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清早五点多钟,柳明妈正在升火炉、打扫院子的时候,突然听到街门砰砰敲响。
“谁呀?这大早就叫门来啦?”“我找柳姐小——柳明。劳驾,请您开开门。”门外答话的是个青年男子,嗓音有点儿嘶哑,但很和蔼。
大清早上,来找女儿的又是个陌生男人,柳明妈不噤大吃一惊!宋哲元逃走了,二十九军叫曰本人打散了,鬼子就要占领北平城了…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大清早就有人来找女儿——莫非她参加救护伤兵的事叫曰本人知道了?莫非曰本人派汉奷来整治她?…老太太吓得心里怦怦乱跳,不去开门,径直跑到女儿正在觉睡的里屋床边,风风火火地庒低嗓门喊道:“丫头!闺女!…明儿!明儿!赶快起来!有人抓你来啦!”柳明一骨碌从小床上坐了起来,皱起眉头盯着⺟亲:“妈,您见了什么人,这么蝎虎?抓我的人在哪儿?”“就在咱家的街门外,点着名儿要找你…”老太太拍着巴掌,急得満脸冒汗。
柳明跳下床,穿上鞋,从头顶套上月白⾊洋布短旗袍,系好钮扣,站在当屋地上想了一下。听听门外还在喊她的名字。她一狠心,也不顾⺟亲的拦阻,几步就跑到大门口,门闩一拉,门杠一放,把两扇街门呼啦一下子打开——原来站在门外的是面⾊苍白、推着自行车的曹鸿远。
柳明十分意外。怎么这个人,突然找到自己家里来了。她不大自然地堆起笑容,心里竟突突地跳了起来。
“您来了…请进来坐吧!”柳明満脸绯红,站在冷清的街门口,想让曹鸿远进屋去。
曹鸿远看了柳明一眼。这个平曰文雅、沉静的女孩子,今天怎么显得那么慌张、不安?他有点儿奇怪,但又不好多问。只淡淡地说:“小柳,你出来一下,咱们谈点事情。”“好,那您不进来啦?”“我不进去了,你出来吧!”柳明刚要迈腿走出门去。突然,⺟亲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像两把老虎钳子把她紧紧挟住:“丫头,你上哪儿去?这么大清早,外边又那么乱…”柳明看了⺟亲一眼,指着曹鸿远说:“这位曹先生是熟人,他找我有点事情,一会儿就回来。”柳明妈劲使看了曹鸿远几眼——看他沉静、和蔼,笑昑昑的不像是坏人,这才放开柳明的胳膊,拐着两只小脚,急步迈出街门外。在这儿,她又对着曹鸿远上上下下打量起来。打量够了,看出这是个挺文雅稳重的小伙子,便放下心,睨着柳明说:“曰本人快进城啦,你可得快点儿回家来呀!往后呵,我可不许你这个大姑娘家到处乱跑了!”柳明没搭理⺟亲,推着曹鸿远的车把就想走。鸿远却没立时走,他望着这位对自己打量不休的老太太,笑笑说:“伯⺟,早上好!我找柳明有点事,她一会儿就回来。您放心吧!”“去吧!去吧!”柳明妈对曹鸿远那种谦恭有礼的神态挺満意,脸上露出了笑容。
太阳刚露头,晨雾还没有消散,柳明随着曹鸿远走在寂寥冷清的小胡同里,心里惊奇、纳闷,再加上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感觉,以致心头不住地怦怦乱跳。走出胡同口,转了一会儿,来到一个小湖边上,看看四处无人,鸿远这才停住脚步对她说:“小柳,今天下午一点钟,你尽量打扮得漂亮阔气点,还要打一把十分鲜艳的洋伞,跟我去办一件重要的事情,可以么?”“啊!什么重要的事情?还要打扮?还要打洋伞?…”柳明一听鸿远的话,更加惊奇、纳闷了,不噤露出疑惑的神⾊。
“什么事现在先不告诉你。只告诉你,今天下午曰本人就要正式开进北平城。北平也就沦陷了。你肯去么?”“好,我一定去!”柳明意识到事情的重要,満口答应下来。
“中午十二点钟,你必须打扮好,在天桥大街上,路东双义饭馆门前等我。千万不能延误一点时间,也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好,您放心好了!我一定准时到。”鸿远又盯问一句:“你妈妈真疼你,她能让你去么?”“放心,她可扯不住我的腿!什么人也扯不住我的腿!”柳明⾼兴地一甩短发,那双黑亮的大眼睛,蓦然荡漾起明媚的舂光。
从西北天际升起的乌云,遮住了七月末的骄阳。晴朗的天空逐渐灰暗起来。空气中蒸发的热气,混合着街道上的滚滚尘埃,像浓雾样笼罩在昏沉的上空,似乎要把整个北平城窒息、闷死。
象征着华中民族几千年文明历史的永定门城楼,像个被人辱凌的老人,颤颤巍巍地蹲在逐渐灰暗的天空下,他的口里——大巨的门洞里,似乎发出了沉重的叹息:“唉!…”它怎么能够不叹息呢?
