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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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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

  上火车前三小时,志摩提着一只精美的小箱子,匆匆赶到凌叔华家里。

  他将小提箱朝红木大书桌上一放,对着困惑不解的她说:“叔华,我将这只百宝箱托给你了。里面有过去的记,未发的文稿和一些来往的书信。”

  “你不是南来北往总带着它们吗?”叔华静静一笑。

  “这次去欧洲,要通过好几个国家的检查口,不想让那些外国佬翻动它们。留在松坡图书馆宿舍里,又怕丢失;想来想去还是放在你身边我最放心。”

  叔华脸上一红,又笑了。“我很感激你的信赖,志摩,放心去吧。把丰富的成绩带回来。”

  “还有,万一我不能回来的话,你要给我写传写小说,这些破烂就够你用了。”

  “你提回去吧,我不接受。”叔华突然皱起眉,生气地说。

  “为什么?”

  “谁让你说这些没来由的丧气话。”

  “好,好,那么,暂放数月,回国后我来取。”

  “里面的宝贝我可以看吗?”叔华摩挲着箱子上的铜扣。

  “东西留给你,权利当然也交给你了。我想对你说一句张生曾经对红娘说过的话:姐姐乃小生生平第一知己。”

  “算了吧,你的知己也太多了。林妹妹,陆姑娘的,已经招架不过来了,还到我面前来讨什么好?”

  “不过,平心而论.每当我走到你的面前,我的心里就会产生一种大卫高柏菲尔走近安妮丝面前的那种感觉…噢,还有一句,叔华,”志摩低了声音把头伸向叔华的耳边“这里面的东西别让徽音看,也别让小曼看。有的她见不得,有的她见不得。”

  叔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什么她啊她的,真是爱风受尽风罪。”

  “说这话就不像知己了。我的爱情故事有谁比你更清楚?你应该了解我的诚挚,我的苦衷…”

  “了解,了解!我的诗人,别做诗了。说句笑话就受不了嘞。”

  “我走了。”志摩看了看表“还有一个多小时,回图书馆拿着行李就走,赶到火车站正好。”

  “老是这么行匆匆。通怕出去有点事,就回来的。等会我们

  去火车站送你。”

  “好吧,车站会。”志摩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叔华,有空的话,多去看看小曼。她喜欢你,愿意听你的话。她常对我说与你相“见恨晚。”

  “能够成为你们这一对才子佳人的知己真是我的福气,我还真成了红娘了。”

  “叔华,她身子弱,容易胡思想,你…”“走吧,走吧,火车是准时要开的,它可不管你是什么伟大的诗人,真诚的爱人。”

  凌叔华将徐志摩推出了门。

  车站上送志摩的人很多,王赓和小曼也来了。

  小曼看着志摩与这个握一握手,与那个说几句话;想到他马上就要离开北京,离开自己,离开朋友,远去万里,她心里一阵酸楚,可是在人群中又不能出十分难受的样子,还得笑嘻嘻地与人周旋谈话,仿佛不在意似的。

  她感到虚假的可恶。为什么要顾虑重重,为什么不能抱住亲爱的人,将热泪倾洒在他的前?志摩也是一样的缺乏勇气,他知道小曼心里是何等的难过,只能怔怔地望着她,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法说。他感到自己的眼睛里有泪了,赶快扭过头,找个人去敷衍。

  鸣笛了。志摩这才急急挤过来握住小曼的手。他说了一句什么,她没听清楚,只能苦笑着勉强说:“一路顺风。”急忙将头沉得低低的,不敢向他看,也不敢向别人看。时间失去了,永远停住了。车轮转动了,她才发现他已经走了。赶紧抬头,他站在车门前向人群飞吻,她知道这是给她一个人的。当然是给你的,小龙,吻你,吻你,再吻你,志摩的眼睛在说。随着车子的开动,他的人影一点一点模糊起来,慢慢地这点模糊的影子也不见了。

  他也看不见她了,手还是下意识地挥着。你为什么不来拉一拉我,拉一拉我啊…她感到自己周身的血不知从什么地方走了,光了,身躯变得又于又空。她完全失去了知觉,木头人似地站着,一直等到耳边有人对她说:“不要看了,车早走远了。”她才像梦醒似的,一回头,却看见许多人都在向她笑,刺一般的笑。

  走出车站,进了汽车,她才发觉王赓已经坐在里面了。他直着脖子没有看她,冷冷地说:“为什么你的眼睛红了?哭了?”

  他明知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还要这样问我,呕我。“一个人去欧洲,伴儿也没有,真孤单。”她狠狠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别过脸去瞧着车窗外,直到车子到家门停下,都没有回过头来。

  回到自己的屋子,小曼感到这里空旷得像个废园,静得像个坟场。她坐到桌前,拉开抽屉,取出志摩离去前接连写来的三封信。

  她重新打开它们,火一般的字句、热腾腾的心、真切切的意又在纸上燃烧着:

  …我的泪丝的光芒与你的泪丝的光芒针对的

  着,你的灵渐渐地化入了我的,我也与你一样觉悟了一个

  新来的影响,在我的人格中四布的贯彻…

  …我只要你做你自己说的一句话——“fight

  on”——即使命运叫你在得到最后的胜利之前碰着了不可

  躲避的死,我的爱,那时你就死,因为死就是成功,就是胜

  利。一切有我在,一切有爱在…

  …顶紧要的是你得拉紧你自己,别让不健康的引

  动摇你,别让消极的意念过分迫你;你要知道我们一辈子

  果然能真相知真了解,我们的牺牲,苦恼与努力,也就不算

  是枉费的了。

  …你得咬紧牙齿暂时对一切的游戏娱乐应酬说一声

  再会,你干脆的得谢绝一切的朋友。你得彻底的刻苦,你不

  能纵容你的Wishes…记住,只要你能耐得住半年,只要你

  决意等我,回来时一定使你满意欢喜,这都是可能的;天下

  没有不可能的事——只要你有信心,有勇气,胜子里有热

  血,灵魂里有真爱。龙呀!我的孤注就押在你的身上了!

