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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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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是拂晓,还是那么寒冷,还是那嶙峋的怪石,还是登在石上眼望东方——眼望着太阳冉冉升起的地方,还是直直地望着由红变白的染朝霞的天空。然而,今天柳明的脸色却是阴沉的、痛苦的。再没有几天前,独自唱“我的X光”那种喜悦的情绪了。她的双颊冻得发紫,头发被风吹得散,像一团落叶在飞卷。她的双目失去了光泽,痴呆地望着东方,也许又是一夜无眠,才使得明亮的眸子变得如此黯淡失神?

  刘志远走后的那天午后,柳明忙着为一个病人作胃切除手术。手术刚完,分区卫生部政委常里平找她来了,并把她引到一个没人的屋子里。一坐下来,常里平就睁圆眼睛,神色紧张地盯着她的脸说:“小柳,你很忙,恕我来打扰你。因为实在有事…”“常政委,有什么事就说吧。一会儿我还要讲课。”“小柳,你惹了祸了——你知道么?”柳明吓了一跳:“我惹了什么祸?作了什么错事?”“你给白士吾那个特务写了信,是么?”“写了。那是工作需要。”“小柳,你真太幼稚,太天真,太不懂得的原则了。你懂得,‘划清界限’这个的原则么?界限——就是敌我界限——当然有时也包含着是非界限。这白士吾,我知道你们过去是好朋友,或者说是爱人关系。可是,他后来叛变投敌了,这个,你是知道的。给一个投了敌的敌人写信,并且求他帮助你办事,你想想,你是不是犯子原则错误?”

  柳明愣怔着,心里立刻翻扰起来:“怎么?犯了原则错误?…但这不是我要犯的,苗教授面临死亡的威胁,刘志远出自一片好心,想利用白士吾这个关系救他,才叫我写了这封信。刘志远是听的指挥的统一战线人物,我们都是为了救苗教授和保住华北支店,有什么大错呢?…”她忽然想起那位戴眼镜的江怀曾叫她待过和白士吾的关系,如今不是火上加油了么!认识这么一个白士吾,想不到惹出这样多的事…柳明唱然不语,坐在椅子边上对着窗户发怔。

  “小柳,恕我再问你几句话。”常里平对柳明说话,总是彬彬有礼,和蔼异常“你和那个刘志远看来很亲密,你们是什么关系?怎么这样信任他?是在保定那段工作中建立起来的感情吧?”柳明忽然想起地下工作的原则:她去保定工作这一段经历,鸿远作为她的领导,曾严肃地告戒她不能告诉任何人。如今,常里平探询起这件事来,告诉他,还是不告诉他?柳明心里更加烦恼了。但她对曹鸿远的信任,远远超过常里平。于是,沉了一下,慢慢摇了摇头:“常政委,您不是对我讲的原则么?据我所知,按的原则,您不该问我这件事。”常里平碰了个软钉子,不但不尴尬,反而哈哈笑了起来。他向柳明解释,他是政委,是代表,他可以问柳明的经历,她也应当对他说。

  “不对!您不是我的直接领导,我没有必要向您说。”柳明的倔劲又上来了。

  “我不是边区卫生部的政委,但是我是分区卫生部的政委,是边区卫生部的委委员呵!小柳,你还没有入,不懂得的这些原则。好了,你不愿意说,可以不说,我收回我的问话可以吧?不过,由于关心你,我特地来告诉你,你给叛徒大特务白士吾写信——据说还写得相当亲热。这,你就犯了原则错误了!我就是为你担心,才特地来和你谈谈,了解一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柳明只得把苗教授被捕,曹鸿远正在设法营救,刘志远热心抗,认为可以利用她和白士吾的关系,写信叫白设法帮助救出苗教授,他本人也准备给白士吾送去重礼的事,全向常里平说了。柳明一边说,心里一边嘀咕:“向常里平说了这些,我是不是又犯了错误?…呵,错误!错误!我想把全力献给革命,献给抗,却怎么招来了这么多可怕的错误一一错误呢?”常里平对柳明的坦率表示满意。他说,不论是谁,只要肯把事实真相待出来,就可以得到组织的谅解。他叫柳明写一份待材料,把写信给白士吾的经过,如实写出来交给他。再由他转给组织。他还建议柳明能认真地写个自我检讨,那就更好了。

  一听“待”二字,柳明陡地又是一惊!上次江怀就叫她“待”和白士吾的关系,她没有写,就被调到保定工作去了。如今,一听常里平又说写“待”她心里不但厌烦,而且痛苦。她如堕五里雾中,想当初腔热情参加抗斗争,何曾料到革命阵营里,还会有这么多想不到的麻烦来人,来使人烦恼呵!…

