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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目录

  一

  七月二十,夏玫玫惨淡经营的大型舞蹈《燃烧之谷》终于正式彩排了。

  据夏玫玫说,萧副司令也将莅临观看。这就有点拉大旗做虎皮了。

  除了政治部首长审查节目,大区首长亲自光临观看彩排,还是不多见的。

  彩排是在歌舞团的排练场进行的,韩陌阡和赵湘芗进场之后,台下只稀稀拉拉地坐着十几个机关干部和一些家属,再有就是歌舞团自己的人了,儿没见萧副司令的影子。也见不到夏玫玫的影子。

  赵湘芗进来的时候,韩陌阡已经在第三排落座了。虽然是炎热天气,但是韩陌阡却穿着军装,而且风纪扣一丝不苟,里面是一件士兵穿的那种洋布衬衣,军容很严整的样子。

  赵湘芗把韩陌阡的这身装束理解为一种掩饰。

  韩陌阡虽然年纪不大,但是由于长期蹲机关,要写材料熬夜,脸上就经常现出一些老气横秋的东西,再加上要经常围着首长的股转,培养了一副严肃的表情,偶尔松弛下来,就有点皮笑不笑的滑稽。他穿上军装要比他穿便衣看起来精神些,姿势上也年轻一些。

  韩陌阡招呼赵湘芗说:“赵干事我们坐一起,等会儿夏玫玫要来给我们卖。”

  在这几个人的小圈子里,韩陌阡一直是一本正经地称呼赵湘芗叫赵干事,这大约也是一个男人的谨慎,在表达着尊重的同时也表达着距离。

  赵湘芗走过来坐在韩陌阡身边,摸出手绢轻轻地扇了几下说:“韩参谋你这身军装捂在身上,我都替你热得慌。”

  韩陌阡这才注意到赵湘芗今晚没穿军装,而是一袭淡黄的真丝连衣裙,柔软地展示着青春女子美妙的起伏。韩陌阡起身往旁边挪了一个位置,说:“那我得离你远点。贾宝玉说女孩子都是水做的,别让我把你烤干了。”

  赵湘芗怔了一下,马上就明白韩陌阡是怕她这身装束太扎眼了,嫣然一笑,扭转话题说:“夏玫玫这家伙把声势造得轰轰烈烈,还居然敢打着萧副司令的旗号对我们施加压力,可是观众并不多嘛。”

  韩陌阡说:“观众不多,就更显得咱们鹤立群了。姑娘还是穿裙子好看,可是今天不是节假,你没穿军装恐怕不合适。”

  赵湘芗说:“晚上是休息时间,我为什么非要穿军装?”

  韩陌阡说:“如果真有首长来了,就这几个人,要打招呼,你敬不敬礼?”

  赵湘芗夸张地说:“天啦,怪不得夏玫玫说你是刁德一,真是深谋远虑,连看节目要不要敬礼都想到了。首长来了我就躲一边去,未必他还去追着一个老百姓给他敬礼?可是我估计今天不会有首长来了,你这身军装也白穿了。”

  韩陌阡说:“通知我们是7点开始,只差七八分钟了,还没有动静,也许真是在等萧副司令。就是没有首长来,我也穿这身衣服,我没有别的衣服可穿。”

  又说:“赵干事不知你自己意识到了没有,姑娘穿裙子,固然多了几分女的妩媚,可是当兵的姑娘穿裙子,又有一些东西被损失了。你看你进来的时候,还是齐步走,大步流星的,穿裙子走齐步可是不好看的。”

  “你说穿裙子该怎样走路?”

  “穿裙子要走小碎步,亭亭玉立,袅娜轻盈。”

  “这不是小资产阶级情调吗?”

  “是小资产阶级情调,你穿连衣裙这本身就是小资产阶级情调。穿上小资产阶级的裙子,还是要走出小资产阶级的碎步才协调,否则就是不伦不类了。”

  “谁说穿连衣裙是小资产阶级情调?”

  “退回五年,就你这身打扮,走在街上,恐怕会有无产阶级兄弟拿剪刀给你剪几个口子你信不信?”

  “耍氓啊?”