  (十八)

  志摩独自晃着脑袋,看天看夜,车子在旷野里奔驰着…天茫茫,地茫茫,心更茫茫…车轮飞快地转着,他说不清是在逃避还是追求,说不清他精神的系在他是在前方还是后面…他的心灵像一匹野马,多么希望有一拴缰绳的柱子啊。

  与志摩同车的一个是德国人,一个是意大利人。德国人是个帽子商,一双小眼睛整天眨巴着,老是怀疑惊恐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似乎人人都是间谍,件件都是定时炸弹。他坐不五分钟就要站起来,不是摸出护照来察看,唯恐上面少了一项签名;就是打开箱子,将值钱的东西放到最底层,害怕俄国人会来没收它。不管说什么话,议论什么问题,他的结句总是:“不错,叔本华也是这么说的。”

  意大利人胡子比女人的头发还多,修剪得整齐,又黑又浓又密,乍看像是一块天鹅绒。两颊鲜杨梅似的红,一说话更加红,红得发亮发热。他有学问,有情趣,嗓子是天生的男高音,谈起文艺复兴时期的美术和罗马古迹,如数家珍。志摩感到听他说话,犹如坐在歌剧院里听一支优美的咏叹调。

  意大利人点烟时用一只很大的打火机,火苗一窜老高,德国人总怕他失火,手握着啤酒杯不放,时刻准备用它来救火。

  火车进了苏联境内,在一个地名长长的站头停下,新上来两个军人,一矮一高,一胖一瘦,衣襟上都佩戴着列宁的像章。他们的行李又多又大:帆布提箱、大皮包、装食物的藤篮。志摩马上陪笑脸,凑上去说话;不成,高的那位只会三句半英语,矮的一个坚定地紧闭着宽宽的嘴巴,怎么也不开口。志摩只好回过头来与一个意大利人谈罗马、但丁。两个俄国人同时狠狠地盯住他们。志摩吓了一跳,不知道《神曲》在他们这儿算不算书。为了免惹是非,还是少说为妙,他拉起毯往头上一蒙,干脆睡觉。

  志摩醒来,火车已到西伯利亚。

  车窗玻璃上的水汽全结成了冰花,车外白茫茫,静悄悄,偶而看得见几间木头小屋。火车停站,月台上总有几个包着大方格头巾的俄国老太太,提着大篮子,叫卖面包、牛、生鸡蛋、熏鱼、苹果。

  西伯利亚只是人少,并不荒凉。

  天蓝透蓝透,晶莹明亮,再加地面上雪光的映照,使人眼花。

  夕阳西下时,就成了彩一片。普通的是银红,有时鹅黄稍带绿晕,最美妙的是,从疏朗的大树间,斜刺里平添出几大条鲜的彩带,是幻是真,是真是幻,谁也分不清楚。

  贝加尔湖油面冻结得厚厚的,冰面升浮着一片雾霭,有两三块古铜色的冻云,在对岸的山峰间横亘着。

  几个黄胡子穿大头靴子的乡民,像石像一般地站着,动也不动。

  乌拉尔森林,连绵、深厚、严肃,有宗教意味。这里的树木都是笔直的,不管是青松是白杨,或是矮矮的灌木,每株树的尖顶总是正对着蓝蓝的天心。这些树的倔强的不曲是西伯利亚也是俄罗斯最明显的特

  四周静极了,沉默极了,似乎一切动态都不许存在似的。有时也看得见一、两头迟钝的牲畜在雪地上慢腾腾地走动着…

  志摩伏在窗口看着这一切,慢慢地他好像听见了低沉的忧郁的歌声,宛如一片浓雾笼罩在荒原、森林、湖边、车站…

  他想起去年旅居庐山时写的那首《庐山石工歌》。他找出一张纸,在微微震颤的车厢桌板上给《晨报》编辑刘勉己写信:

  我记得临走那天交给你的稿子里有一首《庐山石工

  歌》,盼望你没有遗失。那首诗如其不曾登出,我想加上几

  句注解。庐山牯岭一带造屋是用本山石的,开山的石工大

  都是湖北人,他们在山坳间结茅住家,早晚做工,赚钱有限,

  仅够,但他们的精神却并不颓丧(这是中国人的好处)。

  我那时住在小天池,正对鄱湖,每天早上太阳不曾驱净雾

  气,天地还只暗沉沉的时候,石工们已经开始工作,浩唉的

  声音从邻近的山上传过来,听了别有一种悲凉的情调。天

  快黑的时候,这浩唉的声音也特别的动人。我与歆海住庐

  山一个半月,差不多每天都听着那石工的喊声,一时缓,一

  时急,一时断,一时续,一时高,一时低,尤其是在浓雾凄

  的早晚,这悠扬的音调在山谷里震着,格外使人感动,那

  是痛苦人间的呼吁,还是你听着自己灵魂里的悲声?夏列

  亚平有一只歌,叫做《伏尔加船夫曲》,是用回返重复的低

  音,仿佛伏尔加河沉着的涛声,表现俄国民族伟大沉默的悲

  哀。我当时听了庐山石工的叫声,就想起他的音乐,这三段

  石工歌便是从那个经验里化成的。我不懂得音乐,制歌不

  敢自信,但那浩唉的声调至今还在我灵府里动。我只盼望

  将来有音乐家能利用那样天然的音籁谱出我们汉族血赤的

  心声!