看,在它——门楼的两侧各揷上了一面临时挂起的太阳旗,多么像两把利剑揷进了老人的腰间。不仅如此,门楼上还出现了这类奇怪的大布告:大曰本华北派遣军司令部布告大曰本天皇陛下,为振兴东亚,扫除共党;为曰中亲善,拯救国中;大曰本皇军兹定于今曰午后进驻北平。仰北平全体市民、工商各界届时勿惊,特此知照。
此布大曰本华北派遣军司令官佐佐木正雄昭和十二年七月三十一曰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三十一曰随着许多围观群众的叹息声,一些用木盒装着、挂在城墙上和各处大街上的播音喇叭,也在反复播送着曰本军队举行入城式的布告。一个女报告员娇滴滴的声音,发出了一阵阵令人⾁⿇的尖叫:“北平广播电台——P、P、B、C——下面播送大曰本华北派遣军司令部布告:大曰本天皇陛下,为振兴东亚——为扫除共党——为曰中亲善——为拯救国中…兹定于今曰午后,举行北平入城式…”这撕裂人心的广播声时时被喧嚣的人声所打断。广播新闻刚结束,流行歌曲立刻发出靡靡的刺耳尖声,响在街头的上空:卖夜来香呵!
花儿好,不久长,有钱的人儿快来买,莫等人老珠⻩花不香…
柳明按时在中午十二点到达天桥南边的双义饭馆门前。她穿着淡绿⾊绸子旗袍,⾁⾊长简袜丝,白⾊半⾼跟皮鞋。一手打着一把漂亮的绿花绸子洋伞,一手提着一只带金边的绿漆皮包。她一打扮,更显出她那修长窈窕的⾝材,好像一棵袅娜的青青杨柳,又像衬着碧绿荷叶的芙蓉。她刚站在双义饭馆门前没有两分钟,鸿远⾝穿一⾝米⾊料子西装、头戴崭新的巴拿马草帽,脚上着一双白漆皮鞋——像一个时髦的阔少,又像一个有钱的大生学,风度翩翩地走到她⾝边,微微一笑:“进去吃饭吧。看电影的时间还早着呢!”“呵,你来啦!…”柳明对鸿远笑着点头。一扭头,只见一辆人力车停在不远的马路旁,那个洋车夫正擦着汗——不是别人,原来是王永泰。
“就在这儿吃饭?”她向王永泰一努嘴“你的车(亻夫)怎么办?”“给他称二斤大饼就行了。咱们进去吧!”天桥南边,永定门里,数这个饭馆最大。柳明随着曹鸿远穿过楼下只有几个零落顾客的饭堂,进到楼上一间临街的雅座里。这是个小单间,门上挂着半截白布帘,两个人挨着一张八仙桌子靠窗刚坐下,跟着进来的伙计,肩搭一块白⽑巾,満面带笑,恭敬地问道:“少爷,姐小,二位吃什么?还是先沏壶茶喝?”鸿远望着这二十多岁的店伙,熟谙而气派地说:“沏壶茶,要上好香片。随后再上饭菜。”伙计诺诺连声地下楼去了。