  “那叫‘革命’。”

  韩陌阡又指了指刚刚进来的几个穿便衣的军人,鄙夷地说:“我最讨厌这种穿法——上面一件没领章的军装,下面一条的确良子,要不就是上面一件的确良,下面一条黄军,不土不洋不伦不类的。看一个人怎样搭配衣服,就知道他有没有文化,有没有素质。”

  赵湘芗说:“怪不得夏玫玫说你毛病多,一斤鸡蛋里面可以挑出六两骨头。”

  二人正在讨论连衣裙和革命的问题,从后面又进来了几个人,观众席上出现了一阵起立打招呼的动——萧副司令果真来了。

  由于军区司令员韩辉重病住院,这期间军区大院里有了许多传说,主题当然都是围绕未来司令员的人选问题。据机关职业预言家分析,副司令员兼司令部参谋长沈阵雨接任司令员一职的可能最大,一是年龄优势,沈阵雨才五十六岁,属于少壮派。二是沈阵雨对于和平时期的部队建设很有独到的见解,工作作风务实,机关上下口碑都很好。第三,沈阵雨在总部担任过二级部的部长,上层熟悉。这一条的作用是很难估计的。

  但是,在韩辉的免职命令和新司令员的任职命令没有下达之前,由萧天英作为常务副司令员主持工作。显然,萧天英也是未来司令员的重要人选之一。在现任的副司令员中,萧天英年龄居于中等,资历却高过了任何一个副职(包括七个副司令员和五个副政委)。

  在韩陌阡看来,主持日常工作的萧副司令,并没有像人们预料得那样做出什么重大举措,以显示自己的实力,为扶正增加分数,而相反的是,在公开的场合,已经很难看见他面了。他老人家今天居然亲自观看一台小小的彩排,可见夏玫玫在背后下了多大的力气。

  萧副司令落坐之后,灯光骤然黯了下来,大幕徐徐拉开。

  在灯光的作用下,背景显得十分深远,就在那深远的背景上,出现了一轮巨大的火球,那是经过放大处理了的太阳,弥漫了整个天穹。太阳的右下角,有一堆黑色的轮廓,隐隐约约地像是一座陡峭的山峰。黑色投影的左侧是一快暗红色的长方形,像一面旗帜。随着一阵悠扬的长笛的鸣奏,灯光水般地泻落下来,舞台上青光明媚,长方形动了起来,犹如一群山花的蓓蕾在缓缓绽开,十几名穿着透明白纱裙的姑娘偏偏起舞,在快的音乐中围绕着那座山峰(现在可以看出来了,那是由十几个身着绿军装的小伙子组成的群雕)蝴蝶恋花般轻盈飞,如醉如痴如梦如幻。在一阵雄健有力地旋律中,男演员们迈着正步(那是经过处理之后的分解动作),向台前近…绿色和白色构成了一汪缤纷的河,在舞台上簇拥、淌、旋转、叉、分解、再次聚拢。在长达十几分钟的轻歌曼舞之后,灯光变淡、变暗、变黑,女演员们飘逸地隐去了…当视野从新光明之后,舞台上出现了一门火炮的廓影。男演员们在台前做葡匐前进状,动作有点像奔腾的骏马,又有点像正在冲锋的士兵。

  二

  灯光从舞台上反弹下来,落在韩陌阡的脸上。这张脸上一如既往地没有表情。

  事实上,节目只进行到一半,韩陌阡就走进了夏玫玫的灵魂深处。没有比他更了解夏玫玫的人了。至于康平,不是糊涂也是假装糊涂,他同夏玫玫的关系,像多数拥有法律许可的夫一样,实际上是生活在同一空间的陌生人。韩陌阡从来就不认为康平会真正读懂夏玫玫,就像他从来不相信这对夫会真正恩爱一样。

  毋庸置疑,夏玫玫的确是别具匠心的,从审美的角度上看,这台节目有许多耐人寻味的东西——当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体会到这一点,更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接受这一点。整台节目有动有静,有优美的有壮阔的,有萋萋芳草有高山雄姿,有奔腾跳跃有小河潺潺。但是很快韩陌阡就意识到了一个秘密——一个只有他才有可能领悟的秘密,这台舞蹈里注入了一种神奇的力量——生命的力量。看了这台节目,韩陌阡明白夏玫玫几个月前在N-017炮场上失态的原因了。

