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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三天以后了。在黄因明的小房间内,太阳光懒懒地停留着,似乎也在沉思。长谈以后的两位女士都透着几分倦态。梅女士低了头看自己的脚尖,心里札札地,辨不出是快意呢,还是感慨。但是昨天前天的那种不知其所以然的愤,却也消散了。现在她觉得秋虽然是可憎,毕竟也可怜。可不是人类又脆弱而又野心的?——尤其是女子!在偶然的机缘凑合和热情爆发时,她会盲目地跌进了并非自己满意的恋爱;而在又一偶然的机缘凑合和热情爆发时,她又会死住了另一个男子,企图补偿她的久未兑现的恋爱的愉快。

  像轻的搔摸,这些感念将梅女士送进了半意识状态,然后又被黄因明的批评似的结论惊觉了:

  “所以我觉得梁刚夫在这方面的态度并没有什么不应该。两年前,谁又不是冲动主义者?‘五四’的只给我们两条路:一切旧信条都不要了,一切都依着自己的信念去创造罢!可是我们空的脑子,会创造出什么来呀?结果只有跟着一时的冲动走了!这个冲动就造成了两年前梁刚夫和秋的复杂关系。他们瞒着张大成是不应该的。但是,梅,你试想当时他们各人的心情:秋何尝认识了梁刚夫的人格,不过是厌倦了张大成的中年的平淡,希望在秘密恋爱中得到一点刺戟;至于梁刚夫呢,他承认是一时的冲动。当然他不是什么圣贤,什么超人,他不能抵抗一个女子的惑。那时他们都觉得是一个梦罢了。如果就这样完结,也许我对于秋的鄙视会减少些。可是现在他们又碰到,梁刚夫已经不是从前的冲动主义者,他把自己纳入了更有意义的生活,秋却还要死住他!”

  黄因明霍然站起来,踱了几步。这最后的一句,说得如此愤愤,如此关切,似乎轶出了第三者应有的常态般不是空的名称或记号,而是从个别事物中抽象出来的表,所以梅女士的纷的心头不又浮起另一方面的复杂感想。她的眼光跟住了黄因明的脚步,半声儿也不出,黄因明回过来笑了一笑,又接着说:

  “是的,她还是死住。她从前的行为,我们可以同情,然而她现在真叫人讨厌!她是一天一天退步,无聊!我们换一件事谈谈罢。你仍旧办妇女会的事,行不行?”

  梅女士抿着嘴笑,给了个摇头的回答。

  “还是对于秋有点耿耿罢?那又何必!妇女会不是秋一个人的事,你不是替她干;再进一步说,那也不是梅,你一个人的事。这是比你我她更大的人群的事。梅,如果你情愿回成都去再过从前的生活近代哲学史》、《宋明理学史》等多种著作。,那就什么话都不用说了;但现在你要在上海过一点有意义的生活,你就应该先抛弃了那些个人间的感情和意见。”

  黄因明又坐下来发议论了。她的一对阴沉沉的眼睛透出几分兴奋的红色。

  “我就看不见那里头有什么关于人群的了不得的意义。”

  梅女士淡淡地表示了反对的意见。却是她的音调里并没有颓唐厌倦的气味,反是很越。她的细长眉毛轻轻一耸,似乎还有话,可是被黄因明的呼声打断:

  “你说看不见什么意义!”

  “是的!拉来扯去不过是些小心眼儿的姑娘太太,嘴巴上是‘不错,不错,很好,很好’;心里呀!一百个非难,一百个冷笑。还有呢!野兔儿一样的小姑娘,女学生。难为她们到处跳,然而愈跳愈。情形是这么着,即使本来有意义的事,也要变成索然无味了。我不喜欢。再者,和姑娘太太们办涉,我早就厌。我是喜动不喜静的,我喜欢走险路。我要干的痛快!在家乡尽走的弯弯曲曲的路,不料到此地还是弯曲!”

  过了几秒钟,黄因明才慢声回答:

  “痛快的事么?在将来。眼前的弯弯曲曲正是在准备着痛快的将来。你说姑娘太太的斯文举动惹你不耐烦,可是在万事落后的中国,我们不能希望太高;在中国,女子要对社会尽力,只有干妇女运动。只有耐心把姑娘太太也唤醒了起来!”

  “那么你呢?为什么你不干?”

