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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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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梁楚韵是从新编第七师的一名军官嘴里得知陈秋石被革职软消息的。乍一听,她不相信是真的。她到一楼找冯知良,冯知良心里一虚说,是的,我也听说,陈旅长…离职了。

  梁楚韵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向冯知良近了一步,没有对象地质问,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种亲痛仇快的事情?陈旅长是什么样的人,铁证如山,有目共睹,难道你们这些人都是睁眼瞎吗?

  冯知良本能地往后退了退,吃惊地看着梁楚韵说,小梁,你怎么啦?这是内斗争,再说人事变动也是正常的,不是我们下层干部能够左右的。

  梁楚韵说,什么内斗争?这肯定是阴谋。让陈旅长丧失军事指挥权,这是我们的敌人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可是我们却帮助我们的敌人做到了。

  冯知良一头冷汗、面如死灰,摇晃一下,差点儿没有倒下去。

  梁楚韵去找冯知良的时候,并不知道陈秋石事件的始作俑者就是冯知良,她只是想找个人发而已。从冯知良的住处出来,她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无视滂沱大雨,漫无目的地徘徊在雨中,在皋城大饭店的后花园里找了一个凉亭坐下,泪水和雨水一起淌。这个时候充斥在她心里的,是陈秋石那清瘦清秀的面容,那有成竹的身躯,那不容置疑的手势。漳河峪战斗中陈秋石驾驭老山羊驰骋敌阵的雄姿,官亭埠战役陈秋石运筹帷幄的严峻,鸿门宴上大获全胜陈秋石高举酒杯的翩翩风度…

  梁楚韵这天在皋城大饭店的后花园里枯坐了很长时间,直到晚饭前,她才拖着一身雨水和沉重的步子,回到前楼。在楼下她就看见袁梅房间的灯在亮着,她站住了,只有片刻的迟疑,就义无反顾地上楼去敲袁梅的房门,声音很重。过去她怕那个一脸严肃的女首长,还有点排斥。但是现在她不管不顾了,她像落汤一样出现在袁梅的面前,着袁梅惊愕的目光,毫无惧

  梁楚韵说,袁副政委,你应该知道的。

  袁梅说,我知道什么?我倒是要问问你,究竟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情,让你火烧股地一身泥水兴师问罪?

  梁楚韵怔怔地看着袁梅,看袁梅一脸无辜,不像是说假话,就有些不知所措了,说话也不那么理直气壮了,嚅动嘴说,怎么,难道,难道袁副政委你真不知道?陈旅长被软了!

  袁梅不动声地说,我当然知道。怎么,这件事情跟你有关系吗?

  袁梅这么一问,反而把梁楚韵问愣住了。梁楚韵说,当然有关系。我是淮上独立旅的一员,淮上独立旅最高指挥员的命运也关系到我们所有人的命运。

  袁梅说,你是说,关系到你的命运你就有权过问?真是天大的笑话!我告诉你,淮上独立旅的人事变动,不要说跟你没有关系,就是跟我也没有关系。这是上级的事情。

  梁楚韵把军装了下来,挎在胳膊上,抬起头来,把漉漉的头发往上一掠说,袁副政委,陈秋石的事情,即便跟你没有关系,但是跟我关系重大。我想你可能已经知道,我是陈旅长,陈秋石同志的爱人。

  袁梅似乎并不意外,只是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梁楚韵,突然笑了,苦笑。袁梅问,我知道,在百泉根据地的时候,成城司令员有意让赵子明和廖添丁做媒,把你介绍给陈秋石。可是有结果吗?你得到陈秋石的认可吗?你知道为什么吗?傻姑娘,我来告诉你,陈秋石的心里根本就没有你。

  梁楚韵说,我也知道,陈旅长对你一往情深。

  袁梅又笑了,还是苦笑说,小梁,我知道你会这样想的,我和陈秋石早年是有一段感情纠葛,但那是历史了。我可以告诉你,他的心里不仅没有你,也没有我。他的心里没有爱情,只有战争。

  二

  杜鹃花在山坡上一片一片地开,淠史河水在太阳下面一跳一跳地,陈九川在山的小路上大步流星地走。他的股后面是驳壳,驳壳的后面是两个兵,兵的手里拎着铁锹和草纸。

  小晌午,陈九川绕过北坡,来到他娘的坟前,蹲下去刚要烧纸,突然发现有一堆灰烬。陈九川站起来了,手搭遮棚四下看了看,四周空的,只有林子里的鸟在叫。

  烧完纸,就开始包坟,铁锹铲土,修补坟坡。包坟的时候陈九川就在纳闷,他这天来得够早了,还有谁比他更早呢,也许是万大叔呢。

  自从那天万寿台跟他说了他娘最后的一些事情,他就放松了对万寿台的戒备和仇恨。他知道,万寿台和他娘没有什么事情,万寿台这个人其实很憨厚,对他也不薄。在万寿台那里,他后来又知道了他娘的一些事情,万寿台甚至跟他讲,他爹是一个书生,是上过洋学堂的,仪表堂堂。可惜的是,他娘在万寿台面前从来不提他爹的名字,他娘对他爹的称呼是,那个死鬼。

  陈九川当真成了一条壮实的汉子,阔脸浓眉,小眼睛似乎也略微大了一点,给部队训话,声若洪钟,气势咄咄人。这个清明节,是他第一次正式的祭奠他的母亲。

  陈九川在母亲的坟前磕了三个响头,嘴里嘀咕道,娘,部队要准备打大仗,往后儿子也许不能常回来看你。娘,你想儿子的时候,就听听树林里的鸟叫,那就是儿子派来给你老人家送信的,儿子又打胜仗了…

  祭奠完毕,陈九川直起,想了想,迈开步子,环绕母亲的坟墓,又转了两圈,然后招呼两个兵,走吧。

  走了几步,陈九川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又回过头来,围着坟墓转了两个大圈,终于发现了两行脚印,准确地说,是三只脚印。

  快到山二道弯的时候,他终于证实了自己的判断,他看见了一个人影,远远地,在二道弯西边的竹林里时隐时现。陈九川甩开长腿追了过去。那个影子就像个幽灵,他加快步子,影子也跑得飞快。

  离二道弯还有半里路的时候,前面的那个影子倏忽一闪,不见了。陈九川心下起疑,把驳壳了出来,擎在手上,哈钻进林子,搜索前进。右前方的土坎子附近传来一阵窸窣的声音,陈九川打了一个寒噤,就地一滚,以短兵相接的战术动作滚到土坎子前面,一个鲤鱼打站起来,纵身一跃,饿虎扑食一般从天而降,稳稳地骑在隐藏在土坎背后那人的身上,伸手抓住那人的头发,一把扯过来,顿时傻眼了。

  土坎背后的人是方艾蒿。

  陈九川呆若木,但还是不松手,厉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方艾蒿说,我来给黄大婶上坟啊。

  陈九川说,那你跑什么?

  方艾蒿说,我怕。

  陈九川说,你来给我娘上坟,我难道会吃你?

  方艾蒿说,那我也怕。人家都说,陈九川杀人不眨眼,我怕你开

  陈九川哈哈大笑,这才把收起来,认真打量方艾蒿。方艾蒿再也不是过去那个蓬头垢面的小丫头了,她已经是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了,原先骨瘦如柴的身躯就像注了酵头,面团般地发了起来,虽然穿着对襟褂子,脯还是隆出了模样。

  陈九川看得眼直,差点儿就动起了手脚。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问,方艾蒿,你刚才说,你是来向我娘道别的,这是怎么回事?我娘死的时候,是不是对你说过什么话?这些年你在哪里,我为什么找不到你?

  方艾蒿站起来,拢了拢头发,抻了抻衣襟说,陈九川,我知道你会找我,这些年我也在找你。你犯事之后,刘副团长派人把我送到兵工厂,明里说是照顾黄大婶,其实就是监视黄大婶,怕她寻短见。可是后来她老人家还是没有想开…

  陈九川问,这么说,我娘她真是自己跳下去的?

  方艾蒿说,黄大婶临死的时候我不在边上,但是她前一天当真对我讲过,说九川没命了,她也不活了。

  陈九川没防备,鼻子一酸就嚎出声了,娘啊,儿子对不起你,儿子害了你啊…刚嚎啕两声,戛然而止,对方艾蒿说,你接着往下说吧,我娘最后对你说了什么?

