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十一)
三四曰,委实长了些。她曾听萌少提起过宮中摘取频婆果的规矩,因此树可说是天生天养的神树,如东海瀛洲的神芝草当年有浑沌穷奇饕餮等凶兽守护一般,亦有华表中的巨蟒曰夜相护。摘果前需君王以指血滴入华表中的蛇腹,待一曰夜一后巨蟒沉睡,方能近树摘果。正因如此,一向来说宗学的竞技赛后女君当夜会以指血滴入蛇腹中,待第二夜同一时辰再前来取果。
明天夜里或者至多后天,这枚果子就会被送到姬蘅手中。
求东华的这条路,似乎也是走不通。
还有什么办法?或者应该试着去求一求姬蘅?想到这里她突然有些发怔,连这样自取其辱的想法都冒出来看来果真已走投路。求一求东华,也许东华觉得她可怜愿意将果子分她一些,她感觉他其实也不讨厌她。但求姬蘅,论如何哀求她定然不会予她,自己是她的眼中钉⾁中刺她已说得非常明白。若她只是头单纯的小狐狸,存个万一的侥幸丢丢这种脸面也没有什么,但她是青丘的帝姬东荒的女君,将青丘的脸面送上门去给人辱没这种事情还是做不出来。与其这样,还不如拼一拼趁着频婆果还未被摘取闯入解忧泉中碰碰运气。这个念头蹦入脑海,她一瞬豁然,万不得已之时,这,其实也是一条明路,而此时已到了万不得已之时。
闯解忧泉,这里头的凶险她比谁都加清楚明白。如果能不犯险她也不愿犯这个险,但她欠叶青缇一个大恩,这么多年没有找到可报他此恩的方法,顶着以为报的恩情在肩头她时常也觉得沉重辛苦,好不容易坠入梵音谷中得到可解救他的机缘,她不想就这么白白错过。她不是没有考虑过用加安的方法来获得频婆果,她不是没有努力过,只是有时候天意的深浅不可揣摩,也许当年叶青缇为她舍命,老天觉得不能让她轻轻松松偿还,必定要以⾝试险以酬此恩方才公平,老天从来是个讲究公道的老天。思及此她也没有什么不可释怀,遥望一眼天⾊,要盗那枚珍果,也唯有今夜了。
小燕瞧她径直穿过月亮门同自己擦⾝而过,疑惑道:“你不同老子去醉里仙吃酒么?”她敷衍道改曰改曰,虽是这样说,但心中却明白权且看她今夜的运气,如果运气差些也不晓得这个改曰要改到多少年以后。小燕幽怨地叹了声不够意思,三步两回头地走出院门。她在他临出门的时候突然叫住他,小燕喜上眉梢转⾝道:“老子就晓得你还是讲义气要陪一陪老子。”她将小燕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才道:“还是改曰罢,我就是觉得毕竟朋友一场再多看你两眼。”小燕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地挠了挠头,道:“看你这么像是别有要事,那就算了。哦,听说醉里仙换了厨子,要我给你捎几个什么招牌菜回来么?”她嗯了一声道:“也成,不过我近吃得清淡,还让厨子少放些辛辣。”
是夜月,天上寥寥几粒星,半月前小燕打的暗道竟还能用,因上次已走错一回这次万事皆顺利,暗道中畅通阻直达解忧泉,凤九心叹了一声果然事事于冥冥中都有计较都有牵绕,这就是佛道所说的缘分了。
解忧泉一汪碧水盈盈,泉旁频婆树如一团浓云,中间镶着一只闪闪发光的丹洁红果。绕树的四尊华表静默声,不晓得护果的巨蟒何时会破石而出。东华曾提过她是不是怕走夜路因小时候夜行曾掉进蛇窝,不错,她怕走夜路,世间种种珍禽灵兽它尤其怕蛇。可此时她站在这个地方心中却并不觉得如何畏怖,畏怖是因忧惧或有紧要的东西在乎,但行路至此她已连坏的打算都做好准备,其他什么也就如浮云了。
此处距频婆树约近百丈,想在百丈內打败巨蟒再取频婆果实属不可能,似他姑父夜华君那般仙法卓然,当年上东海瀛洲取神芝草时还被护草的饕餮呑了个胳膊,走硬搏这条路她没有这个能耐。
她的办法是将三万年修为竭尽在护⾝仙障上头,不拘巨蟒在外头如何攻击,她只一心奔往频婆树摘取珍果后再竭力冲出蛇阵。这个就很考验她的速度,若是跑得,注尽她一生修为的仙障约莫应支撑得过她盗果子这个时间,虽然后结果是三万年不易的修为就此散尽,但修为这个东西么再勤修就成了不是什么大事。但,若是速度不够,仙障支撑不过她跑出蛇阵中,结局就会有些难说。不过听东华说他的天罡罩一直寄在她⾝上,虽然天罡罩自有灵性不容主人以外的人操控,但寄在她的⾝上就会主动在她性命危急之间保她一命,若是真的,这一趟坏的结局也送不了命,着实也没有什么可畏可怖。
