,手指翻过一页,目光重回到册上:“我记得从前你常说,神宮乃世外之地,既如此,那些世间之事与一个世外之地又有何⼲?”手中册再翻一页,道“阿兰若她…”

  息泽皱眉打断道:“情之一字,我没沾过,自然不晓得你同阿兰若都是如何想的。但既然你有此一问,可见心中也还顾念着她,既如此,又何苦将她到那个境地。当然你二人之事,我一个旁人,不大说得上什么,你选的路,她选的路,不过都是你们各自的命数。”叹了口气道“今⽇我来此,也不过念着她一个心愿,听说她有二十封信在你处,她临行前,托我替她讨回来。”

  息泽一篇话像说了什么,又像什么都没有说,唯独“临行”两个字如同两长针钉⼊他耳中,他手指僵在页上,缓缓道:“临行?你救了她,却让她走了?”

  息泽怔了一怔,像是有些不明⽩他为何有此一问。

  一丝不祥忽漫上心头,他倏然起⾝,向园门而去:“既然你来了,应有办法助我早⽇离开此地,不管她去了何处,我们即刻下山,还能赶得上找回她。你不知她时常有奇思妙想,她若只⾝一人在外我不放心…”他不是个爱说话的人,此时却唯恐被人打断也似,到底在惧怕什么,他自己明⽩。

  他和阿兰若,他们仅有彼此,命运再是出错,却万不能在此刻出错,若是连这一步都错了,若是…

  息泽却像是突然明⽩了什么,在他⾝后道:“没有人告诉你吗,沉晔,阿兰若她去了‮场战‬,换…”却被他厉声打断:“不要说。”

  不要说。

  仿佛息泽不说出来,如他所愿的一切便还会依然如他所愿。

  园中寂静如死,唯有凉风闲翻过页,刺啦几声轻响。

  他的手撑住园门,额头浸出冷汗,却还強撑着一脸平静,仿佛装成这个样子,他此刻心底深的恐惧,那⾜以将他彻底摧毁的恐惧,就不会也不曾发生。

  但息泽终还是缓声阻住了他的步伐,道:“阿兰若她…”顿了一顿“你的那封表,倾画给她看了。临去思行河前,她说她今生可能并姻缘,你是她争来的,同你两年情深即便是场虚妄,她也认了,只是没料到你恨她至斯,她再是心宽,终究有些承受不住。”又道“她说她会回来,我不知她去思行河,原是一心求死。”

  平平静静的一篇话,字字如刀,像锋利的匕首扎进他心口,他知息泽不是有意,他却想让它们扎得深、痛,因这样才能感到自己还活着,才能有力气反驳息泽:“阿兰若她不会死,你说的字,我一个都不信。”

  息泽端视他片刻,低声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叹息道“她死后倾画和橘诺才晓得此事,因关乎王权种种,她们瞒了臣下,但我不晓得她们为何要瞒住你。”

  他不知自己如何发出声音:“告诉我,她在何处?”

  息泽沉默许久,边的静寂中,仿佛终于明⽩,眼前这年轻的神官不愿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但与其相信他,他愿相信自己的眼睛。许久,息泽道:“她孤注一掷,开招魂阵,上古的凶阵噬尽了她的魂魄,化为尘沙湮灭在思行河中。”

  他的⾝影狠狠颤了颤,脚下踉跄,步伐却急。

  那一⽇,王宮密探们自以为那位被看守得严严实实素反抗之力的神官长大人,竟打他们眼⽪底下,自正门走出了神宮。此举令他们限恼火,纷纷自半道现⾝相拦。而神官长面若修罗,只手执剑,剑光闪过,相拦的密探们便个个⾝首异处。百十来密探里头唯留一个活口,是个平⽇反应奇慢此时来不及现⾝的小密探。待神官长走远,小密探哆嗦着唤出传信的鸽子,将神官长离宮之信绑在鸽腿上,传给远在思行河的倾画⺟女。倾画二人在思行河,乃是按比翼鸟族的族例,为死去的将士们祈福。

  八月二十六,南思行河畔,将士们的枯骨旁搭起百丈⾼台,台上招来祥云点缀,女君祈福的仪仗铺排得很大。几⽇急行,他亦恰在这一⽇赶至此处。

  河似⽟带,蜿蜒于平韵山旁,耀耀晨光中,乐音林玎玲轻响。不吃不喝急行赶路的这几⽇,阿兰若时时萦绕于他空⽩脑际,一闭眼,脑中便是她的影子,那么鲜活,容不得他相信她已离他而去。但如何能不相信,他不是自欺欺人之人。这几⽇他如在云中,思绪与痛苦皆离他而去,他要来思行河,他来找她,因此地是她给他的答案,将是他的终局。

  他未曾想过躲开女君的仪仗,他只是沿着河畔,想象那是她临终时走过的一段长路,她一生后的一段路。走过这段路时,她在想着什么?她仍恨着他吗?

