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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念之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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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以后,宋文卿终于来说亲了。

  那是个初夏的傍晚,太照得満屋子的橙⻩⾊,⺟亲抱歉地拉拢了花布窗帘。

  宋文卿穿着一件古铜⾊的绸长衫,领上用同⾊细条滚边过,但还是给他的后颈擦坏了,宋文卿似乎很惋惜地,又带些不安神情,不时用右手摸着自己的头颈及⾐领。旁人瞧上去会疑心他在找虱子的。然而不,他今天⾝上穿得很整齐,连脚上一双元⾊直贡呢鞋子,布底都是雪⽩⼲净,不知道他是否曾踏过街道尘埃,还是出大门便忍痛喊好一辆⻩包车直到我家来的?

  “蒋太太,你的福气真好,‮姐小‬都是女才子,学问顶呱呱的…”他左手摇着山⽔画扇,右手更起劲的搔着脖子说。

  ⺟亲只好随口敷衍道:“那里的话?生女孩儿中什么用?就算会读几句书,又有什么相⼲?”

  他笑道:“女人家总要吃亏一些,那倒是真的。不过有了好女儿,就可找好女婿呀。那时候养你老太太到百年之后,不是同儿子一样的吗?”说完,他自己也觉得真善于辞令,忍不住把一腿搁在另一个膝上,慢慢抖动起来。

  ⺟亲没有回答,只拿热⽔瓶替他加斟了一些热茶。他连忙把捆起的一只脚放下来,一面哈说:“不敢,不敢。”接着就拿起茶杯,咽了两口茶,这才⼲咳一声开口道:“今天…今天我们老板叫我到这里来,意思是…你替小开做媒。这里的‮姐小‬…学问好…”他结结巴巴的说出意思来,⺟亲慌得脸上也涨红了,姊姊本在旁边椅子上看小说的,连忙站起来直走进卧室去。只有我觉得可笑,呆呆地站在屋角里瞧着他们表演尴尬的镜头。

  那时候姊姊已经有十八岁了,承德比她大两岁,今年夏天他们都可在县立中学的⾼中部毕业。我比姊姊小两岁,也可以在初中部毕业了,为着我们姐妹俩下半年的升学问题,⺟亲已经忧愁万分。她本来想要把祖传几十亩田卖掉若⼲,可是又不敢,因为她自己没有儿子,按人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将来继承问题,如今她若为女儿读书而卖田,不将惹这班凯觎者出来⼲涉吗?她也知道按照规行法规定,女儿与儿子是同样有继承权的,但是她不敢如此做,因为田产是祖宗传下来的,祖宗已经全过去了,安知他们在间是否已经把脑筋刷新,前来这里吃女孩子做的羹饭不呢?是的,她可以自己不吃羹饭,却不能勉強祖宗的鬼也挨饿,她不敢!她虽坚持女儿须读书求自立,但却不敢公然按照现行法律给予她们以这份薄产。她想不出一个妥当的办法来。也许此刻宋文卿的提议能予她若⼲帮助吧?

  于是她慢慢着说:“咨谢你来先生好意。但是…但是我们的眉英她很想读书。暑假毕业后她想去考首都大学。不知道…他们⻩家的亲事着是说成了,是否就要娶的呢?”

  宋文卿把两眼合起来,笑眯眯的安慰她道:“这个,蒋太太你尽管放心,我们老板是讲究新派道理的,他说要等到小开大学毕业后,才管他讨家主婆哩。不过…”说到这里他忽然睁开眼来,而且是很不愿意似的钉着我说:“二‮姐小‬,你最好请到里面去看看你的姊姊吧。”

  我听着就把嘴巴一撇,理也不理他,意思是说:“我姊姊好好的躲在房里,又要我去瞧他⼲吗?你做媒就是做媒,何必要支使开我,好让你鬼鬼祟祟的同我妈讲什么条件吗?”打定主意,我又部一,屹然站立在角落里。

  宋文卿见我不愿进去,便只得笑了笑,一面又对我说道:“二‮姐小‬真是漂亮,男孩儿似的神气十⾜,怪不得我们小开要选中你。蒋太太,我今天是替二‮姐小‬来做媒的哩。我们老板本来想叫我来说大‮姐小‬的,但是小开本人喜二‮姐小‬,所以我们老板也拗不过他。”

  “啊!”我的⺟亲完全出乎意外地,不知如何是好了。她期期文艾说:“这…这我倒是没有想到的。我以为…我们眉英同⻩少爷是同班同学,他们两人看上去感情也不错,怎么你们老板会想起小眉来呢?”

  宋文卿在旁更正她道:“不是我们老板,是我们的小开。”顿了一顿,他又抱歉地说明:“我们老板是很看重大‮姐小‬的,他见过她做戏,说是如此贤良的女人世间少有,但是我们的小开定规讲是二‮姐小‬好看,他用新派字眼来形容,讲二‮姐小‬是顶‘横派’的,我也不知道什么叫‘横派’,但他的确不是坏话,他讲二‮姐小‬‘横派’,是的,‘横派’!”

  我⺟亲怔怔瞧着他,似乎莫名其妙。我起初也是莫名其妙的,但后来想想也就明⽩过来了,大概承德说的是“活泼”他却认为是“横派”了吧?想到这里我忍不住要笑,但毕竟不好意思,就扭转⾝子跑进卧室去了,只见姊姊站在门后听,她不提防我会直接进去的,吃了一惊,立刻脸红起来,我不知道她是‮愧羞‬呢?还是愠怒的表现?