  方艾蒿涨红了脸,抬起头来,又赶紧垂下,含糊不清地说,九川哥,恐怕你也知道了,黄大婶她最后的心愿就是…就是让我…嫁给你,管住你。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

  方艾蒿吓了一跳,扬起脸,更被陈九川的表情吓住了。陈九川的脸被望的火焰燃烧的快要扭曲了,连嘴都歪了。陈九川突然变得不会说话了,只会说几个字了,方…艾…蒿,方…艾蒿,方艾…蒿…

  方艾蒿惊呆了,她明白了他是怎么了,她顿时也是浑身哆嗦,拔腿想跑,可是两腿发软,根本挪不动步子。她说陈九川你怎么啦,你怎么这样啊?

  陈九川似乎已经完全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了,嘴里嘟嘟囔囔地说了什么,老天爷都听不懂。陈九川一边嘟囔一边向方艾蒿近,猛地一把揽住她,老鹰捉小一般,干脆利落地把她放倒在石板上。方艾蒿想喊喊不出来,只是抓,陈九川二话不说,三下五除二就把她的子给扒了。

  方艾蒿拼命挣扎,嗓门里发出嗡嗡的声音。方艾蒿说,陈九川,你要犯事啊,你还想被公审吗?…

  方艾蒿突然一口唾沫飞了过来,落在陈九川的脸上。陈九川伸手摸了一把,粘在手上的,除了唾沫,还有血。陈九川说,方艾蒿你记住了,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女人了。

  方艾蒿冲陈九川恶狠狠地说,我昨天还不知道会不会给你当女人,今天知道了,我不会当你的女人了。

  三

  动身之前,陈秋石狠狠地发了一通火,这是他进驻西华山庄之后第一次发火。

  陈秋石的火是冲着史吉合发的。史吉合是旅部派给陈秋石的参谋兼副官。当时,当赵子明告诉陈秋石要派史吉合随从的时候,陈秋石冷笑说,我现在又不指挥打仗,既不需要参谋,也不需要副官。要派那是你们的事,与我没有关系。

  赵子明解释说,也不完全是为了监视你,你身边确实需要一个懂得战术的人当随从,你随时有什么战术高见,他也好记下来,万一你牺牲了,也给部队留一笔财富。

  陈秋石到了南岳书院之后,一头扎进去住了两个多礼拜,哪里也没有去。这里除了史吉合,还有三团刘锁柱带领的两个排,其中一个排负责守点,另一个排明确任务是给陈秋石当警卫。两个礼拜后,陈秋石提出要去觉灵寺进香,史吉合当然要随行。但陈秋石偏偏不让他随行。陈秋石说,我去觉灵寺进香,既不是政治行为,也不是军事行为,纯粹个人行为,你去干什么?

  史吉合说,首长,我是奉命保护你的,你出行,我怎么能置身于外呢?

  陈秋石说,史吉合,你要搞清楚,我是离职养病,不是来坐牢的,我还是穿军装带手的。你要是不放心,把我的下了好了。

  史吉合苦笑说,首长,我知道你是离职养病,可是我的任务就是跟着你。请首长体谅下属的难处。

  陈秋石火了,把手往桌子上一拍说,史吉合,他妈的虎落平川被犬欺,老子今天偏不让你跟着,你要是跟着,不是你开,就是我开

  天气是好天气,风轻云淡。

  陈秋石拎着一竹制的拐杖,健步登上觉灵寺东边的妙皋峰山,在一棵盘错节的老松树下站定,转身看着气吁吁的刘锁柱和他身后的兵,得意地笑说,就你们这脚力,还想监视我?

  刘锁柱头大汗跑上来说,首长,你搞突然袭击,说好了到觉灵寺,你半途改道又到妙皋峰,追兵不如逃兵快啊!

  陈秋石哈哈一笑说,刘锁柱,我且问你,假如,我就从妙皋峰往东走,你会采取什么样的措施?

  刘锁柱怔了一下,鼻子,哭丧着脸说,我刚才已经勘察了这个山头的地形,首长你要是逃跑,跑到前方的独立树下,我会开,朝天上打。你要是继续逃跑,跑到山下的茶园之前,我的口会从天上移下来。

  陈秋石脸上的表情在骤然间冷峻下来,站住,居高临下地看着刘锁柱,刘锁柱受不了陈秋石的目光,把脑袋低下了。陈秋石说,很好,你做的是对的。可是我不会给你开的机会。我要是逃跑,我就会选择另外的路线,比如刚才路过的石板岩,我往下一跳,就是竹林,进了竹林,就是石沉大海,往东不到半里路,就是国军防区。而路过石板岩的时候,你们还在我身后二十米以外,我完全可以逃脱。

  刘锁柱吃了一惊,警惕地看着陈秋石说,首长,你还真打算逃跑啊?

  陈秋石哦了一声,正要说话,又停住了,伸手一指问,刘锁柱,你往西边看,那是什么?

  那里是国军。

  刘锁柱吃了一惊,扭头往西看,一看不要紧,果然是一队国军官兵。

  陈秋石说,把望远镜给我。

  刘锁柱不敢怠慢,赶紧摘下里的望远镜递了过去,这一瞬间,他感觉陈秋石又恢复了旅长的威严,说话又是命令的口气了。

  看了一阵子,陈秋石把望远镜还给刘锁柱,若有所思,自言自语地说,奇怪啊,他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陈秋石看见了杨邑。尽管隔着一个山头,但是顺着阳光,他还是看清楚了。望远镜中的杨邑似乎敏锐地感觉远处有人观察他,停住步子,对身边的军官说了几句什么,几个人加快了步伐,很快掉转方向,不多一会儿就消失了。

  陈秋石从远处收回目光,招呼刘锁柱说,来,坐下,我来考考你。你们都过来,把我包围起来。

  几个兵站着不动,刘锁柱一挥手说,都过来,首长要给咱们上战术课了。

  兵们犹犹豫豫地围拢过来,以陈秋石为中心,围成一个圈,坐下了。

  陈秋石说,好,假如我们用一个团的兵力防御,主防御阵地应该设在哪里?

  刘锁柱说,从这一带地形看,应该是在觉灵寺主峰和妙皋峰之间,南边是淠史河,北边是乌龙山天险。我们脚下这条路应该是捷径。其兵力部署应该是纵深配置,而我扼守这两边的制高点,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效果。

  陈秋石高兴了,拍拍刘锁柱的肩膀说,好,刘锁柱,你会打仗了,当个营长凑合。不过,你说的是常规打法,真的打起来,情况是千变万化的。首先,敌人进攻西华山根据地,不一定选择南线;第二,即便选择南线,除了我们所掌握的通道,应该还有我们不知道的路线;第三,国军目前已有美式机械化装备,其炮火大有改善,其进攻战斗越来越趋向于炮火准备,也就是说,首轮采取炮火覆盖、炮火摧毁、炮火杀伤的办法。步兵还没有发起攻击,我前沿阵地就基本上瘫痪了。而在妙皋峰和觉灵寺之南、之东,他的炮兵阵地应该设在哪里呢?

  陈秋石也进入沉思状态,盯着地下,捏着一块小石头,如入无人之境,比比划划,画出很多纵横线条,好像未来西华山战区的山山水水都在眼下这块面盆大的坡地上。陈秋石画画停停,眉头时松时紧。

  等了很长时间,刘锁柱才小心翼翼地问,首长,反动派真会进攻西华山根据地吗?

  陈秋石没有回答。

  陈秋石现在想的是另外一个问题,远比防御国军进攻西华山根据地还要重要的问题。陈秋石看到了那条河,那条在官亭埠战役中起了至关重要作用的河。那个冬天的大雪变成一河浩东去的大水,百船连营,简直就是赤壁。

  陈秋石突然站了起来,问刘锁柱,官亭埠战役,截击军辎重,是不是你的队伍?

  刘锁柱说,是,当时是我和许得才的两个连,袁副政委指挥的。

  陈秋石又问,那些铁皮筏子现在在哪里?

  刘锁柱说,我们缴获了一部分,但是没有来得及运走。我们跟随袁副政委增援官亭埠,后面的情况就不知道了。

  下山的时候,刘锁柱问,首长,不去觉灵寺了?

  陈秋石说,我说过要去觉灵寺吗?

  下山的路走得快了些。这一路上陈秋石不像刚来的时候谈笑风生,而是沉思不语。

  过了觉灵寺山,陈秋石问刘锁柱,你还记得吗,在杜家老楼的时候,你跟我说,陈九川母子刚到东河口的时候,你是见过的,你能不能给我描述一下当时的情景,譬如黄寒梅的长相,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的是哪个地方的口音。

  刘锁柱说,长相嘛,陈九川他娘实在不俊俏…脸大,方脸盘子,像男人的脸。

  陈秋石说,口音,你听她说话像哪里的口音?

