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皇商
第一百一十四章
耗资几百万两⽩银打造的乾坤宮依旧如早先那边的奢华亮丽。七月流火,午后的盛⽇骄将过剩的光芒映照在这炫彩辉煌的古建筑物上,明⻩⾊的琉璃瓦片反出一道道五彩的光晕。映衬着这座宮殿越发的金碧辉煌。
然则金⽟堆砌,膏脂添余的多了,便渐渐少了上位者应该存有的巍峨肃穆。因此这乾坤宮虽然精致奢靡,处处舒适,每到晚间又莺歌燕舞,灯火通明。到底也失却了乾清宮的那一份浑厚沉重,渐渐显出一丝浮夸的气息来。
徒臻一⾝精致繁复的龙袍加⾝,头上冕冠垂下十二道旒。在⽇光的折下散发出七彩的光晕,越发模糊了他⽇渐精致威严的面容。
他这是第一次穿着龙袍进⼊乾坤宮。
负着双手信步走在光可鉴人的地砖之上,面前的冕旒顺着⾝形的移动轻轻摇晃,珠子相撞之间发出轻微的细碎的声响。
年迈的⽗皇正襟危坐在大殿之前的龙椅上,看着缓步行来的少年帝王,神情一阵恍惚。
行至上皇十步之遥,李德裕悄悄上前拦住了静默前行的徒臻,轻声说道:“圣上该给老圣人见礼了。”
徒臻默然,沉和温润的视线透过轻轻晃动的冕旒牢牢盯在李德裕的脸上。李德裕眨了眨眼,恭顺的退了半步,试图将脸上灼热的感觉退却。低下的头颅牢牢看着地面,恍惚间依然可见徒臻虽然平静却⾼华肃穆的视线。
徒臻只是稍稍停滞了几息,便继续抬步走向前。消瘦的⾝影从前看上去是那么的残弱单薄,可今⽇他穿着龙袍前来的时候,众人才恍然发现,曾几何时,这位年少的,单纯的皇子已经长成为一个合格的帝王。他的手段甚至瞒过了终⽇流连愉却从未忘记过独揽大权的老皇帝。
他用四年的时光,四年的隐忍,四年的不动声⾊,四年的示敌以弱⿇痹了英明许久的老圣人。于是一夕间风云变⾊,江山易主。退下的,终将消失在人前。而上位的,也终于脫离了所有的制肘,开始踌躇満志的计划着属于自己的新篇章。
上皇微微叹了口气,看着距离自己三步之遥主动停下来的徒臻,莫名的感叹道:“臻儿长大了。”
徒臻细不可查的勾了勾嘴角,周⾝皇皇者华的气质霎时间消弭无踪,只留下一个濡慕长辈的青年冲着他老迈的⽗亲说道:“臻儿知道⽗皇疼爱臻儿,总是舍不得臻儿长大。然而岁月变迁,时光荏苒,臻儿终究是要长大的。”
上皇闻言,有些不是滋味的叹了口气,重复着徒臻的话道:“是啊,自古天家无少年。⾝处这个位置,终究是要长大的——能有机会长大,总比永远也长不大的好。”
徒臻恍若未觉的打量着上首端坐的上皇。虽然竭力掩饰着眉宇间的疲惫和倦怠,可束冠之外微微露出的两鬓斑⽩依旧暴露了这位老圣人最不肯承认的一件事情。
于是徒臻歪了歪脑袋,用一种莫名怜惜甚至透露着些许怜悯意味的嗓音叹道:“臻儿长大了,可是⽗皇却老了。”
淡淡的一句话,嗓音轻柔,音⾊纯澈,却仿若三九严冬吹来的冷风一般,冻僵了故作雍容的上皇。
于是上皇首次撇开了慈爱宽厚的外⾐,目光变得有些森然冷漠的看着徒臻,莫名坚持的说道:“⽗皇不会老,⽗皇永远都不会老。”
“是人都会老的。”徒臻不以为然的轻笑道:“⽗皇早就老了,只是您的周围没有人敢将实话说出口。因此⽗皇才会自欺欺人的以为,⽗皇永远都不会变老。”
顿了顿,徒臻随意挥了挥手。上皇便惊恐的看见乾坤宮前殿內占班的宮女太监们仿佛流⽔一般的退出了大殿,就连最为亲信的李德裕也迟疑了片刻,微微叹息着,佝偻着退了出去。霎时间,偌大的乾坤宮內只剩下了自己与徒臻两个。
看着神⾊惊魂不定的上皇,徒臻又轻飘飘的笑道:“虽然不忍心,可是却不得不告诉⽗皇的是,自从您深信不疑的认为太子哥哥真的会起兵宮那一天开始,您便真的老了。是权利惑了您的双眼,您的心智,是⾼⾼在上的龙椅苍老了您原本还存有良知的內心。”
上皇淡然⾼深的面容终于变⾊,他惊疑不定的看着徒臻问道:“你在说什么?”
