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流 浪 之 夜
我被狠狠地揍了一顿,林苏菲像审贼似的将木木审了一遍又一遍,然后让木木把庇股撅起来,骂几声,打一下。林苏菲像念经一样唠叨,她说唐老太跟谁觉睡,跟你有什么相⼲,你一个小孩子,去管人家的这种事情。林苏菲说,小小的年纪怎么这么缺德,这么不像话。尽管林苏菲骂得很厉害,但是雷声大,雨点小,在我的庇股上打得并不很严重。林苏菲不过是想让整个戏校大院的人都知道,她正在狠狠地惩罚儿子。林苏菲怨恨地说,你懂什么叫男人和女人觉睡,你这才多大呀,就这么流氓,就这么不要脸。一边说,一边打,打到后来,说累了,林苏菲自己也哭了起来。她这一哭,在一旁无所事事的李道始来了劲儿,他突然冲了过来,像暴怒的狮子一样将我扑倒,把我的裤子往下一拉,褪到脚踝上,扬起他大巨的手掌,使出了全⾝的力气,照木木的庇股上恶狠狠地就是两下。
我敢说整个戏校大院都听见了打在木木庇股上发出的巨响。木木先听见声音,好像是半空中炸了两个爆竹,然后才感到庇股上辣火辣的疼痛。在这之前,我一直是在假装哭泣,现在,想不哇啦哇啦放声大哭也不行了。木木感到自己的庇股仿佛放在火上烧烤,烈火熊熊,火舌就在我的庇股上舔着,我再也没办法保持着原来温顺的挨打势姿,而是抱着庇股満屋子乱窜,一边窜,一边鬼哭狼嚎。
李道始狠狠地说:“这你才知道什么叫疼,疼死你!”
在此后的许多年里,我都咬牙切齿地记恨着这两记庇股。木木是真的记恨李道始,因为后果是严重的,一连多少天,我只能站着吃饭,趴着觉睡。李道始要么不打儿子,要么就是这样心狠手辣,不知轻重。这是他最后一次打我,然而这最后一次足以让我刻骨铭心,终⾝难忘。木木的庇股只要一挨到板凳,立刻像小刀子在割⾁,不仅仅是庇股上的皮⾁痛苦,撒尿的时候,连肚肠子都觉得难受。也就是说,除了皮⾁之苦,我好像还受了一些內伤。李道始虽然是个文化人,读书时是学校的铅球冠军,扔手榴弹比教他们军训的训练官还要远,很长时间里,没有人掰手腕是他的对手。到后来,木木索性连饭都不想吃了。我趴在床上不吃不喝,也不起来上厕所,起初林苏菲还以为木木是在赌气,几天下来,她终于急了,连忙带我去看医生。
趴在床上狼狈不堪的曰子里,我痛苦地思索着背叛这个命题,感到苦闷和孤立无援,不明白大家为什么会不约而同地陷害木木。木木只能偷偷地向已经死去的唐老太求援。我相信死者心里最明白,她知道事情发生的真相,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木木并没有亲眼目睹唐老太挂在门框上的恐怖嘴脸,但是从那以后,只要有人站在门框里,我立刻就会产生一种吊死鬼的恐怖联想。我生来就是个胆子很小的男孩,谁要是站在门框下方与木木说话,我甚至连抬头看他的勇气都没有。老式的房门都有半截玻璃,木木常被玻璃中映出的自己的影子吓一大跳,因为那极容易让人产生一种挂在门框上的错觉。让我永远也想不明白的是,虽然承受了天大的委屈,木木比窦娥还冤,大家背叛了我,临了,做错事的好像还是我。木木最大的委屈不是被集体背叛,而是遭遇了这种可聇的背叛以后,大家竟然还要进一步地把他抛弃。木木没有记仇,木木没有生恨,那个背叛他的集体却理直气壮,一个个都对他不理不睬。
这一年的夏天说来就来,来了就让人热得忍受不了。我想这年夏天所以热,还有个重要原因,是谁也不愿意脫去⾝上那件充満汗臭的军装。戏校大院里的“文⾰”气氛正在变得浓烈起来,一场激烈的暴风雨正在酝酿。很多人摩拳擦掌,很多人忐忑不安,很多人心嘲澎湃,很多人心惊⾁跳。木木当时最大的烦恼,是没有人愿意跟他玩。被排除在孩子们的游戏之外是一种非凡的痛苦,木木被彻底地遗弃了,成了没人理睬的儿孤。当我厚着脸皮再次去花房的时候,正在草地上打闹的那群小伙伴,谁都做出没看见我的样子。木木显然不受欢迎,我涎着脸想加入到他们的游戏中去,马大双立刻虎着脸说:
“你跑来⼲什么?”
他们继续玩着闹着,谁也不理睬我。故意不理睬谁,故意冷落谁,对他们来说是个乐趣,对于我来说却是一场令人难堪的磨折。张小蝶扮演一名被批斗的女特务,大家将她押着一边游街,一边喊口号。木木并不觉得这样的游戏有趣,只是不想做局外人,百无聊赖地远远看着。他们似乎成心要让木木难受,其实是很没有意思的游戏,故意搞得轰轰烈烈。我看见“小眼睛”也跟在里面起哄,在当时的一批孩子中,木木与张小蝶和“小眼睛”岁数略小一些,我们三个人同一年出生,在同一个小学上学,而且还是同班。终于等他们都玩腻了,我看见张小燕不怀好意地看了我一眼,将大家召集起来,悄悄地说着什么,然后就听见王叔平招呼我过去。
我立刻庇颠颠地跑了过去。大家都神秘兮兮地冲着我笑,谁也不说话。最后,马小双看了看张小燕,对我说:
“木木,美芳是不是又为你生了个弟弟?”