  梅女士抓住了黄因明的后半段话,紧驳过来。

  黄因明微笑,很注意地瞅了梅女士一眼,没有回答。于是李无忌所说的什么“利用”忽又在梅女士心上跳动了。“这也是一种利用罢?把灰色的腻烦的事推给别人去干。”这样的感想也在梅女士意识中浮出来。但是她的强烈的好奇心却倒了一切闯来的杂念。似乎想驱走那些感想,她摇摇身体,走到黄因明跟前说:

  “我决定不干了,请你谅解罢。昨天还觉得秋的办法不对,现在却以为她干的很合式。嘴里不说,心里非议的姑娘太太们,大概只有用秋的老面皮包办的方法,才可以对付过去;野兔儿似的跳的女学生也和秋的慌忙躁急合得来。算了,我把今天以前所说的话都收回了。我也要把今天以前的生活彻底改变一下。到上海以后,我成了一面镜子,照见别人,却不见自己。从今后我要自己打算一番,决定我的新路线。第一,我要搬家。那位同乡老先生的家里不想再住下去了。向来我是换一个新环境便有新的事情做。因明,我们找一个地方同住罢!”

  看见黄因明出踌躇的神气,梅女士再紧一句:

  “你以为我不能像你那样过俭朴的生活么?”

  黄因明笑了一笑,还没回答,房门闪开一条出梁刚夫的半张脸。但梅女士并没看见,还是追问着:

  “没有什么不便罢?我已经看好一间房子,很便宜,明后天…”

  她没有说完,梁刚夫已经冷冷地站在她们面前。一些厄逆的波纹立刻在梅女士间扩散,仅只在嘴边被抑住,而且赶快改变为无所容心的微笑。

  “来得刚好。正有一个问题难以解决。”

  黄因明看着梁刚夫,用夸张的口吻说;她很高兴有这机会能够从梅女士的追问中逃出来。

  “搬家么?是一个问题,却不难解决。”

  “不是搬家。密司梅不愿再干妇女会,我正在这里劝她。”

  “然而我正在这里劝你的,却是搬了家,我们同住。”

  梅女士忙接口说,忍不住对梁刚夫笑了一笑。

  “那就更容易办了。你们很可以换条件。”

  梁刚夫也笑着,侧过身体去,就躺在黄因明的上,仰起脸看天花板。

  黄因明却不笑,抢先着就把梅女士刚才表示的意见说了一遍,眼睛直望着梁刚夫,好像是小学生在教师跟前背书。梅女士抿着嘴笑,心里却在回忆黄因明所说的梁刚夫和秋的秘密事件。忽然她的笑容消失了。黄因明那一句轶出了第三者态度以外的愤愤的remark:“但现在,秋还要死住他!”很有力地又回到梅女士耳边来。接着是不客气地躺在黄因明上的梁刚夫的形相在眼前一闪。于是就有些也不是第三者所应该有的奇怪的不乐意的情绪,轻烟似的把梅女士从当前的现实中拉开。她看着梁刚夫的冷静的面孔,她又看着黄因明的翕动着的嘴。可是什么都没有听明白。蓦地梁刚夫从起身来了,他的清晰的语句惊破了梅女士的惘然:

  “好极了,你们两位同住。”

  “换条件么?你的老调子!可是这件事不能应用换条件。”

  黄因明立刻驳复。

  “自然不是换条件。因为密司梅既然打算换一下环境,我们应该帮助她。”

  这句话在梅女士耳边响的很合意,但一转念,她又觉得多少包含着几分把她看成无能力不懂事的意味,一团高兴便又低落下去。同时梁刚夫却又掷过很有些斤两的一个问句:

  “不过,密司梅,你是盼望怎样的新生活呢?”

  梅女士沉着不能立刻回答。确定的目标,她并没有;未来的理想的图案,她亦不曾意识地规划过。而且她也不便说因为看到“你们有秘密,我要来窥探”她实在窘了。但仓卒中忽然记起前天李无忌第二次来访她时的一篇长议论,于是等不及细推敲,她便拾了几句来搪梁刚夫的质问:

  “那个,只能够说个大概。譬如,从前我是和旧势力反对的,我从家里逃出来,我独力生活,后来又正式离婚,我总算都没有失败,然而究竟对于国家有什么好处呢?一点也没有。在四川的时候,是看不到有什么国家的,到这里来几个月,却渐渐看见了。这里的外国人的势力,使得我想起自己是中国人,应该负担一部分的责任,把中国也得和外国一样的富强。我是希望有一个稳固的不卖国的政府,内政,外,教育,实业,都上了轨道,那么,我也可以安心做我所愿意的事。”

  梁刚夫冷静地摇着头,还没回答,却被黄因明的尖利的声音抢了先去:

  “你想等待当权的大人先生把国家好么?一世也不成!”

  “自然不是袖手旁观,专等候别人。我们自己也还负责任。”

  “但是密司梅,你也要记得中国不是关了大门的。她不能自由自在整理家务,时时刻刻有外国人在那里操纵,而且当局的政府如果不卖国先就站不稳。”

  梁刚夫皱着眉头很有分寸似的慢慢地说。

  “所以你希望有一个不卖国的政府,简直也是做梦!”