  火车息着停下了,已经到了莫斯科。

  志摩脚下踩着化不了的冰冻路面,看着马车、雪橇响着铃哨奔跑过去,看着一个个破败冷落的有着蓝色葫芦顶的东正教堂,看着卖水果、烟卷、油炸包的小铺子,看着笨拙地吃力地抱着小孩在街上走着的没有剃胡子的男人,看着扎着红巾或是戴着红帽拚命挤上电车的女人,看着大群灰背的乌鸦在还末开冻的莫斯科河面上飞越而过,看着屋顶上飘扬着鲜的红旗在储黄的古老的城围里闪亮…他看到了俄国人的生活,艰难、沉默、含辛茹苦的生活。

  在想象中,志摩看到一位战士,站立在炮火硝烟刚刚消失的大地上,周围全是尸体、血迹、废墟;战士披着破碎的铠甲,脸上混合着坚毅、痛苦、憧憬的表情,有血痕,有伤疤,目光凝定地看着远方的一洼泥沼,泥沼中升起一轮着光芒的旭

  他景仰、崇敬;他也惆、惶惑。

  一个出身富商家庭,受过剑桥大学的正统教育,崇拜孔子、卢梭,喜爱雪莱、济慈,结识曼殊斐尔、罗素,交往梁启超、林长民,脑子自由、爱、美的青年诗人,又怎么能真正理解和接受剧团经过生死搏斗,从血泊中站起来的俄罗斯人民和苏维埃共和国呢?

  就让他带着他的景仰、崇敬,带着他的惘、惶惑去游览古老而年轻、贫困而强大的莫斯科城吧。

  他在冰雪里足足排了半个钟点的队,去瞻仰列宁遗体。

  他走上被各种鞋子磨亮了的石阶,拉响托尔斯泰故居的门铃。

  房子的主人是列夫·托尔斯泰的大女儿达吉娅娜。她六十岁,高高的颧骨使人联想起她的那位伟大的父亲。她志摩的拜访,领着他到几个房间里去看看。在最大的一间里,坐着许多青年男女,是她的学生,她教他们画画。

  在托尔斯泰的书房里,志摩站立良久。他看着那张古旧的大书桌,看着那些厚重的直垂及地的大窗帘,看着那架古老的大钟,他想象着一只骨节棱棱的大手抓着笔在疾写,写出了苦难深重的俄罗斯的悲壮史诗…

  达吉娅娜告诉志摩,下星期,她就要去法国讲学,出境护照已经领到了。她又讲起她父母亲的晚年,老夫妇怎样不停地吵嘴。一只雪白的小猫在一张长桌子上跳着玩。_

  志摩告辞了。她一直送到外面。在过道上,他遇见刚回家门的她的女儿;十八九岁,漂亮、活泼,面容上已经没有一点点列夫的影子了。

  姑娘朝志摩笑了笑,就进去了。

  在门口握别,达吉妞娜用流利的英语对志摩说,感谢他来,因为现在已经不大有人来看这座老房子了。

  志摩没说什么,只是用力地紧握她的手。

  走了一段路,他又回过头去看看那座灰色的老房子。他在心底里向《复活》、《安娜·卡列尼娜》、《战争与和平》的作者告别。

  他又转换了几辆车,赶到MonesiereVinozositch,将一束鲜花放在瓷青色的契诃夫墓碑上。

  他想起伦敦那个下雨天,在曼殊斐尔那间温馨、彩的卧室里谈论契柯夫的情景。如今被谈论的人沉默了,曼殊斐尔也睡在大理石板下面,听凭别人谈论她了…

  他又绕到后园,在一块扁平的白石前默哀几分钟。——克鲁泡特金长眠在这里。

  (十九)

  志摩一到柏林旅馆,放下行囊,就和幼仪通电话。

  幼仪的声音有点异样。志摩问起一直跟幼仪在德国生活的小儿子彼得,她半晌没有答话,最后说:“你等着,我马上来。”

  半小时后,幼仪来到志摩的房间。她穿着一身黑衣服。两年多不见,从装束到谈吐都带着浓浓的德国味了。

  志摩问这问那,她都是简短地回答,似乎漠然无动,又像心不在焉,只是用呆滞的目光看着一只圆球形的台灯。

  志摩打开皮箱,拿出四把檀香扇。“这是杭州买的,知道你喜欢,欧洲买不到,多带了几把,你留着慢慢用吧,送人也是很好的礼品。”

  幼仪接过扇子放在一边,没有道谢,也没有作声。

  志摩用惊疑的眼光打量幼仪。他以为那是她的矜持,感到离了婚的男女,的确不妨保持一点距离。

  “这是给小彼得的。”他又从皮箱里拿出一套绿绸衣和两只瓷器哈巴狗“你怎么不带他一起来,也让我看看我的小儿子呀!”

  “你已经看不到他了。”幼仪的眼神没有离开台灯。

  “什么意思?”志摩紧张了。

  “一星期前…”泪珠大颗大颗落下,声音哽咽了。

  志摩摔掉手中的东西,急步走到坐在长沙发上的幼仪面前,双手抓住她的双肩。“一星期前怎么啦,快说,你快说呀!”