  那几乎就是一次受孕的过程——我歌唱带电的体。

  现在,韩陌阡的两只眼睛分别注视着两个地方,他的左眼目不转睛地落在奔腾旋转的舞台上,右眼却在翻阅着历史的一页。

  他相信他是惟一读懂了这台舞蹈的人,就像当年那个热辣辣的夏天的夜晚他从她的身上读出了青春的芬芳一样。

  退回到七年前,夏玫玫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他和韩陌阡的关系既有点像师生关系,又有点像兄妹关系,甚至还有点像其他的什么关系,总之比正常的同志关系要亲近得多,而所有的这些关系都是在萧天英允许的范围之内。那时候,他对这个比他小七岁的姑娘有着很复杂的感情,一方面由于出身背景的悬殊,他必须小心翼翼地照顾她并且服从她,另一方面,在两年多的时间内,他陪着她啃完了十几本文艺理论书籍,他差不多也快成为一个艺术鉴赏家了。

  他们频繁接触却始终没有出格,这当然得益于韩陌阡坚定的革命意志,也得益于夏玫玫的天真无

  他是绝不会唐突这个红色家族掌上明珠的,甚至在非原则的问题上做出过许多让步,譬如她要求他在星期天陪着她到江边去玩,譬如她要求他下部队的时候坚持给她打电话,尽管他很忙,但他从来没有违拗她的意志。她还提出过一个非常荒诞的、不近人情的无理要求——不许他会女朋友。

  事实上他那时候也的确没有正式谈过恋爱,虽然有个女朋友林丰,也是若即若离的,距离建立婚姻关系的要求还差得很远。夏玫玫的那些个无理要求曾经让他浮想联翩,他把它理解为一种暗示,他在幸福的遐想当中又深感恐慌,他察觉他对这个姑娘已经十分…疼爱了,这是很危险的事情,因为无论是萧副司令还是萧夫人,都没有这方面的丝毫考虑,他们就是把他作为一个秘书使用,虽然他不是秘书。他的这种身份,与首长家的孩子倘若瓜葛不清,那是犯大忌的。再说,萧副司令毫无戒心地把辅导栽培夏玫玫的信任交给了他,那份信任是不容亵渎的,更是他不敢亵渎的。因此,在把握同夏玫玫的关系上,他委实经受了一场严峻的考验,既没有让她感到冷落,又不至于惹出嫌疑。他的努力是成功的。

  只有一次,他让夏玫玫真正地恼火了一次,起因是一件很小的事情。

  那天两个人在一起聊天,不知道是从哪里扯出了一个话题,就是关于狮子和羚羊究竟谁跑得快的问题。韩陌阡认为当然是狮子跑得快,夏玫玫认为是羚羊跑得快。韩陌阡的理由是狮子凶悍,羚羊总是被狮子吃掉的,既然是狮子吃羚羊,当然说明是狮子跑得快,跑得快才能追得上嘛,这还有什么值得怀疑的?

  夏玫玫则大不以为然,夏玫玫的理由是羚羊体积小,行动灵巧,而狮子笨重,狮子是吃不掉羚羊的。

  韩陌阡反击说“火车的体积比自行车体积大,你能说自行车比火车跑得快?”

  夏玫玫当时被问住了,气急败坏地问:“你说狮子比羚羊跑得快,你有什么根据?”

  韩陌阡没有被夏玫玫的气势汹汹所吓倒,毫不退让地说“羚羊总是被狮子吃掉,就是根据。”

  夏玫玫说:“你强词夺理,你说羚羊总是被狮子吃掉,又有什么根据?”

  韩陌阡说:“你说羚羊比狮子跑得快,你又有什么…”“根据”两个字还没说出来他就打住了,他惊愕地看见夏玫玫的眼睛里已经涌上了泪水,正怀着深仇大恨一般地怒视着他。他怔了一下,马上换了一副笑脸,说:“你看你,这算什么事啊,完全是开玩笑嘛…当然是羚羊跑得比狮子快了,狮子那么笨的家伙,怎么能跑得过羚羊呢?我本来是想让你高兴的,才故意逗你的。”

  岂料道歉还送不出去,夏玫玫依然不肯罢休,眼泪从漂亮的睫上坠下来,继续着愤怒:“你不要假投降,你说羚羊比狮子跑得快,你有什么根据?”

