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节
一九六二年的八月十四⽇,我们迁居⼲面胡同新建的宿舍,有四个房间,还有一间厨房、一间卫生间(包括厕所和澡房),还有一个台。我们添买了家具,住得宽舒了。
“三年困难”期间,钟书因为和洋人一同为英译⽑选定稿,常和洋人同吃⾼级饭。他和我又各有一份特殊供应。我们还经常吃馆子。我们生活很优裕。而阿瑗辈的“年轻人”呢,住处远比我们原先小;他们的工资和我们的工资差距很大。我们几百,他们只几十。“年轻人”是新国中的知识分子。“旧社会过来的老先生”和“年轻人”生活悬殊“老先生”未免令人侧目。我们自己尝过穷困的滋味,看到绝大多数“年轻人”生活穷困,而我们的生活这么优裕心上很不安,很抱歉,也很惭愧。每逢运动“老先生”总成为“年轻人”批判的对象。这是理所当然,也是势所必然。
我们的工资,冻结了十几年没有改变。所谓“年轻人”大部分已不复年轻。“老先生”和“年轻人”是不同待遇的两种人。
一九四六年,所內同事下乡四清,我也报了名。但我这“老先生”没批准参加,留所为一小班“年轻人”修改文章。我偶尔听到讥诮声,觉得惴惴不安。
一九六三年钟书结束了英译⽑选四卷本的定稿工作,一九四六年又成为“⽑主席诗词翻译五人小组”的成员。阿瑗一九六三年十二月到大兴县礼贤公社四清,没回家过年,到一九四六年四月回校。一九六五年九月又到山西武乡城关公社四清,一九六六年五月回校;成绩斐然,随即由工作队员蒋亨俊(校方)及马六孩(公社)介绍“火线⼊”
什么叫“火线⼊”她也说不清,我也不明⽩。反正从此以后,每逢“运动”她就是“拉⼊內的⽩尖子”她工作认真尽力是不用说的;至于四清工作的繁重,生活的艰苦,她直到十多年后才讲故事般讲给我听。当时我支援她的需求,为她买过许多年画和许多花种寄去。她带回一⾝虱子,我帮她把全部⾐服清了一清。
阿瑗由山西回京不久“文化大⾰命”就开始了。山西武乡城关公社的学校里一群⾰命小将来京串联,找到钱瑗老师,讨论如何揪斗校长。阿瑗给他们讲道理、摆事实,说明校长是好人,不该揪斗。他们对钱老师很信服,就没向校长“闹⾰命”十年之后,这位校长特来京北,向钱瑗道谢,谢她解救了他这场灾祸。
八月间,我和钟书先后被⾰命群众“揪出来”成了“牛鬼蛇神”阿瑗急要回家看望我们,而她属“⾰命群众”她要回家,得走过众目睽睽下的大院。她先写好一张大字报,和“牛鬼蛇神”的⽗⺟划清界线,贴在楼下墙上,然后走到家里,告诉我们她刚贴出大字报和我们“划清界线”———她着重说“思想上划清界线”!然后一言不发,偎着我贴坐⾝边,从书包里取出未完的针线活,一针一针地。她买了一块人造棉,自己裁,自己,为妈妈做一套睡⾐;因为要比一比⾐袖长短是否合适,还留下几针没有完工。她完末后几针,把⾐叠好,放在我⾝上,又从书包里取出一大包爸爸爱吃的夹心糖。她找出一个玻璃瓶子,把糖一颗颗剥去包糖的纸,装在瓶里,一面把一张张包糖的纸整整齐齐地叠在一起,蔵⼊书包,免得⾰命群众从垃圾里发现糖纸。她说,现在她领工资了,每月除去饭钱,可省下来贴补家用。我们夫双双都是“牛鬼蛇神”每月只发生活费若⼲元,而存款都已冻结,我们两人的生活费实在很紧。阿瑗強忍住眼泪,我看得出她是眼泪往肚里咽。看了阿瑗,我们直心疼。
阿瑗在⾰命阵营里是“拉⼊內的⽩尖子”任何⾰命团体都不要她;而她也不能做“逍遥派”不能做“游鱼”国全大串联,她就到了⾰命圣地延安。她画了一幅延安的塔寄给妈妈。“文化大⾰命”结束后,她告诉我说,她一人单⼲,自称“大海航行靠舵手”哪派有理就赞助哪派,还相当受重视。很难为她,一个人,在这十年“文化大⾰命”中没犯错误。
我们几个月后就照发工资,一年之后,两人相继“下楼”———即走出“牛棚”但我们仍是最可欺负的人。我们不能与強邻相处,阿瑗建议“逃走”;我们觉得不仅是上策,也是惟一的出路。我们一九七三年十二月九⽇逃到北师大,大约是下午四时左右。