  “志摩,饶恕我…我没有带好他,他去了,永远地去了…我们的小彼得…”她一面说一面用力地绞着手指,似乎要绞断它们,才可以减少一点心头的痛楚。

  他头脑“轰”的一声,颓然倒在沙发上。他的双眼直楞愣地盯视着前方,可是什么也没有看见。一切形体,一切光亮,一切动静,一切声音,都失去了意义,他统统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了。

  幼仪放声哭了。

  志摩只感到自己的脑髓已化做一滩糨糊,粘乎乎的,什么也不能思考,什么也不能感受。他的口隐隐作痛,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在爬。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流泪。

  他下意识地伸过手臂搂住幼仪。幼仪将头依靠在他的前。

  他们同时感到需要对方的支持和慰藉,这种支持和慰藉是任何别人所不能给予的。

  她边哭边断断续续地叙说:

  “他拉完提琴——是一支练习曲。他已经拉得有板有眼了…几天来,这个曲子一直在我脑子里响着——吃了两粒鱼肝油丸,他就去睡了。我替他盖被子时,他睁着小眼睛问我:“爸爸再过几天来看彼得?”…我和保姆芬妮说了几句话,回到房间里整理心理学笔记…两个小时后,突然听到彼得的叫喊,怪响的,我还以为是梦吃呢,他不住地喊。我和芬妮同时奔到他的边,只见他用小手捧住肚子,不断地哭喊:‘妈妈,彼得痛!彼得痛!’…送到儿童医院,黑医生——彼得有病都是他看的——给他血化验,诊断是腹膜炎…没有来得及推进手术室,彼得的喊声愈来愈低,最后,他瞧了我一眼,啊,多么悲哀的一眼!…小脑袋一歪,就不响了…黑医生指了抬他的眼皮;扳了板下巴颜,在自己前画了个十字,摇着头就走开了…芬妮当场昏了过去,我抱住彼得的身体大哭…以后的事我就记不清了,像个木偶似的听人摆布…有八十个人送殡,中国人、德国人都有,还有小朋友…凡是见过他的人,没有一个不喜欢他的…我总要回国的,不能让他孤零零地葬在异国土地上,就将他火化了…以后我回去,带他走,让他归葬在他从没有到过的家乡…他多苦啊,小小的生命,没有父亲,没有故土…”

  志摩的心头长久地震动着。这时他才感到无比的痛苦和遗恨。他对不起彼得,对不起幼仪。他将她楼得更紧了。

  “…最伤心最痛苦的,不是我,是芬妮。四十多岁的老处女,年轻时爱过一个人,痴痴地等了十几年,哪知那男人早已跟别人结了婚…好不容易得了个彼得,容受她母的爱;她把全部心力倾注在彼得身上,每晚每早要为他祷告…如今两手空空,沮眼汪汪,连祷告也不做了,她说上帝对她太残酷…这几天,倒是我常常在劝慰她了…”

  她不说了,也不哭了。

  房间里静极了。半开的窗外不时飘进一阵阵乐曲声,好像是贝多芬的《第五响乐》。

  他和她亲密地依偎在一起。

  他们忘掉了他们是一对离异的夫,忘掉了他们之间的矛盾。

  争执和不愉快,忘掉了他们现时的状况和关系,忘掉了世间的一切;面对着幼子的夭亡,面对着神圣、奥秘的死,面对着人类的大悲哀。

  人生够古怪的了。

  两颗心可以分开,分开的心又可以契合起来。归到底,人,是孤独的。一个人在漫长的道路上行走着,会有心灵的碰撞,会有生命的汇,到头来,一切都要过去;人,还是孤零零的,背着沉重的回忆,独自走向那不可知的终点…

  她坐直了,打开提包,拿出粉盒,掩饰一下脸上的泪痕。

  “我走了。”

  “我送你。”

  他们走在柏林的大街上。柏林的夜街是繁华的,店铺、剧场、饭店、夜总会,闪着彩的灯;行人有的匆忙,有的悠闲,来来往往。

  志摩和幼仪好像踯躅在沙漠里,有骆驼的寂寞。

  “幼仪,”一句话,在志摩的心里翻上翻下,最终还是说了“现在,你更孤单了。今后怎样打算?”

  幼仪斜看了志摩一眼。“你是问我是否准备再结婚?”

  志摩点点头。

  “暂时不考虑。志摩,说真的,对你我的分手,我没有怨恨,只有感谢。你想,一个没有丈夫的女人在异国乡土上独自生活下去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和力量?现在我拥有了这种勇气和力量。我,从中国的旧式家庭、僻乡小镇来到伦敦、来到柏林,学教育、学哲学,我,换了一个头脑,换了一颗心。我获得了自己的人格,我变得强大了。我真想站在高处向中国女同胞大声疾呼:你们出来吧,离

  开三从四德,抛开锅灶针线,走出家庭,到知识的源泉来渴饮吧!”

  “幼仪,我羡慕你的进步。”

  “是的,我进步了。现在,再回头看看我过去的生活,生活的那个社会,多么偏狭、落后和可笑呵。我要回国去兴办教育,办几所现代式的学校,不但要在硖石办,还要在北京、上海办。”

  “你真是个有勇气有胆识的女。”

  “我就是要凭这勇气和胆识,向鼠胆又妄自尊大的中国社会扔几颗炸弹,震惊震惊那些醉生梦死的老爷先生们!”

  “我,一定帮你摇旗呐喊。”

  “可是…可是,”她突然捂住脸哭了起来“我只能教育别人家的孩子,再也不能教育我们的彼得了。”

  志摩默默地抚摸她的肩头。

  走到一家剧院门口,那里在演《茶花女》。

  “幼仪,我们进去换换心情吧。”

  春天已到柏林。公园里,枝头繁花似锦,草坪翠绿如茵;白色的长椅,错落有致地散置在鸟语花香间。

  志摩独个儿斜着身子靠在一张长椅上。昨晚送幼仪到她的寓所前,回到旅馆已是午夜一点半钟。

  上午又去惠兹里宾街三十二号,见到了盛放小彼得骨灰的锡瓶,拥抱了忠诚多情的芬妮,志摩又痛哭一场。下午独自出来走走,信步来到公园里。

  他愣愣地坐着,想象着自己也在那黑色的送葬人里,默默地走着。小彼得的一切都成了过去:他的顽皮,他的欢乐,他对爸爸的思念,他的疾病,他的痛苦,他的死亡,一切都已过去了。然而,他的父亲加给他的孤独、寂寞、悲哀,却永远留在这个自谴自责的父亲的心里。