  说着话,小艾进屋来了。他暗中窥望:见常里平来了后,柳主任立刻愁容面,神色不好。他有点急了,也不顾常里平还在屋里,便说:“柳主任,您该吃饭去了。刚做完手术多累!也得注意身体,休息休息。”说毕,转脸对常里平说“常政委,您在这儿吃饭么?我通知伙房给您做点好吃的。您是政委呀,理当照顾。”柳明没有出声,双眼仍然呆呆地看着窗纸。常里平着纸烟,笑着对柳明说:“小柳,你这个小警卫员可真灵巧呵!”转脸又对小艾笑道“你叫艾信儿对吧?你问我吃饭么,我不吃。我还得赶回去开会。小艾,以后,你来跟着我好么?你们的柳主任总是单匹马,不带警卫员。有几次都是我给她当了警卫。”“我不跟您去。柳主任像大姐一样,对我可好啦!当然,您常政委也和气,也好。可是,我得暗中保卫我的首长。柳主任,快去吃饭吧,要不,我给您打来——今天是小米干饭,熬白菜里还有点猪片呢。”柳明摇摇头,叫小艾出去。小艾不高兴地看了常里平一眼,转身一蹦,出了屋门。

  “小柳,你人缘好,技术也高,就是政治上太幼稚。我对你很敬慕,所以什么话都愿意对你说,你明白我的用意么?今天我来——这么着急来,就是因为听到你给白士吾写信的事。我一方面替你向领导解释;一方面赶快来给你报信。是怕你出问题呀!你不会怪我太冒昧吧?”柳明不说感谢话,反而诘问道:“常政委,您从哪儿得到这个消息的?怎么知道我给白士吾写了信?敌区工作不是保密的么?”常里乎哈哈笑了几声,并不回答柳明的问题。只是说,有他的关心和帮助,她只要写个待,写个检讨,就保准没有问题了。柳明对常里平的话将信将疑,郁郁地看他骑马走了,回到屋里,便倒在小炕上,连晚饭也没有吃。

  写有关白士吾的“待”这比写什么都为难、都痛苦。她要忘掉他,永远忘掉他,永远把这个曾经在她心目中占有过相当位置的人连挖掉,尤其当她想象到他正和那个罪恶的、卑鄙的女特务梅村津子鬼混在一起的情景,她就像吃了苍蝇,要呕吐。但偶然间又有一个多情的、似乎纯挚的翩翩少年在她心头掠过——他的影子在她心底尚未完全消失;她甚至有过负疚的刹间——她如果跟他一块儿去了日本,他也许不至于被那个梅村拉下水;也许不至于变成这等卑鄙的恶人…总之,她太不愿想起他了。不论何时,一想起他,就像一尖针向身上扎。如今,要写待——要写白士吾,要拨动这一刺在身上的针,她真有点儿受不了。她很后悔,悔不该听刘志远的话给白士吾写了信。可是,当苗教授关在黑牢中鲜血淋淋的形象在她眼前闪过时,她又不后悔了——应当救苗教授!应当千方百计地救这个人,只要有一点点办法,都应当利用。想到那台已安装好、而且已经为伤病员作了不少透视的X光机,她更增加了自信。要不是苗教授的见义勇为,我们山沟里的医院哪能有什么X光机!这是教授用他的鲜血甚至生命换来的呵!记得受命到保定工作前夕,领导上同她个别谈话,不也提到要善于利用敌人的矛盾么?她给白士吾写信,只是一种利用,有什么大过?出了什么恶果?要她写待,待什么呢?还有他呀——一想到曹鸿远,她立刻闪出一个不祥之念:说不定他也被梅村津子这伙人捉住了;也鲜血淋淋地倒卧在冰冷的水门汀上…柳明想到这儿,浑身好似瘫软了,拿着笔的手不住地颤抖,眼泪纸…冷静一会儿,她又为自己适才的软弱,为怕写白士吾的待材料而自责…

  辗转反侧,她几乎一夜没有睡。不管怎样为苗教授担心,为曹鸿远难过,她就是写不出待材料来。

  天色朦胧,她又悄悄爬起身。冒着凛冽的寒风,一个人又跑到村边大山上去。她仍旧望着东方——东方那边有苗教授,有曹鸿远…那天上红彤彤的彩云,一缕缕、一团团在白茫茫的天宇上浮动,那是他们!是他们涌出的殷红的鲜血,是他们绽开着的玫瑰般的心,是他们在层层乌云包围中,出来的一股正气呵!旁边还有那一块乌黑色的云,也在浮动…那是白士吾!一想到白士吾,一想到还要写和他有关的“待”柳明悚然惊醒似的,用力一把抹掉已经冻在面颊上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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