  在当天晚上,我睡在里反来复去的再也睡不着,听见⺟亲与姊姊似乎没有声息,我也不好意思去惊动她们。许久,⺟亲以为我们都睡了,便轻轻揭起帐子来,点着一枚香烟菗昅,我听见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妈妈!妈妈…”我忽然喊她。

  她听见惊慌起来了,急忙丢掉烟尾,一面装出放下帐子去睡的样子对我说:“怎么小眉你没有睡着吗?不要响,姊姊会给你吵醒的。”

  我说:“不,妈妈,你下次再不要理那个姓家的老头子,我们不许他上门。”

  她默然半晌,便说:“人家替你做媒也是好意呀!况且承德也常来我家…”

  “不,我不要嫁那种纨绔‮弟子‬。”我愤然嚷了出来。

  不料我⺟亲却也有些左,她是一个存着“恶”念却又不得不继续⼲“善”事下去的矛盾人物。我在这里用“善”“恶”两字来区别她的行为与思想当然不大恰当,不过也只好如此来说明她。她在当初乃是个纯粹善良的女人,善良了这许多年却始终让她吃苦,她也不免怀疑了,觉得做人应当用手段,应当讲究功利主义,但是事实上她又做不到,她常恨我⽗亲忘恩负义,因此主张女子要自立,而且不必太忠心于自己丈夫,然而直到⽗亲死了为止,大概她是没有一天不忠心替他服务着的。她只不过在嘴里说说气愤话罢了。

  “纨绔‮弟子‬,是的,承德是一个十⾜的纨绔儿。”⺟亲痛苦地说。于是她的声调马上转为昂的了:“但是贫寒‮弟子‬又怎样呢?他们肯苦读,像你⽗亲一样,后来果然发迹了,还不是也就变成纨绔‮弟子‬一般,爱好声⾊⽝马,厌弃长时期共过患难的糟糠之了吗!”

  我说:“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不但是呀!”⺟亲说得更‮奋兴‬起来了:“不要以为夫真个是一体的,不要以为男人的成功就是连他太太一起成功在內的,世界上人们只知道崇拜英雄,崇拜圣人,谁肯同情为这英雄或圣人而牺牲一切的他们的子呢?女人总是不幸的,连从前贵为六宮之主的皇后娘娘,还不是只能够在博个贤德的美名下,眼睁睁地看皇帝丈夫荒无聇下去吗?”

  “这是封建社会的不平现象。”我说。

  “那末到了现在呢?”

  “现在是资本主义的社会,男女问题当然仍旧不能得到合理解决。”

  ⺟亲哑然失笑道:“你以为社会主义下的女就一定会幸福吗?据说苏联女人虽然得到了一切做‘人’的权利,但却消失了许多做‘女人’的特有权利。女人是离不开孩子们的。啊,假使我此刻失去了你们,我不知道自己将如何能够生活下去?天生女人要养小孩,女人就得永远吃亏一着。还有女人容易老,女人渐渐的老上来,不论她在资本主义社会里,或在社会主义的社会里,都将被冷落而失去爱…”

  我反对道:“但是,妈妈,婚姻是不能专讲年轻美貌这一套的呀。”

  ⺟亲瞥了姊姊一眼,见她丝毫不动,便放低声音冷笑道:“你说婚姻是不讲美貌的,那么他们⻩家怎么不来要你姊姊呢?”

  我听着不免有些替姊姊难过,但在下意识中却也感到自己的幸福,嘴里仍是说:“但是有学问的男人就决不会以貌取人呀。”意思中说承德没有学问,所以我们不能以他的意见代表一般男人。

  ⺟亲‮头摇‬道:“那也不见得吧?书呆子一旦出头了,看见花花绿绿的女人,只会比普通人更垂涎呢。丈夫的学问与太太有什么相⼲?他的学问是在他自己肚子里的,你又不能把它挖出来派用场。还是他放在⾐袋里的钱,倒是多少要拿些出来给你用的

  我的心里很不以为然。仿佛⺟亲在今夜简直不像是往⽇的她了。过了许久,她的‮奋兴‬渐渐平静下去了,她忽然叹口气说道:“啊!我刚才说过些什么呢?我不应该对你说这类话。你太年轻,你是不会懂的,你不需要懂。唉,小眉,我们应该把这件事重新考虑过。我不为别的,只因家境太不好,你们姊姊俩又都快要毕业了,你姐妹是个品学兼优的‮生学‬,我不愿叫她中途而废,而你…

  “话未说完,我们似乎听见姊姊在转⾝了,⺟亲便急忙换了话题说:“小眉,你不要起来小便吗?要不要我替你点灯?”我说不要,⺟亲便自己扔掉香烟头,放下帐子睡了,我也不敢再开口,只睁开眼睛瞧着这黑黝黝的房间,心里觉得无限悲哀与空虚。

  良久,只见⺟亲又揭开帐子来瞧地板上了,像是不放心这烟头可会烧起来否,她仿佛觉得我还没有睡着,便用细弱的声音自言自语道:“假使婚姻成功,⻩家还答应帮助你读书上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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