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一
出殡后我还在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待了半个月。那种生活不可思议地和可怕地刚刚结束了,我亲眼目睹了一切,感受依然是鲜明而矛盾的。
在那些日子里,我感到更痛苦的是还要经受一次考验——同即将回家去的安卿告别。但在这次考验中,我也能发现某种令人伤心的慰藉。
父亲和彼得·彼得罗维奇为了表姐决定在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再待一些时候,我也留下来了——这不仅仅是因为安卿。虽然我对她的爱恋与俱增,但不知为什么我总想把那矛盾的感情拖延下去。这些感情控制着我,使我不能撇下《浮士德》。这本书是我当时在皮萨列夫的书堆中偶然找到的。我完全被它吸引住了:
在事业的鼎盛时期,生活有如波涛,
我虽不可见,但看来到处都有。
我既是生活海洋的欢乐与忧伤,
也是它的降生与死亡。
生活的涛啊!
在这宇宙的喧闹的织机上,
我毫不歇息地毕生在织纺,
无论是人类的豸虫或者精英,
我都赐他一件上帝生活的衣裳…①
在瓦西里耶夫斯科耶的生活也是矛盾的。虽然它还充着悲伤,但在这百花盛开、意盎然的美景中,很快就恢复了常态。由于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一切变化,它使人产生了特别愉快的印象。大家觉得,应该以新的、甚至是加倍的力量来重建生活了。现在全屋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许多地方变了样,一些多余的旧家具搬到阁楼上去了,有几件东西改放了房间,给表姐安排了一间靠近儿童室的新卧室,以前在小客厅后面的夫妇用的起居间改为一个宽敞的、摆着长沙发的客厅…然后又把死者用过的物品几乎都收藏起来我有一次看见,在屋后的台阶附近,有人用刷子清刷死者用过的衣裳,把他的一件贵族制服、带红帽圈的便帽和绒三角制帽一起放进一只古老的大木箱里…经济上也开始建立新的制度。现在是由我父亲和彼得·彼得罗维奇掌管了。正象主仆之间一开始常有的情况一样,所有的仆人都竭诚服从他们,希望新的秩序能带来新的局面,使每件事都能认真地卓有成效地进行。我记得,这使我非常感动。更令人感动的是,我的表姐已逐步恢复正常。她稍稍清醒过来了,开始变得平静,跟通常一样,有时还在吃饭时对孩子们提出的一些愚蠢而又可爱的问题报以一笑。彼得·彼得罗维奇和父亲,虽然不多说话,但对她总是体贴入微的…
我觉得,这些既悲痛又幸福的日子已一闪而过。每天晚上同安卿分手之后,我为这种无休止的告别感到甜蜜,也感到悲伤。一回到家中,我便立即走进书房,蒙头大睡,陷于明天会面的幻想。早上,我拿着一本书坐在阳光明媚的花园里,急不可耐地等待着那一个时刻,盼望又能领着安卿跑到河边去到处游。在这个时候,维甘德的几个小女儿通常是同我们在一起的,不过,她们总是跑在前头,没有妨碍我们…中午回家吃饭,午饭后我又把《浮士德》再看一遍,——又开始等待晚上的会见…每到傍晚,一轮明亮的新且出现在花园下边,夜莺开始啼唱,神秘莫测,宛转悠扬。安卿坐在我的膝盖上,拥抱着我。我听到她的心房在跳动,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一个女人身体的惬意的重量…
