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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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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王!门灯的电泡坏了!小王!小王呢!”

  慎卿在大门口怒声地叫着。慎卿是向来不管这些“闲事”的,此时他从街上回来,因为找过了赵歪嘴之类结果不好,憋着一肚子的气,正想找个地方发一下,于是乎还没放亮的门灯就成为他发的第一个对象。

  慎卿叫了一会儿不见小王出来,他就怒气冲冲朝里走。

  这时的天色其实还没全黑。慎卿走到二门外的过道中,看见有个人影一闪,他还能立刻辨认出这人影就是吊眼皮的陈妈。

  “谁呀?陈妈么?哼!小王呢?这狗头!门灯坏了!赶快!赶快!”慎卿厉声呼叱,还跺着脚;他那一股严厉的神气,就是上房坍了也不过如此。

  陈妈手里拿着一个布包,猛不防撞见了少爷,下意识地就将布包藏在身后,一面支支吾吾慌慌张张地回答道:

  “啊哟!那可糟了!——呵,小王,小王——么?又不知道他在哪里躲懒去了!——哦!喔喔,小王是老爷叫进去了!

  老爷会客!啊哟哟!门灯!当真没有亮!”

  “哼!你们什么全不管,就只晓得一天到晚鬼鬼祟祟!”

  慎卿的生气的对象由“小王”扩大到“你们”了;他想到月娥屡次说吊眼皮陈妈“鬼鬼祟祟”就马上应用了出来。同时他就想到七点钟和月娥有约会,怎样回答她,怎样“不坍台”?他几乎要把过去一小时内所有的不如意全部归到这个最先碰到的“活东西”——陈妈身上。

  陈妈也有她心虚的事,听得少爷又说她“鬼鬼祟祟”她可真急死了;她以为少爷已经看见了她那个布包,而且知道布包里是什么;她但愿此时全宅的电灯一齐都坏。她嘴里连声“啊哟哟!啊哟哟!”地哼着,一面就尽往墙角暗处退。“哎,哎,少爷,少爷,——门灯嗳——小王真害死人了!”陈妈一边支吾着,一边退,觉得已经退到适当地点了,正想把手里的布包放下,猛可地她“呀”的一声怪叫起来,就像无意中摸着了一条毒蛇。

  原来她背后忽然有一只手把她的布包夺了去!

  慎卿却没有注意。他只看见从陈妈背后——那通到厨房去的口,走出一个人来,是厨子包大。这厨子不慌不忙地说道:

  “少爷,也许是门灯没有开罢?电泡刚换过不久,坏不了!”

  “啊哟哟——嘻嘻!是呀!没有开罢?”陈妈也赶快接口说,不由她不笑;她立即明白布包是谁“接”了去,她没有危险了。

  慎卿却大大不高兴。他不高兴他“发”的第一手就是个“扑空”

  “哼!哼!”他也不多说,赶快往大门跑。

  他摸着那门灯的开关,像要揪掉它似的使劲一开,拍嚓!门灯果然亮了。

  “他妈的!这家伙当真还是亮的!”

  慎卿自言自语地说着,就探头朝门外望一下。刚好离大门左首不远的小巷口,有个黑影在慢慢走来,慎卿立刻断定这是常来讨饭的小叫花了,这就立刻成为他“发”的第二“对象”他两脚三步跳出大门去,准备痛痛快快发一下。

  那黑影也站住了。因为天色尚未全黑,因为门灯又开亮着,慎卿看得明明白白,那不是他意想中的小叫花了,那却是一个女子,——他和她有过一段故事的李桂英女士!

  李桂英在这时机出现,慎卿异常不。可是他已经跑不掉了。李桂英已经站在他面前,长睫下边的一对黑眼睛痴痴地看着他,像有一千句一万句话。

  这两道又温柔又尖利的眼光把慎卿看得局促不安了,慎卿便低了头,心里却打算围的方法。

  李桂英先开口了:

  “嗳,慎——卿!我在大街上远远地就看见你。——你跑得那样快,我赶不上。——我,哎,慎卿,这一个月里,我的身子更加重了!怎么办哟?”

  慎卿心头别的一跳。又是这“怎么办”来了!糟糕!如果那一对长睫下的黑眼睛刚才把他看得局促不安,那么,现在这略见苍白的嘴轻轻说的“怎么办哟”就把他从“不安”转化深刻而为“害怕”

  不错,慎卿是“害怕。大约三个月前,他第一次听得桂英告诉他生理上起了变化,而且不放心地问他“怎么办”的时候,他还只是焦灼,他还和桂英商量办法;后来第二次,第三次,老看见桂英那张悒的叫人不快活的面孔,老听得那一句似乎非要他负责不可的“怎么办”他就由“焦灼”和“商量办法”很快地“进化”为“讨厌”和“干笑着不说话”最近一个月前,因为桂英常在用种种法子找他,而找到了又怨恨他“纠不清地”定要他想个办法,于是他不得不“害怕”了。

  “慎——卿!哎!再过一个月,人家也要看得出来了怎么办?”