  行到河畔尽头,便是⾼台突兀,旌旗如莲华,紫⾊华盖下倾画的脸映⼊他眼中,竟是难得的慌惊恐,他不知他的模样是否令人害怕,只知倾画僵着脸下了什么号令,便有铁箭如雨蜂拥向他,他本能挥剑,长剑立于河畔,铸起森严剑气格挡,但箭雨终,终将他阻得进退维⾕。

  河畔忽有阵风吹过,乐音林中似有谁奏出一曲挽歌,⽩⾊的乐音花脫离枝头,竟穿过凛冽箭雨,飘落于他的剑阵之中。小小的乐音花栖立于剑柄处,像一只纯⽩的蝶。蝶翼扑闪之下,阿兰若就那样出现在他眼前,漆黑的发,绯红的⾐,带着一点笑意,从他的剑柄上取下那朵⽩花,指间把玩一阵,缓缓别⼊发鬓,手指在鬓角处轻抚后一停。他心中狠狠一痛,伸手想要握住她,握住的却只是虚空。那不过是,乐音树存留下来的一段影子罢了。心神动摇间,便有铁箭穿过护⾝的剑气直钉⼊他肩臂,刚硬的力道得他后退数步,口中的鲜⾎染红剑柄。

  “适闻孟舂院徙来客,以帖拜之。”

  “我说的或许是真的,或许是假的,或许是我真心喜你,或许是我真心捉弄你。”

  “你真的喜我,沉晔。”

  “我有时候会觉得不够,但有时候又觉得,你这样就很好。”

  他失去她那么多次,眼看着她的影子消逝在眼前,才第一次明⽩,失去究竟是什么。

  那个人,你再也见不到她,再也不能听她说话,再也法触碰到她。

  她甚至决绝得放弃了轮回,论有多少个来生,论你变成谁,也再不能同她相遇了。

  她已经不在了,离开得彻底。

  ‮大巨‬的痛苦从內里深深剖开他,一寸一寸蔓延,是迟来的绝望,他一生从不曾品尝过的绝望。早知如此,他的那些隐忍是为了什么,他对这俗尘俗世的忌惮是为了什么,他活着又是为了什么?

  狂风自天边而来,东天的⽇光瞬间被密云覆盖,阻挡箭雨的长剑忽然爆出一阵玄光,靠近的羽箭竟在这玄光中熔得形。依剑⾝而起的玄光一分一分延开,犹如一只可怕的焚炉,所过之处万物形。这是毁天灭地之力,他不知自己何时有了这样的力量,只是令万物同葬的念一旦生出便难以再收回,他也不打算收回。

  ⾼台之上,倾画与橘诺眼中含着浓黑而纯粹的恐惧,她们这样能为力,他很満意。阿兰若在此处安息,这里有山有⽔,也有花鸟虫鱼,这很好,既然她再不能回来,那么与她同葬在此处,便是他的终局,也将是她们的终局。

  不祥的玄光蔓过思行河,滔滔长河悄然蒸腾,唯余一河泥沙,眼见离那座祈福的⾼台不过数丈,橘诺已晕了过去,唯余倾画仍勉力支撑。危急时刻,⾼台旁的浓云中却蓦然浮现一个人影。息泽神君。终归是一场灭族的大劫,一向逍遥的前代神官长亦不能袖手旁观。

  ⽩⾐的前代神官长广袖飘飘仙气卓然,神⾊间却难掩疲惫,祭出力克制住玄光的蔓延,向他道:“阿兰若并非可救之策,传说九重天上有件圣物唤作结魄灯,能为凡人塑魂造魄,此结魄灯虽不能为我等地仙所用,但万物皆有其法度,依照结魄灯的法度,造出一个养魂之地,为阿兰若重塑一个魂魄,又有何不可?沉晔,你是想怀着遗憾与她同葬此间,还是想再见她一面?”

  浮蔓的玄光瞬然停滞,息泽的话⼊耳中,令他有了一些神志,他平视着前方的⽩⾐神官,声音喑哑道:“我要怎么做?”

  息泽低声:“你愿不愿穷尽此生修为,为她另造一个世界?即便她初始只是一具虚假的躯壳,直到你付出⾜够的耐心,重塑出她的魂魄,方能令她完复活。你愿不愿因此,付出你的一生?”

  他看着面前的神官,神情格外平静:“既然我已经失去了她,你说还有什么,是我不能付出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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