  韩陌阡说:“这话是你说的啊,是你说的羚羊比狮子跑得快嘛。”

  夏玫玫说“这话是我说的是不错,可是你既然认输了,你就得让我赢个明白。”

  这就是货真价实地蛮横不讲道理了。但韩陌阡并不认为这是仗势欺人,反而觉得这姑娘蛮横得可爱。

  为了早点息战,韩陌阡脑袋转了一圈,灵机一动,口而出:“我看过一本介绍动物的书,对各类动物的奔跑速度都有个比较,老虎是每分钟300~350公尺,狮子是每分钟260~300公尺,羚羊是每分钟420~460公尺,羚羊在走兽里奔跑速度第三,而且持续时间是老虎和狮子远远不能相比的,当然是羚羊快了。”

  夏玫玫起先将信将疑,看贼似的看着韩陌阡,见他讲得有鼻子有眼,而且态度一本正经,又由不得不信。其实韩陌阡是为了应急瞎编的,大致估计罢了。没想到几天之后,夏玫玫居然拿了本书找到炮兵司令部大院,说:“老阡你真行啊,我知道你是糊我的,可是你糊得还真差不多呢。你这个鬼男人,你这个泥作的鬼男人会神机妙算啊?”

  说着,把书往桌子上一扔,扯住韩陌阡的耳朵,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韩陌阡没有感到太大的幸福,倒有点哭笑不得。

  就从那个时候开始,夏玫玫开始称呼韩陌阡为“泥作的鬼男人”了,这个称呼包含的内容无限宽广。就是这个称呼,才让韩陌阡真正明白了,这个世界上有个“水作的小女人”已经开始把他往她的心底收藏了。

  还有一次,夏玫玫鬼里鬼气地对他说“老阡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不是萧副司令的外甥女,我是他的私生女,你信不信?”

  韩陌阡一怔,顿时紧张起来,强作镇静地说:“胆大包天了,什么玩笑都敢开,这话要是被萧副司令听了去,你挨骂不说,我还得陪着倒霉。”

  夏玫玫却是一本正经,说:“不骗你,我确实是他的私生女,这样跟你说吧,我是他们老俩口共同的私生女。”

  韩陌阡被她说糊涂了,也说得更紧张了,无比庄严地说:“我不听,我坚决不听,求求你不要把你们家的隐私告诉我。”

  但是,他哪里敌得过夏玫玫,夏玫玫朝气蓬地给他讲了一个至今也未经证实的故事。

  夏玫玫说,那是“不久不久以前”的事了——不久不久以前,W军区炮兵司令员某某某的夫人因患绝症住院,某某某的妹妹陪住在医院里照料嫂子,在那家医院里她有个很要好的同学,大学刚刚毕业,还没成家,没有负担,早晚也经常到医院去看望某某某的夫人,照顾得尽心尽力。某某某那时候还不到四十岁,却已经扛上了少将军衔,英气地很引人注目,某某某妹妹的同学对这位年轻的将军十分崇拜,某某某对这位女大学生也很喜欢,在他夫人住院一年多的时间里,两个人渐渐地产生了感情,并且做出了在那个时候不该做的事情。这件事没能瞒过某某某夫人的眼睛。某某某感到愧对将不久于世的夫人,请求宽恕,某某某的夫人却十分大度,对某某某说,这些年你是爱我的,我是知道的。你们的关系我完全理解。我不行了,可是我还没给你留下一条,你就跟她结婚吧,让她替我生个儿子,对我也是个安慰。不久,某某某的元配夫人就去世了,可是某某某妹妹的同学这时候也已经怀孕三个多月了,某某某考虑夫人尸骨未寒,马上续弦有伤大雅,便密谋安排他妹妹假装怀孕,他妹妹的同学则扮演照料同学的角色,两个女人一起住进了某某某妹妹的家里,生下的孩子就落在了某某某妹妹的名下。

  “遗憾的是,那孩子不是个儿子,是个女孩——她就是我。”

  韩陌阡听天书一般听夏玫玫讲完,笑了笑说:“这回我相信了,你真是搞艺术的,想像力丰富。夏玫玫说,我说得是事实,信不信由你。韩陌阡说:这么说,某某某妹妹的同学就是某某某现在的夫人了,你是他们的亲生女儿,现在已经可以公开了嘛,你干嘛还舅舅舅妈地喊?”