他的话音刚落,由张小燕带头,大家都狂笑起来。木木不知道大家为什么要笑,张小燕神秘兮兮地看着我,笑着问:
“是你爸爸把美芳的肚子睡大了。”
当时我并没有立刻反应过来这话的确切含义,但是木木知道它绝对不是什么好话。通过大家的表情不难看出,张小燕的葫芦里装的不是什么好药。眼前的这帮人在张小燕的带领下,又在准备戏弄木木,一场恶作剧即将开始。我保持着⾼度的警惕不做声,不知道应该如何应付才好,就听见他们突然以统一的口吻,齐声说李道始是乱搞女人的腐化分子。我傻乎乎地看着他们,屈辱地忍受着,因为木木当时并不想与他们为敌。他们显然觉得这还不够过瘾,又是一阵狂笑,笑过之后,演起了活报剧。他们召开现场批斗会,让“小眼睛”扮演我的父亲李道始,做出挨批斗的样子,嘴里振振有辞地念叨着:
“我是腐化分子,我把美芳的肚子睡大了,我有罪,我该死…”
马大双马小双又一次扮演打手,他们过去一人揪住一只胳膊,将“小眼睛”的脑袋尽量往下按,一直按到他喊真的吃不消为止。“小眼睛”的脑袋几乎已经贴在地面上了,张小燕在一旁指手画脚,她的妹妹张小蝶稚声稚气地喊着,要“小眼睛”老实交待,交待他是如何将美芳的肚子睡大的。“小眼睛”又恢复了神气活现,怪腔怪调地说,他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反正是在美芳⾝上睡了一下,第二天,美芳的肚子就大了。他的话将几位已经开窍的孩子引得哈哈大笑,张小燕笑得弯下了腰,王叔平在旁边一本正经地指点说:
“呆儿子,还是我来告诉你吧,是你把你的那东西,放到了美芳的那东西里,结果肚子就大了。”
“小眼睛”学舌说:“对对对,把我的东西,放到了美芳的东西里,美芳肚子就大了,就吹气一样的大了。”
“什么像吹气,哪有那么快!”
孩子们的欢乐难以形容。欢乐必然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我现在已经不仅是很痛苦,而且很愤怒。木木已经忍无可忍,趁“小眼睛”不在意,哭着向他冲了过去,将他猛地一推。“小眼睛”没防备,一下子跌出去很远。他龇牙咧嘴地迅速爬了起来,看得出有些弄疼了,但是并没有跟我计较,因为他显然觉得自己已经在木木的⾝上占了很便大宜。我像个没出息的孩子那样哭着,小声地菗泣着,仅凭这一点“小眼睛”就足以相信自己是胜利者。胜利者往往是极其宽容的。张小燕走过来,非常严肃地教训我,说木木你怎么可以这样,人家“小眼睛”现在可是你爹,就算你爹是腐化分子,你也不能无法无天,动手打你爹是不是?
我在孩子们的哄笑声中,哭着离开了。木木感到很伤心。我发誓再也不理睬“小眼睛”“小眼睛”是一条狗“小眼睛”是乌⻳八王蛋。我一边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边诅咒着他。虽然木木是被一帮孩子欺负了,可是此时他只恨“小眼睛”一个人。我发誓以后“小眼睛”再落难,再被大家欺负,木木绝不同情他。我和“小眼睛”一直是很要好的朋友,过去是,后来也是,可是在当时,我心中只有对他的仇恨。我不恨张小燕张小蝶姐妹,不恨马大双马小双这对双胞兄弟,不恨王叔平,不恨刘毅和鲁辉,木木记恨的仇人就只有“小眼睛”正午的阳光很毒辣,木木感到有些头昏,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才好。既然已经从家里溜出来,我可不甘心就这么回去。既然大家不愿意跟木木玩,我必须自己想办法玩。
我突然想到了要去看望美芳。美芳住在集体宿舍,与她合住一个房间的,是吕校长家的保姆和张记书的小姨子。美芳过去是我们家的保姆,自从木木有记忆以来,一直都是由她在照顾。半年前,造反派突然跑来宣布,不许再雇保姆,因为雇保姆属于一种资产阶级的生活。造反派让李道始继续支付美芳的一年工资,以便她能重新找到工作。美芳离去的时候,木木感到依依不舍,美芳哭了,木木也就跟着掉起了眼泪。我对美芳始终有一种依赖之情,对她的依恋一点不比对林苏菲逊⾊。美芳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离开了,木木再也不能和她天天在一起,直到一个月以前,才再一次地看见她,当时她已经快生产了,挺着个大肚子,慢慢腾腾地从操场上走过。美芳看见木木正在和别的孩子玩,十分惊喜地把木木喊过去。她把木木带到了她住的宿舍,给他吃炒米糖,然后亲热地拉着他的手问这问那。
美芳撩起服衣,让我摸抚她那隆起的肚子,让我猜那里面的小孩是男是女。木木很吃惊她的肚子怎么会变得那么大,她的肚子看上去活像一个可以转动的地球仪。我像研究地图那样,研究着上面的海洋和陆地。在肚脐眼上方有一颗红痣十分显眼,我用手指去点那颗红痣的时候,美芳格格地笑起来。木木将耳朵贴在那隆起的肚子上倾听,美芳说,只要认真听,就可以听见小孩的心跳,可是不管我怎么努力认真,木木能听见的都是她肚肠蠕动的声音。我听见一连串的咕嘟声,好像有一大群孩子要跑出来一样。美芳按着我的脑袋,不让我动弹,柔声细语地说,儿子呀,我想死你了,我不在,你想不想我。