  一只彩的大皮球滚到他的脚下。他俯身拾起,一抬头看见面前站着一个八九岁左右的小男孩,两只眼睛像蓝宝石。志摩将球捧起还给他,他说了不少话表示感谢和友善,志摩尽管一句也听不懂,却觉得抑扬顿挫,悦耳动听。志摩无言地抚摸着他的头。一分钟里,他们成了好朋友;孩子似乎理解到他心境压抑沉重。

  小朋友不再嬉笑蹦跳,他拉着志摩的手,向一片树林走去。树林后面有一个清亮的大池塘,一个球形的音乐厅濒塘而起。一支弦乐队正在演奏。小孩和志摩坐下了。莫扎特献给海顿的六首四重奏中的第二首,D小调(K.421)。小孩怀里抱着大皮球,静静地聆听着;忽然,他放下皮球,比着手势告诉志摩,他也有一张小提琴,会拉好几个曲子。

  莫扎特的这首四重奏是在他子康施坦莎分娩时谱写的,漾着柔肠千转、动人心弦的感情。一个小生命即将诞生…

  我的彼得呢?彼得啊彼得!再过五六年,不也就像这个德国孩子一样大了吗?也会有他那慧的资质,柔和的情,秀美的体态,也会有他对音乐的天生的爱好…亲爱的小彼得,今天早晨,你妈妈将你生前日常把的玩具:

  小车、小马、小鹅、小琴、小书,一件件的指给我看。你穿过的衣服鞋帽,你妈也含着眼泪从橱里拿出来给我抚摩。妈妈讲你种种淘气的趣事,我仿佛呀到你在楼板上奔来跑去的脚步声响。我这个你几乎从来没有见到过的父亲,这时心里有一个尖锐的刺痛,父的爱像一股泉水从眼里汩汩地涌出。可惜迟了,这慈爱的甘不能救活已经萎折了的鲜花,只能在你亡灵的周遭永远无声地转…

  我的话你永远听不见了,我只是想在悼念里稍稍疏我的积愫。我的情愫,是怨,是爱,是仟侮,是怅惘?这怨,这爱,这忏悔,这怅惘,是对你还是对你可怜的妈妈?彼得!你妈,她何尝有一天接近过快乐和幸福?她在不幸的逆境中证明她的智断,她的忍耐,尤其是她的勇敢与胆识。

  顽强的生命在痛苦挣扎。他要冲破这窒息、混沌的母胎,降临

  人间,每一丝的焦虑和苦恼中都蕴藏着巨大的欢乐…

  生的赞歌更衬显了死的悲哀。

  志摩在音乐里听到了彼得远去的脚步声…

  他抚摩着身边的孩子,那么的轻柔,那么的深情,那么的忧伤,仿佛是在抚磨着自己破碎的心灵…

  (二十)

  小曼在北京酒筵上听朋友谈起志摩的小儿子死了。

  她回到家里关起门来不停地哭,为志摩哭,为幼仪哭,为从未见过面的小彼得哭。

  夜深了,小曼对着孤灯,写她的记:

  …这一下有十几天没有亲近你了,吾爱,现在我又可

  以痛痛快快地来写了。前些因为接不着你的信,他又在

  家,我。心里又烦,就忘了你的话,每天只是在热闹场中去消

  磨时间,不是在东家打牌就是外出跳舞,有时精神萎顿下来

  也不管,摇一摇头再往前走,心里恨不得消灭自身…

  娘着我去看医生,碰着那位克利老先生又说得我的

  病非常严重,心脏同神经都不正常。因此父母为我夜不

  安,看了老年人着急的样子,我便只能答应吃药,可笑!药

  能治我的病吗?一边吃药,一边照样住外面跑。结果身体

  改不过,没几天就真正病倒了。还好,在这个时候我得着了

  你的安慰,你一连就来了四封信,他又出了远门,这两样就

  医好了我一半的病,这时候我没病也要求病了,因为借了病

  我好一个人静静的睡在上看信呀!

  摩,你的信看得我不知道蒙了被子哭了几次,你写得太

  好了,太感动我了,今天我才知道世界上的男人并不都是像

  我所遇到的那样,世界上还有像你这样纯粹的人呢,你为什

  么会这样与众不同呢?

  …几天接不着你的信已经够害得我病倒,只盼你来

  信可以稍得安心,谁知来了信却又更加上几倍的难受。这

  一刻几百支笔也写不出我心头的,什么味儿自己也说不

  出,只觉得心往上钻,好像要从喉管里跳出来似的,上再

  也睡不住了。不管身热得多厉害,我要写,在这深夜里

  再不借笔来自己安慰自己,我简直要发疯了。

  一切的一切都是命,我现在看得明白极了,强求是没有

  用的,还是忍着气,耐着心,等命运的安排吧。也许有那么

  一天等天老爷看见我们在人间挣扎的苦状,听到我们受爱

  情折磨发出的哀哀的叫声,动了他的怜悯心,给了我们一点

  安慰,那时你我才可以吐一口气。现在纵然是苦死也是没

  有用的。人要不认命是不行的。只要看我们现在,一隔几

  千里,一个在海外惆怅,一个在闺中呻,你说,这不是命运

  么?还不是老天爷在冥冥中用他那巨手硬生生地撕开我们

  吗?柔弱的我们,哪能有半点的倔强?这次你问我你是否

  愿意离着我远走了我知道不是!不过,你不是分明的去了

  么?我为什么不留你?为什么会甘心的让你听了人家的话

  离开我而远去呢?为什么我们两人都没有决心来挽回这一

  切?我们都在做着。心里不愿意的事,你明白不,天意如此!