  黄因明又进一句了。

  “哦,那么岂不是没有希望,还闹什么国民会议!”

  梅女士也很意气地反驳。

  “不忙呀,你听下去。你已经知道国民会议的最后目的,是要建立人民意志产生出来的政府。如果建立起一个真正的人民的政府,那就不同了。可是外国人一定要暗中帮助卖国的政府,军阀和官僚,不让真正的人民的政府出现。——”

  “先打倒帝国主义!”

  觑着梁刚夫的话头一顿,黄因明赶快又进一句来。

  “还有,密司梅,你希望中国也和外国一样富强。好呀,要是办得到,我也可以勉强赞成一半。然而你知道外国的富强是怎样来的?吓,你要说是他们工业发达的缘故。你又要说我们也可以发展工业。叫什么人去发展工业呢?哦,我们有资本家。可是你不要忘记,中国的资本家是依赖外国人的,他们怎么有胆量去反抗他们的外国主人?他们只能靠外国人的势力来榨取中国老百姓,他们只要自己还能够留下几个小钱来在租界造洋房讨姨太太,便是最大的希望了。”

  “所以你希望中国的资本家会争气,也是做梦!”

  黄因明高声说,似乎代替梁刚夫作了结论。

  从梅女士这方面,却没有回声。她望着梁刚夫的冷静的面孔,在那里沉。看见自己被驳倒,很有点不甘心,但是她搜索到脑子的每一纤维,终于想不出适当的回答。李无忌灌给她的一篇富国强兵的大经纶,竟没有包括着驳复梁刚夫的材料。她自己的思想的府库呢,对于这些问题向来就没有准备。现在浮上她意识的,只有一些断烂的名词:光明的生活,愉快的人生,旧礼教,打倒偶像,反抗,走出家庭到社会去!然而这些名词,在目前的场合显然毫无用处。

  沉默了几分钟,梅女士方才勉强拾起那中断了的谈话的线索:

  “照你的说法,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这个话就很长了。简单说,我们先要揭外国人,本国政府,军阀,官僚,资本家,是一条练子上的连环,使得大家觉悟;人民觉悟了,就会成为力量。”

  梁刚夫忽而有些吐吐了,好像是有所顾忌,不便明言似的。这却不能逃过梅女士的尖利的眼睛。她抓住这机会,就打算把自己拔出那困窘的地位,把谈话的方向转换。她笑了一笑,紧接着说:

  “可是你们现在的活动似乎还不止于这一点。”

  梁刚夫也笑了,又很快地对黄因明瞥了一眼,只给一个很含糊的回答:

  “事变来,谁又能够预料呢?社会是活的,时时刻刻在那里变动的,我们也不能规定了死板板的步骤。我们的社会,我们的事业,都不是站在空白的历史的一页里,有无数的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力量在四周围牵扯我们,影响我们,因而我们决不能自由挑选一个时间或一种方法的。总之,说起来是很长的。我可以介绍几本书给你。”

  一面说着,梁刚夫已经站了起来,出要走的样子,蓦地他又郑重地问:

  “还有一件事:密司梅,为什么你忽然想起要和黄因明同住?”

  “倒不是忽然想起。我早就讨厌那位国学专家谢老先生。搬出来一个人住罢,又嫌寂寞。要是因明一定不愿意,那也没有法子。你还赞成到底么?”

  梅女士把最后一句特别说得响些。她的天才的观察力又已经感到了梁刚夫的特意询问是有些什么先前他想不到的顾虑的渣滓。

  “赞成到底!”

  梁刚夫针锋相对地回答着,对两位女士微微一笑,便走了。

  又谈了几分钟,黄因明终于也答应了梅女士的要求。

  那天晚上,梅女士找到李无忌借寓的启强中学,为的是答访,也为的是告诉他就要搬家。从黄因明那里回来后,梅女士曾经把梁刚夫他们的说话细细想过。她并不能在理智上接受梁刚夫的议论,虽然她亦找不出什么驳难;但是不知怎地,梁刚夫却住了她,在她心深处发动了久蛰的爱恋。她毕竟也看出来:不但秋,即便是黄因明,似乎也不曾抓住这位冷静的青年。也就是这种昂首云外的冷静,对于梅女士特别有吸引力。

  没有月亮,星光却很灿烂。街灯是昏黄的。黑魆魆的校舍蹲在鸽子笼样的民房中间,最初就给梅女士一个不好的印象。她觉得此来是多事了。她所以特地要来报告搬家,无非不愿让人家猜她有什么鬼鬼祟祟的行动;她是素来以光明磊落自负的。

  到底找得了号房,又等候多时,李无忌笑嘻嘻地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册《醒狮》,很郑重地说:

  “这是最近的一期,印架上拿来的第一本,送给你先睹为快。”

  梅女士微笑着接过来,卷成筒状,轻轻地敲着膝头,就提起了要搬家的话。

  “很好。那位老先生的谈劲,我也有点怕呢。南京,你不喜欢去。那么——不错,我有一个朋友,夫妇俩,住在贝勒路,地方很清静,你搬去是再好也没有。”

  没等梅女士说完,李无忌抢着告奋勇介绍地方了。

  “谢谢你。可是我已经找到了房子。”

  梅女士微笑地回答,随手将筒状的《醒狮》丢在茶几上。

  “你一个人住么?”