  刘锁柱愁眉苦脸地想了一会儿说,这个我说不太好,好像是大别山里的,那天她总共也没有讲几句话,何况那时候我也才十来岁,不晓得她是哪里口音。

  陈秋石说,那你再回忆一下,陈九川娘儿俩到东河口,是哪一年的事?夏秋冬。

  刘锁柱说,让我算算。算了一会儿,刘锁柱说,报告首长,是民国二十三年的春天。

  再往下走,刘锁柱的心里就犯开了嘀咕。刘锁柱不是个笨人,陈秋石几次询问陈九川的情况,尤其是对陈九川的身世来历感兴趣,恐怕不光是因为陈九川打仗勇敢,恐怕还有更深的背景,那么是什么呢?他也风言风语听说,陈秋石早年离家出走参加红军,留下一个刚满月的儿子。按照时间推算,他的儿子应该同陈九川差不多的年纪。想到这里,刘锁柱不打了一个寒战。

  还不到晌午开饭的时候,陈秋石一行回到南岳书院,快进大门的时候,陈秋石突然停住了步子,两眼发直,两手颤抖。刘锁柱等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东张西望,突然,刘锁柱就像股被谁踢了一脚,嗷的一声叫了起来,首长,你看,你看,你的老山羊!

  陈秋石站着没动。那老山羊早已看见陈秋石,起先慢跑,渐渐放开蹄子,一路撒跑了过来,一直跑到陈秋石的面前,把脑袋拱进陈秋石的怀里,上下磨蹭。

  陈秋石顿时泪面。

  四

  被软的最初时光,陈秋石感到自己的心灵获得了很大的自由,精神充分松弛下来,可是两天之后就耐不住寂寞了。淮上州的形势是什么样子,他不清楚,没有电报,没有敌情通报,没有战斗总结,这样的日子他过不来。

  在南岳书院住下不久,陈秋石让史吉合在客厅里挂了一幅他亲手绘制的《淮上州军事形式地形图》,饭后无事,就召集史吉合、刘锁柱和刘锁柱手下的一个连长、两个排长开会,美其名曰南岳军校。

  南岳书院是个好地方。不管外面的世界怎样波谲云诡,这里却始终是清静的,直到老山羊和梁楚韵的到来。

  那天,当他和刘锁柱等人从妙皋峰下来,回到南岳书院的时候,老山羊的出现立即让他预感到发生了什么大事。果然,史吉合很快就从南岳书院奔了出来,表情复杂地向他报告,首长,出事了,出大事了。

  陈秋石平静地问,到底是什么事?

  史吉合说,有人冲进山庄,问哨兵你的住处。我们不告诉,她还骂人。你回去看吧,一看就知道了。

  陈秋石笑笑,没说话。凭直感,他知道不是敌情。

  哪里想到,比敌情还要复杂。陈秋石一行匆匆回到住处一看,他的那间客房完全变了样子,地被扫过了,桌子上的东西也被重新码放,铺上多出一被子。着他惊愕的目光,梁楚韵从木板桌前站起来,正笑地看着他。

  陈秋石马上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厉声喝道,你这是干什么?

  梁楚韵说,报告首长,我来和你一起坐牢。

  陈秋石火了,气得脸都青了,结结巴巴地说,梁楚韵同志,请你尊重我,也尊重你自己!

  梁楚韵也严肃起来,眼眶里还汪了一层水雾,看着陈秋石,期期艾艾地说,陈旅长,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可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在太行山,在百泉根据地,同志们都知道,我是组织上介绍给你的爱人,可你从来不拿正眼看我。我理解,你是个指挥员,是个战术专家。我在等待,我在等待中真的爱上了你。如今你身陷囹圄,已经不再肩负重任了,你也该得到你应该得到的爱情了。也许我冒昧了,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只能这样,我将和你在一起,绝不分离,哪怕杀头!

  陈秋石良久地看着梁楚韵,突然一声苦笑说,他妈的这是怎么搞的,怎么搞出这么个节外生枝的爱情?

  他回首四顾,身后已无一人,史吉合和刘锁柱都在门外探头探脑。

  陈秋石无奈,从边搬出太师椅,一股坐下去,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

  梁楚韵说,陈旅长,请你不要责怪我。你知道,我是个编脚本的人,我编了很多脚本,但是,这一次我要用我的行动编一个无字的脚本。革命者的爱情应该是浪漫的。

  陈秋石睁开眼睛,看着梁楚韵,缓缓地摇了摇头,半天才说,梁楚韵同志,我真是被你搞糊涂了,你简直是在搞恶作剧。我们之间有什么爱情可谈?我从来就不知道有组织上把你介绍给我这么一说,就是有,爱情这东西也是两厢情愿的事情,也不能搞包办代替啊!再说,你知道我的儿子今年多大了吗?他要是还活着,比你只小两三岁,今天应该是十八周岁一个月零四天,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梁楚韵说,我知道,这什么也不意味,革命者的爱情是没有年龄限制的,你知道赵旅长比他爱人田秋韵大多少吗?大了十五岁,而你只比我大十四岁。

  陈秋石不说话了,看着梁楚韵继续苦笑,摇头晃脑。苦笑了一阵,陈秋石把头抬起来了,对梁楚韵说,你还是个孩子,年轻人总是意气用事。这件事情我不再批评,但是你要理智。你的心意我接受…

  梁楚韵说,陈旅长,你知道我是怎么来的吗?在淮上州我听说你被革职了,我恨不能当时就飞到你的身边,给你安慰,分享你的磨难。回到杜家老楼,我有几个夜晚,坐到天亮,我天天都在打听你的去向,可是没有人告诉我,我找不到你。后来,就是昨天晚上,我们的老山羊,我们最亲爱的战友,老山羊它出现了。你知道吗,在大别山,除了你,没有任何人能够骑上老山羊的脊背,可是昨天,它主动找到了我,它跪在我的面前,让我骑了上去,然后它驮着我,一匹马和一个人,在战火还没有灭尽的山区,跋山涉水,连路都不用问,就直接找到这里,就来到了你的身边,你说这是天意还是神意?你问问它吧,问问我们的老山羊,你不接受我,你还能辜负它吗?

  梁楚韵说得动情,霎时热泪滚滚,最后竟然放声大哭,哭声里有激动,也有委屈。

  陈秋石下意识地往门外看去,这一看他又吃了一惊。不知道什么时候,老山羊也来到门口,两只漉漉的大眼睛正在向里张望,看见陈秋石注意到它了,它似乎有点羞怯,把脸稍微偏了一下。

  陈秋石心里不暗暗叫奇,半天没有说话。他此刻已经明白了,眼前这个姑娘,不仅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也被老山羊冲昏了头脑。当下硬着头皮没法解决,还是采取缓兵之计。陈秋石说,好了,小梁同志,我都知道了,我全明白了。关于爱情的问题嘛,我们可以从长计议。我虽然离职修养,可我还是一个高级干部,我们不能把笑柄留给同志,更不能留给敌人。

  梁楚韵抬起泪眼说,陈旅长,你不能撵我,我从昨天下午到现在,粒米未沾,滴水未进。

  陈秋石说,你既然来了,就先住下。但你现在就住在我这里,绝对不合适。这样,南岳书院房子有的是,我让史参谋再给你找一间房子,你住下歇歇,空我们慢慢地培养感情,好吗?

  梁楚韵这才不闹了。

  把梁楚韵安抚妥帖之后,陈秋石给赵子明写了一封信,谈了他对当前淮上州战局的分析。信里没有提到梁楚韵的事情。他想等几天再说。

  第三天,派出去的通信班带回了赵子明的密信,让陈秋石深感失望。陈秋石让史吉合再派出通信班,又给赵子明送了一封信,更详细地阐明了他对当前国军兵力调整的怀疑,他怀疑杨邑的一旅已经部署在西华山当面。这次赵子明回信明确答复,老陈的判断正确,杨邑一旅已陆续进入肥西的尚派河和岳西的马尾镇。

  过了两天,赵子明亲自来到南岳书院,还带着刘大楼和冯知良等人。梁楚韵一看这架式就慌了,她以为是来抓她的。

  赵子明到南岳书院是就国军调防的问题来请教陈秋石对策,同时根据军区的指示,把陈秋石转移到杜家老楼。但是陈秋石坚持不走,陈秋石说,请神容易送神难,你们把我到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让我当了两个多月睁眼瞎,我回去干什么?

  赵子明说,据内部情报,国民反动派正在上天入地侦察你的去向,我怕你在这里不安全。

  陈秋石说,我和国民反动派是一家的,他们侦察我,我有什么不安全?说不定他们找到我,还给我送好烟好酒呢。

  赵子明苦笑说,老陈你怎么这样想?我跟你讲,想让你转移到杜家老楼,不是对你进行防范,而是想让你参与指挥。你小气了,就这点委屈都受不了,还给组织上摆架子!