  夏玫玫怪怪地一笑,说“你贼的,怎么连这个也不懂?他们正式结婚的时候,我已经三岁了,能公开吗?无论是出于政治的还是道德的考虑,这个秘密都只能永远地保住。所以说,我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老觉得别扭。”

  韩陌阡说“哪怕你把这个故事编得再天衣无,我也不相信,我认为你脑子有问题,有妄想狂的症状。”

  夏玫玫说:“去你妈的,你才有妄想狂呢。我再跟你说,赵湘芗也是某某某的私生女你信不信?”

  韩陌阡的脸都白了,结结巴巴地说:“你真是太放肆了,我再也不听你的这些鬼话了。”说完起身就走。夏玫玫跟在后面哈哈大笑,说:“老阡你真是个傻瓜青年,就连这点考验都经受不起。管他真的假的,就是编个故事,是多大个事吗,你怕什么怕?”

  …

  三

  舞蹈仍在继续,雄浑的热从台上扑到台下,烤灼着观众的眼睛。

  突然,士兵装束的演员在音乐的感召下,退回至背景深处,一阵惊天动地的呐喊似天边隆隆滚过的雷鸣,士兵们在前进、后退,再前进,再后退,恰似惊龙回旋,所有的身躯都直立了,肌隆起的臂膀在强烈的灯光下向空中伸张,犹如正在熊熊燃烧的火焰在悸动着颤抖…,火炮的廓影在士兵们的簇拥下被推到舞台中心位置…熟悉炮兵生活的人从士兵们的动作中能够隐隐约约地意识到那是分解了的开架动作,节奏一致,遒劲有力,然而,在经过了艺术处理之后,这些动作又是那样从容自如,过程的转换游刃有余,火炮的廓影在士兵们排山倒海一样的起伏中被撕裂了,痉挛着敞开了膛…

  夏玫玫扭过脸来,向韩陌阡和赵湘芗递过来一个探询的微笑,赵湘芗嘴巴张了张,还没说出口,韩陌阡就举起右手,左手食指顶住右手掌心,做了个暂停的暗示。

  夏玫玫又看了看萧副司令,老人家仍然端坐如山,纹丝不动,像是很认真的样子。而无论是韩陌阡还是夏玫玫,心里都已经有几分预感了,老人家不满意,至少在眼下(而眼下已经是高xdx了)还看不出有什么激动,不然他早就谈笑风生了。

  …又一束圆柱形的灯光笼罩下来,观众席里出现了嘘稀的惊叹…那门火炮的廓影是由十名女演员的身体组合而成的造型,她们一群像精灵一般,在士兵们的手里被分解了,扭动、倾倒、挣扎、动,被托举入云,又轻落尘埃,裙纱翻飞,长发瀑泻,骨柔如水…当领舞的甩飞身上的白纱之后,韩陌阡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上,他疑惑自己是看错了,领舞的女演员难道是体的吗?擦亮眼睛再看一遍,不是,但是,那身紧身的舞衣委实太薄了,薄如蝉翼,透明如纱,那副身躯所有的曲线,凹凸分明,所有的部位都若隐若现。那无疑是一副美丽的身躯,美丽的身躯在美丽地舞蹈——她在领舞男演员的托举下如同一只白色的海鸟展翅翱翔,轻轻落地,缓缓地仰倒在萋萋绿茵上,在暗淡了的灯光下,定格成一门单炮的造型。音乐高亢起来,伴着一声两声金属的碰撞或呻,进军的鼓号如同奔驰的马蹄,细碎地踏在舞台上,将一种莫名的情绪散落在观众席的上空…终于静止下来,女演员们全部抛去了身上的纱衣,以纯粹的身体重新组合造型,呈现了一个豁然开朗的新的生命体…那是已经被打开了的处于临战状态的火炮的雄姿。

  这时候萧副司令回过头来,韩陌阡的心里顿时一阵心跳——他是在替夏玫玫心跳呢——他比谁都知道,萧副司令不可能喜欢这台节目,就是让他韩陌阡来拍板,他也不会同意在部队上演这样的节目的,不管这节目是好是坏,他首先要把握的是它将给部队带去的效果。

  果然,萧天英只是向他和赵湘芗(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点了点头,也向夏玫玫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又庄严地回过头去继续观看。