她终于走了。我从来没有象那天一样发疯地痛哭过。不过,我是对整个世界、对生活、对人的体与精神的美都怀着莫大的温情、爱恋和凄苦而痛哭的啊!晚上,当我已哭得神智不清,慢慢地沉静下来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又走到河边去漫步。突然,送安卿到车站去的马车,返程时赶到我的身边,车夫把马车停住,递给我一期彼得堡的杂志,我一个月前曾向它初次投寄过诗稿。我一边走一边翻,我那有魅力的名字象闪电一样闯进了我的眼帘…
次清晨,我徒步回巴图林诺。我先走一条干涸的、已经踏平的土路,它蜿蜒在耕地之间,两边耕地在晨雾中影影绰绰。后来我沿着皮萨列夫的森林行走,森林里阳光摧灿,一片葱郁,鸟语花香,充陈年腐叶的气息和初放的铃兰的馨香…我回到巴图林诺,母亲一见我清瘦的脸庞和失神的眼睛,不大吃一惊,两手一举一拍。我吻了吻她,把杂志递给她后,便回到自己的房里。我浑身疲倦,走路踉踉跄跄,已不认识自己熟悉的家了,它变得狭小和破旧,使我惊讶…——
①见歌德《浮士德》第一部《夜》。这是据俄文转译的。
二
那年春天,我只不过十六岁。但是,我回到巴图林诺时,就完全相信,我已进入成年人的生活了,享有与别人同等的权利。
还在冬天我就觉得,我仿佛已经知道任何一个成年人都必须知道的许多事情:宇宙的构造,冰河时期石器时代的野人,各古老民族的生活,野蛮人入侵罗马,基辅罗斯,发现美洲新大陆,法国革命,拜伦主义,浪漫主义,还有四十年代的人物:热利亚波夫①、波别多诺斯采夫②,更不用说许多我毕生难忘的人物以及一些小说主人公的生活了。他们的感情和命运永远使我激动。所有这些人物仿佛也是每一个成年人都应该知道的,例如哈姆雷特③,唐·卡洛斯④,恰尔德·哈罗尔德⑤,奥涅金⑥毕乔林⑦、罗亭⑧,巴扎罗夫⑨这一些人物…我这时的生活经验我看是很丰富的。回来时我虽已极端疲惫,但我仍然准备今后开始过一种完全“充实”的生活。这种生活究竟应该怎样过呢?我认为,要在所有的生活印象和自己心爱的事业中,多多地体验崇高的、诗意葱茏的欢乐,我觉得自己有权甚至有某种特权享受这种欢乐。“我们怀着美好的期望踏进人世…”我也是怀着美好的愿望踏进人世的…不过我的根据是什么呢?
是我当时已感到自己“一切都有前途”全身充青春的活力,体与精神健旺无比,容貌俊俏,体格匀称,举止潇洒,步履轻盈,行动敏捷、果敢而又机智,你看我骑马的神态就可想而知!我当时已意识到自己少年时代的纯洁,高尚的动机,正直,蔑视一切卑鄙的行径。我已有了崇高的精神境界,不管是天生的还是读了许多诗人的诗篇之后所达到的。这些诗人不断地向我谈到诗人的崇高使命,说“诗歌就是尘世间神圣的幻想之神”说“艺术就是达到最好的世界的阶梯”甚至在情冲动的痛苦的时刻,我也有一种振奋精神的快乐。我可以在这个时候反复念着某种完全相反的东西,——朗诵莱蒙托夫或海涅的讽刺诗句,或是浮士德的怨诉,浮士德这时也是万念俱灭,临终的两眼盯着哥特式窗外的明月。再不,我可以反复朗读靡非斯特⑩那些快的、无的格言…但是,难道我竟没有意识到,要飞翔。翅膀还不够丰,它们还需要空气和发育成长?