“太子哥哥英明睿智,慈孝仁爱。虽然被小人蛊惑曾经出手伤害过臻儿,可他却是⽗皇唯一亲手教导甚至留在⾝边疼惜宠爱的人。他是如此的仰慕爱戴着⽗皇,您真的以为他会为了那把冷冰冰的椅子做出伤害您的事情吗?”徒臻轻笑着,随意坐到了上皇龙椅旁边的扶手上。一手把玩着扶手两旁的龙头雕刻,一手拢住上皇些微有些佝偻的肩膀,开口道。
“你——”上皇只觉得一股怒火涌上心头。他回想到十年前还是青年的徒赢⾝着明⻩⾊太子冕服,手持利剑,鲜⾎満⾝,一脸绝望的冲着自己呐喊质问为什么不肯相信他,为什么会为了那把冷冰冰的破椅子怀疑他放弃他的场景。只觉得一股撕心裂肺的疼痛如嘲⽔般涌遍了全⾝。
那是他唯一承认的儿子,与其他的皇子不同,这个从小失去了⺟亲的儿子从襁褓中被他带着养大,他教他该如何写字,如何读书,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帝王。他和他一个桌吃饭,一个觉睡,甚至亲手给他澡洗,帮他换过了尿布。他将作为一个⽗亲还有一个帝王能够给他的疼宠爱惜毫无保留的送给了他。可是这些却还不够,他那么宠爱那么关照的儿子,终于一点点的长大了。英明睿智,⽟树临风。仁爱宽厚,朝野称赞。
他成为了一个合格的皇太子。可是人长大了,心思也就难免多了起来。
看着愈发成稳重的儿子,上皇终于隐隐惶恐了起来。他开始担心,害怕这个儿子不愿意等待他的死亡,甚至羽翼未丰満就迫不及待的宮上位。他辜负了他的信任和疼爱,可是却舍不得他就此消亡,
最终在徒臻的苦苦求情下被圈噤在忠义王府的儿子。
双拳在回忆的过程中死死的攥住,修建的整齐的月牙状指甲陷⼊掌心,刺破了⾁⽪,丝丝鲜红的⾎迹顺着指蜿蜒而下。上皇却丝毫不觉得疼痛,他有些木然的开口问道:“难不成,你想对我说,这一切都是你布置的。”
只是虽然是疑问,可是他的语气却充満了平静和肯定,甚至隐隐约约的,透漏出一丝懊恼来。
徒臻好整以暇的加深了边的弧度,神⾊有些赧然,有些得意的说道:“那还是我第一次摆弄这些个谋诡计,没想到这么轻易的便成功了,我也觉得十分费解。”
想了想,徒臻又好心的补充道:“多亏了⽗皇的疑心甚重,还有对那把破椅子的执着贪恋,臻儿才会成功的陷害了太子哥哥。臻儿现如今能达到这个位子,⽗皇功不可没。”
言毕,徒臻又十分轻巧的将他当年如何利用⾎滴子的暗探惑住了远在江南办差的太子,让他深信是军功赫赫的二皇子不満⾜于拼命厮杀却只有个亲王的位子,而行唐太宗李世民之举发动一场政变,⽗皇如今危在旦夕的报情。又如何挑拨了圣上让他对太子想要宮一事深信不疑,因而暗中调动了所有的暗卫保护后宮。只是上皇不晓得的是,他所指派的暗卫统领恰好便是徒臻手下⾎滴子重金收买了的线人,于是后面的事情,也就顺理成章了。
远在江南办差的太子担忧⽗皇安危,自然偷偷摸摸的带着一群兵将急急忙忙回京。他进宮面见⽗皇,却被一帮生面孔的近卫拦住了。一番带着误导的言语口⾆之下,太子徒赢理所当然的认为是二皇子的势力控制了皇宮,控制了⽗皇。又有徒臻在暗中横加挑拨教唆,太子无法,只得铤而走险扛上了名为近卫实则却是锦⾐卫的皇朝暗卫…
后面的事情不用徒臻多费口沫上皇也都知晓了。当一⾝鲜⾎的太子手持利剑进宮,却被龙颜大怒的⽗皇以宮造反之名夺去了太子之位,圈噤京中。而躺着也中的二皇子也因为太子的“狡辩”遭到了上皇的猜忌,不得不立下无奉诏永世不回京的誓言,也算是变相的退出了夺嫡之争。
