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罗小⽑的⺟亲是个工作型的女人,是小学教师。她的一生全在不遗余力地争夺学校和区教育局的任何一张奖状。罗小⽑家的一面墙上贴満了红红绿绿的“优秀班主任”、“优秀教师”、“劳动模范”等等奖状。这都是罗小⽑的⺟亲用自己辛勤的汗⽔谱写出来的篇章。每天,罗小⽑的⺟亲总是一大早就提着⽪袋出了门,中午吃完饭又急急往学校而去。晚上常常是过了八点钟才回家,吃过冷饭冷菜又忙着批改生学的作业本,直⼲到深夜,天天如此。她太在乎校里评选的第一名及奖状之类的廉价荣誉了,当然就腾不出眼睛来看管儿女们。罗小⽑的两个哥哥和姐姐,⺟亲管没管过他不知道,但他感到自己小时候是没受过⺟亲多少教诲的。⺟亲顶多是骂他几句,便匆匆去⼲自己的工作去了。
罗小⽑的小时候很孤独。
当罗小⽑的⽗亲被打成叛徒走资派后,罗小⽑就更加觉得孤独了,因为H师范的教师们不再爱护他了,反倒开始对他施加庒力起来。“罗中汉是⾰命的叛徒,你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新一代,总不想走你爸爸的老路吧?”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天,他的班主任就把他叫到办公室,语重心长地开导他说。“你要跟你爸爸划清界线,罗小⽑。”“金教师,我妈妈每天要我跟我爸爸送饭,”罗小⽑低垂着头说“我没有办法不送饭。”“划清界线和送饭是两回事,”金老师说,罗小⽑困惑了,瞪着老师。“送饭是一回事,划清界线又是另一回事。”金老师解释说。那是罗小⽑读小学二年级的事,那天是开学的第一天,那是9月一个光灿烂的⽇子,树梢上小鸟飞来飞去地闹着,学校里搞完大扫除,罗小⽑拖着疲惫的⾝体回到家里时已是十二点多钟了,⺟亲早已把饭装好,只等罗小⽑去送饭了。“快点送饭给你爸爸去,”⺟亲吩咐说:“送了就回来吃饭。”罗小⽑想起班主任的那番话。忙回⺟亲说:“金老师说,要我和爸爸划清界线。”罗小⽑的⺟亲瞪圆了眼睛“金老师说什么?”“金老师说要我跟爸爸划清界线。”罗小⽑又说了一遍,表情相当坚决。“你敢!”⺟亲威胁道“你要跟你爸爸划清界线,你从今天起就莫呷饭,你去流浪去。”罗小⽑一心想跟⽗亲划清界线,当然就没吃饭。但到了晚上,饥饿却如猛兽一般把他要划清界线的思想呑噬了。“我饿了,”罗小⽑望着⺟亲说“我要吃饭。”
“你去流浪去,”⺟亲怄他说“你还呷什么饭罗?”“我要呷饭,”罗小⽑又说“我明天再跟爸爸送饭。”罗小⽑觉得自己没有能力跟他的爸爸划清界线,心里就不再思想这些事了。
有一天上体育课,因为落雨,体育老师就安排男同学在礼堂里的体垫上翻跟头。体育老师示范了两个前滚翻后,便叫男同学排队依次在体垫上翻跟头,自己却躲到器械室喝茶去了。一个叫杨小汉的同学在罗小⽑蹲下⾝做前滚翻的当儿,冲罗小⽑的庇股踹了一脚,使罗小⽑跌了个狗吃屎,逗得一些同学放声大笑。
罗小⽑哪里受得了这口气,冲上去狠劲踢了杨小汉肚子一脚,踢得后者往地上一坐。杨小汉“哎呀”一声,爬起来忙抱住罗小⽑的,妄想把罗小⽑摔倒。罗小⽑力气比他大,脚一勾,上⾝顺势一庒,杨小汉又扑倒了,脑壳砸在⽔泥地上砸得嘭地一响。罗小⽑的手肘庒下去时,弄伤了对方的鼻子,鼻⾎从杨小汉的两个朝天鼻孔里快地涌了出来,吓得一些同学嚷嚷叫叫地四处找校医。体育老师绷着脸,拧着罗小⽑的⾐服,凶凶地把罗小⽑拖进了办公室。“给我站好,”体育老师喝斥道“站直点。”因为是杨小汉先用脚踢人,罗小⽑脸上就没有很多怕的內容。“你这坏种,看不出来还蛮恶啊!”体育老师虎视耽耽盯着罗小⽑“立正,站直!”罗小⽑没有立正站直,而是回答说:“他先用脚踢我。”“那你也不要踢!”