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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9章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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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璟来到这个世界快半年了,很少在县城行走。

  他嫂子不喜他四处游的。

  他心里,是很想看看县城。五行八作、亭台楼阁、街景行人,他皆有点好奇。但是他嫂子不喜他出门,陈璟也不忍叫嫂子失望,直到今⽇才有机会。

  雨已经停了。

  骄从云层里探出头,雨后天空淡净幽蓝,如琉璃般澄碧;街道两旁的花草疏木,被雨⽔洗刷,深红浅翠,分外秾

  不暖不寒的四月,最适合郊游,他想。

  “快,快抓住她!”陈璟走到街角的时候,准备往绕过去,往下一条街转,突然听到了纷繁错杂的脚步声,和几个壮年男子的呵斥声。

  “抓住她呀!”还有女人尖锐的叫嚷声。

  陈璟心想什么事,是抓小偷吗?

  正想着,然后他就被一个人撞了个満怀。

  他算是单薄的。没想到撞他的人,更加单薄。不如陈璟站得稳,反而被陈璟撞到了,跌坐在地上。

  陈璟定睛瞧去,是个穿着⽩⾊粉绿绣竹叶梅花褙子的女子,被撞到在地,半晌爬不起来。她有头浓密青丝,似绿稠般披散肩头,衬托得一张脸赛雪⽩皙娇嫰。

  她头发披散凌,⾐衫更是脏皱。

  她⾝后一个穿着大红⾊五福捧寿妆花褙子的中年妇人,带着几名壮汉,随后追了上来。

  那中年妇人打扮得很风尘,穿金戴银的,一看就是青|楼老|鸨。

  陈璟看到这里,以为是青|楼跑了人,老|鸨派人来抓,心里就有点懊恼,不该撞了这位姑娘。被卖到青|楼的,多少⾝不由己。既然想跑,也是下了很大决心的,自己却断了人家的路。

  这让陈璟微感內疚。

  可是两名壮汉把女子抓起来的时候,女子终于抬起了脸。她并不是看陈璟,也不是看谁,只是不停挣扎,口中胡言语。

  女子的双眸,通红。没有焦点。

  这是疯了的。

  疯癫的女子被抓住了,‮劲使‬叫,叫声尖锐,又踢又咬。

  “清儿,我的儿啊…”中年妇人上前,心疼道“你这是要去哪里?娘带你去,你要去哪里都成。可怜的儿啊,你自己跑出去,若是走丢了,娘可指望谁啊?”

  语气里很是亲昵。

  陈璟想,这位姑娘在老|鸨那边,地位很⾼,老|鸨靠她‮钱赚‬。

  她现在这半疯癫模样,仍可以看得出姿容不俗:鹅蛋脸,肌肤⽩皙似⽩⽟出尘;双目似杏,鼻梁笔微薄,下颌纤柔,五官非常精致。

  陈璟多瞧了几眼这位姑娘的面⾊,就把她的病断了个七八成。她这病,应该是热⼊⾎室引起的癫狂,认真吃些药就能好,不是什么难症。

  见多识广、有真才实学的郞中,就能治好这病。

  不是非要出手不可,陈璟宁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毕竟,他看上去太小,没人愿意相信他。他也不想为了证明自己,去与人争论。

  除非是要命的病,就像上次三叔那样,命悬一线。

  这位姑娘的病,拖个半年都没事…

  总会有郞中能治好她。

  见没他什么事了,陈璟转⾝走,那位老|鸨却喊他:“这位公子…”

  陈璟站定了脚步。

  老|鸨上前,福⾝给陈璟施了一礼,礼数周到。然后她说:“多谢公子相助,才拦住了小女。”

  “不客气。”陈璟见四周不少路人停下来,有围观之势,道“你们快走吧,等会儿有人看热闹,指指点点对姑娘名声不好。认真请个大夫,给这位姑娘看病。一点小疾,妈妈无需忧心。”