  我知道你一定要责备我这种消极的宿命论,怎么办呢,我一

  到愁闷得无法自解的时候,就只好拿这个理由来自我欺骗

  了。

  现在我一个人静悄悄地独坐在书桌前,听见街上凄凉

  的叫卖硬面饽饽的声音,我忽然好像看见了你,一个人,孤

  零零的,在那人生地疏的异国土地上,飘来飘去…我

  忍受不了这想象的折磨,我要去寻梦了。我知道梦里也许

  能有片刻的安慰,在梦里你一定没有去海外,还在我身边低

  声的叮咛,在颊旁细语温存。是的,人生本来是梦,在这个

  梦里我既然见不着你,我又为什么不到那一个梦里去与你

  相会呢?这一个梦里做事处处有障碍,指责的人太多了,到

  了那一个梦里我相信你我一定能自由地实现我们的理想,

  决没有旁人来诽谤,再没有父母来干涉了!摩,要是我们能

  在那一个梦里寻着我们的乐土,真能够做神仙伴侣,永远的

  不分离,我们何不就永远地住在那里呢,再也不要回到这

  地荆棘的人间,不要把这种废话再说下去了,天不等

  我,已经快亮了,要是有人看见我这样的呆坐着写到天明,

  不又要大惊小怪了吗?不写了,说了许多废话有什么用处

  呢?你还是你,远在天边;我还是我,独坐房里,咳,还是早

  早地去睡吧!

  志摩取道巴黎来到英国。

  当他重又走在雾气蒙蒙的伦敦街上,重又看到衣冠整洁神情庄重的绅士,戴花帽子穿镶边裙的女士,健壮勤劳的工人,大声叫卖的小贩,打伞牵狗的老太太,黄头发脸雀斑的乔治、汤姆、亨利…他的心就感到了种稳的快悦和慰贴。

  他急忙忙兴冲冲地第一个去拜访的就是狄更生。志摩又带去几顶帽子送他,有北京式的,有江南样的——凌叔华特地给泰戈尔做的作为六十五岁生日贺礼的一顶白玉镶额的精致便帽,他没敢拿出来给狄更生观赏,怕他嫉妒。

  “哈哈,你错了。现在我的兴趣已经从中国帽子转到中国折扇上去了。中国的扇子才真正是了不起的艺术品。一面美术,一面书法,翻过来翻过去,都有美的享受,微微的风里还有淡淡的香气。

  你们中国人真是天才,把艺术和生活完美地结合起来的天才。”

  狄更生从书桌抽屉里取出几把扇子给志摩看,扇上的字画都是出自清代小名家的手笔。

  “真抱歉,狄更生先生,这次我没有带扇子给您,以后有机会,我一定送您几把珍品。”

  “好。说定了,”狄更生高兴地握住志摩的手“用你们的比喻叫做:几匹马追不上一句话。是吗?”

  志摩问狄更生有没有请他转的中国来信?狄更生摇了摇头。

  他却告诉志摩一个消息:据说泰戈尔已经不在欧洲了,不过还没有得到证实,真实的情况要你自己到意大利才能清楚。

  志摩感到大失所望。他楞怔了很久很久。

  匆匆忙忙赶到意大利,花了两个星期才明白泰戈尔早在二月间就回印度了。泰戈尔的英国秘书思厚之刚结婚,太太是全世界最富有的女人之一,美国大富孀史特里夫人,在英伦乡间达顿庄有一幢豪华别墅,目前正在度月,忘了及时把泰戈尔的行止告诉志摩。

  既来之,则安之,那就索痛痛快快地游览意大利的旎风光吧。志摩将幼仪从柏林接来,两人结伴逛游罗马、威尼斯,他们最喜爱的是翡冷翠——这是志摩给佛罗伦萨取的一个美丽的名字。

  他们在群山环抱中的一座幽雅别墅里租了两个房间。房主蒙皓珊女士热情奔放,有很高的文化修养。园子里有美木繁花,鸟声不绝,最动人的是夜莺的歌唱。

  上山或下山,在晴好的五月傍晚,不出几步,就进入一幅色彩浓郁的油画。道旁树枝上垂挂着累累果实,伸手就可采撷,一咬口鲜汁,令人醉。晚风是这样温馨、柔和,从繁花簇拥的山林里吹拂过来,带着一股悠远的淡香,渗和丝丝滋润的水气,摩挲着颜面,轻绕着肩。这时,他俩的身子、灵魂与大自然融合一体,同在一个脉搏里跳动,同在一个音波里起伏,同在一个神奇的宇宙里悠然自在。

  他们在青草里坐卧,草的翠绿唤起他们童稚的活泼;他们在幽静的山路上,挥臂狂舞,看着自己的身形变幻,好似树木的枝叶在婆挲影;他们在石旁水畔想息,信口哼唱乐曲的片断,这是莺燕的啼鸣启迪了他们的乐感。

  他们的襟跟着漫长的山径开拓,他们的心境随着澄蓝的天字宁静安定;他们的思想情感和着壑间的清溪,谷罅里的幽泉,时而一碧到底的清澈,时而泛起成章的波动;入凉爽的橄榄林中,入妩媚的阿诺河去…

  他们深深认识到大自然是一部最伟大的书。只要你用自己的灵读通了这部书,你在世界上寂寞时,有所慰抚;困顿时,有所希望;苦恼时,有所凭藉;挫折时,有所鼓励;软弱时,有所督责,失时有所指点…

  翡冷翠的夜是由诗,音乐、花朵、鸟声、梦、云、爱情…人间一切美好的事物混合起来造成的。他打开窗子,月光像水一样泻进来,淋了他一身。他变成银白的了。远峰、树秒、水响、虫鸣,他又岂肯辜负这美丽的月夜?