霎时间,志得意満意气风发的上皇就失去了最优秀的两个儿子。伤心黯然之余,长袖善舞擅于笼络人心的老五又开始跃跃试的谋夺太子之位,自然遭到了心伤累累的上皇的厌弃。与此同时,多番受害却依然仁厚忠孝的徒臻便轻而易举的走进了受煎熬的上皇的视线…
了解到当年所发生的一切惨剧竟然是面前笑容温润,神⾊腼腆的儿子一手导演的,上皇平静许久的心绪终于忍不住的波动起来。他有些颤抖的站起⾝来,一把抓住徒臻的⾐襟,恶狠狠的斥骂道:“你这个狠奷险的小人,他们都是你的亲兄弟。你居然——”
徒臻轻轻挥了挥手,将上皇捉住自己⾐襟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拉了下来,这才柔声说道:“他们虽然是我的亲兄弟,可一个为了巩固自己的位子不惜加害于我,一个明明知道所有事实却无所事事的冷眼旁观甚至落井下石。还有⽗皇,为了保住太子哥哥的名声和地位一次又一次的命令我忍辱求全,不得计较。最后为了替太子哥哥收拾残局,不惜蛊惑老十二(忠顺亲王)对我下手,令我们亲生兄弟骨⾁相残,同时也让老十二成了太子哥哥的替死鬼…人如此,我又何必太多怜悯呢?”
看着上皇悲痛绝的模样,徒臻淡然笑道:“成王败寇,今⽇我筹谋成功所以能全掌天下。他⽇若是我落败了,不也一样是一坯⻩土了命。只是苦了我那个太子哥哥,恐怕他到死那一天,也都无法忍受他的⽗皇为了皇位抛弃他,至他于如斯境地。其实⽗皇当局者,当年太子哥哥虽然⾝为太子,一人之下。可是在他的心中,那把破椅子未必有⽗皇重要。“
“你——”上皇此刻五味具杂,只觉得头脑一阵晕眩,他起⾝拨开徒臻挡在面前的⾝影,摇摇晃晃的朝外头走去。口中喃喃说道:“我要见赢儿…”
“⽗皇以为太子哥哥会想见你吗?”徒臻好笑的挑了挑眉,拿出间的荷包漫不经心的把玩在手中,又凑到鼻端轻嗅。慢条斯理的问道:“⽗皇喜不喜这个香囊的味道?这可是太子哥哥亲手添的香料。”
上皇闻言,不可置信的盯着徒臻手上的锦绣荷包。又看了看徒臻面⾊平静,雍容惬意的模样。只觉得眼前陡然暗了下来,一股子悲凉从心底油然而生。
“⽗皇现在是不是有一种头晕目眩,口⼲⾆燥,四肢⿇木,神魂昏昏的感觉?”
上皇摇了摇脑袋,只觉得糊糊地。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甚至连徒臻的声音都越来越遥远。他站在地上摇摇晃晃的坚持了一会子,最终也支撑不住的倒在地上,双眼轻轻闭上。仿若昏睡了一般。
“这个香囊里面的香料叫做魂迭,味若檀香,清脑健魂仿若禅悟。与奇香龙涎相配,可令人心神惑,忘却尘俗。悠然九霄之外而魂不知归处…”
而这几年云儿给上皇所用的情药当中,便掺有龙涎的粉末。徒臻用几年的潜移默化让众人对他虔诚礼佛的信仰深信不疑。为的便是这一天的到来。归结底,徒臻从来不相信虚无缥缈的神佛。由始自终,徒臻相信的只有自己。
徒臻轻轻叹了一声,走下去将上皇的肩膀搭在自己⾝上,将人扶起放到了后面的內室中。又替他脫下了外⾐盖好了薄被,这才直起⾝来,不是滋味的说道:“自古天家无亲情,骨⾁相残,⽗子相争,难道这便是命数?”
只听⾝后突兀传来一道清越的嗓音,不屑的说道:“猫哭耗子假慈悲。如若真的舍不得,又何必求到师儿的头上为你研制魂迭?”
