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从正月初一到十五，家家户户都在过年，邺城、洛和司州这三个繁华的大城都特别热闹。

　　正月十五元宵佳年，宫中设宴，邀诸大臣共享，高肃也奉旨前往。

　　顾一个人呆在家里，一边喝茶一边看书。

　　高肃怕她闷，在城里的书铺搜罗来大批志怪小说和轶事小说，《搜神记》、《搜神后记》、《列异传》、《博物志》、《神仙传》、《拾遗记》、《续齐谐记》、《世说新语》、《幽明录》、《西京杂记》，等等，当当地放在书架上。

　　顾半躺在软榻上，不远处放着火炉。秋燕将大大的红桔一个个搁在炭盆边，不一会儿，屋子都是桔子的香气。听说烤桔子可以治咳嗽，顾的烧虽然退了，却总有点轻咳，秋燕便让喜去买了些上好的红桔，烤了给顾吃。有没有疗效暂且不论，桔子烤出来后别有风味，顾是爱吃的。

　　她闻着桔香，看了会儿书，忽然对秋燕说：“你和喜挑个日子，就把喜事办了吧。”

　　秋燕这些日子为她担足了心，此刻见她忽然关心起自己的亲事来，似乎是心情有所恢复，不由得心里一热，眼里便涌了泪水。她低头飞快地擦去，笑道：“我们不急，先等小姐养好了身子再说。”

　　“我就快好啦。”顾放下书，接过她递过来的烤桔子，一瓣一瓣地送进嘴里，脸上有了几分开心的神情。“你们如果成了亲，正好给我冲冲喜，说不定我就好得更快。”

　　她在那里顺口胡说，秋燕却当了真，忍不住盘算起来，决定去与喜商量，或者就定个日子，把亲事办了。

　　外面仍然很冷，冰天雪地，高肃不许顾外出，怕她再受风寒，秋燕和喜自然严密防范，深怕这个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姐偷跑出去，谁知她却一直很乖，果然就呆在屋里，哪里都不去。

　　一三餐都送到屋里，时令水果、细巧点心不间断，顾饿了就吃，累了就睡，无聊了就看看书，过着愉快而懒散的日子。

　　高肃又派人快马赶到兰陵，将郑怀英接过来。顾很高兴，当高肃去衙门办公的时候，她便与郑怀英学琴谈曲，其乐融融。

　　她是两耳不闻窗外事，高肃也是什么也不说。她隶属于高肃管辖，办不办公都是无所谓的事。朝廷没再宣召她，之前本来是调她至邺城任职的，高肃替她递上了因病告假的奏疏，那边也就不再过问。

　　看着顾苍白的脸渐渐有了一些血，神容也不再枯槁，眼睛重新变得明亮，高肃的心里特别欣慰。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下去，直到正月十五，高肃才不得不离开司州，去邺城宫中赴宴。

　　那样的盛宴，通常是从中午开始，直到晚上，有时候还会有午夜，有连续不断的歌舞、百戏，或许还有比诗比画比文比武，《兰陵王入阵曲》是一定会有的，那已经成为时下富豪贵族筵乐必备的时尚，若是有兰陵王本人出现，便会给歌舞本身更添几分传奇色彩。不过，很少人有知道，这个被人谱进曲中，编进舞蹈，传唱颂扬的大英雄，不但不敢张扬，甚至还过得相当谨慎，如履薄冰。

　　顾看了会儿书，觉得眼睛累，便放下书，闭目养神。

　　不远处的另一个小院里，郑怀英在弹《夕阳萧鼓》，顾第一次听的时候，便觉得旋律很熟悉，略一思忖，便想起，那就是后来的《江花月夜》。郑怀英很喜欢这首曲子，每次弹起，都是意境绵，含蓄隽永，如梦如幻，充了无尽的思念。

　　顾忽然就开始想念高肃。

　　从她天喜地地去兰陵赴任，到现在其实还不到一年，当中却发生了那么多事，让他们心如麻，甚至不知所措。在战场上敌我分明，高肃与她都能力克强敌，险中求生，可以黑暗险恶的官场，她和高肃却太过年轻，一直都处于劣势。要想扭转这种局面，需要很长的时间，不可能一蹴而就。

　　此刻的顾觉得很疲惫，根本打不起精神来谋划布局。想来想去，她还是决定暂时离开权力中枢远远的，等朝中不同的势力去斗个你死我活。

　　高肃是个正直磊落的人，绝不肯篡夺帝位，顾自然也就不再往那方面想了。只要他们两人能在一起，快快乐乐地过完这一生，她便心满意足。

　　在前世，她就不是一个贪婪的人，她希望的是做自己喜欢的事，过自己想过的生活，自由自在，飘逸潇洒，不需要太多的财富，更不想权倾天下。今生，她也同样如此。

　　正睡得迷糊糊，管家进来，低声对秋燕说了几句话。

　　秋燕略微犹豫，便过去轻轻推了推顾。看到她睁开眼睛，秋燕便道：“小姐，和大人来了，说想见你。”