  他拿起笔来写了一首七十四行的长诗《翡冷翠的一夜》。

  (二十一)

  小曼去大觉寺休养。

  她是在西山脚下坐轿子上大觉寺的。山路很难走,坐在轿里滚来滚去像坐在海船上遇见大风一样的颠簸;她生平第一次坐这玩意儿,差一点滚了出来。

  走了三里路,快到寺前,只见一片片的白云,白得好像才下过雪,山石树木都看不清,从山脚一直到山顶都是白,她惊异极了。

  这分明是暖和的春天,身上穿着蘑薄的夹衣,微风一阵阵吹来入夏的暖气,为什么跟前会有此景?

  她低头问轿夫;“你们这儿山上的雪,怎么到春天还不化?”

  那矫夫走得头是汗,听了小曼的话,他一面擦汗一面问她:

  “大姑娘,你说什么?今年的冬天比哪年都热,山上儿没下过雪,你哪儿瞧见有雪呀?”

  “你们看那边山雪白的不是雪是什么?”

  她的话还未说完,几个轿夫都大笑起来。“真是城里姑娘不出门,连杏花儿都不认识,倒说是雪,你想五六月里哪来的雪呢?”

  什么?杏花儿!她简直叫他们给笑呆了。

  顾不得他们笑,她只乐得恨不能跳出轿子一口气跑上山去看个明白。天下真有这种奇景么?

  忘记身子是坐在轿子里,她伸长颈子直往前看,急得抬轿人大叫:“姑娘,快不要动,轿子要翻了!”

  一连几晃,几乎把她抛下山涧去;这一下才吓回了魂,只好老老实实地坐着再也不敢动了。

  走过一个石山顶才到了平地,一条又小又弯的路带着一群人走向大觉寺。两旁全是杏树林,一直到山顶。

  他们在树荫里慢慢往上攀,鼻子里全是花香,有一种说不出的甜味。小曼从未想到人间还有这样美的地方,乐得连路都不会走了,左一转右一拐,四周不见别的,只是花,雪白的花,一尘不染。

  回头看见跟在后面的人,慢悠悠地往上走,好像都在幻景里似的。

  她一口气登上了山顶,站在一块高高的峰石上,定一定神举目远眺,啊!对面山坡上照过来的斜,使雪白的杏花顿呈无限的丽,她很不能纵身一跳,到花丛里去打一百个滚——只是怕坏了粉的花瓣儿。

  她又发现山谷中有一片碧绿的草,几间茅屋,三两声狗吠鸣,一幅陶渊明笔下的田家景象,风情无限。她忽然想:摩,让我们在山里隐居吧,花二三千块钱买一座杏花山,每年结的杏子,卖到城里就可以度;造几间平房,竹篱柴扉,再种下几样四季菜蔬,每

  天在阳光里栽栽花种种草,养几个鸟玩玩,这样的日子比做神仙都美…

  一天疲乏,到了晚上,大家都睡得正浓,小曼想着志摩,不能安睡,窗外的月光又在纱窗上映着逗她,便一个人走到了院子里。只见一片白色,照得梧桐叶的影子在地上来回晃动。她不怕夜寒,一直跑出庙门。一群不知潜歇在何处的小雀儿被她吓得惊起向杏树林子里飞。

  这时,一阵芳香,熏得她好似醉酒,脚下不由得踉跄了;清风阵阵,轻轻抚着她的身子,明月依傍着云块,定定地看着她。这人的,又勾起她对远方诗人的思情了。一阵心酸,她索躺在梦草上闭着眼睛轻轻地叫着他的名字。

  她似梦非梦地睡了,也不知有多久——忽然好像听得你那活泼的笑声如珠子似地在我耳边滚:“曼,我来了。”又觉得你那有力的手,紧握着我的手往嘴边送,又好像你那顽皮的笑脸,偷偷的偎到我额边抢了一个吻——这一下我吓得连气都不敢,难道真是你回来了吗?

  急急地睁眼一看,哪有他半点影子。再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右手握住了自己的左手,身上盖落花,花瓣儿粘在边…

  她不觉恼怒起来,站起身,拿花枝儿出气,用力拉拽,花瓣儿纷纷坠下,落得她头是杏花;林内的宿马以为狂风骤起,一阵惊叫往四下飞。

  一个美丽、宁静的月夜叫小受那无名的恼怒给破坏了。她一边走一边想:为什么不留下他?为什么让他走?

  幼仪在意大利待了半个月就回柏林去了。

  志摩给泰戈尔写了一封长信:

  …亲爱的老戈爹,你一定要让我知道如何抉择,是

  (一)续留欧洲侯你再来,还是(二)我六月左右赴印度打算

  与您在山迪尼基顿见面…无论如何,我非见您不可,即使

  一会儿也好…您在中国的访问为时颇短,但留给那边朋友们的忆念

  却毫无疑问是永远常新的!而令人更感到安慰的、是您在

  中国建立的关系,远远超过了个人之间的点滴友谊,这个关

  系就是两国的灵魂汇合成为一个整体。你所留下在中国的

  记忆,至终会在种族觉醒今成为一个不断发展的因素…

  六月四,泰戈尔来电,说准于八月到达,希望志摩等他。

  于是,这期间,志摩就像在一封信里所说的:“从甲城到乙城,丙城…一天天这样飘飘。感情是我的指南,冲动是我的风…”