我不能不体验到那些完全特殊的感情,因为这是每一个开始写作的青年看到自己的名字登在报刊上一定会体验到的,我不能不知道,一花独放不是。父亲生气时总把我叫作“贵族的孩子”然而我稍感自的是,学得“肤浅而不求甚解”的不光是我一个。当然,我心里很明白,这种自是十分靠不住的。虽说我从读书和与格奥尔基哥哥的交往中,深受到许多自由思想的熏陶,然而我心中还是以我们是阿尔谢尼耶夫家族而自豪。不过,我也不能不知道,当时我们已经愈来愈穷困。而且对这种穷困采取淡漠的态度更使我们陷于难堪的地步。我已长大成人,深信在两位哥哥、特别是格奥尔基哥哥的良好影响下,我终归能成为一个所有美好东西的主要继承人。父亲的缺点太多,他在我看来与我所熟悉的人格外不同。但父亲已不象过去,现在他什么也不管,常常把盏浇愁,喝得酩酊大醉。目睹这张经常发怒的面孔。那没有刮过的花白的下颚,那蓬头散发的脑袋,那穿破了的便鞋和那件瓦斯托波尔时代的破烂短上衣,我该有什么感受呢?一想到益年迈的母亲,渐长大的奥丽娅,我心中又有什么样的痛苦呢?我也常常可怜自己,特别是只吃了一盘冷杂拌汤之后,就回到自己的房里,去看自己的书和自己的唯一的财物——一只用美纹桦木做的祖传的木匣,其中放着我的一件珍品。写了“哀诗”和“短歌”的几页灰色的纸,这些纸是在我们乡间小店里买来的,散发着薄荷的烟味…
我有时想到父亲的青年时代,它与我的青年时代相差何止千万里!凡是那时一个幸运青年应该有的地位、荣誉和享受,他几乎样样不缺。他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根据当时更为讲究的老爷习气他尽情享受阔绰的生活,心安理得,那是十分自然的。他从不知有什么东西会妨碍他实现青年人的一切古怪的愿望,只为自己是阿尔谢尼耶夫家的人,就到处耍权柄,盛气凌人,以此为乐。可我只有一只美纹桦木匣子,一支旧双筒,一匹名叫卡巴尔金的瘦马,一条磨损了的哥萨克的马鞍…我有时多么想打扮得漂漂亮亮!可是,当我准备去作客时,却不得不穿上格奥尔基哥哥那件灰溜溜的上衣;曾几何时,他穿着这件衣服走进哈尔科夫的监狱。我在作客时穿着它,心中感到十分羞愧,无比难受。我没有财产的感觉,但有时我却幻想财富,幻想豪华,幻想一切自由和与之俱来的体与精神的欢乐!我幻想长途旅行,幻想倾国佳人,幻想同一些神奇的少年、同岁人以及一些热情的志同道合者结为朋友…不过,我的脚还从来没有走出我们的县城一步,整个世界对我说来还是被封锁的,我只习惯于田野和斜坡,只看见农夫和农妇,我们社的圈子只是两三个小地主的庄园以及瓦西里耶夫斯科耶,而我终幻想的地方,也不过是我的一个在拐角上的旧房间,里面那些能支撑起来的窗框已经腐烂,上边两扇安上彩玻璃的窗户正对着花园,这一切,难道我竟没有意识到吗?——
①安·伊·热利亚波夫(1851—1881),俄国著名革命家,民粹派,民意执委会成员。
②康·彼·波别多诺斯采夫(1827—1907),俄国反动国务活动家,宗教事务院检察总长。
③英国作家莎士比亚的戏剧《哈姆雷特》中的主人公。
④英国诗人托马斯·奥特维的悲剧《唐·卡洛斯纳的主人公。
⑤英国诗人拜伦的《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中的主人公。
⑥俄国诗人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中的主人公。
⑦俄国诗人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中的主人公。
⑧俄国作家屠格涅夫的长篇小说《罗亭》中的主人公。
⑨俄国作家屠格涅夫的长篇小说《父与子》中的人物。
⑩歌德的《浮士德》中的人物。
三