  陈秋石说,我不是给组织上摆架子,而是给你扫清绊脚石。我回到杜家老楼,你的军事指挥权就会受到削弱。

  赵子明说,你老陈可以恨我,但你不能小看我。我兼这个旅长,不是我自己要的。哪个王八蛋愿意兼这个旅长,我也是被的。我琢磨,没准这是军区搞的韬光养晦,故意把你藏起来,麻痹敌人,同时让你养蓄锐。一旦开战,你出其不意浮出水面,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陈秋石说,那好,你就让我留在南岳书院。同时,把你刚才的想象加以渲染,传播出去。让反动派搞不清楚,我到底是被养起来了还是真的受贬。

  赵子明又沉思了片刻说,老陈,有道理,给他们把水搅浑。

  陈秋石说,山中只一,世上已千年。老赵,你们在杜家老楼,吃香喝辣,吆五喝六,可我呢,我这日子也过得太清苦点了吧。

  忙里偷闲,陈秋石跟赵子明商量,设计把梁楚韵回旅部去,赵子明装聋作哑。赵子明说,啊,这个事情嘛,也不是什么大事。你这南岳书院一群秃驴,多个女同志也不是什么坏事。你老陈身正不怕影子斜,你那个心干什么?

  陈秋石急了说,老赵,你简直是不安好心,毁我一世英名。

  赵子明说,笑话!你有什么英名?我又怎么毁你的英名!人家有情有义,我不能当半吊子你说是不是?就让她在这里红袖添香,也算是组织上对你的弥补。

  赵子明不仅没有打算把梁楚韵走,还召集南岳书院的干部开会,明确表示,南岳书院所有的干部都要对陈秋石同志的安全负责,梁楚韵同志尤其要照顾好陈秋石同志的起居,当好生活副官。在这个公开的场合下,赵子明还不怀好意地公开揭了陈秋石要把梁楚韵回旅部的阴谋。赵子明说,陈秋石这个人有很多优点,但是也有一个缺点,就是歧视女同志。人家梁楚韵同志冒着生命和革职的危险,跋山涉水地来看望他,他刚才居然鬼鬼祟祟地建议我给梁楚韵同志另外分配工作,让梁楚韵同志离开南岳书院,太无情无义了。

  一席话说得陈秋石哭笑不得。

  晚饭前散步的时候,陈秋石不地说,老赵,你跟梁楚韵说那么多干什么?陷我于不仁义啊!搞出问题你负责吗?

  赵子明说,搞出什么问题?咱们一起从太行山过来的,组织上给我介绍田秋韵,我笑纳了,你倒好,婉言谢绝。你是什么意思?就显得你清高我自私?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梁楚韵把你搞臭。

  陈秋石当真气愤起来,说老赵你太阴险了,晚上坚决不给你吃

  可是陈秋石说了没用,等他和赵子明回到餐厅,酒席都摆好了。不仅杀了一只,蒸了一块腊,还有刘锁柱的队伍从淠史河里摸来的鱼。赵子明一坐到桌子边上两眼就放光,吆喝道,啊,这么多好吃的东西!老陈,我恨不得也被革职,到南岳书院养一个假病。

  赵子明在南岳书院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陈秋石把他送出两里开外。陈秋石问,老赵,你还记得官亭埠战役缴获的那些铁皮筏子吗?

  赵子明说,我记得老韩当时跟我商量,让民运科发了一些给淠史河沿岸老乡,感谢支前。还有一些拉到兵工厂,回炉炼铁做炸弹了。

  陈秋石失声叫道,你们怎么能那样处理,太没有战略眼光了。那是作战物资啊!

  赵子明不悦地说,老陈你这是什么话,你还真的以为离开你,大别山就没有军事指挥员了?我告诉你,那是做给章林坡看的,因为章林坡要清查战利品,我们就放风说铁皮筏子奖励参战百姓了。藏之于民,取之于民,你要是觉得有用,我们再把它收回来就是。事先讲好的,不许毁坏,一旦战争需要,两块大洋一个回收。

  陈秋石说,原来是这样,很好。你最近就派人落实这件事情,查清堪用的还有多少,尽量集中,也许很快就会派上用场。

  五

  陈秋石的草帽是梁楚韵编的,他没有想到这个洋学生还有这个本事。梁楚韵告诉他,这是跟老乡学的。

  有了这顶草帽扣在陈秋石的头上,梁楚韵就觉得她和陈秋石之间已经有了实质的联系。

  陈秋石钓鱼,她就在一边看,每当钓上一条,陈秋石甩杆,她摘鱼,那种快乐,就像个孩子。但多数的时候,陈秋石都会让她把鱼再放回水里。

  梁楚韵说,没见过这么钓鱼的,钓了放,放了钓。

  梁楚韵放了鱼,看着陈秋石,脸色突然暗了下来,叹了一口气,闷闷地回到陈秋石的身边,两手抱着腿,看着河面发呆。

  陈秋石说,小梁,不是说好了吗,我们这样相处多么坦,多么快乐,多么平静。你难道愿意破坏这快乐、破坏这平静吗?

  梁楚韵不动。

  陈秋石站起来说,走吧小梁同志,看来你不适合在南岳书院继续逗留了,而且你对我的兴趣不感兴趣,还是回去工作吧。

  梁楚韵突然把头抬起来了,这次她没有退却,着陈秋石严肃的目光,她没有别的武器,她腹的委屈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宣,那就全都集中在她的眸子里,两个眼眶盈了晶莹的体,终于决堤了,顺着红扑扑的脸颊无声无息地淌。梁楚韵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双手抱膝,偏着脑袋,仰着脸,一动不动,一眨不眨地怒视着陈秋石。

  陈秋石的表情急剧变化,竟然变出一副苦笑,小梁,你这是干什么?史吉合他们都在那边看着呢,有话好商量。

  梁楚韵还是不吭气,就以一个姿势纹丝不动地、坚决地看着陈秋石,就像雕像,仿佛只有那两行潸然不断的溪才能证明她还活着。

  陈秋石真的慌了,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子这么大量的泪水,也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子这么大面积的愤怒,还没有见过一个女子这么长时间的沉默。陈秋石说,小梁,如果我伤害了你,你可以批评。我们今晚就可以开民主生活会,有话就在会上说。

  梁楚韵终于开口了,梁楚韵说,陈旅长,自从我来到南岳书院,我已经第七次听到你说赶我走的话了。我太缺乏自尊了,我太没有骨气了。可是今天我要说,我真的走了,我不是为了自尊,也不是为了骨气,我要解放你,免得我在这里你连钓鱼都心不在焉,都要借题发挥。陈旅长,我走了,对不起。

  说完,两手撑着地面,费力地站了起来,眼睛空地看着远处,转身,向河岸高坎上一步一步地走去。

  陈秋石大骇,张着两手追了上来说,小梁,梁楚韵,你怎么啦,你怎么能这样想?

  梁楚韵凄然一笑说,我不会参加你的民主生活会,我是不会把我心里的话拿到民主生活会说的。

  陈秋石当真不知所措了,见梁楚韵头也不回径直走去,赶紧招呼史吉合等人,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收家伙,晚上开民主生活会。

  这天晚饭,梁楚韵拒绝吃饭。被她拒绝的,还有民主生活会。但是她拒绝没用,陈秋石拎着马灯,带着史吉合和刘锁柱一干人等,到她的房间来开会。说是开会,其实没有人发言,只有陈秋石一个人在劝说,说同志之间,应该互相谅解,同志有了缺点,应该公开提出批评。我们革命队伍,讲究上下平等,也讲究男女平等。别说我陈秋石已经革职了,就是还当旅长,只要错了,你们中的任何人都可以提出批评,乃至严厉批评…

  谁都能听得出来陈秋石这是玩花招,东拉西扯企图把水搅浑,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茬。梁楚韵倒是不哭了,坐在边苦笑,脸色像死人一样。所谓的民主生活会,开得比冰霜还冷。

  陈秋石说,我个人认为,梁楚韵同志来到南岳书院,给我们带来了新鲜的活力,教警卫战士唱歌,教基层干部学文化,还帮助我这个丢掉乌纱的冷宫旅长整理战例,帮助史参谋绘制作战地图,做了大量有益的工作,功不可没。可是她现在突然提出要回到杜家老楼去,我个人是不同意的。你们大家也发表看法,同意不同意梁楚韵同志离开我们?

  梁楚韵被陈秋石这一席话说蒙了,蒙了半天明白过来,又控制不住了,噙着泪水说,好,我来说说。这是民主生活会,同志们都不是外人,这里没有一个同志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到南岳书院来。我向同志们坦白,我爱陈旅长,早在太行山百泉根据地,我就是组织上介绍给陈旅长…

  梁楚韵同志!