  是慌忙的探问。

  “还有一个同伴。”

  李无忌的细眼睛异样地闪了一闪。似乎脖子的闲暇的方法已经不宜于目前的紧急局面,他忽忙地用一双手把蓬松的长头发抄到后面,迟疑地似乎对自己说:

  “大概是女朋友罢!”

  得到了微笑的点头,李无忌方才松一口气,提高声音接着说下去:

  “可惜迟了一些。不然,我的朋友家里顶合式。”

  又是探询地点,探询那位女朋友的姓名。梅女士都告诉了,站起来便想告别。可是李无忌还有一肚子的话要发。他坚留梅女士:

  “你看,只有八点钟。这里的学生另有宿舍,教员又不住校,所以静悄悄的和川南不同,——川南要这样静时,至少是十一点。实在还早,再谈谈罢。”

  这么热心劝着,李无忌又下意识地拿起茶几上的筒状《醒狮》展开来,忽而带几分感慨的意味加一句:

  “旧侣早已云散,谁料得到三四年后,几千里外,却又和你会面!”

  梅女士忍不住也像响应似的吁了一声。眼前这间灯光昏暗的会客室,从那白转黄的粉壁,那杂乱破旧的陈设,都使她想起了从前的古庙似的学校来。而且眼前这苦留她再谈谈的人,从前也是追随她得那么急。人事真是走马灯般曲曲折折而终复归于故辙么?梅女士微抬起眼来对李无忌看。这位高身材的女的人,和从前不同了;皇皇然不知所求的幽悒的气已经在新添的一些细皱纹下消失,却更有些得到了什么确信了什么的神情装点成不很坏的风采。

  不自觉地微笑着,梅女士这么说:

  “现在你是干政治运动了,究竟比当教员有趣些罢。”

  “你看来是么?但在三年前的我,或许也觉得现在的生活并不可爱。是的,我常常自问:是事情的本身不同呢,还是我自己的思想有了变化?结论是落在后面的一个。因为思想变过了,这才觉得现在活动很有趣呀!梅,三四年来,我们都变过了一个人,你也不是旧时的你了!”

  李无忌慢声说,眼光住了梅女士的脸。吓,这眼光!三年前在月下灯前,梅女士曾经屡次见过这样含着热望的眼光来。于是仿佛有一个东西在她心头轻轻一拨。然而李无忌已在接下去说,声调是更快些了:

  “我还没忘记从前你说过的几句话。你说如果早两年遇到我,你的回答就可以使我满意。你说并不是意中还有什么人,只不过你那时的思想是,——要在人海中单独闯,所以给一个简单的‘不’。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年,现在我们又遇到了;我相信三年之中,我们除了思想上的变动,其余的,还是三年前的我和你罢。梅,你现在的思想,是不是仍旧要给我一个简单的‘不’?我盼望今天会得到满意的回答!”

  接着是死一样的沉寂。但只一刹那。梅女士的丰的笑声立刻震动了全室的空气,并且更加剧烈地震动了李无忌的心。混在笑声内的梅女士的回答说:

  “呀,还是恋爱!好像徐绮君来信说你现在鄙视恋爱了,你说是‘无聊’的恋爱!可不是么?”

  “是。我鄙视‘无聊’的恋爱,譬如,从前陆克礼和张逸芳的恋爱。但是,梅,三年之久,你我依然是当年的单身,而又忽地碰到,这,你想呀!”

  李无忌说得很严肃而又很神秘。他站起来旋一个身,似乎要找寻什么,然后又坐下去,眼光钉住了梅女士的脸。

  一缕怜悯的细丝,也可以说是感动的波纹,在梅女士心里摇晃着长大起来了。同时梁刚夫的冷静的面相也浮现在薄暗的空间。猛然一个狞笑,梅女士挥走了这一切,努力转换着谈话的方向:

  “你看准了我的思想也有多少变换么?我自己不很明白。不过看厌了看惯的事,想找一个新环境的意思,却也是有的。前天你讲了许多关于政治的话,过后我却想出许多疑问来。我觉得到底不能完全赞同你的意见。”

  “不赞成?是哪些地方不赞成呀?”