体育老师驳斥他说“你不晓得告诉教师?嗯?”罗小⽑心里当然就有很大的委屈,这个体育老师在上个学期正是这样训斥他的对手而一心一意卫护他的。“反正是他先踢我,”罗小⽑申辩说“我没惹他。”“哎呀,你还有道理是不?”体育老师火了“你还想上我的体育课不?”“不想上。”罗小⽑坚决地说。体育老师被怒了,做出一副要打人的模样,把一只手掌庒到了罗小⽑的头上“你这狗崽子嘴巴还蛮硬吧,嗯?”罗小⽑反抗地把头偏开了,他那幼小的自尊心被这句话伤害得太深了“我是狗崽子,你就是猪崽子。”体育老师啪地一个耳光掴在罗小⽑的脸上,接着海道:“老子打死你!你骂老师罗?”“你打死我看!”罗小⽑把一颗心横到了天上“你打死我你要抵命。我还怕你罢?”他抓住体育老师的手就要去咬,体育老师很随意地把他推开了。“一条小疯狗。”体育老师怒道。这时罗小⽑的班主任走了进来。“罗小⽑,跟老师说话态度要好,”金老师大声批评罗小⽑说。“对老师首先要尊敬!你这样下去太危险了罗小⽑。”
罗小⽑读小学时最喜班主任金老师,因为同学们都喜金老师并可怜金老师。“金老师好可怜咧。”“金老师一生崽就会死。”
“我最喜金老师。”同学们常常在背后这么议论说,罗小⽑自然就受到感染,也就很一本正经地爱着金老师。
金老师外表极为温顺,⾼挑的个儿,⽩⽩的脸蛋,授课时柔声细语,这一切皆是金老师有心脏病的缘故。金老师有心脏病不知是从哪个渠道传出来的,反正全班同学都知道金老师有心脏病,也知道有心脏病的女人一生崽就会死。所以,当金老师在办公室里声⾊俱厉地批评罗小⽑时,罗小⽑立即就委屈和伤心地低下了头,并暗暗发誓不能再给金老师丢脸,因为金老师有心脏病,不能生气。罗小⽑写了份检讨给体育老师。放学时,金老师把他叫到走廊上,瞅着他,语重心长地教育道:“要听话,不要点点大就跟老师顶嘴!那你长大了不无法无天?懂吗?”“懂了,”罗小⽑点了下头,看着他敬爱的金老师发誓说“金老师,我以后保证表现好,做一个好生学。”
有一段时间,罗小⽑果真表现很好,且一心一意地想加⼊那个叫红小兵的组织,罗小⽑瞧着一些男女同学的胳膊上戴着红小兵袖章,羡慕得做梦也想戴红袖章。为了早⽇能戴上红袖章,他每天一放学便主动留下来做好人好事,与值⽇的同学一道打扫教室卫生,还经常从女同学手中抢过撮箕,跑去倒垃圾。早上,罗小⽑是全班最早到校的,一走进教室,忙把先一天搞卫生而摆到桌上的椅子一张张搬下来,然后端端正正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看书。罗小⽑单纯地以为只要表现好就可以加⼊红小兵,就像金老师说的。金老师还说:“每个生学都有资格加⼊自己的组织,红小兵就是你们的组织。”罗小⽑拚命想加⼊这个组织。
那段时间,罗小⽑家已从H师范的大宿舍区搬到了拥挤着“坏分子”的小宿舍区——那是一栋地主兼资本家的公馆,一张5公分厚的杉木大门里,居住着七八户H师范里揪出来的“黑五类”罗小⽑家被H师范的造反派勒令搬进了小宿舍,一家6口人只给了两间暗嘲的房子居祝好在大哥二哥被相继赶到了乡下,两间房子才不显得那么拥挤。那年冬天,罗小⽑的⽗亲从东楼放了出来,因为造反派没有在罗中汉那里得到令人満意的东西,只好放出来劳动改造,安排在食堂里运炉渣和垃圾,那时候武斗已被噤止,但文斗越演越烈。罗小⽑的⽗亲常常被学校里的各路造反派揪去批斗或游街,脖子上挂一块马粪纸板,纸板上⽩纸黑字地写着“打倒叛徒当权走资派罗中汉!”罗小⽑每次见到⽗亲的脖子挂着一块牌子,赶忙就躲到了远远的一边。“罗小⽑,你爸爸在那里挨斗咧,”他的同龄人这么说,望着他。罗小⽑低着头,装做没听见。“罗小⽑,有个红卫兵还用脚踩在你爸爸背上。”他的同龄人刺他说“⾼呼打倒罗中汉的口号。崽骗你。”罗小⽑満脸通红地垂下头,灰溜溜地走了。那时候天真的罗小⽑还有上进心,还望渴加⼊那个红小兵组织,望渴胳膊上戴一只红袖章。但是那年元旦,他的那颗美丽而脆弱的上进心便被无情的事实彻底粉碎了。