  一声断喝之后,大家定睛望去,陈秋石脸色铁青,怒目圆睁,视着梁楚韵说,太不像话了,把我们纯洁的同志关系庸俗化,成何体统!

  梁楚韵也吓坏了,可是这时候她没有退路了,她必须把话说完。梁楚韵呼啦一下站了起来,提高嗓门说,陈旅长,你就是毙我,我也要说话。我爱你是不错,我不顾一切地到南岳书院,就是为了追寻我的爱。可是,你是石头吗,你是草木吗?草木也有情啊!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为什么动不动就撵我走?我走,我今天就走,我看看老山羊会不会再把我驮回去?今生今世,我再也不见你了,让你和你的战术大显身手吧,让你去当坐怀不的柳下惠吧!

  陈秋石本来是站着的,被梁楚韵这一席话说得热血涌,双手颤抖,一股跌在板凳上,一只手指着梁楚韵,低沉地吼道,你,你,你太放肆了,太不知轻重了,你要深刻检讨…

  就在这时候,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先是听见门外一声长鸣,老山羊突然扬蹄怒吼,接着,屋里的马灯突然炸裂,一阵风吹过,灯火灭了。

  刘锁柱和史吉合等人同时擎在手,一前一后挡住了陈秋石。刘锁柱大呼,有情况,保护首长!

  就在那一瞬间,又一个身体冲了上来,梁楚韵一把抱住了陈秋石。

  六

  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杨邑的感觉是对的。

  四月底那天上午,他在齐云山看见的确实是陈秋石,说看见不准确,应该是感觉到了,尽管在他们中间隔着长长的路程和密密麻麻的树丛。杨邑后来为他和陈秋石几乎在同一时间内出现在觉灵寺东西两侧而惊惶不已,他觉得在这片战场上,正面锋的不仅是他和他的学生,还有他们的灵魂。

  陈秋石被革职,杨邑是在半个月以后才知道的,他当时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对郭得树下的套子不以为然,觉得太龌龊了;另一方面,他也觉得这个时候让陈秋石失去兵权,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两军开战在即,师生反目成仇,厮杀于同一战场,他的心里是有障碍的。更重要的是,一旦撕破面皮,真的火,陈秋石滴水不漏的用兵艺术,多少还有点让他畏惧。

  关于陈秋石被革职之后的去向,在国军内部有很多传说,一种说法是陈秋石已被秘密押送到江淮军区,正在接受调查。还有一种说法,陈秋石已被其老上级接到太行山,又在百泉根据地重执兵符。第三种说法,陈秋石根本就没有离开大别山,正藏匿于某处,修身养,随时准备东山再起。

  杨邑倾向于后一种说法。他一直纳闷,临阵易将乃兵家大忌,更何况陈秋石在抗战中已经将未来大别山北麓战场了然于心,光是一个陈秋石,就足以对国军的进攻构成很大的威慑,共军高级机关未尝那么愚蠢,难道就看不透这一点?而师部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还真的以为把陈秋石除掉了,弹冠相庆,以为从此可以在大别山北麓独霸天下,从此可以如入无人之境了。对此,杨邑忧心忡忡。

  军事调处的最后阶段,国军已经秘密调整了兵力,杨邑的一旅进驻肥西以西,岳西以南,其当面正是觉灵寺。觉灵寺的南边,就是西华山,北边是南岳山。西华山是淮上独立旅的起家的地盘,驻扎的是精锐第三团,原来是韩子君和郑秉杰的看家队伍,尤其以政权建设牢固著称,淮上独立旅的兵工厂、被服厂、物资采购站和转运站都在西华山的深山老林里,甚至还有秘密的弹药储备机构,是淮上独立旅的大后方。因为地势显要,易守难攻,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章林坡把杨邑的第一旅调动到西华山当面,也是深谋远虑的。

  用兵谨慎,尽量不打无准备之仗,这是师生一脉相承的特点。杨邑调防至西华山当面之后,几次攀登觉灵寺主峰和妙皋峰、齐云山周边高地,对西华山境内进行详细勘察。他很快就发现,西华山确实是一个天然的屯兵基地。在抗战争中,因同友军毗邻,这里没有太强的防御部署,而眼下情况陡变,共军似乎还没有从抗战的布局中调整过来,看来陈秋石失去兵权不是虚传。杨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岂料,自从那次他在齐云山下隐隐约约感觉到陈秋石的气息之后的第五天,情况发生了变化。情报显示,共军也做了兵力调整,其三团陈九川营和宁可家营已经分别在妙皋峰东南和西南设防。杨邑再次登上齐云山,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共军布防的痕迹,就在快要下山的时候,他才恍然大悟,共军的防御体系是没有工事的。这种小正面、少侧翼、大纵深、宽间隔的配置方式,不是常规打法,一般人不敢运用的。六个点式支撑体系,高低搭配,远近照应,看似没有防御工事,正面全在控制之内。可以说是对这个地形的极佳利用。

  这只能解释是陈秋石的手笔。

  当然,这种点式防御配置,也有漏,它应对的是大部队正面防御作战,却很难保障接合部的安全,尤其是夜间小分队偷袭,很有可能得逞。让杨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如果陈秋石果然在西华山庄,难道他看不出这个漏吗?

  “5·21事件”发生后,杨邑分析了整个战斗过程,他还是没有搞明白,陈秋石是真的没有察觉防御漏,还是故意放开一条隐秘的通道,甚至有可能他就在等待,就在暗中配合这个事件。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可怕了。

  所谓的“5·21事件”就是龙柏偷袭南岳书院事件。

  这段时间,密切关注陈秋石去向的,除了杨邑,还有章林坡和郭得树。郭得树密令龙柏,率领一个由三十人组成的精锐小分队,化装成残余汉董占水的队伍,连续二十多天,一直在西华山东南和西南方活动,其活动足迹已经印上了齐云山和觉灵寺,有几次甚至同陈秋石等人擦肩而过。

  5月21那天下午,龙柏在距离妙皋峰约三里路的淠史河边,在高倍望远镜里,据陈秋石钓鱼的位置分析,陈秋石就住在南岳书院。龙柏当即用电台向郭得树报告,郭得树给龙柏下了一道指令,活捉陈秋石,活捉不成,即将其击毙。

  当夜月黑风高,龙柏行动了,率队从西华山西侧潜入,成功地避开陈九川的巡逻队,向南岳书院扑去,而在龙柏的小分队距离书院还有两公里的时候,院子内的一匹战马突然警觉,扬起四蹄长鸣不已。

  龙柏最后看到的情况是,从那间亮灯的房间里冲出数人,一边还击一边突围,在战中多数倒下。此时担任警卫的一个排已经从西边冲了过来,东边似乎也有部队行动的声音。龙柏不敢恋战,边打边撤,仍按原路后退。

  第二天早上,淮上独立旅就给新编第七师送去一份措辞烈的通报,称国军的此次行动,为第二个皖南事变,破坏和平,杀害我正在养病的高级指挥员,章林坡师长必须对此次行为负责。紧接着,《江淮报》和《新华时报》都以大幅版面刊登“5·21事件”的消息,南岳书院血成河,数名新四军官兵横尸血泊之中,惨不忍睹,书院内外,一片狼藉。报道说,我军正在南岳书院养病的高级将领陈秋石身负重伤,危在旦夕。而龙柏向郭得树报告说,早死了,早死了。共军这是制造假象。

  郭得树相信了龙柏的话,还没等他向章林坡报告,章林坡的电话就来了,让他马上赶到师部,随他一起到西黄集把重伤的陈秋石接过来,到国军医院里抢救。

  郭得树心领神会,驱车前往师部,章林坡已经下楼待发了。

  车队过了窑冈嘴,远远看见一队人马,走近了一看,为首的是袁梅,立在路中间,拦住了去路。

  章林坡和郭得树跳下车,章林坡大张着两手向袁梅说,怎么样,陈将军怎么样了?我们来把他接到淮上州,我那里有美国医生。

  袁梅站定,冷冷地看着章林坡和郭得树,脸上突然滚落两行泪珠。冷冷地说,不用了,陈秋石同志去世了。

  章林坡似乎遭受了雷击,浑身一震,转眼就是热泪纵横,双手伸向袁梅,连声说,袁女士,没想到啊,发生了这样悲惨的事情,章某心如刀绞啊…袁梅把手抱在前,视章林坡说,章将军,我们更没有想到,煮豆燃萁,亲痛仇快,竟然发生在抗战刚刚胜利的今天。

  章林坡泣不成声,顿足悲鸣,口口声声说,一定要查办!可惜我一代名将,没有死在敌寇手里,竟然为我民族败类所害,汉残余,困兽犹斗啊!章某作为警备司令,驻军最高长官,难逃其咎,我一定要督察侦破,我要把凶手千刀万剐!