  李桂英得不到回答,就再进一句,同时她那近来“更加重了”的身体就朝慎卿挨近些。慎卿“害怕”得浑身一抖,就赶快往后退。

  “喔哟哟!看你那样子!难道我身上有了刺么?”李桂英的声音尖起来了,故意更挨近些。

  “不是,不是!——人家看见了像什么样!”声音干燥得不像是“人”说的。

  “哼哼!哎——喔,当初你为什么不怕?当初我倒老是怕人家看见,心里别跳。现在你倒怕了么?现在——我还有什么可怕?反正再过一个月,大家都看得出来了!”

  “偌偌偌!又来了!一见面总是骂我,怎么怨得人家——”

  “噢!到底是谁的不是,一见面就吵嘴?人家着急得地里都没有钻处,你总是那股死腔!”

  李桂英那长睫下的黑眼睛已经是泪汪汪了,脸色更加惨白。慎卿觉心里似乎一软,便赶快别转脸去。他不敢看这一对发亮的黑眼睛。他恨这对眼睛!要不是这一对眼睛,他从前怎么会爱上了这个方脸的而且身段又像H字母的女子?

  “废话说他干么!哦——桂英,此刻年底,我忙得很,过了年,我一定给你想个法子。”

  慎卿此时只有这一条“缓兵之计”可是他忘了这一条计他已经用过好多次,所以实际上等于没有“计”

  “什么法子?是不是早先商量过的打掉它?哎——打就打罢,你和我同去!到上海去!”

  “不一定是这个法子,…可是,桂英,早先你不是不愿意么?你说你妈会晓得的,你妈也不能放你一个人到上海去。——我慢慢地就会想出一个好些的法子。”

  慎卿的口气居然温和起来了,像对一个情人的口气;不过他的心里却从桂英说的“到上海去”便想到他要和月娥到上海去,而且再转杭州去;这一联想,猛又促起他“还没到钱”的心事,他不能不早求围,不能不把“缓兵之计”加浓着温和的情人样的口气。

  李桂英似乎也受“感动”了;她的黑得发亮的眼睛又是爱他又是恨他似的看定了他的面孔。慎卿觉得时机已到,正想再说一二句情人样的话语,以便好好儿分手,可是李桂英却比他先开口:

  “不!慎卿!慎——卿,我等不及。”

  “呀呀——哎!这是急不来的,怎么急得来呢?”

  “一定要急的!要打就得赶快。已经有了五个月呢!”“哎哎,不是同你说过,慢慢地总还想得出别的好法子。”

  “不!慎——卿,不会有别的好法子的!捱多了日子反而不好。”

  “那么,也得先打听好门路;有许多医生,许多医院,都不肯干这件事。”慎卿还在极力忍耐着维持他的“缓兵之计”“不用,不用!我有个要好姊妹淘在上海,她有门路。——

  我只说到她那里去玩几天,爹妈面前也容易搪过去。”

  “哦——”

  “这一条路,我也是今天刚想起;为此我到处在找你,——”

  “那就好极了,好极了;”慎卿忽然“福至心灵”起来,忽然由“缓兵计”改变为“催兵计”“你今明天就走。我——

  一过了年,就到上海来看你。”

  “不,——还是要你同我去!我一个人——让他们动——

  手,我怕的。”

  “咳咳咳!你有要好姊妹在那里,怕什么!”

  “不不不!没有男人同去是不行的!”

  “哎,——年底下我实在没有工夫。”慎卿的忍耐已经到了顶点了,他心里想“催兵计”也不中用,只好什么计也不计,干脆转身就走。而此时李桂英也正在沉,慎卿瞧来是千钧一发的机会了;他正待说一句“过了年一定同去”就可以和她分手,不料李桂英突然拉住了他的手说道:

  “不同去也使得。不过,钱呢?”

  “什么?”慎卿心上一跳,还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钱哟!慎——卿!这要用好几百块钱的!”

  “哦哦,哎哎——我随后寄给你。”慎卿这句话说了出来以后,他方才自己感到这句话真正应付的再得体再稳当也没有。他想这可应该“分手”了罢。

  “不,慎卿!我不要寄!你此刻就给!”

  这话是尖声的,又是含着强迫质的,慎卿再也耐不住了,他用力将手一洒,洒了李桂英的手,反身就走,一边低声地然而沉重地说:“此刻我没有,没有!”