花园卸下旧衣,换上新装。夜莺整天在花园里啼唱,我房间下边的窗户也整天支撑起来。两扇古古香的小方格窗户,已经发暗的橡木天花板,加上几把安有光滑的斜靠背的橡木安乐椅和橡木,使我觉得这房间比以前更可爱了…起初。我只拿着书本躺在上,时而漫不经心地看书,时而倾听夜莺的歌唱,想着今后要过的“充实的”生活。有时我忽然睡着了,时间虽短,但睡得可香。每次醒来,都觉得精神特别爽快,很惊奇周围一切变得新颖和优美。每次醒来,我都很想吃东西,于是跳下来,或者跑到饭厅(即那间玻璃门开进大厅的荒废了的小房间),去找点果子酱吃,或者跑到下房去找点黑面包。下房白天总是空的,只有列昂季一个人在暗角里,躺在一个又烫又脏的灶头上。列昂季身长体瘦,脸长着黄的胡子,老得全身皮。他原是外祖母的厨师,不知为什么竟躲过了死神,多年来过着令人难以理解的、与世隔绝的生活…这是对幸福的憧憬,对幸福生活的盼望,仿佛这种生活眼看就要来了!但是,要实现这一憧憬通常也很简单,只消睡个短觉醒来,跑去找块黑面包皮吃,或者被叫到阳台上去喝茶,想象现在该骑匹马到暮色苍茫的大路上去逛就行了…
这时晚上都有月亮。我有时深更半夜醒来,夜莺已停止歌唱。整个世界一片沉寂,仿佛我是由于这种过分的寂静才惊醒似的。我忽然想起了皮萨列夫,刹那间感到一阵恐怖。一个高大的影子出现在客厅的门边…但瞬息间这影子又不见了,只看见房间的一个角落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朦胧的暗光。在敞开的窗户外边,花园在月光下闪耀着,召人走进那光明的沉默的王国。我跳下,小心地打开客厅的大门,看见外祖母的肖像,她戴着包发帽,在黑暗中从墙上望着我。我注视整个大厅,想起在这儿我度过多少个冬季的月夜,度过多少美好的时刻…现在这个大厅看来更为神秘和寒伧了,因为夏天月亮照在屋子的右边,不曾来探望过,而房间本身又较前昏暗一些,因为北边窗外的椴村已枝繁叶茂,投下巨大的树荫,遮盖着窗户…我走出阳台,一再为这美丽的夜感到惊愕、疑惑,甚至悲伤。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有什么办法对付这种感情呢?!现在我在这夜中再次体验到这类的感情。当我初次见到这一切,嗅到沾水的牛蒡与的青草的不同气味的时候,感觉又如何呢?那棵高大异常的三角形的罗汉松,有一边披着月光,依旧耸立着,把齿状的尖顶伸向透明的夜空。几颗稀落的小星在天空上和平地闪烁,它们那么遥远,那么神奇,宛如上帝的眼睛,使人不双膝跪下,顶礼膜拜。屋前那片空地溢着奇异的光辉。右边,在花园的上空,一轮满月在明亮的、空阔的苍穹上照着,它脸色象死人一样苍白,只是其中有点发暗的、地形起伏的轮廓。现在我们彼此都已熟悉了,互相久久地对望着,默默无言,不问不答,我们互相等待…等待什么呢?我只知道,等待我们各自都非常缺乏的东西…
后来,我同自己的影子一起走在林中草地上,草上的珠晶莹、斑驳,象虹霞一样绚丽。我走进一条通往池塘的林荫路,那儿半明半暗,树影婆娑。月儿温顺地跟随着我。我一边走,一边回首翘望,它象镜子一样明晃,有时它滚进黑暗的枝叶纷披的地方,被到处闪烁的花纹遮盖着,把镜面一时得七零八落。我站在水荧荧的斜坡上,靠近深的池塘。右边,在堤坝附近,池水水面一片金黄。我站着,凝望着,月亮也站着,凝望着。在池塘岸边,我的脚下,倒影在湖底的天窍,暗泽无光,摇摇晃晃。几只野鸭把头藏在翅膀下,轻轻地睡在这水底的天空上,它们的倒影也深深地吊在水中的天空中。池塘后的左边,远处呈现出黑的一座庄园,那是地主乌瓦罗夫的,格列波奇卡就是他的非婚生子。池塘对面,一是一片直接沐浴在月光下的粘上斜坡。再过去,有一个月明丽的乡村牧场,牧场后面。是一排黑黢黢的农家小木房…多么沉静——只有活着的东西才能这么沉静!突然,那些野鸭睡醒了,把自己身下平滑如镜的天空搅动起来,一齐发出惊惶不安的叫声,如雷震耳,响彻四周的花园…于是我慢慢地沿着池塘右边往前走,月亮又静悄悄地随同着我,在黑暗的树梢上漂游。对这月夜的美景,树木也陶醉得入神了…
我们就这样在花园里兜了一圈。这好象是我们一起在沉思,大家都想到一块儿去了:想到那神秘的、令人苦恼但是幸福的恋爱生活,想到我难以预测的但应当是幸福的未来,自然,我们老想着的是安卿。皮萨列夫生前死后的形象愈来愈淡忘了。除了挂在客厅墙上的肖像之外,外祖母在留下什么呢?皮萨列夫也是如此。我想念他的时候,心中现在只有他的肖像,悬挂在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家中的休息室里,是他刚结婚的时候画的(大概,他希望自己长命百岁吧!)。以前我还会想到:这个人现在在哪里呢?他出了什么事呢?那永恒的生活是什么呢?他大概到什么地方去了吧?但这些得不到回答的问题再也不会使人感到不安和疑惑,甚至其中还有某些安慰。他在哪里,这只有上帝才知检,我虽不理解上帝,但应该信任上帝,而为了生活得幸福,我也就相信上帝了。