  像受了一针,李无忌伸长颈脖,急忙地问。

  “就是怎样发展工商业。”

  似乎想不到问题这么简单,李无忌笑了。

  “哦,是这——么?国内不要打仗,有钱的人拿出来投资,工厂里加紧工作,时间延长,出产增多,岂不是就成了?”

  “挣下来的钱不会落到外国人荷包里去么?”

  梅女士反问,轻轻地应用了梁刚夫那里听来的理论了。

  “自己的钱,怎么肯送给别人!现在中国每年要出几万万金钱去,就因为自己没有工业,这叫做无可奈何。如果什么东西都能够自己制造,岂不是就把外国人的势力抵抗住了?

  所以空口说抵制外国人是没有用的,应该先得自强。”

  梅女士抿着嘴笑。她看见李无忌那种兴高采烈,举重若轻的神气,忍不住要笑。在她听来,李无忌这番议论,并不新奇,好像十几年前读什么“论说入门”的时候早就见到过这样的意思。然而另一个问题却带出来了,她又说:

  “你们也反对外国人?”

  “怎么不!‘外抗强权’是我们的口号呢。不过我们主张用合理的手段。我们又主张分别而论。不问如何的专门反抗外国人,我们不赞成。”

  于是来了长段的议论。李无忌把上讲堂的姿势完全拿出来,越说越有精神,然而梅女士却有些倦意了。她耐心地等候到李无忌的热谈表示了稍稍的挫顿时,就硬生生地进了一句:

  “现在我一定要回去了,明天要搬家哪。”

  李无忌异样地站起来,向墙上的挂钟望了一下,又回过来瞧着梅女士的脸,然后慢慢地说:

  “明天什么时候?下午罢?我来帮忙。”

  梅女士很委婉地辞谢了这太殷勤的帮忙。李无忌却又要送她回寓。当然梅女士没有什么不愿意。可是到了谢宅门前要分别的时候,李无忌突然抓着梅女士的手,吐出最后的勇气来:

  “后天我来拜访你的新房子。我相信在这新地方,有新希望,梅呀!”

  门灯的光落在李无忌脸上,照见他的眼眶边有些红,他的嘴有些颤抖。梅女士只能温柔地微笑。她实在不知道还有没有比这更适当些的表示。

  又过了两天,黄因明方才出工夫来和梅女士搬进那新屋子。在天井里拾得一张李无忌的名片。这位热心的朋友昨夜已经来过了。

  布置好以后,黄因明就告诉梅女士,不要把这住址“太公开”梅女士惊讶地睁大着眼睛,很踌躇了一会儿,方才说:

  “让一个人知道。不要紧罢?如果你早说要秘密,我也可以不对他说。但现在,他已经知道,而且比我们先来过了。”

  “那个姓李的名片就是他么?”

  梅女士点头;随即反过来说:

  “为什么要秘密?”

  “无非是怕客人来多了不得清静。”

  “那么,这个姓李的不过偶然到上海玩玩,至多来一两次罢了。”

  黄因明放心地一笑,也就不再追问。梅女士却感得几分不自在。她看出黄因明的所谓“恐怕不得清静”是随口搪,还是不肯坦白;同时她又反省到自己的行为很可以被人家看作嘴快轻率。“怎么我近来变了呀!这样失神落魄,没有一点密的计算?”她心痛地想。她给自己许多答案:因为是这一晌心里总没有过安定;因为是太好胜,要得人们的尊敬,要表示自己的光明坦白,反倒成了不检点;因为是目前的环境人物都和从前的不同,因而不能左右逢源地顺应;因为是专心要学习那些怪生疏的什么国家,政府,资本家,工商业;因为…她发怒似的站起来,看着自己房里地散的什物,抢过去踢了几脚,好像它们就是罪魁祸首。

  新换了榻位的第一夜,特别使得梅女士不能安眠。那条柔软的毡竟变成为猪鬃一般,刺起了梅女士全身的焦灼。风呼呼地响着。这是第一次的西北风,无情的严冬的先导。梅女士侧耳听着,忽然悲酸从中起来。她的感想便很凄凉:“这是有生以来第二十三个冬呀!在自己的生命中,已经到了青春时代的尾梢,也曾经过多少变幻,可是结局呢?结局只剩下眼前的孤独!便是永久成了孤独么?是哪些地方不及人家,是哪些事对不起人,却叫得了孤独的责罚呀?”于是几年来不曾滴过的眼泪,几年来被猜忌,被憎恨,被纠时所忍住的眼泪,都一齐涌出来了。