  李桂英似乎早已看出慎卿时时在打算溜走,她的手刚被洒,她早已抢前一步,双臂一扑,上半身就住了慎卿的身体。

  “呵!”慎卿叫了一声,但立即镇定了,低声喝道:“桂英!

  算什么样子!有人来的!有人来的!”

  “人来也不怕!”声音是又尖,又狠,又像带着哭声的。

  “放了手再说呀!桂——英哟,当真我眼前没有钱,可怎么办呢?”

  “哼哼!你骗谁?你没有钱——你为什么要买那件狸猫皮的女大衣?哼!我远远地看见的!”

  李桂英放松了慎卿,但是站得肩挨着肩地,气吁吁地说;

  她那长睫下的黑眼睛闪闪地钉住了慎卿的面孔,似乎说“不怕你逃!你逃到哪里去?”

  慎卿的脸色变得死白。他去找赵歪嘴的时候顺路又看见那件女皮大衣,的确顺便进去看了看,又问了问价钱;糟糕!

  现在后悔也来不及!

  “知道你这没良心的了!你——有了别人!怪道老躲着我——”

  “桂英!——”

  “——好,好!走开就走开!可是我肚子里这块东西,要你给我掉它!你想不管么?哼哼!”一边说,李桂英又扑到慎卿身上,呜呜地哭起来了。

  慎卿只急得一边想挣脱,一边慌慌张张求告说:

  “桂英,桂英!不像样,不像样的!哎哎,桂——你向来不是这样的!你向来柔顺的,和我好的!哎!真是!”“不错,我向来柔顺。就为的我向来柔顺,今天得我什么都只好不管!——你,你,给我钱,让我去打掉了,从此就不来找你,一刀两段!”

  “我当真没有。有了为什么不给?——我没有买,没有买那件皮大衣。你不信,可以去问店里去!”

  “不管你有没有,今天我一定要!”

  “哎,这不是——哎哎,——嗳,桂英,迟几天怎样?要是你急,一定要年前打掉它,你先去设法这笔钱,我过了年一定还,不还不姓唐!”

  慎卿这几句话,确是绝对的真心。他不是舍不得花钱的。而且他也着急得声音有点发抖了。李桂英慢慢放开了他,叹一口气,朝慎卿看了几眼,似乎想看出他的心来。慎卿趁势倒反把头凑过去,附着桂英的耳朵,轻轻地说道:

  “你不知道我这年关真过不去哪!老头子昨天夜车来了,我和他要钱,反被他骂了一顿;他说他身上背的债,还一点也没有办法呢!刚才我上街去,也是想借钱,——跟赵歪嘴借。你不信,可以去问他,我有没有借到。——桂英!此时我没有钱!你先去想法到一点,先到上海,进了医院,过了年关,我借得了钱,一定马上寄给你。——我向来不是小气的,你想想哟!这三四个月里,我实在干瘪透了!”

  “哦,咳——”李桂英似乎也被慎卿说得心软了些。她用手指在慎卿额角上使劲捺了一下,好像恨他,又好像怜他。“咳——”她又叹一口气,就说道:“我哪里去钱?爸爸天天生气;店里生意清,放的账收不起,欠的债人家得要命;——妈妈有千把块钱的私房,存在当铺里,今年端边又倒掉了!我哪里有办法?”

  “那么,桂英,还是过了年再打罢,不差这几天工夫。”

  慎卿松下了千斤重担似的说。他以为这一幕活剧大概可以好好儿收场了。他很庆幸这一会儿竟没有人来撞见。他们站的那巷口是一条死巷,一边是他家的花园,一边是人家的当作菜园的空地;他家大门前本来不是过路要道,这时天色又黑,只有大门上那门灯在他们二三丈路外像睁大的眼睛似的朝他们看着。

  慎卿机械地朝四周瞥了一眼,又打算走,他的身体已经挪动了方向。忽然李桂英恶笑了一声。慎卿听着这笑声,不都竖了起来。他从没听得李桂英这样恶笑过。

  “那么,你出一个凭据给我。——喔,你不出也不要紧。

  你早已有凭据在我手里。”

  李桂英说着又来一声惨厉的狠毒的尖笑。

  “哦——”慎卿又害怕又疑惑地看着那方脸上的一对黑眼睛。

  这方脸现在更加方得可怕,这一对会说话的黑眼睛现在像是两个其深无比不可捉摸的小小的黑

  李桂英哈哈地狞笑着退后一步,就很得意似的从口袋里拿出一件东西来,对慎卿照面一扬,又很恶毒地故意软声说:

  “看清楚了么?慎——卿!”