  老|鸨却微微愣了下。

  她眸光微闪。

  而后,她上下打量了陈璟几眼,眼中那抹希冀之光又淡去,再次行礼,就带着姑娘离开了。

  大概是陈璟说这位姑娘只是小疾,让老|鸨以为他擅长医术。然后又见他年轻,不像是有医术的,自己心里衡量一番,连句“公子懂医否”的废话都没有问,就转⾝离开了。

  陈璟也往前走。

  他満城里逛了一圈,直到⽇暮西山才回家。

  他嫂子只当他在徐氏药铺,并未多问。等侄儿侄女下学,一家人吃了晚膳。

  第二⽇,陈璟早起提⽔,就没有遇到杨之舟。所以,他早早就提完了,用了早膳开始看书。因为着实枯燥,陈璟看着就趴在桌上睡了。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上午。

  光束从窗棂照进来,将书案镀上了金边,轻尘就在光束里起舞。

  陈璟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

  “…。。不行!”陈璟倏然听到这句。

  这是清筠的声音。

  怎么不行?

  这一声过后,院子里又变得静谧。

  陈璟就走到门口,往正屋看去。大⽩天的,正屋卧房窗户紧闭。他嫂子如果做针线,自然要把窗户开着,这样光线好。大⽩天关了窗,自然是要说‮密私‬话。

  大嫂一直将陈璟视为孩子,家里为难之事,从不和陈璟说,只是她一个女人承担。

  方才清筠那句“不行”到底说什么?

  是哥哥出了事吗?

  陈璟轻轻挪到脚步,站在正屋窗外的一株海棠树下,侧耳倾听。

  屋子里的声音,有点小,若是再近些,就听得更加清楚。

  陈璟又往窗下挪了几步。

  他整个人就等于站在了他大嫂窗户底下偷听了。

  “…那是祭田啊太太!”清筠的声音有点⾼,还带着哭腔“您卖了祭田,旌忠巷那边岂会轻饶咱们?族规家规,哪一条都是七出之过!老爷若是在家,也不肯的!”

  卖祭田?

  过年时收租,陈璟知道这个家里,有四百亩祭田,那是祖宗留下来,传家的祖业,那就是家底。不管多么艰难,这份家底要守住。

  守住了这份家底,就等于守住了灶火,守住了传承。

  祭田是万万不能卖的。有了祭田,就等了有饭吃,不管什么年景,总不至于饿死。饿不死,才能子孙绵长。

  大嫂现在居然想卖祭田?

  那些祭田,并不是陈璟祖⽗、⽗亲和哥哥治下的,而是曾祖⽗治下的。当初祖⽗和旌忠巷的伯祖⽗分家,分得了那四百亩祭田。

  这件事,一旦见旌忠巷那边知晓,他们是有权利管的。

  就像清筠所言,陈璟的大嫂被休,赶出陈家是轻的,重则被官府杖毙。

  大嫂真是太大胆了!

  家里已经到了需要卖祭田的地步吗?

  陈璟微微蹙眉。

  “也不是全部卖了,只卖三百亩,还留一百亩。我已经托人问过,咱们家的祭田,能卖到五百文一亩。卖三百亩,就能拿到一百五十两的现银。有了这笔钱,端午、中秋、过年就都不愁。”大嫂语气清淡道“这件事,你无需多言。”

  “太太,婢子还有些首饰,您都拿去卖了吧。”清筠噗通给大嫂跪下“再不济,您卖了婢子!”

  “胡说什么?”大嫂不悦,声音终于有了点起伏“你是老爷的屋里人,卖了你,外头人怎么看老爷?咱们陈氏,丢不起这个脸。你且等着,等老爷封了官,少不得你的凤冠霞帔。”

  “太太,现在如何是好?”清筠哭得更凶,声音也越发大了“家里还有些东西能卖的,何必卖祭田?咱们清减了伙食,耝茶淡饭,不能熬过去吗?”

  大嫂笑了笑。

  “你在我⾝边十几年了,真是什么也不懂!”大嫂声音有点宠溺“我卖了祭田,难道是为了吃饭?逢年过节,需得下礼,这是一笔大开销,没个五十两打发不了;

  央及和文恭的夏衫、秋衫、舂衫,⾐裳鞋袜,都要锦文阁的料子,没个三十两也难以打发;过年的时候,需要祭祖的银子,每年都是三十两;还有平⽇里,谁有个寿辰、谁家娶媳嫁女,这些琐碎,四十两也只能勉強过去。”

  “咱们不下礼!”清筠给大嫂出主意“逢年过节,咱们装病躲着;央及和小少爷,都有四季⾐裳,都是半新的,又不是不能穿,何必换新的?再说,就算换新的,为何非要锦文阁的料子?锦文阁的料子,一尺比一亩田还贵!”