  怯弱地,几乎屏息地躺着,她可以听得每一个最细微的声响。从楼下来了黄因明的鼾声,匀整而甜美,更引起梅女士的嫉妒。她怎么能够不嫉妒?别人是这样地到处适宜,很洒落地在这广大的世间翱翔;而她呢,这样的孤苦无告!没有一个人真正了解她,也没有一个人肯用心来了解她。突然白天的感触又回来了。那一长串自问自答又在她悲楚的心头往复了。终于她唾弃那一切的答案。她不得不承认伤心的真实:脆弱!是自己变脆弱了,所以失神落魄,什么都不好!是自己变脆弱了,所以克制不住心里的那股不可名说的动,所以即使从前能够高傲地无视围绕在左右前后的男子,而现在却不能不萦念于梁刚夫!

  这么想着,仿佛看见了潜伏的敌人,梅女士心里反而平静些了。她再不打算睡觉,只惘地朦胧地寻求所以变成脆弱的原因。可是得不到。只觉得太复杂广阔生疏的新环境将她整个儿进去,形成了她的渺小脆弱,并且失了她本来的自己。到上海以来,她看见了许多新的,同时也不能理解的事情;是的,不能理解!她不是初出闺门的大小姐,她经历过比一般女子更多更复杂的生活,她并且看透了那些复杂生活的主人公的思想和性格;然而现在,从颠沛豪华中钻出来的她,却不能理解眼前那些人的行为的动机了。自然她已经知道梁刚夫和黄因明在干一些秘密的事,但是她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有那样的虔诚,是什么东西驱使他们热心拚命,并且是什么东西使他们的六尺藐躬有异样的光彩,异样地能够吸引她。可不是她屡次想把自己直,想撇开那个冷冰冰的梁刚夫么?可不是她看见黄因明不肯答应同住的时候,也曾负气地想不再恳求么?但是有一股顽强的力,扁了她,推动她走到梁刚夫跟前,强迫她伈伈下气地向黄因明苦求了。

  “咳,咳,这不可抗的力,这看不见的怪东西,是终于会成全我呢?还是要赶我走到败灭呀?只有听凭你推动,一直往前,一直往前,完全将自己交给你罢!”

  梅女士捧着头想,几乎可以说是祈祷。

  她浮沉在这祈祷中,空间失了存在,时间失了记录。然后是许多似曾相识的面孔围绕她,推挽她;若干旧游之地在眼前,她发见自己在那里扮演悲憎爱的喜剧;俄而又是轮机的重浊的吼声,江水的悲壮的嘶叫,回环曲折的巫峡;突然又是逃荒似的杂乱的房间,黄因明撅起了小嘴,埋怨她嘴快浮躁,怎么刚说好搬家,就巴巴地告诉人家了。她慌忙地跑过去想辩白,却绊着一口拦在脚边的小皮箱,扑在地下。

  猛叫着睁开眼来,太阳光晒在她头上,都市的喧声像远处的风暴,像是近在窗外的一辆汽车,啵啵地叫得怪响。

  梅女士惘然走到楼下。黄因明不在。她的房间已经收拾得很整齐。一张大白纸平铺在书桌上,说是新雇的老妈子约定十一点钟来,请梅女士守在家里等着。梅女士拿起这字条儿做一团,靠在书桌旁,随手捡起一本书:《马克斯主义与达尔文主义》;两个都是面陌生的名词。她随随便便翻开来看了一会儿,不知不觉让身体落在近旁的椅子里,她的低垂在书页上的眼光贪婪地闪动着,直到打门声惊醒了她。

  老妈子来了。接着便是扫除房间,买菜烧饭,一应杂事,都向梅女士索取吩咐指挥的时间。近午刻黄因明回来,吃过饭后匆匆谈了几句,就又出去了。梅女士正在想继续读那本撞到手里的书,新来的老妈子却像影子一般站在客堂门边,说了一句出奇的话:

  “少,客堂楼还有一个房客么?”

  梅女士一怔。多么奇怪的称呼,又是多么奇怪的问句呀!

  她头低着看书,只从齿里回答了两个字:

  “没有。”

  “刚才来吃饭的就是少爷罢?”

  老妈子更出奇地问,然而也有些不敢自信的意味。梅女士眉毛一跳,抬起头来对女仆看一眼,忍不住笑起来了。可不是?黄因明那一头剪得太短的头发,那袖子太长的灰布棉袍,那种森森板着脸的神气,都很像一个男子,因而当然是梅女士的“少爷”了。勉强止住了笑,梅女士很郑重地回答:

  “不错。就是少爷。姓黄。就叫黄少爷罢!”

  老妈子恍然似的点头,嘴又动了;梅女士赶快威严地加一句:

  “灶披楼是你的卧房,赶快去收拾,这里不用你伺候!”