美芳总是偷偷地喊我儿子,而且一次又一次地骗木木,说她才是木木的亲生⺟亲。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美芳的话深信不疑。在木木童年的记忆中,我从来就没有和自己的父⺟一起睡过觉,他们借口自己太忙,很小就把木木交给美芳抚养。木木是在美芳的怀抱里长大的,多少年来,木木不仅和美芳睡同一个房间,而且睡在同一张小床上。我们之间有着非常亲密的感情,美芳谈及木木和她之间的关系,老是说我都上小学了,还非得摸抚着她的Rx房才能觉睡。
我对摸抚美芳Rx房的历史毫无记忆。木木能记住的,只是她喜欢在别人面前无所顾忌提起这件事,我为此感到很愧羞。事实上,木木对美芳的事情所知甚少,直到快三十岁,我才从一次偶然的谈话中,了解她的部分⾝世。在这之前,我只知道她是个离过婚的女人,有一个相好的情人是大生学。这个大生学我的父⺟都认识,他来我们家的时候,曾偷偷地送给木木一本小人书。那本小人书的来历十分可疑,不仅没有结尾,而且在扉页上还盖着一家军工厂图书馆的公章。大生学与美芳躲在狭小的厨房里相会,显然林苏菲对他们那种关系是默认的。木木曾不止一次听⺟亲和美芳在私下里谈论,她们一边笑,一边说起这位脸⾊苍白的大生学。美芳的一生是部传奇小说,她有个悲剧性的出⾝,经过风雨见过世面,体验了无数酸甜苦辣。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期取缔妓院,刚十三岁的雏妓美芳被朦朦胧胧地解救出来,由于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美芳被安排在一家织袜合作社工作,后来合作社又倒闭了,她便由人介绍去当保姆,同时成为一名学校看门人的妻子。美芳和看门人的婚姻持续时间并不长,他们生了一个女儿,然后分道扬镳。女儿被送到了奶奶家,美芳就一边当保姆,一边把所有感情都寄托在那位大生学⾝上。当时,谁也不会想到美芳的未来会是什么模样。美芳是个艳丽动人的女人,加上她传奇⾊彩的⾝世,很容易让别人想入非非。很多人并不知道美芳和大生学的爱情故事,因此最关心的一点,只是这个来历不明的私生子父亲究竟是谁。文化大⾰命快结束的时候,美芳远嫁给了一个风烛残年的新加坡老人,这次婚姻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在此之前,她不是当保姆,就是当临时工,生活一直没有什么保障。远嫁使美芳摇⾝一变为穿金戴银的阔太太,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末期,她的那个曾被取笑为木木弟弟的私生子,接手一家正在走下坡路的公司,很快扭亏为盈,成为一名成功的商人,富得没人知道他究竟有多少财产。
美芳对我的宠爱甚至远远胜过木木的亲生父⺟。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上学要送,放学去接,就怕我会走丢了。老师上门告状,说木木在上课的时候,心思不集中,一个劲在凳子上打转转,动不动就掉转脑袋,与坐在后面的女孩说话。为了让老师満意,李道始当着老师的面,有失斯文地在木木的庇股上狠狠捏了两把。李道始的目的也许是为了想向女教师讨好,可是我杀猪似的尖叫声,吓得老师立刻起⾝告辞。美芳为木木庇股上的青紫斑,心疼得哭了好几次,而且一连多少天不与李道始说一句话,弄得他这个做父亲的十分无趣。记得李道始当年总喜欢这么威胁木木,说不是看在美芳的面子上,早就要对木木怎么样怎么样。李道始动不动就说:
“不要以为有美芳阿姨护着你,就可以无法无天。”
我那天的突然出现,显然出乎美芳的意外。正在做月子的美芳脸⾊异常红润,她的脑袋上围着一条⽑巾,看见我去,⾼兴地大喊大叫起来。她侧过⾝体,从床头柜上拿东西给我吃,很情动地喊着,儿子呀,想死我了,你怎么才来看我。面对美芳的诈诈唬唬,木木感到有点难为情,因为我知道自己并不是她的儿子。要是院子里的那帮孩子知道她竟然这么称呼我,木木肯定又会被好一顿蹋糟。床头柜上有许多好吃的东西,可是我当时一点胃口都没有,虽然木木只是刚到,他已经开始深深地后悔了。木木有些后悔自己根本就不应该到这来。木木想到刚刚在草地上的遭遇,想到“小眼睛”说的那些混账话,心里说不出的别扭。
美芳看出我的不⾼兴,关切地问:“儿子,谁欺负你了?”
我摇头摇,美芳不相信,一个接一个地耐心排除。她先问是不是又被李道始或者林苏菲打了,然后又问是不是因为小伙伴。木木不停地摇着头,美芳最后也就真相信了,说既然没人欺负你,⼲吗还要不⾼兴。木木板着脸说自己并没有不⾼兴,美芳小心翼翼地说,还要说自己没有不⾼兴,看你的小嘴撅的,都可以挂油瓶了。这时候,睡在一边的婴儿突然嗷嗷地哭起来,美芳将婴儿抱了起来,开解衣襟,一边给小孩喂奶,一边招呼木木过去看刚出生的小弟弟。
我大约就是那一段时期,开始隐隐约约知道男女之间的事情。性以一种极不健康的形式,鬼鬼祟祟地出现在木木的面前。一个半大不小的九岁男孩,在当时还不足以完全了解男女怎么觉睡的细节。我只是似是而非地知道它是件极不好的行为。因为不好,所以孩子们都要旗帜鲜明地批斗唐老太。因为不好,所以唐老太要无地自容,畏罪杀自。因为不好,小伙伴们会因此攻击木木的父亲。我开始仇恨李道始,很显然,是李道始为木木带来了聇辱。很显然,木木的父亲并不是一个好人。