　　顾有些意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清醒过来，便恢复了沉静，镇定地说：“请他进来。”

　　和士开被管家带到前厅，殷勤款待，听秋燕传过话来，便毕恭毕敬地将他带到后院，将他请进门去。

　　顾已经坐了起来，对和士开客气地说：“末将身体不适，未能远，请和大人见谅。”

　　和士开温柔地微笑：“小顾将军不必多礼。”

　　管家张罗着沏上好茶，送上水果、点心，这才躬身退下。

　　秋燕却站在屋里，没有离开。

　　顾向她挥了挥手：“你出去，我与和大人有事相商。”

　　秋燕只得向两人屈膝行了个礼，恭敬地退了出去。

　　和士开听着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终于消失，这才挪过去，坐到顾身旁。他伸手轻轻扶了一下顾消瘦的脸颊，低低地问：“你还好吗？”

　　顾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在这个世界上，他们两人拥有一个共同的秘密，那是足以致命的真相，按理说，和士开应该设法杀她灭口，可他却仿佛忘了这件事，对她的态度一如既往，甚至更加友善亲密。

　　和士开似乎看懂了她的心思。他微微一笑，慢慢拂了拂她散落到腮边的一绺秀发，轻轻地说：“这个世界很寂寞，在我周围，都是形形**的豺狼虎豹。我不敢相信他们，更要时时刻刻提防他们。只有你，让我有安全的感觉。小，我知道你不会害我，所以我喜欢和你在一起。我可以放心地拥抱你，让你整夜睡在我身边。在寒冷的夜里，我会觉得温暖。因此，我不会伤害你，更不会杀你，永远不会。”

　　顾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和士开微笑着，轻声问道：“你不肯再与我在一起了吧？”

　　“我怕我会控制不住，动手伤害到你。”顾坦诚地看着他。“你知道，我曾经浴血疆场，死伤在我手里的敌人数以百计。以前，我能克制，可现在，我总会在夜里做噩梦，我怕自己会因此而发狂。你救了我一命，我不想伤着你。”

　　和士开的脸上浮起一丝悲伤，继而消失无踪，依然笑得很温柔：“既是这样，那我也不会去强迫于你。小，今天皇帝在宴席上当着百官的面，命兰陵王择成亲，王爷已经应允。”

　　顾呆呆地坐在那里，半晌没吭声。

　　和士开缓缓地道：“和府的大门，永远都为你敞开。”

　　顾抬眼看着他，慢慢地笑了起来。她清晰地说：“你救过我，我欠你一条命。将来，如果你有需要我出手的时候，尽管来个信，我必救你，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和士开微微一怔，随即大感欣喜。他按捺住心中涌起的狂热，对面前的女孩点了点头：“好，那咱们一言为定。”

　　他现在的权势如中天，但难保将来不会出什么事，得了顾这一句承诺，那如果以后不幸被困险境，至少这里还有一条活路。至此，他便彻底绝了再顾重续前缘的念头，反而盘算着要护着她，这样，在她的牵绊下，高肃、段韶与顾显的力量就可以成为他在要紧关头的保障。

　　顾略一犹豫，便诚恳地道：“素和，我冒昧地劝你几句，你愿听就听，也别生气。我希望你以后能善待群臣，少些杀戮，造福百姓，亲贤者，远小人，这样，你不会那么危险，将来百年之后，也能青史留名。”

　　这是她第一次如了和士开的意，以“素和”相称，和士开心澎湃，差点失控。他握住顾的手，感叹道：“小，没想到终于有这一天，我能得你真心以待。你放心，你的话我会记在心上，只要不是有人故意与我为难，我便不会动他。至于那些所谓的贤者，他们早就当我是小人，不屑与我为伍，这也强求不来。”

　　“我明白。”顾叹息。“人在仕途，更是身不由己。”

　　和士开见她面倦意，便体贴地道：“我是从宫中快马赶来的，这就要回去了。”

　　“嗯。”顾点头，忽然说。“我想辞官，你不准，那现在准我告假一年吧，我想到处走走，游山玩水，休养身心。”

　　和士开想了想，便道：“先准你半年吧。半年之后，若是你的身子仍然不大好，再告假亦可。”

　　“好。”顾对他笑了笑。“谢谢你。”

　　和士开在她脸上吻了一下，轻声说：“你上次写的诗里有‘人生得意须尽’的佳句，自己也要身体力行，莫要辜负了大好年华。”然后便笑着起身，风度翩翩地走了出去。

　　府中的管家等在院门外，礼节周到地将他恭送出府。

　　秋燕赶紧回房，见顾已经躺回榻上，神情平静，并无异样，便放下心来。

　　顾闭上眼睛，心里涌起一丝苦涩。

　　他…到底还是要娶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