  她的眼光又落在书上。翻过两页以后,她心里还在格格地笑。

  太阳西斜的时候,李无忌来了。老妈子对于梅女士的称呼,很使这位少年奇怪。随便谈了几分钟以后,李无忌带些不自在的态度说:

  “有一个书局要找女编辑,条件也不差。梅,反正你现在没有事,请你去帮忙几天行么?要是你肯长干,自然更好。”

  “我有事。”

  “什么事?还在补习法文么?”

  “学法文的意思早已抛开。现在我学做少。”

  梅女士软笑着说。那天谢家门前灯光下李无忌的眼色和抖动的嘴便又在她当前的空间闪了一下。

  “你又说笑话!”

  “真的呢!没有听得老妈子叫我少?”

  李无忌苦笑了。疑惑的细丝也跟着爬在他的嘴边。然而梅女士又已经接着说下去:

  “从前我做过少,可惜是挂名的,所以现在要来学。前一次你说这几年来,大家思想上有了变动;现在我就给你这句话做注脚。从最近起,我方才觉到有许多事我不懂得,而且摆在我眼前,我也看不到。我总想把不懂的变为懂,看不到的变为看到。什么事情都得从头学。所以老妈子既然叫我少,我就来学一下罢。再比方说,前次你对我谈恋爱,我也要学。”

  轻声地笑着,梅女士走到窗前,仰起了头向天空凝望。一片灰色的云很快地飞过,出斜的红面孔,似乎也在笑。梅女士再转身时,却看见李无忌已经站得这么近,热情的一双眼更加发亮。

  “就是要学。一个人正在学习的时候,不能够回答‘然’

  或‘否’,恋爱这门功课当然也不是例外罢。”

  梅女士柔媚地然而坚决地作了结束,就赶快转换谈话的方向,问李无忌打算什么时间回南京,徐绮君是不是常常见到。李无忌脸色灰败,惘然答应着,不转眼地对梅女士瞧。没有什么特异的表情在梅女士的脸上。还是那样弯弯的仿佛会说话的眉毛,还是那样顾盼人然而坦白无的眼睛,以及可爱而又可畏的微笑。

  “希望我再来上海时,你的学习时间已经完毕,能够作决定的答复。”

  这么喟然说,李无忌就去了。老妈子又在客堂后一叠声叫少

  两三天后,梅女士这才觉得自己快要变成真正的少了。黄因明似乎很忙,整天在外边跑,又继之以夜;有时回来得太晚,还得梅女士去开门。老妈子又不时要请三小时以至半天的假。守家的责任竟很合理似的落在梅女士肩膀上。幸而她还有新碰到的那本书解闷,且又陆续找出许多来,所以三天不出门,倒也不觉得什么。

  这些书籍在梅女士眼前展开一个新宇宙。她的辨不出方向那样的惘的苦闷暂时被到遗忘的角落里。现在她的心情,仿佛有些像四五年前尚在中学校时初读“新”字排行的书报。那时她亦能够暂时把要恋爱而不得的苦痛扔在脑后。

  但是有一天梁刚夫来,看见梅女士浸在书本里,又听到黄因明讲起“少”的笑话,便说单看书也不中用,说什么革命的斗争的宇宙观和人生观应该从实生活中去领受。他又劝她们在后门上装一具新式的弹簧锁,那么,有三把钥匙,黄因明,梅女士,老妈子,各人拿一把,免得做了房子的奴隶。

  虽然并不十分理解梁刚夫的议论,梅女士却也下意识地遵奉。她又时常出去走动了。然而又感得无处可去。别人都像很忙,常去打扰也不好意思。后来她想得了一个消遣的方法:练习骑脚踏车。

  写信也要消费梅女士一部分的时间。李无忌的来信很勤,而且差不多每封信的末尾总拖着一个问句:“你的学习快完工了罢?”徐绮君也不躲懒。她虽然住在南京,却告诉了许多广州的事,因为她的堂弟徐自强在那边的军官学校里。

  这一点,点缀着梅女士的闲暇生活,也就不很寂寞了。好像害热病的人已经度过那狂的期间,现在梅女士的心境进入了睡眠样的静定。想侦探黄因明他们到底有什么秘密的好奇心,也逐渐冷却了。“做一面镜子专照别人有什么好处呢!”梅女士这么策励自己。并且她已经明白黄因明他们是干什么的了。最近黄因明不似先前那样忙,闲谈时便也有意无意地说到她自己的事。梅女士总是静听,不表示什么意见。她还不能对于那些事下批评,而随便敷衍,她又不肯。

  在这平静的然而不免灰色的生活中,只有梁刚夫的来访,会使梅女士感到新的不安和复活的苦闷。有时只有他们两人,谈话又如此有味,忽然梅女士的耳边隐隐地响着李无忌的声音:是不是仍旧是给一个简单的“不”?她注意地瞅着梁刚夫的眼睛,盼望发见一些不寻常的东西。没有。话也谈到了男女关系。那时梁刚夫的眼光更加亮些,开玩笑似的蓦地来了个问句:

  “密司梅,你的经验不好说说么?”