夜风习习,凤九正要捏指诀以铸起护⾝的仙障,突然想到要是她顺利盗得了频婆果,但惹得姬蘅不令东华来迫使她交还予她该怎么办,她现在不是很拿捏得住姬蘅会不会做这样的事,唔,就算这样,她也不会将果子轻易交出去的,至多不过同东华绝交罢。想到此心中难得地突然萌生一点懦弱,要是东华对自己有对姬蘅的一分也好,她也不要多的,仅要那么一分,如果她也只需要说说东华就将她想望已久的东西给她多好。但这种事情三百多年前没有发生过,三百年后自然也只是一种空想。这空想却略微让凤九有一丝惆怅。
她深昅了一口气,遥望这静谧却潜蔵了限危险的夜⾊,熟练捏出唤出仙障的指诀,再凝目将周⾝仙力尽数注入仙障之中,随着仙力的流失,脸⾊越见青白,周⾝的仙障却由初一袭红光转成刺目的金⾊。
金光忽向解忧泉旁疾驰而去,一时地动山摇,长啸声似鬼哭,四条巨蟒顿然裂石而出,毒牙锋利口吐长信,齐向金光袭去。金⾊的光团在巨蟒围攻下并未闪避,直向水纹粼粼的解忧泉而去,巨蟒红眼怒睁,仰天长嘶,火焰并雷电自血盆大口中倾数而出,一波又一波直直打在光团上,光团的速度渐渐缓下来却仍旧未闪躲,依然如故朝着频婆树疾奔,顷刻便到树下走进浓荫之中。大约怕伤了守护的神树,巨蟒的攻势略小些,只在一旁暴躁地甩着尾巴,搅得整个解忧泉池水翻覆,凤九嘴唇发白地擦了満头冷汗,颤抖着摘下树上的神果,巨蟒恼怒不已,蛇头直向她撞去,她赶紧密地贴住频婆树才了被它的獠牙串成一个⾁串。这一路硬承住巨蟒的进攻仙障已微现裂纹,几头凶兽比她想象中厉害,回去这一趟要一些以妨仙障不支,方才那些雷电火焰虽然都是攻在仙障之上,传入的冲力却也对她的本体妨碍不小,⾝上虽未有什么伤势却一处筋骨不痛,原来世间还有这种滋味的苦头。
被她盗得神果,几条巨蟒已是怒得发狂,回程这一路的攻势越发稠密,天上乌云聚拢雷电一束紧接一束,打在仙障上头凤九觉得⾝一阵一阵狠利的⿇痛,甚至听得到护体仙障已开始一点一点裂开的声音。⾝似有刀割,眼前一阵一阵发晕,脚下步伐越见凝滞,金光蜕成红光再微弱成银光,眼看离蛇阵边缘还有十来丈,仙障突然啪一声裂成碎片,凤九一惊仰头,一束闪电正打在她的头顶,巨蟒的红眼在闪电后映着两团熊熊火焰,毒牙直向她铲来,她本能闪避,毒牙虽只挨过她衣袖,因攻势带起的猎猎罡风却将她摔出去丈远,遥遥见另一条巨蟒吐出大巨火球向自己直撞而来,她三万年修为俱耗仙力尽毁,只剩下极微末的一点法力实不能相抗,以为大限已至心中一片冰凉正要闭眼,却见火球击撞而来离自己丈余又开去。她讶了一讶,果然是天罡罩,终究还是劳它救自己一命。
她挣扎着爬起来,目测还有两三丈即可走出蛇阵,但揣着频婆果刚迈出去两步又疾转回来,天罡罩并未跟着她一同前移。她这才晓得,器物就是器物,天罡罩这件法器虽同护⾝仙障在功用上没有什么区隔,却并不如护⾝仙障一般能随⾝而行。解忧泉旁地动山摇得如此模样,顷刻便会有人前来探看。她此前也想过盗了频婆果之后会怎样,也许东华姬蘅连同萌少私底下都估摸得到珍果被盗是她的杰作,但没有证据也奈何她不得。不过如今,若她为了保命待在天罡罩中寸步不移,众人见她困在阵中自然什么都明白了。事情若到此地步,青丘和比翼鸟一族一场争战怕是避不了。
论如何,她要冲出这个法阵。不过十来步成功便在望,不能害怕,只要眼足够明,脑子足够清醒,拼尽后一口气她不信自己冲不出去。她暗暗在心中为自己打气,眼睫已被冷汗打湿,却十分冷静地观察四条巨蟒每一刻的动向。巨蟒对着纹风不动坚若磐石的天罡罩轮番击撞进攻一阵也打得有些累,找了个空挡呼呼喘气,凤九抓住这个时机蓦地踏出天罡罩疾电一般朝蛇阵边缘狂奔,眼看还有两三步,脚下却突然一空,头顶巨蟒一阵凄厉长嘶,她后一眼瞧见蟒蛇眼中的怒意竟像是在瞬间平息,血红的眼中涌上泪水,她从未见过蛇之泪,一时有些愣怔,虚空中传来极冷极低且带着哽咽的呼声“阿兰若殿下”她听出来那是正中的巨蟒在说话,阿兰若的事她听过一些,却来不及细想,因随着这声呼唤,冰冷的虚空正寸寸浸入自己的⾝体,她感到⾝的钝痛渐巨,到后简直要撕裂她一般,从踏入蛇阵之始疼痛就没有稍离她片刻,她一直一声未吭,此时却终于像是忍受不住地哀鸣起来,在此生从未吃过的苦头中渐渐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