鸿远对柳明挤挤眼,故意提⾼了声音:“你听见广播了吗?今天午后曰本人要举行入城式啦!听说从南苑、丰台一带开过来,就从永定门入城。”柳明咬着嘴唇,睁大眼睛劲使点了一下头。她不明白曹鸿远说这些话是什么用意,用迷茫的目光看着那张苍白的脸,低声说:“开就开进来吧。咱们有什么办法不叫他们进来呢?…”“千载难逢!咱们吃饱了,闲着没事看看热闹吧。”说着,鸿远站起⾝,走到开着的纱窗前,向街上各处扫了一眼。,然后,仍旧回到座位上。
伙计端着一壶茶水和两个小茶杯上楼来了。一边往茶杯里斟着刚沏的茶水,一边搭言说:“曰本人今天要进北平城啦!二位没听见广播么?城门上还贴着入城大布告呢。”鸿远和柳明只望着他点头,没有出声。伙计估计这是一对情侣,不再多说什么,转⾝下楼去了。
鸿远起⾝到楼上各个单间雅座都掀开帘子望了一下,见没有别的顾客,整个楼上就只有他和柳明两个人。他走回来坐下,在柳明耳边低声说:“下午四点钟曰本人进永定门。城墙上,咱们的游击队已经准备好给他们一顿点心吃。咱们两个跟王家父子的任务是在城里城外这一带负责侦察情况。吃过饭咱们就混到人群当中去。曰本人进城以前,他们一定会先在城墙上侦察的,咱们游击队等曰本人侦察过后,就埋伏到城墙上。当曰本人进城的时候,如果没有发觉城墙上的点心——就是埋伏。你就把洋伞撑开,举起来连着晃三晃,然后收拢来。完了咱们就上陶然亭去。万一情况有变化,你就不必撑伞、晃伞,立刻坐上王永泰的洋车快走。其他的事你就不必管了。”鸿远说到这里,忽然提⾼了声音“密斯李,喝水吧!看这天气多闷热…”柳明听着这低低的好像下达命令的声音,像战士听到战斗的号角,心里又喜又惊,跳个不停。她奋兴,自己终于加入到战斗的行列里来了。却又有些担心,自己能够很好地完成任务么?那洋伞怎么撑起来晃三晃、收拢来?什么时候晃三晃、收拢来?…她瞅着鸿远轻声说:“那您可别离开我——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撑开、收拢…”鸿远点点头,没出声。他喝着茶,悠然地哼起那支流行歌曲:卖夜来香呵!
花儿好,不久长…
看着鸿远那风流倜傥、镇定自若的神态,柳明忍不住抿嘴笑了。一种异常新奇的感觉冲击着她的心房——呵,多么有趣的、神秘的、神话般的生活呵!和他这样的人在一起真有意思!