我们雇了一辆三轮汽车(现在这种汽车早已淘汰了),颠颠簸簸到达北师大。阿瑗带我们走⼊她生学时期的宿舍,那是她住了多年的房间,在三楼,朝北。她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左邻右舍都出来招呼钱瑗。我们还没走进她那间寒脏的房间,楼道里许多人都出来看钱瑗的爸爸妈妈了。他们得知我们的情况都伸出援助之手。被子、褥子、枕头,从各家送来;锅碗瓢盆、菜刀、铲刀、油盐酱醋以至味精、煤炉子、煤饼子陆续从四面八方送来,不限本楼了。阿瑗的朋友真多也真好,我们心上舒坦又温暖,放下东西,准备舀⽔擦拭尘土。
我忽然流起鼻⾎来,手绢全染红了。我问知盥洗室在四楼,推说要洗手,急奔四楼。钟书“拙手笨脚”地忙拿了个小脸盆在楼道一个⽔龙头下接了半盆⽔给我洗手。我推说手太脏,半盆⽔不够,急奔四楼。只听得阿瑗的朋友都夸“钱伯伯劳动态度好”我心里很感他,但是我不要他和阿瑗为我着急。我在四楼盥洗室內用冷⽔冰鼻梁,冰脑门子,乘间洗净了⾎污的手绢。鼻⾎不流了,我慢慢下楼,回到阿瑗的房间里。
阿瑗见我进屋,两手放到背后,说声:“啊呀!不好了!大暴露了!”她的屋里那么脏又那么,做梦也没想到妈妈会到这间屋里来收拾。
我爱整洁;阿瑗常和爸爸结成一帮,暗暗反对妈妈的整洁。例如我搭⽑巾,边对边,角对角,齐齐整整。他们两个认为费事,随便一搭更方便。不过我们都很妥协,他们把⽑巾随手一搭,我就重新搭搭整齐。我不严格要求,他们也不公然反抗。
阿瑗这间宿舍,有三只上下铺的双层。同屋的老同学都已分散。她毕业后和两个同事饭后在这里歇午,谁也顾不到收拾。目前天气寒冷,这间房只阿瑗一人歇宿。书架上全是灰尘,底下全是七八糟的东西。阿瑗是美工组成员,擅长调颜⾊。她屋里的一切碗、碟、杯、盘,全用来调过颜⾊,都没有洗。我看了“大暴露”乐得直笑,鼻⾎都安然停止了。
我们收拾了房间,洗净了碗碟。走廊是各室的厨房,我们也生上煤炉。晚饭前,阿瑗到食堂去买了饭和菜,我加工烹调。屋里在沿墙,中间是拼放的两对桌子。我们对坐吃晚饭,其乐也融融,因为我们有这么多友人的同情和关怀,说不尽的感,心上轻松而愉快。三人同住一房,阿瑗不用担心爸爸妈妈受欺负,我们也不用心疼女儿每天挤车往返了。屋子虽然寒冷,我们感到的是温暖。
将近冬至,北窗里的风愈加冷了。学校宿舍里常停电。电停了,暖气也随着停。我们只有随⾝⾐服,得回家取冬⾐。我不敢一人回去,怕发生了什么事还说不清。我所內的老侯是转业军人,政治上过硬,而且⾝⾼力大。我央他做保镖陪我回家去取了两大包⾐物。他帮我雇了汽车,我带着寒⾐回师大。
阿瑗有同事正要搬⼊小红楼。他的华侨朋友出国了,刚从小红楼搬走,把房子让了给他。小红楼是教职员宿舍,比生学宿舍好。那位同事知道我们住一间朝北宿舍,就把小红楼的两间房让给我们,自己留住原处。
那两间房一朝南、一朝东,光很好。我们就搬往小红楼去住,那边还有些学校的家具,如和桌子椅子等。原有一个大立柜搬走了,还留着柜底下一层厚厚的积土。我们由阿瑗朋友处借用的被褥以及一切⽇用品都得搬过去。搬家忙,可怜的钟书真是“劳动态度好”他别处揷不下手,就“拙手笨脚”地去扫那堆陈年积土。我看见了急忙阻止,他已吃下大量灰尘。连⽇天寒,他已着凉感冒,这一来就引发了近年来困扰他的哮。
他每次发病就不能躺下觉睡,得用许多枕头被子支起半⾝,有时甚至不能卧,只能満地走。我们的医疗关系,已从“鸣放”前的头等医院逐渐降级,降到了街道上的小医院。医生给点药吃,并不管事。他哮病发,呼昅如呼啸。我不知轻重,戏称他为“呼啸山庄”
师大的校医院和小红楼很近。阿瑗带我们到校医院去看病打针。可是他病的相当重,虽吃药打针,晚上还是呼啸。小红楼也一样停电停暖气。我回⼲面胡同取来的冬⾐不够用。有夜一,他穿了又重又不暖和的厚呢大⾐在屋里満地走。我已连着几夜和⾐而卧,陪着他不睡。忽然,我听不见他呼啸,只见他趴在桌上,声息全无。我吓得立即跳起来。我摸着他的手,他随即捏捏我的手,原来他是乏极了,打了个盹儿,他立刻继续呼啸。我深悔闹醒了他,但听到呼啸,就知道他还在呼昅。