  袁梅说,章师长,不用侦破了,凶手就在贵部,而且我们已经调查了,这次行动不是汉残余所为,而是贵部有人蓄意谋杀,是有组织有步骤的,他的背后是谁,我们清楚,章将军也应该不糊涂。

  章林坡说,袁女士啊,陈秋石将军罹难,我的悲痛不亚于贵军任何一位同仁。你这样说,我可以理解,这个时候,你们说出什么过头话我都不会在意的。

  袁梅说,我正准备去淮上州,不是去报丧的,我奉命向将军转达我新四军淮上独立旅通牒,请章将军敦促贵部出凶手。我部正在筹备丧事,我们希望章将军深明大义,从补救和平局势出发,尽快查出凶手,祭奠陈秋石将军。

  章林坡说,袁女士,此时此刻,我和贵部将领一样痛心疾首。虽然贵部指责凶手藏匿我部未必属实,我也鼎力寻查。若果在我部,章某愿亲献凶犯首级于陈将军灵前。若非我部细所为,侦缉凶犯章某也责无旁贷。

  见章林坡说得动情,袁梅的脸色才似乎有所缓和,抹抹眼泪,庄重地说,那好,我部拭目以待。我们对贵部的惟一要求,就是对杀害陈秋石将军的凶手绳之以法。明天我们在南岳山举行陈秋石将军公祭大会,届时我们希望看见章将军兑现承诺。告辞了!

  七

  南岳书院天低云暗。悲愤的哭声从压抑的腔里渗出,穿过高墙,密密匝匝地洒落在山庄外面的竹林里。

  一口大黑棺材安放在书院正中。部队佩戴黑纱,肃穆伫立。十几名战士在山庄外面撒纸钱。

  陈九川身背双,臂佩黑纱,立于大门一侧,密切注视来来往往的人。陈九川是昨天夜里才知道陈秋石被打死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当他听刘锁柱说“陈旅长死了”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脏突然一阵搐。

  公祭大会设在书院内,正房悬挂着白底黑字横幅,两边瀑布一般悬挂着挽幛。除了国民地方官员,新编第七师派出了郭得树和杨邑作为代表参加。章林坡没能出凶手,支吾说正在侦缉,请友军长官海量。赵子明等人严辞抗议,鉴于天热,怕尸体腐烂,公祭大会还是如期召开了。

  大会开始后,赵子明致追思词,历数陈秋石将军抗战功绩,在场的人无不嘘唏。

  赵子明致词完毕,司仪宣布入殓,八个新四军战士把陈秋石的遗体从山庄的地窖里抬出来,由袁梅和梁楚韵等人护卫两边,移进棺材。郭得树在离棺材三步远的地方,看得很清楚,陈秋石的遗体似乎换了一身黄呢子将军服,领口上还缀着将星。遗容经过乡村仵作的处理,还算整洁,面容安详。

  杨邑一看这情景,顿时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郭得树没有眼泪,哭不出来,憋了半天,才把眼圈憋红,假惺惺地想凑上去,说几句缅怀的话,可是还没有等他靠近棺材,意外发生了。

  一个人凶神恶煞一般把袁梅和梁楚韵扒拉开,不由分说,一头扑到棺材上,疯了一样扯开覆盖在遗体上面的红绸子,一边大哭一边嚎啕,首长,我对不起你啊,我害了你啊,我没有良心,我罪该万死…啊…啊…!

  郭得树好不容易才站稳,举目看去,不了一口冷气。原来是冯知良。

  袁梅和梁楚韵赶紧上前将冯知良架住,但冯知良这天力气大得惊人。赵子明一看要出事,手一挥,陈九川一个箭步上来了,不知道使了个什么招数,正哭喊着的冯知良,马上停止了嚎啕,被陈九川拖了下来。

  有了这个小曲,赵子明不敢怠慢,赶紧招呼部队行动,瞻仰遗容程序草草结束,然后就合上棺盖,由陈九川和刘锁柱封棺。

  公祭大会历时一个半小时,然后由新四军淮上独立旅八名首长抬棺至山庄门外,刘锁柱手下的一名连长带着一个班护送,用马车送往觉灵寺北麓安葬。

  郭得树回到淮上州的第三天下午,章林坡召开紧急作战会议。章林坡在会上说,目前各地光复战争如火如荼,而我淮上州始终按兵不动,半壁河山仍在共匪赤化之中。

  章林坡眼圈一红说,陈秋石将军若在,我部会有很多难言之隐。跟陈秋石作战,民心军心舆论都是问题。现在好了,陈秋石先生已作古,死人管不了活人的事,我们的行动开始了。说完,刷的一下拉开帷幕,一幅大型作战地图赫然升起。

  新任参谋长乔闻天春风面,手持袖珍金属指挥,开始部署任务。

  杨邑没有想到,同共军开战的第一仗,居然是他的第一旅,而且是进攻西华山。

  早些时候,杨邑也对未来战局进行过预测,第一仗在西华山打不是没有可能,但是可能很小。这是因为,首先,西华山一带地形正面太小,能够通过的路径十分有限,这样进攻部队即便得手,队形也会被迫拉长,会造成首尾不能相顾的局面,这是进攻战斗最忌讳的;其次,纵深太大,战线拉长之后,各个山头会被切割,各部之间协调存在严重问题,很容易被共军各个击破。

  问题是,现在的作战方案不是杨邑制定的,据说这个乔参谋长很有些来头,他到任已经快十天了,今天是第一次在作战会上面,这么多天他躲在哪里,在干什么,杨邑一无所知。

  在返回尚派河的路上,杨邑其实已经有了对策。按照师部的部署,一旅将于明天夜里打响,占领西华山,吸引司坡店、西黄集等地共军分兵来援。二旅一部在窑冈嘴至西黄集一线布防,阻击共军增援部队。三旅机动至棋仙寺一带集结,向南作为预备队,向北可以直取杜家老楼。

  杨邑的信心还是建立在陈秋石死亡的基础上,这倒不是因为他怕陈秋石,而是他认为陈秋石突然被杀,给赵子明留了一个很难擦的股。根据杨邑的勘察分析,陈秋石的所谓革职,很有可能是江淮军区遮人耳目另有所图,因为从整个淮上独立旅的布防看,基本上都是陈秋石的风格,譬如说西华山的防御,就是小正面、少侧翼、大纵深、宽间隔的配置方式,这种防御态势陈秋石敢,别人不敢,因为陈秋石还有下一步的动作,战斗发起后,他可能会用运动战的方式循环使用有限的兵力,对进攻之敌形成拉锯式反复杀伤。而要实施第二步,必须对兵力火力和时机都把握得相当准确才行。而赵子明能够做到这一点吗?杨邑对此完全可以轻视。

  接下来的战斗很有意思。杨邑抓住了西华山防御的软肋,那就是杨邑曾经发现陈秋石的西华山点式防御配置,应对的是大部队正面作战,如果以小分队尤其是夜间偷袭,这种防御结构会不攻自破。如果陈秋石活着,还得防止他有圈套,陈秋石不在了,没有圈套了,只剩下套圈了,杨邑的信心就上来了。

  战斗发起在凌晨零时零分,杨邑的先头部队一个营,在洪大的率领下,按照当初龙柏偷袭南岳书院的路线向西华山运动,此举虽有轻兵深入之嫌,但意在试探虚实。

  洪大轻车路,率领一个营分两路长驱直入。按照杨邑的分析,洪大的部队只要越过第一道防线,就可以直奔西华山,没想到在二道弯,出现了意外的情况,共军陈九川指挥一个营突然从侧翼出现,包抄过来。洪大大惊,急电杨邑,要求回撤,杨邑却坚定不移地要求洪大就地固守待援。

  恰好是陈九川营的出现,更加坚定了杨邑的分析,因为他从陈九川营仓促行动中,看出共军了阵脚。如果是陈秋石指挥这样的战斗,他是不会在战斗打响的最初时光调整部署的,他至少要等到天明,把情况摸清楚再说。

  杨邑见时机成了,遂命令后续部队两个团共七个营,从四个方向分六路向西华山进。照杨邑的计算,即便是西华山共军倾巢而动,也不过一个团的兵力,就是全部参战,人人独当一面,那也挡不住国军的步伐。

  七个营顺利地通过了第一道防线,受到的抵抗相当微弱。只有在妙皋峰东南高地上遭到刘锁柱一个营的反抗,但是国军进入纵深之后,迅速汇拢,刘锁柱营一触即溃。大军于是蜂拥而至。

  杨邑在指挥所里美美地睡了一觉,他感到这次战斗真是太对不起他的得意门生了,人都死了,他这个先生还利用了他的失误,把他的继任者打得丢盔卸甲,壮志未酬身先死,常使英雄泪襟啊!