  慎卿是看清楚了。这是一张照!这还是他和桂英同在上海看海京伯马戏的时候拍的;那时他们刚刚“发生关系”那时他们暗中私订嫁娶。但最近慎卿已把那时的事忘记得干干净净,连他们曾经拍得有这一张双人合照的事,也忘记得干干净净了。

  “呵!呵!”慎卿急得说不出话。他心里又是害怕又是生气。

  “慎卿!那你总明白了罢”你尽管躲我有什么用?除非你躲到棺材里去!”

  “哼哼!你——这人!”慎卿慌急中竟不知道“她这人”应该说是什么才配。桂英说的“除非你躲到棺材里去”刺得他太厉害了,他的心里滚着害怕和愤怒的火球,他是怕“棺材”的。

  “我这人怎样呢?——啊,慎——卿,你自去想想罢,我当初——”

  “你这人毒!你这人倒会摆毒计!你…”“什么?我摆毒计!咄!你想想,是我要拍这张照呢,是你要拍的?嗨嗨!”

  “我不怕你!——你不要痴心妄想你有这东西便可以要我长要我短什么都由你。”慎卿咬紧了牙齿说,脸色都青了,狼狈地四顾,似乎决不定一个主意。

  “啊哟!要你长要你短?我从前要过你什么的?你把我当做什么,倒要你明白说一句?——哼哼!是我当初不生眼睛!哼哼!算了!再会!过了年寄不寄钱由你,寄多少也由你!哼哼,倒好像我是仙人跳,扎火囤!”

  李桂英气得声音有点发抖,她那苍白的脸上也涨红了。她将那照片放进袋里,转身便想走。可是这当儿慎卿也已经决定了主意,他突然一个虎跳,就扑到李桂英身上,想强夺那“可以要他长要他短”的凭据。

  “喔喔——哟!”李桂英裂破了嗓子似的叫起来,她两手护住了口袋,死命的挣。要不是她“身重”慎卿也许还不是她的对手。“救——救命!…”刚喊得这一句,李桂英一口就咬着了慎卿的手指,这手指正想来堵住桂英的嘴巴。——“喔唷!”慎卿叫着,不由不松一下手。李桂英乘势挣脱身子就跑。然而一则因为慌张,二则因为她站的地位关系,她一跑就跑进了那小巷口,而这小巷是一条死巷!

  慎卿像一条疯狗似的追了进去。

  这当儿,唐府大门口有人出来了。正是那失业的绸厂工人黄阿祥。他的胁下依然挟着他那包绸。他垂头丧气,似乎连腿都抬不起。癞痢小王和花儿匠老冯监视在后。

  黄阿祥站在大门前,路当中,仰头看着天,叹了一口气,天上已经有几颗星,亮得出奇。黄阿祥发狠似的跺一跺脚,忽然——

  “救——命!”

  声音是从左边来的。黄阿祥怔了一下。第二声又来了。这一声比较低,然而更惨厉。黄阿祥立即朝那小巷口跑去。小王的癞痢头也探出大门来了。黄阿祥刚跑到那小巷口,劈面就撞着了一个人的身体;那人猛不防有这一撞,扑的就跌倒了。黄阿祥正待把他扶起来,小巷里哭着叫着,又跑出来了一个人,这人,黄阿祥看清楚是一个女的。

  “啊!好像是慎少爷呢!”

  癞痢小王对他背后的花儿匠老冯说,也就走出大门来。

  这时慎卿已经爬了起来,拔脚就朝大门跑。离他一丈光景,李桂英在追。忽然从那边街上涌来了三四个人,就把慎卿和李桂英隔开。接着又是五六人飞也似的跑来,连先前的一批就把唐府大门围住。哄哄中有一个人的声音叫道:

  “有后门么?赶快分几个去守住!”

  “有的!有后门,也有边门!麻子!——喔,阿贵他们也到了,…我去!”

  这时大门前的街口又拥出五六个人来,那叫着“我去”的汉子就着这最后的一批,狂风似的沿着唐府大门左首的水磨砖墙包抄了去。

  慎卿站在大门上,着气,瞪出了眼睛,不知这一伙人是来干么的。然而他立即省悟过来似的朝自己手里一看,那“凭据”的照片果然在他手里,不过已经皱得不成样子。慎卿苦笑一下,转身就往里边走,这时候,大门外忽然嚷成一片。慎卿本能地回过身去看,只见刚才那批人正在和小王和老冯指手划脚地争论。从人中,慎卿又看见李桂英站在大门前,路当中,门灯的亮光照着她的脸青里泛红。她似乎在哭着讲说着;她面前站着两个短衣的汉子,似乎在听;一个是空手,另一个胁下挟着一包东西。

  忽然那两个汉子一齐回过头来朝门里看了,两个的脸上都是一股怒气。

  慎卿不由不打个寒噤,转身拔步就朝里边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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