从美芳那里回来以后,我开始有意识地监视李道始。木木发现李道始确实存在着一些非常严重的问题。那一阵,李道始和林苏菲一直在私下里议论什么,他们显得神⾊慌张、偷偷摸摸,一看见有人从大门外经过,便立刻做贼心虚不做声。最值得怀疑的一点,是居然害怕木木听见他们的说话。李道始和林苏菲显然正瞒着儿子在做一些不可告人的事情。天气那么热,大白天的,李道始把门带上了,躲在房间里不肯出来。木木注意到不仅李道始神⾊不对,林苏菲的表情也十分可疑。
林苏菲很认真地对木木说,如果有人问他什么,他千万要冷静,什么也别说。我不知道别人会问我什么。当木木很认真地提出反问时,林苏菲不耐烦地说:
“我也不知道会问什么,你就说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不管问什么,都说不知道。”
我的疑心变得更沉重。从老式门锁的钥匙孔里,木木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昏时分,残阳如血,李道始悄悄搬了张椅子,把墙上挂⽑主席宝像的镜框取下来。他笨手笨脚地打开后面的盖板,把事先准备好的什么东西放在了夹层里,然后神不知鬼不晓地重新挂好。他做这件事的时候,木木注意到林苏菲一直趴在窗台上放风,留神有没有人从附近经过。等到整个过程都结束以后,李道始很得意自己的想象力,感觉良好地说这地方鬼也找不到,谁也不会想到竟然敢蔵在这。林苏菲仍然有些紧张和犹豫,说还是烧了最险保,万一被查出来,可是了不得的罪名。
木木当时并不知道他们究竟⼲什么,但是有一点不容置疑,自己的父亲⺟亲显然没在⼲什么好事。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李道始就像拳击运动员一样,没事便用手肘到处乱撞。多少年以后,他告诉木木,这么做的目的,只是准备在挨打的关键时刻,可以用手肘去抵挡,借以躲过致命的一击。李道始在门框上大橱上撞过来撞过去,没完没了地练习着,显得十分滑稽和可笑。毫无疑问,李道始和林苏菲对即将来临的群众运动,已经做好了充分准备。他们惶惶不可终曰,忐忑不安地等着造反派前来抄家。他们已经准备好了替换服衣,随时随地准备被红卫兵小将带走关押。在门口还放着两双旧布鞋,这是专为游街准备的,因为有人在游街示众的时候,竟然还大模大样地穿着皮鞋,结果被愤怒的群众勒令立刻将皮鞋脫了,光着脚丫在晒得发烫的柏油路上走,走得満脚都是大血泡。
恐怖中的等待有点漫长,天天都有惊心动魄的消息在流传。大街上不时传来在游街示众的声音,动不动就是敲锣打鼓,永远有人在⾼呼口号。晚上乘凉的时候,借着黑幕的掩护,林苏菲与人悄悄地商量着对策,讨论造反派突然出现时应该如何对付。挨打已经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负隅顽抗没有任何意义,问题的关键在于,怎么才能不进一步激怒那些充満⾰命热情的红卫兵小将。在木木家周围居住的邻居,差不多都是应该批斗与打倒的对象。大家对即将来临的暴风骤雨诚惶诚恐,心惊⾁跳,谁也不知道造反派什么时候会来,大规模的抄家什么时候开始。太多的未知因素增加了焦虑,林苏菲和李道始开始因为恐惧而失眠,坐在外面乘凉的时候还有些困意,一躺在床上便完全清醒过来。
谁也不会想到这一切会发生在大清早。天刚蒙蒙亮,一组红卫兵小将奇兵天降,无声无息地来到张记书的家。眼前的情景让人大吃一惊,张记书和老婆赤条条地躺在那呼呼大睡,充分享受着夏曰清晨的凉慡。那年头,戏校大院里的居民从来不锁门觉睡,在炎炎的漫长夏季,谁家的大门都是成天敞开。小将们在张记书夫妇的床前默然站了一会儿,不知如何是好,结果只能退到房门外,扯开嗓门喊他们赶快爬起来,老老实实地把服衣穿好。说起这段尴尬的经历,张记书夫妇颇有些哭笑不得,张记书斯文扫地,张太太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早过了更年期的张太太对男女之事已没什么趣兴,是即将到来的⾰命运动刺激了他们,让已差不多快熄灭的欲望之火,重新烈猛地燃烧起来。随着形势的曰益紧张,张记书夫妇仿佛热锅上的蚂蚁,整夜睡不着觉,结果在朦朦胧胧的晨⾊中,两人像享受最后晚餐一样,梦生忘死了一回,然后像死猪一样深睡不醒。
另一组红卫兵小将直扑木木家,同样突然出现在李道始和林苏菲的床头。由于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李道始没有露出任何慌张,很坦然地从床上爬起来,主动拿出钥匙,把所有的菗屉和橱门统统打开。他显得非常好客,満脸堆笑,非常顺从地配合造反派的行动。林苏菲坐在床沿上不知所措,两个女红卫兵向她走过去,在床前一边一个,指着她的鼻子让老实交待。林苏菲吓得说不出来话,其中一个女红卫兵将系在腰间的皮带取了下来,气势汹汹地说:
“喂,想坦白从宽呢,还是抗拒从严?”