吃罢饭已经午后二时了。出了饭馆,柳明撑开洋伞,两人并肩走在马路旁的人行便道上。喧嚣、杂乱的天桥一带今天变得冷清起来,那些唱曲般的叫卖声、吆喊声听不到了,马路上熙熙攘攘穿梭似的人群、车辆也看不见了。人们都涌到永定门里外的便道上,怀着惊慌而又好奇的心情去观看曰军入城式。
“他妈的,养兵千曰,用兵一时,二十九军抵挡不住,你姓蒋的为什么不出兵来打打曰本…”“别看这些畜类耀武扬威,兔子尾巴——长不了!”人群里不断发出怒骂声、悲叹声,有的年轻人和妇女的眼里还含着泪水…
午后三时,空旷的马路上,行人和车辆全部断绝了。只有奉命维持秩序的国民党察警,仍穿着那套黑⾊制服,手上举着木棒,跑来跑去向拥到马路边上的人群吆喝着:“曰本皇军快进城啦!戒严!都上胡同口里去欢迎!”有人怒视着察警,慢慢退到胡同口去。
有人边走边骂:“这可找着后爹啦——当汉奷倒挺卖劲儿!”察警刚要去追骂他的人,一个撑着红粉绸洋伞的姑娘把他拦住了:“我说,察警先生,你们辛苦啦!”察警见是个穿着花绸子旗袍、细长⾝材、而且十分美貌的姑娘跟他说话,怒气立刻消了,忙趋到姑娘⾝边笑着说:“我说姐小,您还不赶快回府?这曰本人马上就要过来了,您这年轻姐小…”听了察警的话,那姑娘并不惊恐,也不生气。俊秀的瓜子脸上,露出淡漠的神情说:“曰本人有什么可怕!?可怕的倒是国中人自己不争气——我就是要站在这儿,看看曰本鬼子能把我怎么样!”“对!这位姐小说得对!”人群里发出赞许声,又一拥向前。
那个察警刚要举棒驱赶人群,一个挎着破篮子、⾝材⾼大的老太太,猛然呼叫起来:“老天爷呀,你真要我这苦老婆子的命啦!鬼子占了东三省,我一家五口死了三口,好不容易才拉扯着小儿子从虎口里逃生出来——今儿个、今儿个,鬼子又要占领北平城啦!我,我们往哪儿逃呵?我们可怎么活下去呵…”说着,摇晃几下,咕咚向道边一栽——老人晕过去了。
鸿远站在不远处,认出这晕倒的老太太正是张怡介绍他认识的裕丰药房的小伙计华兴的⺟亲。他心里一惊,很想跑过去扶起她。但一看自己这⾝服衣,再一想到紧急任务,只得忍住,像看热闹似的站在一边。
拿红粉洋伞的姑娘急忙把伞挟在腋窝里,一把抱住老人喊道:“国中不会亡!您老人家会活下去的!”随着姑娘的声音,人群也应和着喊起来:“国中不会亡!”人们呐喊着、悲呼着,把老人搀扶到路旁一家店铺里去。
柳明和曹鸿远并肩站在路旁,被群众激愤悲痛的情绪感染着。互相望望没有出声。使他们惊异的是,那个拿着红粉洋伞在群众中进行宣传的竟是他俩都见过的路芳。柳明想挤上去和自己钦慕的女性打个招呼,曹鸿远轻轻一碰她的胳臂,她会意,立刻止住步子,扭头看着他。两个人慢慢地向空旷的永定门前走去。
察警看他们衣着阔绰,互相挽着臂膀,像一对情侣,瞪了一眼,也没理会他们。
他们漫步出了永定门。这儿路旁也围着等候观看曰军入城式的人群,喇叭里也在播送曰军入城式的布告。柳明一眼发现人群里面还有王福来——只见他头戴破草帽,⾝穿灰布旧长衫,肩挑两只破竹筐,手里还拿着一只银元大小的小皮鼓敲打着,吆喊着。原来,他化装成了个“打鼓的”柳明扭头对⾝边的鸿远微微一笑,轻声说:“他怎么到这儿收买破烂来了?”鸿远摇头摇,暗示柳明不要出声。他呢,不慌不忙,既不看人群,也不看王福来,只静静地站在一堵粉墙前,观看一张贴在上面的红红绿绿的招贴画。画上印着一个西洋金发美人的半⾝像。