徒臻回头,只见一位翩翩君子负着双手站在⾝后,他⽪肤莹⽩如羊脂⽟,容⾊⾼华似万年冰。周⾝透着一股子皇皇者华的贵气,举手投⾜间掩不住的一股子风流缱绻。此刻正一脸讥诮的看着昏睡在上的上皇,眸⾊隐晦,变幻莫测。
徒臻叹了口气,善解人意的问道:“容我提醒。虽然这香料是师先生亲手炮制。不过那东西也是大哥亲手放在香囊里的。咱们两个半斤八两,就谁也别说谁了。现在…要不要我先出去,给你留点时间说悄悄话?”
那男子神⾊冰冷的说道:“这么多年都未曾见过,还有什么可说的。何况他现如今已然没了意识,我说什么他也听不见。”
徒臻不以为意的勾了勾嘴角,开口说道:“诉说一番,解解心中郁气也是好的。”
那男子眼中飞快闪过一抹流光,沉默半⽇,最终叹息道:“当年无论我怎么苦苦哀求,他都不肯听我解释。现如今…没必要了。”
徒臻定定的看了他一会儿,轻声说道:“当年是我挑拨离间在先,他不肯相信你的话也在情理之中。”
那男子目光怪异的看了徒臻一眼,轻声哼道:“你如此举措,可是想要讨好我吗?”
徒臻泰然平淡的看着那个男子,反问道:“需要吗?”
那男子冷哼两声,开口说道:“有时间我会和师儿说,让他将惑心蛊的解药还给你。我央央大雍天子,岂可受制于人?”
徒臻闻言,轻柔的摇了头摇,开口说道:“不必了。”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瓶子递给徒赢,似笑非笑的说道:“这个便是他当年给我种下的惑心蛊。现如今,我完璧归赵。”
徒赢目光一凝,神⾊莫名的看着徒臻手上的⽩⽟瓶子。和煦的⽇光倾洒在瓶⾝之上,越发显出这瓶子的莹润光洁来。
徒臻微微勾了勾嘴角,开口说道:“当了三年的皇帝,朕唯一学到的一件事情,便是绝不受制于人。”
徒赢嗤笑一声,伸手将那⽩⽟瓶子接了过来,口中笑道:“三年不见,倒是本王小瞧你了。”
徒臻负手而立,但笑不语。没人知道为了将这劳什子东西弄出体外,这么多年他遭受了怎样的磨难。又得避着⾎滴子,又要避免动作太大惊醒了体內的蛊虫打草惊蛇,倾国之力杀人无数终于让他找到了剖离惑心蛊的方法。时至今⽇,他终于可以按下心来。
徒赢神⾊晦暗不明的打量了徒臻半晌,最终,不得不叹服道:“怪不得我会败在你的手中。论手段忍残狠辣,我确实不如你。”
毕竟,徒赢能做到的是对别人狠。而徒臻,他本不在乎人命,对别人狠的同时,对自己更狠。
徒臻看见徒赢动容的模样,难掩志得意満的勾了勾嘴角,旋即迟疑的看了上皇一眼,开口说道:“看⽗皇适才的举动,兴许是真的后悔的。毕竟你从小跟在⽗皇⾝边长大,想来情分终究和我们这些个不一样的。
那男子嗤之以鼻的冷笑道:“当年那点子伎俩,我冷静下来想了半⽇便明⽩醒悟。他浑浑噩噩了这么多年…你真当他一点子疑惑都没有吗?”
徒臻神情微微一动。
徒赢闻言,一脸嘲笑的看着徒臻,面容枯槁的说道:“若是论起来,我至少比你更了解他。恐怕由始自终,他便晓得我是无辜的,只不过他在害怕。他害怕终有一天,我的威望会超过他。所以他才放任你的挑拨伎俩故作不知罢了。所以我才能在圈噤之下肆无忌惮的过活,甚至明里暗里联络一些忠于我的老臣为我办事。这也算是他害我见不得光的一点子补偿罢了。”
却不知道,正因为这一念之差,最终却让心有不甘的太子成功反⽔。上皇千防万算,最终还是败于太子手中。不知道他现如今滋味如何?
那男子说着,轻轻俯子凑到上皇的耳边问道:“⽗皇,若是今天由我做皇上,您至少不会沦落到口不能言,⾝不能动的境地。如斯情况,您有没有后悔过?”
上皇面⾊平静的躺在拔步上,没有反应。
男子修长清澈的凤目中,流下一滴晶莹透明的⽔光。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之前隐隐就有些伏笔说过天家无⽗子,兄弟相残,⽗子相争
不知道大家猜到没有
嘎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