一九七四年的一月十八⽇下午,我刚煮好一锅粥,等阿瑗回来同吃晚饭。校內“批林批孔”运动正值⾼xdx嘲。我听到钟书的呼啸和平时不同,急促得快连续不上了。多亏两家邻居,叫我快把“爷爷”送医院抢救。阿瑗恰好下班回来,急忙到医院去找大夫,又找到了校內的司机。一个司机说,他正要送某教师到北医三院去,答应带我们去抢救病人。因为按学校的规则,校內汽车不为家属服务。
我给钟书穿好⾐裳、棉鞋,戴上帽子围巾,又把一锅粥严严地裹在厚被里,等汽车来带我们。左等右等,汽车老也不来。我着急说:“汽车会不会在医院门口等我们过去呀?”一位好邻居冒着寒风,跑到医院前面去找。汽车果然停在那呆等呢。邻居招呼司机把车开往小红楼。几位邻居架着扶着钟书,把他推上汽车。我和阿瑗坐在他两旁,另一位病人坐在前座。汽车开往北医三院的一路上,我听着钟书急促的呼啸随时都会停止似的,急得我左眼球的微⾎管都渗出⾎来了——这是回校后发现的。
到了医院,司机帮着把钟书扶上轮椅,送⼊急诊室。大夫给他打针又输氧。将近四小时之后,钟书的呼昅才缓过来。他的医疗关系不属北医三院,抢救得命,医院就不管了。钟书只好在暖气片的木盖上躺着休息。
送我们的司机也真好。他对钱瑗说:他得送那位看病的教师回校,钱老师什么时候叫他,他随叫随到。钟书躺在宽仅容⾝的暖气片盖上休息,正是夜午十二点。阿瑗打电话请司机来接。司机没有义务大冬天半夜三更,从上起来开车接我们。他如果不来接,我们真不知怎么回小红楼。医院又没处可歇,我们三人都饿着肚子呢。
裹在被窝里的一锅粥还热,我们三人一同吃了晚饭,钟书这回不呼啸了。
校医室也真肯照顾,护士到我们家来为钟书打针。经校医室诊治,钟书渐渐好起来,能起卧在躺椅里,能由我扶着自己到医院去请护士打针。
我们和另两家合住这一组房子,同用一个厨房,一间卫生间。一家姓熊,一家姓孟。平⽇大家都上班或上学。经常在家的,就剩我们夫妇、孟家一个五岁多的男孙、熊家和她的小孙子。三餐做饭的是老熊和孟家主妇(我称她小常宝),还有我。我们三个谈家常或流烹调经验,也互通有无,都很要好。孟家小弟成天在我们屋里玩。熊家小弟当初只会在上蹦,渐渐地能扶墙行走,走⼊我们屋里来。
那时的钟书头发长了不能出去理发,満面病容,是真正的“囚首垢面”但是熊家小弟却特别垂青,进门就对“爷爷”笑。钟书上厕所,得经过他们家门口。小弟见了他,就伸出小手要爷爷抱。钟书受宠若惊。熊家常安慰我说:“瞧!他尽对爷爷笑!爷爷的病一定好得快。”
可是熊家警觉地观察到钟书上厕所走过他家时,东倒西歪。房子小,过道窄,东倒西歪也摔不倒。熊家叫我注意着点儿。钟书已经抢救过来,哮明显地好了。但是我陪他到医院去,他须我扶,把全⾝都靠在我⾝上,我渐渐地扶不动他了。他躺在椅里看书,也写笔记,却手不应心,字都歪歪斜斜地飞出格子。渐渐地,他⾆头也大了,话也说不清。我怕是他脑子里长了什么东西。校医院的大夫说,当检查。
我托亲友走后门,在京北两个大医院里都挂上了号。事先还费了好大心思,求附近的理发店格外照顾;钟书由常来看顾他的所內年轻人扶着去理了发。
钟书到两个医院去看了病,做了脑电图。诊断相同:他因哮,大脑⽪层缺氧硬化,无法医治,只能看休息一年后能否恢复。但大脑没有损伤,也没有什么瘤子。
我放下半个心,悬着半个心。钟书得休养一个时期。那时候,各单位的房子都很紧张。我在小红楼已经住过寒冬,天气已经回暖,我不能老占着人家的房子不还。我到学部向文学所的小战士求得一间办公室,又请老侯为我保驾,回家取了东西,把那间办公室布置停当。一九七四年的五月二十二⽇,我们告别了师大的老年、中年、幼年的很多朋友,迁⼊学部七号楼西尽头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