  天快亮的时候,他被一阵吵闹惊醒了。马弁和警卫阻挡不住,门外冲进来洪大和二团团长刘楷杰,洪大一进门就差点儿跪下了,大嘴一咧哭开了,旅座,大事不妙啊,我的队伍…

  洪大连哭带喊,旅座,我们按照你的命令,一直没有停止进攻,几次打退共军的拦截,眼看就要进入西华山了,可是…我的队伍却不见了。

  杨邑惊叫一声,你说什么,你的队伍不见了,你的队伍呢?

  洪大说,我也不知道,恐怕只有天知道了。

  杨邑怒视刘楷杰,你的部队呢?

  刘楷杰倒是镇定,两腿一并说,报告旅座,我的队伍还在,不过少了一个营,去向不明。

  杨邑抬头看了看天,东方已经出鱼肚白。杨邑说,好啊,细水沙,可我这是两块大石头,你能一口下去吗?

  八

  多年后杨邑在一本书上看见一个名叫克劳维茨的军事家写过这样一段话“防御者留在自己前方的要,就像大冰块一样分裂着敌人进攻的洪”感触颇深。杨邑说,那个老克真应该到中国江淮西华山来看看,淮上独立旅在西华山设置的点式防御体系,真的像天罡阵那样深不可测,以极少的兵力扼守要点,迫使进攻部队分入事先布好的陷阱里,顾头不能顾尾,顾尾不能顾头,顾中间则首位不能相顾,兼之左不顾右,上不顾下,焉有不败之理?国共两军的西华山战斗,就是克氏防御理论的经典运用。

  杨邑的西华山战斗最终无功而返,而章林坡和乔闻天亲自督战的西黄集进攻战斗则是另外一种打法。赵子明指挥部队在窑冈嘴以西只设置了一道阻击阵地,却有三个梯队轮番参战,而且缩小了防御正面,结合部暴不多,兵力绝对集中,完全是寸土不让的架式。

  战斗从夜里打到天亮,阵地前尸横遍野。章林坡眼巴巴地盼望西华山传来捷报,以吸引共军西黄集守军回援,可是迟迟没有消息。

  好消息迟迟没来,坏消息却不期而至。

  早晨七点,杨邑在电台里报告,共军采取穿分割的战术,将国军两个营有余的兵力陷于不拔,五百多人去向不明,西华山战斗以进攻失利而告破产。

  章林坡差点儿没有晕过去,脸当时就黑了,厉声质问杨邑,共军西华山防线到底有多少兵力?

  杨邑老老实实地回答,建制部队仅有两个营的兵力。

  章林坡气不打一处来,又问,那共军的主力在哪里?

  杨邑说,依卑职浅见,其主力应云集在西黄集,准备打我歼灭战。

  章林坡怒吼,胡说八道!西华山乃共军后方基地,战斗最先打响,共军能够按兵不动吗?

  杨邑说,窃以为,共军并未分兵,其战术乃反其道而行之,以防御假象惑我军,待我兵力集中于不利展开地区,必然反攻,守点拉线铺面,是陈秋石防御战术的一贯伎俩,望师座明察。

  章林坡根本不相信杨邑的判断,扔掉话筒,怒火腔地对乔闻天说,杨邑无能,视共军为虎。

  乔闻天说,从前两轮进攻来看,共军乃仓促应战,兵力调整十分勉强。西黄集之所以久攻不下,可以理解为困兽犹斗,而不是守点打援。

  章林坡说,参谋长言之有理!如果是陈秋石活着,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而现在指挥淮上独立旅的,都是白面书生,他们不可能有那么大的气魄去跟我玩战术。

  我料定赵子明不敢轻易出动西华山守军,他要防止杨邑杀回马

  乔闻天说,如此甚好!我部只要坚持至下午,权且放弃进攻棋仙寺,调三旅机动部队南下,西黄集应该不难攻下。

  于是再打,再打还是打不下去。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鏖战,三个团各有一部分,总共将近两千人都用在窑冈嘴至西黄集之间不足一公里的地段上。当乔闻天搞清楚各部位置之后,大吃一惊,失声叫道,怎么会这样?挤成了一个坨坨,战斗队形怎么展开?这仗是怎么打的?

  二旅副旅长白知贤在电台里报告,部队进攻所经路线状况很差,部队为了抢占西黄集,争先恐后走捷径,多数没有遇到反抗。几支部队齐头并进,走到一起才发现,全在一个山沟里。

  乔闻天顿时就蒙了,结结巴巴地说,师座,情况不妙啊,这就像猛虎赶羊群,一点一点,一步一步,全都赶在虎口下了。我研究了战例。在官亭埠战役中,陈秋石就是采取这种战术,把松冈联队的两个中队和汉的两个团驱赶至官亭埠东南,聚而歼之。

  陈秋石?章林坡打了一个冷战。不会吧,陈秋石在哪里?陈秋石昨天已经被埋在妙皋峰了,难道他借尸还魂了,难道他诈尸了,难道他魂不散?

  就在章林坡神情恍惚的当口,一个参谋跌跌撞撞地跑到掩蔽部,脸如土灰,报…告,师座,大事不妙…陈秋石来了,他…要跟…师座…通话…自始至终,这个参谋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章林坡一股瘫软下去,闭上眼睛,两颗眼泪从眼角落下。

  乔闻天问,陈秋石在哪里?

  参谋还在结巴,在,在二号…指挥所…电台…里…

  在二号指挥所里,章林坡终于听到了他既熟悉又痛恨的声音:章林坡将军,我想你不应该意外,兵不厌诈嘛,当然也包括诈尸。

  章林坡对着话筒咬牙切齿地说,你想怎么样?

  陈秋石说,很简单,我想和平。现在,请允许我把当前的态势向章将军介绍一下。自昨晚章将军悍然发起大别山战争以来,我军先后在西华山战场、窑冈嘴战场、西黄集战场毙伤贵部一千余人,其中生擒七百人。目前,我西黄集两个团已对进犯之敌二千余人进行集中控制,贵部兵力虽多,但无法展开战斗队形,坐以待毙。另,我部之西华山部队两个营业已实现战术机动,在司坡店以北二十里集结待命,如果需要,他们会在一个小时之内投入西黄集战斗。再有,我部棋仙寺守卫二团,已以小部兵力钳制贵部三旅,而以主力南下至罗家集以南十公里处。如果需要,他们会在半小时之内投入西黄集战斗。基本情况就是这样,请章将军权衡。

  章林坡的军装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里面的衬衣也被扯得七八糟,脑门上汗珠滚滚,眼神错离,拿着话筒的手不停地抖动,半天才说出话来——请问,你是人还是鬼?

  话筒那头平静地说,我是新四军淮上独立旅旅长陈秋石。贵部从哪里来,还请回到哪里去。

  章林坡把话筒高高地举起来,牙帮骨在那一瞬间高高凸起,就在即将往下扔的当口,他的手又停在空中,然后转着圈子,像啃梨子那样对着话筒喊,遵命,遵命,他——妈——的,老——子——遵——命!

  九

  当一切都平静下来之后,梁楚韵略地计算过,那天晚上从马灯罩突然炸裂,马灯熄灭,到马灯重新燃起,前后不过十分钟的时间,陈秋石基本上没有说话,完全受史吉合和刘锁柱的支配。等陈秋石出门,老山羊已经等在门口了。陈秋石上马之后,史吉合还朝马股后面拍了一掌,但是老山羊没动,抬起蹄子原地转圈。这时候陈秋石又从马背上跳下来说,老山羊不着急,就说明问题不大,不要风声鹤唳。

  果然,很快就有战士过来报告,南岳书院西北暗哨被杀,接着,刘锁柱也跑了回来,扯住陈秋石就往马身上推,陈秋石问,怎么回事?刘锁柱火急火燎地说,有一股身份不明的人,已经潜到书院外围,动机不明。

  陈秋石笑了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冲着我来的嘛。史吉合,守株待兔,兔来了,你说怎么办?

  史吉合说,果然在首长意料之中。首长你快走,剩下的事情交给我。

  陈秋石这才上马说,好,同志们都注意安全。小梁跟我走。

  梁楚韵说,首长你先走,我跟战士们一起战斗。

  陈秋石说,时间不多了,敌人的口恐怕已经瞄准了这个院子,你再不走,就是破坏我的计划了。

  梁楚韵这才犹犹豫豫地接近老山羊。陈秋石一把抓住梁楚韵的胳膊,梁楚韵刚刚在马背上坐稳,老山羊就像得到指令,股往下一坠,矮下去半截,驮着陈秋石和梁楚韵,几乎是贴着地面,刷的一下蹿出山庄大门。

  老山羊啊老山羊!此刻在梁楚韵的感觉里,老山羊已经不是一匹战马,老山羊简直就是一个慈祥的老人,就是善解人意的神灵。她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在陈秋石第一次跨上马背之后,老山羊踯躅不前,原来老山羊是在等她啊,老山羊不仅把她带到了南岳书院,带到了陈秋石的身边,老山羊还想把她带到陈秋石的心里。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突然声大作,就像暴风骤雨。

  梁楚韵大声问,首长,他们能够安全撤退吗?