  梅女士觉得这句话怪刺耳,同时却又嗅出轻侮的气味,她的回答便很尖利:

  “因为不奇特,不是偷偷摸摸的,讲出来也未必有味。”

  梁刚夫淡淡一笑,既不生气,亦不忸怩,仿佛还带些反倒可怜梅女士心太仄狭的意味。梅女士也立刻后悔,她自己奇怪为什么竟说出这样的硬句。好像年青的母亲虽然一时使,打了心爱的小宝贝,但过后心里多么疼惜,她呆呆地看着梁刚夫,经过了几秒钟,方才叹一口气接着说下去:

  “并且我不知道像我所经验的那样事,是不是也算得悲剧。我爱过一个人,可是他不敢爱我;他要求我为了爱他的缘故不再去爱他。我用了极大的努力遵照他的意思做。然而什么都铸定了时,他又变了主意,他敢了;可是就在那时候,他——病死!”

  短短的沉默。然后来了梁刚夫的照常冷静的声音:

  “你们做了一首很好的恋爱诗,就可惜缺乏了斗争的社会的意义。”

  梅女士打了个寒噤。这样干燥冷酷的批评比斥骂还难受。她轻轻地咬着嘴,赶快转换方向拿一些不相干的话语混了过去。

  后来梁刚夫走了,梅女士闷闷的总觉得不高兴。她恨这心冷的人,她又恨自己。为什么丢不开他呢?是傻子才不会看懂一个女子眼睛里的意义!然而梁刚夫是聪明机警的。也许因为他太聪明,因为他很知道已经怎样有力地吸引了一个女子的心,所以他故意拿身份,而且要故意玩这落在他手掌中的一颗心?也许他竟是那样残忍!手里掉落了书也不觉得,梅女士倚在枕上,继续她的愁思。密云中漏出来的太阳光斜到她脸上,她闭上了眼睛,她的身体渐渐滑下去,直到平躺在里。假设的问题都答完了,有一新的自的线索从她惘的意识里袅袅然飘起来;他们都不是畏瑟忸怩的人儿,在这件事上,他们最是赤地毫无勾心斗角的意思,自然他们不肯叭儿狗似的献殷勤;无论谁爱谁,总之不是可羞的事,应该直捷了当表示,为什么不向他表示呢?应得有点明白的表示!

  于是一种近乎后悔的情绪,将梅女士送回到刚才的谈话里。冰箸一样的东西还在她背脊上溜过,但是她听得自己嘴里的话却是询问什么叫做“斗争的社会的意义”然后看见梁刚夫凛凛然站起来,走到她面前立定。嘴边有些似笑非笑的皱纹。许多红星从他们中间爆出来了。好像被看不见的手推了一下,梅女士猛投入梁刚夫的怀里,他们的嘴就碰在一处。拥抱,软瘫,陶醉,终于昏地挂悬在空中。然后掉落在地下似的,她看见只有她自己一个。梁刚夫在不远的前面慢慢地走。她赶上去要拉住,却接到一句严厉的呵责:

  “还要什么?”

  “我爱你。”

  “但是我不能够。我只能给你所需要的快。”

  她哭了,蛇一般住了梁刚夫。突然沉重的一拳落在她前,她倒下了,红的血从嘴里出来,淌了一地。

  梅女士低呻着睁开眼来,双手尚紧按住自己的脯。“哼!恶梦!虽说是恶梦,然而并没更坏于我不梦的时候!”

  她这么想,冷冷地笑着。然后惨白罩上她的面孔,她伤心地滴了几点眼泪。比恶梦都不能再好的现实呵!她宁愿死在梦里!过去的全生活又飞快地倒退回来了。何尝没有浓的色彩,然而多么错颠倒,真比梦都不如!直到现在为止,爱她的人可真不少呢,但是她也爱的,却只有两个;两个!第一个是不敢爱她,第二是不愿爱她。而她又没法使得自己不爱这第二个!是这样的命运么!然而的确是这样颠倒错的人生!

  在梅女士的泪光晶莹的眼前,浮出了韦玉的幽悒的愁脸和梁刚夫的冷静的笑容。它们都在颤动,都在扩大,终于没了梅女士的全身。

  外面是北风在虎虎地叫。彤云密布的长空此时洒下些轻轻飘飘的快要变成雪花的冻雨。冬的黑影已经在这里叩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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