  夏玫玫向韩陌阡两手一摊:坏菜了。

  韩陌阡则安如泰山,纹丝不动。

  …士兵们仍在舞蹈,翻滚、跳跃、奔腾,情——那一泻千里无可遏制的情在腔内敛聚、浓缩、躁动、爆炸,他们呐喊着扑向他们的炮位——那座由女的身体堆砌的颤栗着的山峰,他们跃动的身躯如同隆隆滚动的,澎湃的海洋里爆发出来的一高过一的涛声向观众席上扑面而来,浸透并冲撞着观赏者的心灵…

  结束了,士兵们扑向背景深处,一面旗帜——那是火红的灯光从空中覆盖而下,霎时,构造了天红、地红、人红、山红的奇观,红色的水淹没了台上台下…

  青光再现,依然阳光明媚山花绚丽。

  观众陆续退场,萧天英仍然纹丝不动。坐在萧天英身边的文化部长见萧副司令始终一言不发,心里有点怯乎,小声说,首长,给我们讲几句吧。

  萧天英看看台上,又看看台下,王顾左右而言它:“大家都吃饭了吗?”

  文化部长说:“舞蹈演员在登台前照例是不吃饭的。”

  萧天英说:“噢,今天又懂了一个常识。”

  文化部长一听不对劲儿,朝夏玫玫看了一眼,夏玫玫却灰着个脸不抬头,她已经觉察出来了,她的心血,她充了热情和生命力量编织的梦幻将要遭到毁灭的打击。

  “首长,讲两句吧,这个…节目…时间…恐怕还要…改进…”

  文化部长简直是语无伦次了。

  萧天英不紧不慢地伸出手来,有条不紊地梳理着脑袋上的稀发,慢悠悠地开了腔:“叫我说什么?我又不懂跳舞。开口就是指示,我一个外行,指示什么?是好是坏,你们心里还没数?请你们政治部的首长和专家来看。”

  说完,举起军帽扣在头上,站起身子,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四

  萧天英单独召见韩陌阡是在军区常委扩大会议之后,这次召见让韩陌阡有点摸不着头脑。按照常规,萧副司令现在正处于非常时期,有多少重大问题等待他拍板决策啊。可这老人家居然不紧不慢,而且专门利用了半个下午,跟他这个正营职干部聊天。

  聊…天?

  可萧副司令就是这么说的。

  萧副司令什么都聊,从他在别茨山打游击聊起,聊到了在军区炮兵、在军区这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坎坎坷坷,甚至还聊到了女人问题。萧副司令问道:“小韩你的爱人是在总医院工作吧?”

  韩陌阡回答说是的。

  萧副司令又问:“是医生还是护士?”

  韩陌阡回答说是医生。

  萧副司令再问“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韩陌阡回答说是某某军医大学毕业的。

  萧副司令还问:“是工农兵大学生还是考上去的?”

  韩陌阡回答说是考上去的,恢复高考的第一批大学生,不过是当了军医之后才考取的。

  萧副司令沉片刻说:“那是真正的知识分子了。当然喽,你也是个知识分子,而且我认为你是个大知识分子。在军区这个大院里,你知道我最喜欢找谁聊天吗?”

  韩陌阡茫然不知所措。

  其实他已经揣摩出老爷子的心态了。说起来是相当一级的首长了,可是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这样的首长往往又很孤独,最大的孤独就是不能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即使对自己的夫人。军区过去有位司令员,是战争年代的一员虎将,他的夫人直到临死,都称呼他为首长。这在常人看来简直不可思议,两口子之间还称呼什么首长?在公开场合也罢了,据说在家里也是叫“首长”难道没有夫生活么?两个人在某件家俱上互相配合进行某种必须的工作的时候,也喊“首长”?荒诞。

  相比之下,在萧副司令的身上,人情味就浓得多了,可他依然孤独。

  萧天英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把脸转向窗外,似乎沉浸在斜窗而来的一缕夕阳之中,一遍遍地用五指梳理着顶上稀疏的头发。

  大约是过了四五分钟(在韩陌阡的感觉里几乎相当于几个昼夜),萧副司令才向韩陌阡作了一个年轻的微笑,说:“知识分子好啊,一个人拥有实实在在的知识,就拥有了最真实的价值。”

  韩陌阡说:“其实首长也是个知识分子呀,首长也是高中毕业,还是抗大的模范学员呢。”

  萧天英愣了一下,哈哈笑了起来,说:“是啊是啊,我们也是上过大学的呢…不过,那就不能算知识分子了,我们那时候,叫做从战争中学习战争。”

  “在人类所有的学问中,战争的学问最是博大深了。”韩陌阡说。

  “啊…是吗?”萧天英似乎振作了一下,抬了抬股,并且往韩陌阡面前倾了倾上身,认真地问:“此说根据何在啊?”