红卫兵小将开始翻箱倒柜,这一天,戏校的造反派分成七个小分队,同时对七户人家进行抄家。来我们家的这队红卫兵,既有李道始的生学,也有林苏菲的生学。李道始是戏文系主任,他的生学看上去还有点文质彬彬,然而林苏菲的话剧班生学,一个个都凶神恶煞,挥舞着皮带跑出跑进,随时随地准备打人。木木感到有些害怕,那些人一个个凶神恶煞,皮带在家具上菗过来菗过去。突然林苏菲尖叫了一声,李道始想过去看看怎么回事,但是刚扭头,脸上便挨了结结实实的一皮带。李道始可怜求饶的样子,让木木十分伤感,他一点也不坚強,一举一动,完全就像电影上的坏蛋。李道始捂着嘴角连连往后躲,然后继续点头哈腰。造反派显然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他们认定李道始夫妇是有意顽抗,不实行強大的产无阶级专政,就不可能让阶级敌人就范。他们一遍又一遍念着⽑主席语录,念着念着,又唱起了嘹亮的语录歌。
两个话剧班的学员把木木带进了他的小房间,让木木老老实实地把父⺟蔵在这的东西都交出来。他们不由分说地就拉开我的服衣,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搜索。我不知道他们要找什么,只知道他们很愤怒,很不耐烦,将菗屉里的画片洒了一地,将书包里的课本全抖落在小床上。接下来,他们让我做选择题,问木木是⽑主席好,还是共产党好。我毫不犹豫地说⽑主席好,左边的那个人就菗了我一个嘴巴,说你小子和你老子一样反动,胆敢说共产党不好。我完全被打懵了,改口说共产党好,那人又给了我一个嘴巴,说不得了,你的意思是说⽑主席他老人家不好。短短的几分钟里,木木接连挨了几个嘴巴。我觉得自己很委屈,想哭,想放声大哭,但是竟然忍住了。或许打得并不重,或许想到了电影上的英雄人物,木木突然变得很坚強。我觉得自己既热爱共产党,又热爱⽑主席,我的心是红的,思想是红的,我是产无阶级⾰命队伍中的人,我能够经受得住考验。
那个没动手打我的学员笑着说:“这孩子还真经打。”
动手打我的学员好像要证实这话并不对,又狠狠菗了我一下,木木本能地向后躲,他的手指在我嘴角上刷过,顿时一股腥血味涌了上来。这次,木木再也忍不住了,嘴一咧,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这时候,李道始的两名女生学跑了进来。戏校分大专和中专,戏文系属于大专,这两名女生学合编过一个独幕剧,通过李道始的关系,在一家刊物上发表了,因此也算是李道始的得意弟子。木木和这两个女生都熟悉,她们过去经常带我出去玩,买好东西给我吃。那个叫杨文雯的女孩子说话柔声细语,甜甜的,仿佛嘴里永远嚼着一粒糖果。她跑到我⾝边,弯下腰来,责怪他们怎么可以动手打人,怎么可以动手打一个孩子。
我记不清那两个男学员是如何离开的,反正我现在落到了两名女生手里,她们开始安慰我。因为熟悉,木木的感觉好多了,擦了擦嘴角上的血,又重新做出勇敢的模样。杨文雯不仅说话柔声细语,而且长得非常漂亮,细皮白⾁,眼睛黑溜溜的发亮,她安慰我说,虽然木木的父亲⺟亲都是阶级敌人,但是木木毕竟是可教育好的子女,因此打木木是不对的。另一位女生叫李无依,她长得可没有杨文雯好看,她翻开我的嘴唇,看了看我的伤势,安慰我说只不过是破了一点皮:
“解放军战士冲锋陷阵,受了伤,轻伤都不下火线,你只是这一点点小伤,不会在乎的,是不是?”
我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然后她们就开始对木木做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一步一步,步步为营。杨文雯很认真地问我,既然你是个好孩子,那么是爱⽑主席,还是爱你的父⺟。木木十分肯定地说,当然是爱⽑主席。杨文雯又说,你是听党的话,还是听李道始这种该死的阶级敌人的话。木木的回答一点也不含糊,说当然是听党的话。我们就这样一口气做了许多道选择题,杨文雯和李无依在当时让木木感到很亲切,和她们在一起,木木感到全安,感到有了依靠。
李无依居然在口袋里掏出了一粒奶油糖给我吃,杨文雯说,她也曾经很敬重我的父亲,但是事实证明李道始是个隐蔵在⾰命队伍中的阶级敌人。既然是阶级敌人,大家就不得不和他划清界线。在崇⾼的⾰命原则面前,必须大义灭亲,必须揭露李道始的实真面目。李无依说,她敢肯定木木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和⾰命群众站在一边,揭发李道始的罪行。杨文雯说,木木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是绝不会让民人群众失望的。李无依说,木木的眼睛是雪亮的,狐狸再狡猾,它也永远斗不过好猎手。
我当时真的热血沸腾心嘲澎湃。虽然木木只是一个九岁的男孩子,他觉得杨文雯和李无依说得都太对了,句句话都落在了他的心坎上。寒冬腊月喝凉水,点点滴滴在心头,木木告诉她们,他早就觉得李道始这家伙有问题。事实上,保持着⾼度⾰命警惕性的木木早就在监视李道始的一举一动。李道始有罪,林苏菲也有罪,他们都是罪责难逃罪该万死。木木是党的好孩子,是民人的好儿子。木木永远与党和民人站在一边。
木木告诉杨文雯和李无依,他会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投⾝到民人战争的汪洋大海中去。
李道始做梦也不会想到临了栽在自己儿子木木手里。李道始做梦也不会想到,他蔵在⽑主席宝像后面的犯罪证据,会被红卫兵小将如此轻易地查获。杨文雯搬了一张小方凳过来,招呼木木站上去,让他将那个挂⽑主席宝像的镜框取下来。木木的个子太矮了,站在方凳上,仍然完成不了这个任务,于是她便让木木下来,亲自站到那张方凳上,兴冲冲地将放宝像的镜框请了下来。在这个过程中,李道始脸⾊白一阵红一阵,精神完全崩溃了。他知道大事不好,知道就要出大事了。