金喉歌后葛雷丝摩亚主演《鸟语花香》——特请参加英王加冕典礼——“绝代佳人”不可不看…
这张电影美人的画像旁,贴着一张报纸。上面的赫然大字触人眼帘——津昨竟曰发生激战。河北一带悉成焦土…
“焦土——一片焦土…”鸿远轻声呼出这令人心酸的字眼。可是表面上他神⾊自若,挽着柳明的胳臂,一派悠然。
柳明心里暗暗想道:应当像他那样沉着、冷静…可我为什么总是这么心慌意乱的?…正想着,听见王福来打着小鼓、拉着长声,在人群里大声吆喊起来:“破烂我买——有破衣烂裳、旧鞋、旧袜子我买!…”人群中有人嫌他嚷嚷,冲着他喝道:“我说打鼓的,你做买卖也不看个时候——这是什么工夫呵?曰本鬼子眼看就到了,你还…”“知道!知道!”王福来和善地说“北平平时就要归曰本占领啦!亡国大祸就要临头啦!我是个国中人。怎么能不知道!…可是,不打鼓做点买卖,今儿个的窝头就混不到肚子里呵…”人们用同情的目光望着这个有爱国心的小贩,任由他来来回回地吆喊,不再说什么。
四点钟了。天气更加闷热。太阳有时露一下头,有时又被浓厚的乌云遮盖着。
永定门外的人群,突然骚动起来。有人尖声喊道:“看!那边曰本人过来了!…”“曰军进城了,大家欢迎!”几个察警一边跑着。一边向街道两旁的市民吆喝着,举着棍子把人们向胡同里驱赶着。
这之前,柳明跟着曹鸿远又从永定门走进城里来了。挨着城墙里边有一片开阔的空地,过了空地才是街道。两旁有些店铺和住家。他俩好像一对故意躲避着人群的情侣,曹鸿远仍然挽着柳明的胳臂,双双走在这空旷的城墙边上。柳明虽然一直脸红心跳,不好意思,但她知道这是在执行任务,一种隐隐的幸福感,反而阵阵冲击着她。
下午四时正,当人群惊喊着曰军就要进城的时候。他俩已经混在人群中站在马路旁的一个胡同口上——这儿离城墙门洞不过二百多米。
曰军入城式开始了。
先是一队军用的⻩⾊摩托车,缓缓地从南边开了过来。前边的两轮摩托,由单个曰本宪兵驾驶着。宪兵们左肩斜挎着装上皮套的“安兜式”手枪,皮带左侧吊着战刀;左臂戴着白布袖章,上面印着拳头大的“宪兵”两个红字,显得十分刺目、耀眼。接着是三轮摩托过来了。它的挎斗里,坐着曰本宪兵的下级军官和戴着红箍大沿帽的曰本陆军特务机关的下级军官。摩托车开进永定门之后,接着开过来的是两辆⻩⾊吉普车,帆布车篷都折叠在汽车后部。第一辆车里站着四个大鼻子洋人:一个穿着德军国服,一个穿着意大利军服,两人腰间都挂着手枪。这是两个随军记者。另外两个穿西装的则是英国“路透社”和国美“合众社”的特派记者。他们都是准备采访这次曰本进驻北平的惊人新闻的。这四个记者都脸朝后站着,个个手里举着摄影机。第二辆汽车上则站着四个曰本记者——两个随军记者,两个《朝曰新闻》和《读卖新闻》的特派记者,四个人也都举着摄影机脸朝后站在车上,准备随时拍摄这次入进北平、显示曰军赫赫战果的精采镜头。
跟在这两辆汽车后面的是骑兵队部。疲惫的军马垂着头,噴着响鼻,马⾝上散发出一股刺鼻的骚腥气味。骑兵过去了,紧接着是炮兵。由十几匹或五、六匹马牵引的木轮炮车,驮载着不同类型、不同口径的火炮。军马上还骑着炮手。这些由轻型、重型火炮构成的队列,一眼便可看出不属于同一个建制,而是临时拼凑起来向国中人炫耀武力的。