  韩陌阡有成竹,说:“根据也是首长您的理论啊,您不是说过,在所有的征服中,人征服人是最大的征服,在所有的享受中,人享受人是最大的享受吗?那么无论是征服人还是享受人,恐怕都只有在战争中才能充分体现出来。”

  萧天英狐疑地看着韩陌阡:“我说过这样的话吗?我怎么记不起来了?”

  韩陌阡说:“某某某某年八一建军节,我跟首长到某军某师阅兵,当晚首长喝了十六杯茅台,以每杯三钱计算,首长喝酒在半斤左右。酒后,指挥全体参宴人员,唱《国际歌》。夜11点20分,回到招待所,首长让我调收音机,突然调到了美国之音,出现了邓丽君的歌,是《月亮代表我的心》,我当时吓坏了,赶紧调走,可您又让我给调回来。我跟首长汇报是台湾歌星的靡靡之音,首长说扯淡,这歌唱得有味道,就听这歌。我当时心里很慌,手忙脚地找不到那个频道了,首长还推了我一把,您亲自把它调出来了,可惜只听了个尾巴。首长的那两句话就是那天晚上说的。您还说听二胡听钢琴,味道都不如听人唱,活生生的人唱,那歌唱得让人心里舒坦…”

  往下韩陌阡就不说了。萧天英当时还有几句话:“听了邓丽君的歌,人就年轻了,就想多活几年…”最后一句话是:“他妈的,靡靡之音还可以解酒!”

  萧天英凸起眼珠子看着韩陌阡,那神态就像看一个江洋大盗。

  “好小子,你简直就是安在老子身边的赫鲁晓夫嘛。你是不是把这些都记录在案了,你还记下了老子的什么罪证啦?”

  韩陌阡不慌不忙地说:“首长如果要写回忆录,我可以比您本人提供的资料还要多。如果不写呢,那这些资料就是我个人的财富了。这个世界上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同我分享。”

  萧天英再次哈哈大笑:“小韩你要知道,你这样做是很危险的…我指的是对别人。”

  韩陌阡说:“我对别的首长身上的这些事情不感兴趣。首长是我们炮兵的戚继光啊。”

  萧天英说:“你以为戚继光是好当的啊?我比戚继光老实多了,就这还不断有人抓尾巴呢…啊,以后谁再敢说我是炮兵的戚继光,我就…当然,他只要不犯错误,我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说完,又是一阵朗的笑声。

  五

  聊天聊到这个份上,就要进入了实质阶段了。

  萧天英说:“现在我们谈正事。小韩你说说,你对七中队的看法。”

  “不知道首长要了解哪方面的情况?”

  “随便谈谈…唔,谈谈你对他们的印象,这些人将来会是个什么样子啊?”

  韩陌阡想了想,说:“那我先请教首长一个问题,首长您认为在未来战争中,常规炮种会起多大的作用?”

  萧天英微微一笑,但很快就把笑容收敛了,他显然对这个问题也是有过一番深思虑的:“从我掌握的情况看,西方各国的军备都是新月异的,世界军事出现了新的格局。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东西方大国都十分重视核武器的发展,但是,本副司令认为,核武器这东西是个吓人的东西,不能没有,但多了用处也不大。我们是立足于保家卫国,不去搞侵略扩张,本土作战,在未来的三二十年乃至半个世纪之内,常规炮种依然是战争的主角,至少我们的军队是这样的。”

  “我还要请教首长一个问题:如果没有这个七中队,对本军区的炮兵是不是个损失?”