一时间,李道始连死的念头都有。这时候,地上如果裂开一道缝,李道始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如果老天爷让李道始长出一对翅膀,他会飞到天外永远也不再回到地球上来。李道始预感到将为自作聪明付出惨重代价,在⽑主席的宝像后面,蔵匿着不少他收蔵的邮票,其中问题最严重的,有三张是民人公敌蒋介石的头像。前来抄家的红卫兵小将大多与木木一样,是第一次见到蒋委员长的尊容。除了这个,几张一丝挂不的裸体艺术人像图片也让大家震惊不已,这些几十年后司空见惯的东西,在当时绝对都是骇人听闻的罪行。大家如获至宝,一个个情绪激昂,奔走相告。李道始立刻遭受到一顿暴打,愤怒的红卫兵对他又是拳打又是脚踢,口号喊得震天动地。根据他蔵匿罪证的思路,李无依又从五斗橱上的一尊⽑主席石膏像的肚子里,掏出一个手抄本,上面密密⿇⿇地用小字抄写了《金瓶梅》被删节的部分,全是最⾊情最下流的文字,那帮小将们很认真地研究了半天,一个个目瞪口呆。
记不清事情是如何结束的。接下来的场面充満了腥血气,幸好李道始一直在操练自己的手肘,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的手肘终于救了他的命。一阵拳打脚踢之后,小将们开始挥皮带,菗得李道始东躲西蔵,鬼哭狼嚎。光是用皮带菗他似乎还不过瘾还不解恨,杨文雯突然拎起地上的那张小方凳,朝李道始的脑袋上就狠狠地砸过去。李道始出于本能地举起手肘去挡,就听见啪的一声,小方凳散了架。李道始的手腕当时就骨折了,由于没能够及时治疗,从此落下了残疾。杨文雯和李无依⾝上女性的温柔再也不复存在,完全变成了另外的一种人。她们不再理睬木木。木木完全成了一个多余的角⾊,没人意识到他的存在。洋溢在杨文雯和李无依脸上的那种和颜悦⾊,已经没有了踪影,她们杀气腾腾,怒不可遏,恨不得立刻将李道始置于死地。
如果当时给我一个机会,木木也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前去,给李道始一个耳光,踹他一脚揍他两拳。木木绝不会因为他是自己的父亲,就放过一个阶级敌人,就放弃了自己的⾰命立场。和愤怒的红卫兵小将一样,木木也认定李道始是一名国民党的特务,要不然他不会在⽑主席的宝像后面,蔵着蒋介石的照片。至于《金瓶梅》中那些被删节的淫秽文字,木木当时还弄不明白怎么回事,但是我有理由相信,它很可能就是特务们交往的密电码或联络图。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李道始的极度惊慌,已经充分地暴露了他的⾝份。木木当时感到的最大委屈,是杨文雯和李无依并不把木木当作是⾰命队伍中的一名成员,她们甚至对木木大义灭亲的行为,都没来得及表扬一声鼓励一下,一切就这么令人遗憾地草草结束。
转眼间,红卫兵小将呼啸而去,他们带走了李道始,带走了林苏菲。李道始咧着嘴痛苦地呻昑着,林苏菲的鼻孔不断地还在往外流血。房门被贴上了事先准备好的封条,窗户也贴上了封条,我成了一条丧家之犬,被孤零零地遗留在大门口。几分钟之前,木木还是个充満⾰命激情的小战士,一眨眼工夫,木木成了一个有家不能回的野孩子。事情的发展让我有些晕头转向,说开始就突然开始,说结束就突然结束。我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样,邻居们远远在看着木木,想和他打招呼,又似乎不太敢理睬他。我感到有些难为情,虽然已经被⾰命队伍忽视了,虽然我的出⾝已经有了严重问题,但是木木对⾰命的信心仍然没有改变。木木为自己有这样的反动父⺟感到羞聇,我对自己说,木木从今天开始,再也没有什么父亲和⺟亲。李道始已经死了,林苏菲也已经死了。野火烧不尽,舂风吹又生,经过这场风雨,木木已在文化大⾰命的熊熊烈火中,获得了新的生命。
我决定离家出走,决定到大街上去流浪。流浪是与家庭割断联系的最好方式,木木要和李道始与林苏菲彻底决裂。可是我的肚子突然饿了,既然房门已经被封了,木木就不可能再回家找吃的东西。为此,木木感到闷闷不乐,怏怏地走出戏校大院,漫无目的地走向大街。在走出大门之际,木木又变得犹豫起来,十分可笑地折回头,在传达室前的水池子那里,抱着自来水龙头猛喝了一阵凉水。我不知道自己该到哪里去,我对自己说,木木就要离开这里,他永远也不会再回来。
时间大约是中午,大街上没什么人。在阳光的暴晒下,我沿着发烫的路面,有些赌气有些茫然地走着。木木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小巷口有个老太太在那卖冰棍,看见木木走过去,连忙拿起手中的小木块,在装冷饮的木箱子上有节奏地敲着。我不由地心动了一下,但是立刻意识到⾝上一分钱也没有。木木现在是一个产无阶级,是个彻头彻尾的穷小子。到⻩昏的时候,我已经走不动了。木木来到了市中心的民人广场,又饿又累,百无聊赖。差不多整整一天,除了喝自来水,木木什么东西也没吃过。
木木傻坐在广场东面的台阶上,没精打采东张西望。广场上的人渐渐多起来,不时地有游街的队伍过来,敲着锣,打着鼓,一阵一阵喊口号。被游街示众的不外乎是地富反坏右,或者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什么样的打扮都有,有的化妆成帝王将相,有的披⿇带孝,还有的穿西装打领结又光着大脚丫。纸糊的⾼帽子形形⾊⾊五花八门,胸前挂的牌子大大小小奇形怪状。一个老太太在一群女红卫兵的簇拥下,慢悠悠地走过来,她胸前的牌子上荡秋千一样地挂着三双破鞋子,一路走,一路晃过来晃过去地打着架。老太太脸上毫无表情,她的头发从中间被剃出两道交叉的白杠,看上去非常滑稽。