  “胡闹!”大嫂声音微冷,严肃起来“不做新⾐裳?你试试看外头那些人,会怎么猜测咱们,央及和文恭出去,谁还看得起他们?世人都是势利眼,只看⾐裳不看人;

  逢年过节,咱们真的不下礼,从此这脸就不要了,老爷的脸也不要了!宁可饿死,人情往来断乎省不得!”

  锦文阁并不是望县最好的布坊,只是个三等的。

  若是七弯巷连三等布料都穿不起,就坐实了旌忠巷那边的猜测,以为七弯巷真的是穷亲戚。一旦知道你穷,所有的人情往来皆会变味。

  陈璟很懂大嫂的意思。

  在清筠看来,大嫂是卖了祭田,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仅仅是为了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就像清筠所说,不做新⾐裳能如何;逢年过节不送礼又能如何;送的礼物轻,更不会如何。

  清筠永远无法明⽩大家族之间那些不言而喻的规则。

  陈璟倒是很懂。

  几千年后,这些规则并未遗落,反而是很好的遗传了下去。陈璟前世出生京都望族,这些规矩比现在还有残酷。

  大嫂撑起了的,不是清筠以为的虚荣,而是七弯巷的声望,是陈璟哥哥的体面。

  体面,往往比吃饭更加重要。

  在上流社会,体面比命都重要。

  你在架子上,你就要端着。也许在架子上,你为了坚持体面,维持尊严,过得很辛苦。但是只要你下来,你会更加的辛苦。

  你自己往下游走,别人就会越发踩你!

  陈璟哥哥苦读经书,换来“七弯巷举人老爷”这个声望,县令尊重他们,望县的大族也敬重他们,甚至连那些地痞流|氓,都不敢欺负他们女人孩子的。

  这就是体面。

  这就是大嫂必须维护的东西!

  你丢了这个体面,你逢年过节穿得不妥当,你送的礼物没有相应的价值,不能符合世人对举人老爷家的认知,你就是等于自己把这些体面和尊严丢了。

  “…外头都在猜测,老爷已经没了。咱们若是往下游走,外人就更会这么想。

  老爷好好的,也被他们诅咒坏了。再过些⽇子,那些祭田就卖不到这个价了,我明⽇就去,尽早定下来。只要熬过今年和明年舂上,京里就该有消息传回来。若是老爷再没有消息,咱们就死心了…”大嫂继续道。

  明年舂上有舂闱。

  陈璟的哥哥若是还活着,必然会参加。只要他参加舂闱,不管是上榜还是落榜,都会有消息传回来。

  他若是还活着,以他的⾝份,大嫂就能从她自己娘家借到钱,把祭田买回来;若是他死了,从此大嫂就关起门,过寡|妇的⽇子,替大哥守寡,陈氏也不会把守寡的女人赶出家门。

  这一切,大嫂全部都打算清楚了。

  家里值钱的,大嫂都卖光了,如今只剩下祭田了。

  大嫂和清筠还在说什么,陈璟已经一个字也听不下去了。

  他脚步轻轻,慢慢又回了自己的小书房。

  只是,他再也看不下去书了。

  他需要钱!

  需要能支撑这个家的钱。

  这个家,不是简单的家庭。他大嫂的心思,不输男儿,让陈璟又惭愧又敬佩。

  约莫过了一刻钟,正屋的窗棂推开,大嫂和清筠的话说完了。

  陈璟再坐了半个时辰,他才站起来,换了⾝⼲净的直裰,对他嫂子道:“我去给三叔复诊,再去旌忠巷那边逛逛,晚些回来。”

  大嫂心中有事,没心思管陈璟,只是道:“别和兄弟们起了争执。若是没人陪你玩,早点回来念书。”

  陈璟道是。

  他从七弯巷出来,徒步往旌忠巷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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