  陈秋石说,放心,这出戏史吉合已经排练过五六次了。

  梁楚韵问,这出戏怎么收场?

  陈秋石说,以陈秋石被打死而告结束。

  梁楚韵不吭气了,她发现老山羊已经踏上了另一条道路,她感觉应该是前往西华山的路线。

  身后的声渐渐微弱,梁楚韵的心跳却在加快。一场战斗结束了,另外一场战斗还不知道是什么结局。她不知道这个夜晚的奇遇会不会改变陈秋石,这个奇遇会不会从根本上改变她的命运。

  然而,梁楚韵的美梦很快就破产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老山羊把他们带到了一个半山坡上,她猛地惊醒,听见有人跟陈秋石说话,陈旅长,南岳书院发生的事情旅部已经知道,袁副政委率领旅部骑兵连前来接应首长,正在途中。请首长在此休息等待。

  十

  章林坡对淮上独立旅的首轮进攻,以失败而告结束。此后,大别山北麓又沉寂了很长时间。战火间歇,谈判重开。围绕几个要点的归属,国共双方反复扯皮。

  章林坡不断受到上峰申饬,被斥责为无能将军、草包司令。章林坡憋了一肚子气,打吧,确实有难处,陈秋石重掌兵符,经过西华山和西黄集两次锋,淮上独立旅一帮泥腿子扬眉吐气,一个个全像吃了城南余家的兽用药,精神抖擞嗷嗷叫,恨不得天天有仗打。

  西黄集战斗,国军两千多人被困,如果章林坡再坚持打下去,就算把淮上独立旅打烂,他自己的两千人也就尸骨难收了。无计之计,章林坡只好装孬,答应了陈秋石的退兵条件。不想,这一退就不可收拾了,淮上独立旅派出一个营,尾随“护送”撤退的国军,送到窑冈嘴,既不往前送了,也不后退了,就在窑冈嘴扎下来。鉴于当时情况危急,陈秋石还在威慑国军的安全,章林坡只好让窑冈嘴的守军一起撤退。

  窑冈嘴从此被淮上独立旅占据。章林坡已经搞清楚了,霸占窑冈嘴的是共军一个叫陈九川的家伙,他几次动议把窑冈嘴收回来,杨邑却劝他说,那个小子是个贼大胆亡命徒,淮上独立旅之所以把他派到窑冈嘴,就是要让他跟咱们死烂打,打出是非。一旦他得了理,他能打到三十铺来。还是不惹的好。

  章林坡说,岂有此理,短短二十天工夫,我军连丢四镇,居然让一个泼皮无赖打到我的西大门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我必须把这个钉子拔掉。

  杨邑说,那就正好中了共军的计了。西华山和西黄集两役,我军一蹶不振,下层多有动摇,而此时敌焰正炽,这时候挑衅,很难奏效,搞得不好就是自寻其辱。

  章林坡恨恨地说,那你说怎么办,老子就这样眼看着这个亡命徒在我的西大门耀武扬威?

  杨邑说,我们不能跟猪摔跤啊!跟猪摔跤,我们也会滚到泥里,而这正是猪喜欢看到的结局。

  章林坡说,都是你们这群无能之辈干的好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杨邑说,西华山进攻失利卑职固然有失察之责任,可是卑职也是按照师座的方案实施的。再说,那次战斗的真正重心还是西黄集,相比之下,卑职的失利只不过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

  章林坡听懂了杨邑的话,西华山战斗也好,西黄集战斗也好,归到底,责任还在他自己身上,他被陈秋石捉弄了。

  那个陈九川确实可恨,自从他把窑冈嘴霸占之后,这一带就再也没有安静过。这次把防线向前推了六七里,更是趾高气扬,天天带着部队在河滩上搞什么攻坚演习,龙腾虎跃,杀声震天。

  武打不行,文打就更不行。杨邑在西华山战斗之后,被章林坡调回师部,专门进行谈判。每次谈判,淮上独立旅派来的代表都是袁梅,袁梅这个女人更是得理不饶人,每当杨邑提出要收回窑冈嘴的时候,袁梅就冷笑。袁梅说,我军说话算数,说不进攻就不进攻。如果你们想打,我们随时奉陪。

  袁梅说,如果杨先生还有良知,我倒是劝你,还是及早认清形势,弃暗投明。

  杨邑害怕袁梅又像当年那样做他的策反工作,赶紧说,袁同学,咱们还是谈谈窑冈嘴吧。我们两个磨嘴皮子不下十次了,你回去跟秋石说,就算给我个人一点面子,往后退个里把路,我也好跟上峰代啊。

  这次袁梅还真的给了他面子,回到杜家老楼向陈秋石一汇报,陈秋石说,好,杨邑先生轻易不开口,开口我不能让他把话咽回去。你去跟杨先生说,不仅可以后退里把路,我还可以把防线收缩到西黄集,但是有个条件,他们必须让原先占领窑冈嘴的三团二营调回到窑冈嘴,其他的部队只要来了,我就派陈九川去打。

  回到谈判桌上,袁梅把陈秋石的意见如实转告,杨邑大喜过望,会后向章林坡汇报,章林坡也觉得问题不大,他不相信那个二营已经被淮上独立旅策反了,他怀疑陈秋石提出让那个二营重新回到窑冈嘴,是搞反间计。章林坡决定将计就计,甚至准备用二营的番号,换上别的部队两个连。

  乔闻天得到消息后,连忙劝阻,说师座何必?就是一个窑冈嘴,孤军深入,是倚仗近期他们打了胜仗,士气高昂,而我军士气低落,不敢冒犯。现在他让出窑冈嘴,一定有企图,而且明确提出让原守军去守窑冈嘴,恐怕有更深的阴谋。

  章林坡说,这是个机会,也许陈秋石真是看在老杨的面子上,给了一个台阶呢。

  乔闻天说,不可能。陈秋石可以给他的先生祝寿,磕头行礼都可以,但是让地盘的事他绝对不会做。我看这件事情还是从长计议,万不能再上陈秋石的当了。

  章林坡听乔闻天这么一说,也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心升起,他确实也不是很有底气,跟陈秋石打交道,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后来在谈判的时候,杨邑就跟袁梅讲,算了,窑冈嘴既然贵部占领了,现在换防也不合适,得不好节外生枝。

  袁梅回到杜家老楼,把情况跟陈秋石一说,陈秋石抚掌大笑。袁梅问陈秋石,你敢把窑冈嘴拱手相让,是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陈秋石说,我跟你说实话,我根本就没有别的打算,我就是不想要窑冈嘴了。

  袁梅惊问,为什么?

  陈秋石说,我军兵力有限,我天天都在发愁防线过长。在将来的自卫战争中,我方首先处于防御地位,而防御正面越大,隐患越多。窑冈嘴前出我方地盘十里之多,一旦他们发起攻击,窑冈嘴首当其冲,而增援及后方保障都很困难。其实杨先生有所不知,这个窑冈嘴到了我的手里,简直就是个烫馍,吃,吃不下,扔,舍不得。我本来想做个顺水人情给杨先生,没想到他还不敢要。

  就是那次谈话,袁梅提到了陈秋石的“个人问题”袁梅说,老陈,经过这么多年的风雨,我觉得我们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你说是吗?

  陈秋石说,你说什么变化?我老了,这就是变化。

  袁梅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也不能老是生活在自责当中啊,你应该有新的感情生活。

  陈秋石说,新的感情生活?什么新的感情生活?袁梅同志,我跟你讲,我得不到我子和儿子的确切消息,我就什么都不能做。我没有什么新的感情生活,作为一个爱情中人,我早已死了。

  袁梅说,我能感觉到,梁楚韵对你一往情深,已经不能自拔了。你应该为那个年轻人想想。

  陈秋石说,你把你那个梁楚韵管好,最好调离我的身边远一点。我跟你讲,她完全不了解我。

  袁梅说,不了解有什么?可以加深了解嘛。

  陈秋石有点恼火,愠怒地说,了解什么,我儿就没有那份心思。我怎么可能娶一个仅比我儿子大两三岁的姑娘呢,这不是天天杀我吗?

  袁梅不说话了。她知道陈秋石心里有块心病,没想到他的心病这么重,简直就是误入歧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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