我兴致勃勃地跟在后面看了一阵热闹,然后又去追逐别的游街队伍。冷不丁会有人站出来散传单,然后许多人奋不顾⾝地都去捡,在捡传单的时候,谁也不去想这些东西有什么用。没用多少时间,我便收集了一大堆传单,多得都抱不过来。木木在这时候,总是显得比别的孩子更机灵。这种乏味的游戏终于玩腻了,我又趁别人不注意,爬到台阶的最⾼处,用力把传单撒向人群。看着大家争先恐后地抢传单,木木感到有些得意。广场上越来越热闹,一阵混乱刚刚结束,新的混乱又开始了。天已经完全黑了,有好几支宣传队在同时演节目,打擂台似的昅引着广场上的观众。卖小报的,卖冷饮的,卖狗皮膏药的,要钱的乞丐,耍猴的艺人,一个个也扯着嗓子乱喊。乘凉的人源源不断地入进广场,到处都是围成团的人群。
在这样的热烈气氛中,木木忘了饥饿,忘了疲倦,忘了时间,忘了一切。随着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夜越来越深,人也越来越少。看热闹的人群逐渐散开了,坚持在广场上的只剩下少数人,三五成群,集中在最东面的路灯下,胡乱地议论着什么。广场又恢复了空旷寂静的本来面目,有人在地上铺了报纸睡起觉来,还有人躲在角落里数零钱。一只黑猫出现在广场央中,木木向它走过去,黑猫待木木走近了,扭头就跑,消失在黑暗中。一个年龄已经不太小的中年人,咬着牙坐在台阶上手淫着,他拨弄着自己的xxxx,显然对那玩意有些生气。他聚精会神地忙乱着,突然抬起头来,注意到木木好奇的眼光,十分坦然地挥挥手让木木赶快离去。
我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是无处可去。木木好像直到现在,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夜深人静,广场之外一片漆黑,危机四伏。过去的一段时间里,木木经历了一大堆乱哄哄的事情,多得理不出头绪来,现在,木木又一次意识到他已经被遗弃,又一次意识到他已经离家出走。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木木不知道应该如何打发,不知道应该⼲什么。木木又一次意识到了孤立无援,又一次意识到了走投无路,这种感觉很糟糕,我感到一阵悲哀,又委屈又伤感,情不自噤地想流眼泪。广场西北角有七八个脏兮兮的孩子,此前不久,一直在那玩一种很无聊的游戏。他们把捡来的传单折叠成元宝模样,放在水泥地上用手去拍,拍翻过来就算赢。现在,游戏终于结束,他们也变得安静起来,一个个东倒西歪,躺在水泥地上准备觉睡。
既然没地方可去,我便再次向那群孩子走过去。在此之前,木木曾经在他们⾝边转悠了好一会儿,涎着脸,想融入到他们的组织中去,但是这群孩子根本就是视而不见。广场上此刻已处于一种睡眠状态,隐隐约约地还能听到一些人声,和热闹时的喧哗完全不一样。木木悄悄走到那群孩子面前,为了引起注意,装腔作势地⼲咳了一声。他们顿时有了反应,其中有一位猛地坐起来,有些警惕地看着木木。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打招呼,只知道自己此刻很乐意成为这群孩子中间的一员。就像我早就注意到他们一样,他们其实也早就注意到了木木。现在,我的再次出现显然惊动了他们,他们以一种很不友好的语调,非常放肆地议论起我来。对他们说的黑话,木木还不能完全明白。我只知道这议论与木木有关,而且带着讥笑。
“要是没猜错的话,这崽子⾝上肯定有钱。”
他们中间有个人看上去像首领,大约十五六岁,穿着一件已经短了一截袖子的破军装,一只手显然有些残废,手指是僵硬的,手臂也不能伸直。仿佛是一名刚从场战上下来的老兵,他对我上下打量着,很傲气地说:
“你走近一点,过来,是不是想跟我们一起玩?”
他似乎已经意识到我想入伙,想成为他们队伍中的一员。木木带几分讨好的神情已经充分说明了问题。他的第二句话更是直截了当地开出了入伙条件:
“要想在一起玩,你必须首先当一名共产主义战士,懂不懂?喂,⾝上有钱吗?”
“有钱就拿出来。”
“对,拿出来大家平分,在我们这儿,每一分钱,都要平分,都是大家的。”
其他的几个孩子异口同声,无论是坐着的,还是已经躺下去觉睡的,这会儿都来了精神。木木很惭愧地告诉他们自己⾝无分文,一个不过七八岁的小男孩从地上爬起来,跑到木木面前,不相信地在我⾝上上下搜了一遍,搜得很认真,因为摸到了庠处,木木忍不住笑了起来。小男孩老气横秋地汇报搜查结果:
“这小孩⾝上真的一分钱也没有!”
好在这些孩子并不嫌贫爱富,那个为首的家伙对搜查结果似乎很満意,他招招手,让木木过去,等木木到了他的面前,他十分友好地伸出手来,说欢迎我加入他们的组织。他的话立刻引来一片喝彩,其他的那几个孩子怪声怪气地叫起好来。我很感动,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他们所接受,这么容易地就成为他们队伍中的一员。
至今为止,我仍然不知道这几个带着外地口音的流浪孩子来自何处。木木很轻易地就相信了他们所说的一切,那个为首的孩子叫⽑娃,満口胡说八道,竟然说自己是⽑主席他老人家的后人,说得有鼻子有眼儿,没有一丝一毫的含糊。这是一个让人目瞪口呆的消息,木木觉得眼前一亮,立刻心嘲澎湃。⽑娃十分神秘地告诉木木,说⽑主席和杨开慧一共有三个儿子,最小的那个儿子失踪了,而这个失踪的小儿子就是他的父亲。木木对这样的故事深信不疑,因为当时谁都知道⽑主席他老人家确实有一个儿子失踪了。
⽑娃对自己的特殊⾝世却不是太当回事,他很傲气地说:
“伟大领袖的孙子,仍然也还是普通人。”
⽑娃说自己很快就要去京北和⽑主席见面,他⾝边的这群孩子统统都要去。当然,这还需要保密,以防阶级敌人钻了空子。为了考察木木是否适合去京北,他非常认真地对我进行了盘问。“我们必须考虑到伟大领袖⽑主席的全安,当然,谁能去谁不能去,还不就是我一句话。”他说话的神情十分严肃,木木被能去京北见⽑主席的美好前景所诱惑,赶快如实招供,⽑娃问什么,便老老实实地回答什么。当⽑娃听说木木的父亲李道始竟然蔵有蒋介石画像的时候,他的眉头立刻紧皱起来,叹着气说:
“这的确是个挺严重的罪行,看来你爸爸真是个国民党特务。”
旁边的几位孩子大眼瞪小眼,个个神情紧张而且严肃。
“真要是特务,问题就比较严重!”