安卿愈来愈使我痛苦。甚至在白天,无论我的所见、所感、所读、所思,无一不与她连在一起。我对她一往情深,柔情似水,夜思念。世界上如此多的美景,我们本可以在一起共享,但连我怎样爱她。也都无人可以倾诉,这使我十分痛苦。关于这样的月夜,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它已整个支配了我。时光流逝,就连安卿也渐渐变为奇谈。她那生动的容颜也开始淡薄。你真不敢相信,她曾经同我在一起,现在她还在某个地方。我现在只是在想入非非,烦恼地想到爱情,想到某一个美女的姿的时候才想到她和感到她…
四
夏天刚开始,我在那年订阅的《周报》上读到了一则简讯,说纳德松①的诗歌全集已经问世。当时纳德松这个名字甚至在最僻远的省份也引起了莫大的欣!我读过纳德松的诗,但无论怎样努力,也不能使我内心激动。“让无情的疑惑的毒汁在受尽折磨的心中凝结”——这在我看来只是一句愚蠢的废话。我不能对这样的诗篇怀有特别的敬意,它们说什么沼苔长在池塘之上,甚至说“绿色的枝叶”在它上头弯。但反正一样,纳德松已是一个“早逝的诗人”一个怀着优美和哀伤的目光“在蔚蓝的南方大海的岸上,在玫瑰和松柏之间逝世的”青年…当我在冬天读到他的死讯,知道他的金属棺材“沉没在鲜花里”为了举行隆重的葬礼,这棺材被送往“寒冷而又多雾的彼得堡去”之后,我出来吃饭时是如此激动和脸色苍白,以至父亲不时惊慌地瞟我一眼,直到我说明感动痛苦的原因后,他才安下心来。
“唉,就是这些吗?”他获悉我只为纳德松的死而痛苦之后,便惊奇地间。接着他又以轻松的口吻生气地补充了一句:
“不过,你脑子里多么糊涂呵!”
此刻《周报》的简讯又使我激动万分。一冬以来纳德松的声誉更加不凡了。关于声誉的想法忽然闯入我的脑际,突然引起了我自己追求这种荣誉的强烈愿望。要获得这种荣誉必须从现在开始,一刻也不能延迟,所以我决定明天就到城里去找纳德松的诗集,以便好好地了解他是怎样的一个人,除了一个诗人的去世之外,他究竟以什么来使整个俄罗斯为之惊叹,并对他如此钦佩呢?我没有什么可以乘骑的,因为卡巴尔金卡病了,几匹役用马都瘦得不成样子,必须徒步进城。于是我开始走了,尽管路程不少于三十俄里。我一早出门,沿着一条炎热的、空无人的大路不歇地走,约莫三个钟头就到了商业大街上的市图书馆。一位额上披着卷发的小姐孤寂地坐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这房间从上到下都堆了硬壳书,好些书的封面都已磨损了。这位小姐不知为什么非常好奇地打量着我这个风尘仆仆的人。
“现在借纳德松的书要排队,”她漫不经心地说。“一个月以后您才可以等到…”
我顿时发呆了,茫然不知所措。这不白跑了三十俄里吗!但是,看来她只是想稍许整我一下吧。
“您不也是诗人吗?”她立刻笑着补充说。“我认识您,我看见您时您还是个中学生…我把自己私人的一本借给您吧…”
我连声道谢,感到不好意思,也感到自豪,脸通红了。我拿到这本珍贵的书高兴得跳到街上,差点撞倒一个瘦削的姑娘。这姑娘年芳十五,穿着一件灰色的布连衣裙,刚从一辆停在人行道附近的四轮马车上下来。这辆马车套着三匹奇怪的马——一的花斑马,个儿不大,筋壮实,、样子一模一样。更奇怪的是那个车夫,他拱起背来坐在驾车座位上,枯瘦如柴,身躯很小,却十分结实,衣衫褴褛,但装束讲究。他是个红发的高加索人,戴着一顶褐色的皮高帽,歪到脑勺后。马车内坐着一位太太,身材高大,仪态万方,穿着一件宽敞的茧绸大衣,相当严厉和惊奇地瞟我一眼。小姑娘大吃一惊,急忙问到一边。她那显出患肺结核病的黑眼睛,那有点发蓝的清秀的脸蛋,那可怜的、有病的双都奇异地透出惊骇的表情。我更加茫然不知所措,非常激动和有礼貌地对她叫喊一声:“哎呀,千万请您原谅!”我头也不回,直往街下边飞奔,向市场跑去,只想在一个餐馆里喝杯茶,赶快瞄一下那本书。但是,这次相遇命中注定不会这样简单地就完了。
这一天我非常走运。餐馆里坐着几个巴图林诺的农夫。这些农夫一看见我,就象同乡在城里相遇一样,高兴地一起惊叫起来:
“这不就是我们的小少爷么?少爷!请到我们这边来!不要嫌不好,您来跟我们坐在一起吧!”