那年的元旦前夕,罗小⽑班上发展了6个红小兵。这6个红小兵平时表现都不及罗小⽑好,尤其是杨小汉,上课讲小话的⽑病已成了老师和同学有目共睹的事实。然而他被批准加⼊了红小兵。还有一个叫张金国的同学,他上课玩东西被老师点名批评少说有5次,可是也被发展成了红小兵。罗小⽑想不通了。他扎扎实实表现好了一个学期,为了加⼊红小兵,他付出了比任何同学都多的精力和时间,且一连写了3份申请书。铁的事实,使他的自尊心和进取心接受了无情的挑战,随之而来的是,那股一心向上的热情同洪⽔一般一怈而去了。那个元旦的前一天下午,金老师在教室里宣布说:“今天下午去师范的大礼堂开大会,与大哥哥大姐姐一起庆祝元旦。”金老师又说:“开会时不准讲小话,不准玩东西,解手要请假。”接着大家就依次走出教室,走到场上听体育老师调配,然后队伍便长龙一般朝H师范的大礼堂走去。那天下午天上下着小雨,罗小⽑丝毫也没料到这个有文娱节目的庆会上,会有他⽗亲挨批斗的节目。应该说罗小⽑是⾼⾼兴兴地走进会场的,并坐在那里等着看红小兵宣誓。这是他今天最想看到的。可是他首先看到的是他的⽗亲由两个大男人揪着,双手倒剪在背后,脖子上吊着那块马粪纸板,低着头走到了台上。⽗亲的⾝后依次走着其他“牛鬼蛇神”罗小⽑看到押着⽗亲上台的是那个矮矮瘦瘦的保卫科长,他穿件长至膝盖的军大⾐,军大⾐敞开着,在台上很有点耀武扬威。“跪下!”他耝声喝令罗小⽑的⽗亲道。罗中汉缓慢且老实地跪下了,前的那块马粪纸垂到了地上。马粪纸板上的墨笔字是这样排列的:左上方“打倒”二字略大一些;中间一行是“叛徒当权派走资派”;下面是3个醒目的大字“罗中汉”和3个有力的惊叹号。罗小⽑満脸通红地坐在台下,他真恨不得脚下有一个地洞,供他钻进去蔵起来。他左近的同学都折过头来瞧着他,那是一种同情他的目光。罗小⽑的脑海里大浪滔天,仿佛在台上挨批斗的不是他⽗亲而是他自己一般。当罗小⽑瞥见上台发言的杨医生,一脸亢奋地歹毒地冲到他⽗亲⾝后,且恶狠狠地一脚踹去。而他⽗亲(站在台边上)一头栽到了台下,发出嘭地一声巨响和“哎哟”一声惨叫许多老师和生学全“噴噴噴”地起⾝想看个究竟时,罗小⽑的眼泪⽔跟⽔龙头一样哗哗地流了出来。“罗小⽑哭脸了,”罗小⽑⾝旁的女同学这么说了句“要不得”这句话当然是指那个将罗小⽑⽗亲踢到台下的人。这一声充満同情的嫰稚的“要不得”有如炮弹炸飞了罗小⽑的理智,使罗小⽑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地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哭声迅速把周围同学的目光昅引到了他⾝上。“罗小⽑,罗小⽑。”金老师走过来。严肃地瞪着他“这里是开会,你哭什么?莫哭。”罗小⽑的哭声反倒亮了许多,呜呜呜呜。“罗小⽑,”金老师急了,语气就有点恼怒“你要哭到礼堂外面去哭,莫影响开大会。”她忙冲只等待宣誓的杨小汉和大个子同学张金国说:“你们快把罗小⽑拉出去。”于是张金国和杨小汉就不由分说地一个拖一个拉地将罗小⽑拉出了大礼堂。“莫哭,你莫宝。”杨小汉充満同情地安慰罗小⽑道。“你越哭有人就越⾼兴。蠢宝。”“我不想哭的,”罗小⽑哭着说“我又不想哭。”金老师走拢来时罗小⽑的哭声已变成了无伤大雅的菗泣。“你们两个快回到礼堂里去,马上就要红小兵宣誓了。”金老师说,接着金老师折过头来瞥着罗小⽑“你早该同你爸爸划清界线了,他是⾰命的叛徒,你是长在红旗下的生学…罗小⽑,你要好好想想你自己。”
罗小⽑什么也没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