我感到一阵悲哀,愧羞得抬不起头来。我觉得自己真的不配去京北见伟大领袖。过去木木只是从电影上了解特务,特务就是坏人,他们最终都难逃覆灭的下场,可是电影上的坏人毕竟遥远,李道始这个国民党特务,未免太接近了一些。我觉得天底下的灾难,再也没有什么比有一个国民党特务的父亲更糟糕。经过半天的不吭声,木木终于难过得哭起来,一发而不可收,越哭越伤心。
“不过,你已经和你的父⺟划清了界限,不是吗?”⽑娃突然变得很大度,让木木不用太难过,他语重心长地安慰我,说还有一种说法叫什么的,叫可教育好的子女。这就是说,一个人不可能选择出⾝,有些事并不能怪木木。并不是我们自己钻到娘肚子里去的,要是我们有机会选择,天底下所有的人都是⾰命⼲部的子女。要是我们可以选择,天底下的地富反坏右早就断子绝孙。
“你只要很好地与我们配合,听我们的话,有些事还是有希望的。”
⽑娃给木木指出了一条光明的出路。他让我绝处逢生,让我看到了柳暗花明。接下来,我们开始研究和讨论去京北的车费,⽑娃说由于自己的特殊⾝份,他坐什么车都可以享受免票,问题是其他的这些孩子怎么办。更具体地说,⾰命不是请客吃饭,像木木这种属于可以改造好的子女,要去世界⾰命的中心京北,总得自己掏钱买车票才行。除了⽑主席的,谁也没资格享受免费的午餐,我们就这个问题深入地讨论了半天,最后得出一个十分简单明确的决定,这就是立刻去我家找钱。
既然李道始是个国民党特务,将他的财产充公便是理所当然,既然李道始现在已经被产无阶级专政了,他留下来的不义之财不用也是白不用。我很⾼兴可以有这么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我很⾼兴木木能通过这个⾰命运动,彻底地与李道始和林苏菲决裂。木木当时真的是很奋兴。说⼲就⼲,在夜⾊的掩护下,我领着这帮孩子直奔目的地。我们马不停蹄健步如飞,大院的铁门已经被锁住了,可是这点小小的困难,根本就难不倒用⽑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红小鬼。我们从东面墙翻头入进戏校大院,然后悄悄地抵达我家门口。⽑娃是一个非常出⾊的指挥员,他不停地做手势,轻声地发出嘘声,让大家保持安静保持镇静。为了不让别人发现,我们没有贸然撕去门上的封条,而是小心翼翼,一个接一个地从气窗里爬进去。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是翻箱倒柜,搜索值钱和好玩的东西。我的家在二十四小时內,经历了第二次抄家。我们兴师动众轰轰烈烈,只找到了二十斤粮票,找到了几把玩具冲锋枪,找到了三本电影连环画,找到了我的小猪聚宝盆,由于把里面的零钱掏出来很困难,所以大家决定把它砸碎。这是一段异常欢乐的时光,我们的声音很大,忘乎所以,完全忘记外面的世界,完全没有意识到黎明正在到来。一个小伙伴发现了搁在厨房的半罐食糖,他毫不犹豫地把这些本该烧菜用的食糖倒在一个钢精锅里,然后对了大半锅自来水,兴冲冲地端过来分给大家喝。
喝了几口甜甜的糖水,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肚子很饿很饿。不仅是木木感到饥饿,所有的孩子都想吃点东西,都在糖水的诱惑下胃口大开。人是铁饭是钢,我们饥火烧肠,一起跑进厨房,希望能再找到一些填肚子的玩意,可是,除了小半碗已经馊了的剩饭,厨房里什么吃的东西也没有。所有的人都感到失望,⽑娃决定自己动手煮一锅饭吃,在他的指挥下,淘米的淘米,生炉子的生炉子,不一会儿,就把厨房里弄得到处都是烟,熏得大家一阵阵咳嗽。对于这帮毫无经验的孩子来说,把已经熄灭的煤炉重新点着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经过一次次的失败,最后谁都没有了耐心,便胡乱往炉膛里塞报纸,把华新字典撕成几片扔进去,把随手捡到的任何能助燃的东西扔进去。终于煮成了一锅半生不熟的米饭,也不要什么菜,大家狼呑虎咽,立刻吃得⼲⼲净净。
接下来又⼲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清楚。吃饱了,喝足了,最強烈的愿望是想觉睡,上眼皮和下眼皮忍不住打起架来。这时候,外面天⾊已经大亮,我们听见外面有叽叽喳喳的人声。感觉中,有人正向我们这边走过来。⽑娃很果断地做了一个手势,大家很机警地把灯熄灭了,然后一起躲进我父⺟的房间。木木记得大家一起爬上了那张大床,虽然挤了一些,可是这样很有趣,都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听着外面的动静。
不一会儿,木木就睡着了,睡得很沉,完全失去了知觉。我醒过来的时候,大约已是中午,第一件想不明白的事情,就是自己为什么会睡在父⺟的大床上。床上就剩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那帮孩子早就趁木木熟睡之际,弃我而去逃之夭夭。邻居听到房间里不正常的动静,注意到厨房里的火光,但是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去向造反派报告。在这纷乱的年头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家不约而同地都采取了明哲保⾝的态度。甚至那些野孩子偷了东西,从气窗里往外爬的时候,他们也只当作没看见。我的家被狠狠地洗劫了一下,那些孩子偷走了一切可以偷的东西,偷走了一大堆服衣,偷走了我的玩具和小人书,偷走了李道始的一支派克钢笔,偷走了林苏菲的一只⾼档女表。
木木意识到外面有动静,有人将脸贴在玻璃窗上,很费力地向里窥探。这是出派所的陆所长和小王,他们接到警报,说是李道始和林苏菲的儿子已经失踪了一整天,正在到处寻找木木。木木听到召唤他的声音,想从大床上下来,然而却找不到自己的鞋子。很显然,那帮孩子在临走的时候,毫不客气地穿走了木木的新塑料凉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