  萧天英沉了一下,说:“可以这样认为,人才失当然是个损失。但是话也不能说绝对了。炮兵那一套,又不是什么尖端技术,铁打的营盘水的兵,一茬一茬子兵也都有尖子嘛。”

  韩陌阡说:“既然首长站在这样的高度,那我就从七中队的意义谈点个人看法。我认为,如果仅仅从部队教育训练的实际看,留下一个七中队和没有这个七中队都不至于产生太大的影响。而且,宏观地长远地看,七中队的拿手好戏,被他们练得出神入化的那些炮种,可以说已经远远地落后于未来战争的需要了。我敢断言,不出二十年,某某某口径榴弹炮和某某口径加农炮都要从炮兵的序列里被淘汰出去。”

  萧天英怔了一下,若有所思地说:“有这个可能。”

  韩陌阡说:“近几年有些国家提出了新,新军事革命,武器装备发展很快,科技含量越来越大,可惜我们国家这些年被耽搁了,都80年代了,我们的常规武器还是五几式六几式,差距确实是很大的。未来的装备先进到什么程度,眼下还不好估计,但是在世界一些局部战争里,电子光已经广泛地运用于战争了,却是有目共睹的。计算机技术运用于军事领域,将给战争样式带来革命的变化。未来战争再也不会是单纯的面对面地厮杀了,常规武器甚至有可能失去用武之地。所以,改变军官知识结构,由体能技能型转向智能型提高,已经是迫在眉睫的事情了。”

  萧天英说:“是啊,大势所趋,不可逆转。在这个问题上我是出了名的保守派,就连我这个保守派也明白这个道理,还是要大力培养知识型的军官。”

  韩陌阡说:“我认为,一支部队不仅需要先进的装备,也不仅需要先进的知识,重要的是必须延续一股精神气,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传统。无论世界军事革命出现多么大的变化,但中国战争有中国战争的特点,我们还是要根据我们的实际情况锻炼干部。在我看来,七中队既不同于土生土长的干部,也不同于稚气未的学生官,他们先当兵,后上学,筋骨炼出来了,带兵之道也揣摩出来了,如今又到理论的炉膛里冶炼,土的洋的的细的都有了。可以这样说,七中队是在特殊时期通过特殊方式选拔出来的特殊人才,土包子比不了,洋秀才也比不了。萧副司令,我不是投您所好,这块实验田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其实,我个人认为,恰好就是像七中队这样成长起来的军官,才是最有战斗力的军官。他们将成为我军向科技建军方向发展的一支重要的过渡力量。”

  “说完了?”

  “说完了。”

  萧天英站起身子,背起手,踱了两个来回,又重新坐下,红光面地看着韩陌阡说:“哈哈,我没看错,咱俩是好朋友。妈的,我就喜欢老兵,喜欢好老兵。我告诉你,这个院子里,就咱俩是好朋友。”

  韩陌阡心里“硌噔”一声:天啦,我什么时候跟这么大的首长上朋友啦(更何况还是好朋友呢),这恐怕不是好兆头。

  萧天英说:“你说完了,该我说了。一、我对你的一些新鲜观点有兴趣…听清楚了,是有兴趣,而不是完全赞同。二、你对七中队的意义和对这些人的分析,本副司令基本同意。三、我已经于四个小时以前向你们炮兵委提了建议,拟调你担任W军区炮兵教导大队政治部副主任兼政治教研室主任,主管七中队的思想政治工作和政治课的教学。从正营职到副团职,官升一级。怎么样?”

  韩陌阡怔了一下,说:“可是,我是个军事干部啊,去当政治部的副主任…”

  萧天英狡黠地一笑,说:“小韩你说说,一个排长,他是军事干部还是政工干部?”

  韩陌阡知道萧副司令又设了个圈套让他钻,可是明知是圈套又不能不钻,挠挠头皮,只好说:“军政都是他。”

  萧天英说:“这就对了。你那个芝麻官,在我的眼里,也就跟个排座差不多。”

  韩陌阡苦笑着说:“我早就预感到首长会下这么一步棋。”

  萧天英故作惊讶地问:“怎么,你还不想升官?”

  韩陌阡说:“首长你都决定了,我想不想还不都等于零。”

  萧天英认真了:“啊,怎么能说是决定呢?调动任免都是要经过一级委的,我个人哪有权利决定啊?我这只是建议…不过嘛,你也得做好准备。工作明天就开始移,陪你爱人逛一个礼拜公园,然后你就给我…嘿嘿,你就给我等通知吧。”

  一个礼拜才过了两天,正式命令就下来了。

  从内心讲,韩陌阡并不太想去升那个官,机关里正缺着一个副处长,他是最有竞争力的,萧副司令也知道这个情况,并且认为他是当然的人选。可是老人家现在改变了主意,而且看得出来是更大的信任。他韩陌阡不是个糊涂蛋,哪头轻哪头重,用心一掂就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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