我坐到他们旁边,心中非常高兴、希望能跟他们一起回家。果然。他们立刻提议顺便把我送回去。看来,他们是来运砖的,大车都放在城外,在别格拉雅一斯洛波达附近的砖厂里。整个黄昏他们都在装砖,要到“夜间”才能转回去。我在砖厂里一连坐了几个钟头。目不转睛地望着面前暮色空蒙的田野,它一直伸展到公路那边。农夫们忙碌地装着砖。城里已经鸣钟晚祷了,太阳完全沉到变成红色的田野上,可他们还在装砖。我由于无聊和困倦而疲惫不堪了,突然有一个农民用力拖着一箱新红砖到大车上来,他向一辆在公路旁的大道上扬起尘土的三套马车点首示意,用讥嘲的口吻说:
“那是比比科娃太太。她到我们那儿去找乌瓦罗夫。前天他就对我说了,他正等她来做客,还买了一只羊来宰呢…”
另一个农民接上去说:
“不错,就是她。驾车台上还有那个血鬼…”
我定睛一看,立刻就认出了那几匹刚才停在图书馆附近的花斑马。我恍然大悟。自从我匆匆离开图书馆之后,一直不让我心中安静下来的是什么,就是这个瘦削的女孩,使我内心烦扰。一听说她正要到我们巴图林诺,我便跳起来,向农夫们提出一连串的问题。于是我立刻知道了许多事:比比科娃太太是这个女孩的母亲,她是一个寡妇,这女孩在沃龙涅什的一所学院读书,农夫们管这所学校叫“贵族机关”她们住在顿河左岸自己的“庄园”里,生活相当拮据。她们是乌瓦罗夫的亲属。她们还有一个亲戚马尔科夫,与她们为邻,送给了她们几匹马。他的花斑马是全省驰名的,那个血鬼高加索车夫也一样有名。他原先是马尔科夫的驯马员,后来就在他家里“驯伏下来”了,成为马尔科夫的挚友。原因是如下的一件可怕的事情:有一次,一个茨冈偷马贼。想从马尔科夫的马群中偷走一匹最好的母马,结果被这个高加索人用马鞭得要死…
我们在薄暮时分才离开城市。慢慢地拉,慢慢地拖,走了一整夜——那几匹瘦弱的马拖着百把普特重的东西已够尽力了。多么可怖的一个夜晚间!黄昏我们刚走上公路的时候,突然起了风,从东方卷来簇簇乌云,煞时间天昏地暗,使人忐忑不安。开始雷声隆隆,震撼整个天空,更可怕的是闪出一道道红色的电光…半个钟头后,已经伸手不见五指了。在这一片漆黑中,从四面八方有时吹来一股热风,有时一阵清风。那些粉红色的和白色的闪电,在黑黝黝的田野上到处窜,使人头昏目眩。那非常可怕的轰隆声、霹雳声不时在我们头上轰响,噼啪一声,有如山崩地裂,震耳聋。后来狂风大作,雷电加,高空上的乌云,被蛇一样的白热化的电光划破,闪出齿状的火光,猛烈颤抖,极其可怕。接着倾盆大雨,雨声哗啦,暴雨不断打我们。在这种象启示录所载的闪光与火焰当中,象地狱般黑暗的天空在我们头上挪开了,看来一直把天底的深处都暴了出来,以至可以隐约地看到那些象黄钢一样闪烁着光辉的云山,它们就象那神奇的、古来就有的喜马拉雅山脉一样…我躺在寒冷的砖头上,身上盖着一些布和几件厚呢上衣,农民们把能盖的都给我盖上了,但五分钟后全都透了。这种地狱的苦难和大洪水对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已经完全陷于新的爱情之中了…——