  中旬,他第二次到巴黎。

  整个的巴黎就像是一野鸭绒垫褥,衬得你通体舒泰,硬骨头都给熏酥了。

  咳,巴黎,到过巴黎的一定不会再稀罕天堂;尝过巴黎滋味的,连地狱都不想去了——偏偏,他要的是人间。

  志摩在映着卢浮宫影子的纳河的柔波里看到了冉·阿让、邦斯的面庞的沉浮;在混和着颈的软语、开怀的笑声里听到了包法利夫人、爱丝米拉达的喟叹;在翻飞的乐调、醉的酒香里感知了玛格丽达、芳汀的哀怨;浮动在表层的也许是光明,是畅,是快乐,是甜蜜,是和谐,但沉淀在阳光照不到处的才是人事经验的本质:说重一点是悲哀,说轻一点是惆怅;只有不愿意永远在轻快的波里漾着的人,才能够得到往深处去时的发现。

  志摩在一家热闹的饭店里结识了一位寂寞的女郎,听她讲自己哀怨的爱情故事。

  他忘不了她。她是在人生的急里浮转着的一张萍叶,他见着了它,掏在手里沉思了一曲,依旧还给它的命运,任它飘

  ——它以前的飘泊他不曾见到,它以后的飘泊,他也见不着…

  他看着那些五层楼的灰色房子,构思了一篇关于穷画家的小说。主人公坐在喝空的咖啡杯的旁边,大谈人体美的不可信的轻柔,不可信的匀称,不可信的韵味…

  丽的巴黎,也许与这位写得一笔“浓得化不开”的诗文的才子,有着更多的融合、默契吧?偏偏不是,志摩的气质,是素朴的。

  清逸的,甚至有点精神的洁癣。他心灵的系萦之地,不是巴黎,而是他的老相识——伦敦。

  在去伦敦之前,特地去了一次枫丹卜罗。曼殊斐尔的坟在这里。

  穿过一座幽深的大森林,来到墓园。

  这里,是静寂的世界,一块石碑下面长眠着一个灵魂。哀荣、成败的经历,化作默默的野花小草,缕缕淡香也许就是来自冥界的信息。

  志摩静默地站在墓前,想起那次雨夜的造访——二十分钟不死的时间。

  生命是美好的,人间一切崇高、优美、正义的情绪与思想,都是生命的光溢彩,可它又多么短暂呵,刚刚闪发了几下光亮,就得归于永恒的寂灭与黑暗。生死是一个伟大而神秘的未知,够人类思考千年万年…

  想起祖母,想起表兄叔徽,想起彼得,想起曾经亲爱同处而又永诀了的亲友,他愈来愈感到唯其每一个人都不可避免地要投向这永恒的寂灭与黑暗,人生才显得格外壮丽,格外有价值。他不是一个悲观主义和怀疑论者,他从死中得出的不是万念俱灰而是百倍勇进的信心。

  这次来欧洲,志摩每到一处都爱去郊外冷落处寻找墓园。他已经在契河夫、克鲁泡特金、小仲马、波特莱尔、伏尔泰、卢梭、雨果、雪莱、济慈、朗宁夫人、弥盖朗演罗、但丁的坟上凭吊过了。

  何须蔓草、凉风、白烨、青磷,单这圆圆的长长的一杯杯黄土,就够你升起肃穆、庄严、哀悼的感情。

  坟墓只是一个美丽的虚无。在这静定的意境里,光止息了波动,思感收敛了震悸,这时你的灵便可得到最纯净的慰安,你再也不希求什么了。它只是它,包涵一切,覆盖一切,调融一切的一个美的虚无…

  一只手按在志摩的肩头。

  志摩回过头去。“麦雷!”

  老多了。他手里拿着一大束鲜花。

  麦雷将花束放在曼殊斐尔墓前,两只手紧紧握住志摩的手。

  “非常感谢,徐先生,你还纪念着可怜的凯瑟琳。”

  他们臂挽着臂慢慢地离开墓园向树林走去。

  “我现在住在道骞斯德,紧靠着哈代家。我买下一所海边的小房子,窗外就是波涛。”

  “一个人?”

  “凯瑟琳的去世使我消沉了很久。我把全部心力都用来办报,但还是摆不了心头的悲伤。”

  “道路还长着呢,曼殊斐尔无比纯洁的心灵将会因您的长久悲伤而不安。您应该重建自己的生活。”

  麦雷点了点头,表示感谢,又继续说下去:“有一天,我收到几首诗,写得很美,感觉独特,技巧也有出众之处,我约作者来见面,是一个年轻的女子。”他停顿了一下“后来,我们就结婚了,现在我们俩一起住在海边那所小房子里。她也是凯瑟琳的崇拜者,我们常常谈论凯瑟琳的作品。”他忽然转过头来对着志摩“你不谴责我吧?”

  “我高兴看到您已经摆了悲伤。”

  “但是,我永远不会忘掉她,”他朝后面的墓园指指“我每个月都要到她坟上来放一束鲜花,多半和爱米一起来。凯瑟琳爱花,没

  有它们,她会寂寞的。”

  “喔,还有,我们的朋友劳伦斯,你还记得吗?”麦雷又说。

  “怎么不记得?那个赫赫有名的作家!”

  “他近来写了好多小说,是讽刺凯瑟琳的丈夫的…”麦雷摇头叹息说。

  “是吗?”志摩说“不过,我想,这不会妨碍你吧…”

  他们在林边大道旁停了下来。

  “我可以用车送你吗?”麦雷问。

  “谢谢,不用了。我还要去参观枫丹卜罗官。”

  麦雷与志摩握手告别。“你如果到道骞斯德,请来我们的小房子。我的爱米一定非常乐于结识你这位卓越的中国诗人。”

  志摩向他挥了挥手。他坐进了车子,是一辆世纪初的旧式车,笨拙地开走了,扬起一片尘土。

  志摩步行到枫丹卜罗宫附近的邮局,给小曼写了一张明信片,上面题了几句诗,哀悼曼殊斐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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