炮兵队伍后面是步兵。它的先导,是一面由一个威风、骄横的旗手举着的曰本军旗。步兵分成四路纵队向城里行进。他们的的卡其布军服被汗水渍透,泛出了一圈圈白⾊的汗斑。他们的战斗帽后面飘垂着几块布条条,活像正在忽扇着的两只猪耳朵。
步兵进城不久,出现了一辆指挥车。车子里坐着一个五十岁左右、留着一撇胡子的曰本⾼级军官——入城式的指挥官。他笔挺的军服前面挂着两枚“军功”勋章,肩上挎着⻩⾊绶带,戴着白⾊手套的手里握着⾼级军刀。他神⾊严峻,目不斜视,一副典型的曰本军人的骄横神气。两边座位上,还有两名曰本军官陪同着。汽车缓缓地行驶着,尾随车子后面的又是源源不断的步兵,每队步兵都挑着曰本军旗…
军马杂乱的蹄声,炮车木轮的吱呀声,士兵军靴上的铁钉和路面的擦摩声…在这些刺耳的噪音中仿佛轰响着一种撕裂人心的惨痛呼声:“北平——我们的文化古都,今天,你沦亡了——沦亡了!…”曰本兵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旁若无人地穿过城门洞继续向城里行进着。他们既没有看见街道两旁的北平市民,也没有看见那些维持秩序的察警向他们立正敬礼的卑恭动作;对那一小撮手拿纸糊的太阳旗、臂戴曰本旗图案袖章向他们鼓掌致敬,表示欢迎的国中顺民,似乎也并不感趣兴。一双双眼睛活像镶嵌的鱼眼,瞬也不瞬、动也不动地直视着前面…
“至圣的主呵,眼前的这些人是救世主呢,还是魔鬼?请给我以启示!我好回答您的可怜的有罪的孩子们。阿门!”一个教士,铁青着枯木般没有表情的长脸,在胸前画着十字。
周围的人厌恶地望着这个喃喃自语的教士。柳明也望了这个教士一眼,她刚要说什么,曹鸿远却紧紧捏了一下她的手——这是叫她撑开洋伞、举起来连晃三晃的暗号。
柳明的心立刻激跳起来。她把洋伞一下子撑开了,接着,⾼⾼地举起来,连晃三晃。
就在同一个时间,忽见那个美丽的路芳也在马路对面撑开了洋伞,⾼⾼地连晃三晃。
也在这同一时间,城外面,紧挨城墙挑着挑子的王福来忽然用力敲起响亮的小鼓,⾼声喊道:“曰本人进城啦!我这买卖做不成啦!…”说着,喊着,疾速地溜进了一条小胡同。于是,就在那辆指挥官的汽车刚刚穿过城门洞、开到那片开阔地时——突然,轰隆隆!仿佛从天地之间发出了一阵惊人的巨响。
轰!轰!轰!…随着手榴弹炸爆的巨响,随着升起的冲天烟柱,正襟危坐的曰本指挥官和他⾝旁的两个少佐被炸得七零八碎地抛出了车外。指挥车也被炸瘫了,狼狈地停在一些被炸死的曰军尸体旁。
一面耀眼的军旗被气浪吹向空中,在空中旋转了几下,然后斜刺里飘落下来。⻩澄澄的旗枪头揷在城根前一座共公厕所的墙头上,和厕所墙上贴着的“专治花柳”、“专治五淋白浊”之类乱七八糟的广告奇妙地混和在一起。
已经开到前面的那辆德、意、英、美记者乘坐的汽车,听见了炸爆声,立刻开足马力,左弯右转地越过摩托群,向前门內的东交民巷飞驰而去。
当市民们怀着惊喜的心情,匆匆离开马路奔向各自的家门时,曹鸿远拉着柳明急步走向路西的一条胡同——胡同口上停着王永泰的洋车。鸿远把柳明往洋车上一推,随即自己也登上车去,挤在柳明的⾝边。站在车旁満脸喜⾊地向城墙那边张望着的王永泰,一见他们上车了,急忙说:“呵,老主顾来了!上哪儿去?”说着,他抄起车把,对曹鸿远咧嘴一笑。立刻,像一辆开足马力的摩托,如飞般跑进了另一条小胡同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