①谢苗·雅可夫列维奇·纳德松(1862-1887)是俄国诗人。
五
对我来说,普希金是我当时生活的真正的一部分。
他什么时候使我着的呢?我从小就听过他的诗歌。我们提起他的名字几乎总是很亲见的,就象对一个亲戚、一个完全属于“我们的”人一样,无论在一般的还是特殊的生活环境里,他都同我们在一起。他所写的诗都是属于“我们的”他为了我们并怀着我们的感情写作。在他的诗中所描写的风暴“空中旋转着雪花的风涛”①,把云吹了天空,就如同在卡缅卡的庄园附近,冬夜的肆怒号的风雪一样。母亲有时沉湎于幻想,含着一丝可爱的、慵倦的微笑,用古腔古调给我动听地诵“昨天,我和一个骑兵相对饮酒”的诗句②,这时我会问:“妈妈,同哪个骠骑兵饮酒?是同死了的叔叔吗?”当她朗诵:“我在书里发现一朵小花,它早已干枯了,也不再芬芳”③时,我也看见这朵小花夹在她自己那少女时期的纪念册里…至于我的幼年时代,那它是完全同普希金一起度过的。
莱蒙托夫也与我的少年时代密不可分。
蔚蓝的草原一片寂静,
高加索象个银环,把它箍紧。
它高临海滨,皱着眉头静静睡眠,
它象个巨人,俯身在盾牌上面,
倾听着汹涌波涛的寓言,
而黑海在喧哗,一刻也不平静…④
这些诗句多么合我少年时代对远途旅行的奇异的忧思,足我对遥远和美好事物的渴望,适应我内心隐秘的心声,它唤醒和发我的心灵!但我最感亲切的还是普希金。他在我身上唤起了多少感情!我常把他作为自己的情感和赖以度的伴侣!
我在严寒的阳光明媚的早晨睡醒,心中倍加高兴,因为我同普希金一起高声赞叹:“冰霜和阳光,多美妙的白天!”⑤他不仅如此出色地描写了这个早晨,而且还同时给了我一个神奇的形象:
美丽的人儿,你却在安眠…⑥
我在暴风雪中醒来,想起今天要带猎犬去打猎,于是我又象普希金一样开始这一天了:
我问:天气暖和吗?暴风雪可还在下?
地上有没有雪絮?能不能骑上马
出去游猎,或者顶好在上翻看
邻居的旧杂志,直等到吃午餐?⑦
到了春天的黄昏,金星在花园上空闪耀,花园的窗户都已打开,普希金又同我在一起,表达了我内心的愿望:
快来吧,我的美人,
爱情的金星
已经升上了天庭!⑧
天空已完全暗了下来,整个花园都在苦恼,夜莺也使人苦恼不堪:
你是否听见了在丛林后过
夜间爱情的歌手,唱出你的哀愁?⑨
我睡在上“边燃着一支悲伤的蜡烛”——真的是一支悲伤的油蜡烛,而不是一盏电灯。是谁出自己少年时代的爱情,或者更正确地说,出爱情的渴望,是他还是我?
梦神呵,请你给我苦恼的爱惜
以甜蜜的欢乐,直到黎明!⑩
而那边“树林又去自己的红衣,冬麦地又遭受疯狂的游戏”对于这种游戏,我也同样着:
多么快呵,在辽阔的原野上,
我的新装蹄铁的马在飞奔!
它的蹄子敲着冻结的土地,
发出多么清脆、响亮的回声!⑾
晚上,当朦胧的、红色的月亮静悄悄地在我们死寂的、黑暗的花园上头升起的时候,在我心中又响起了这奇妙的诗句:
在松林后边,朦胧的月亮,
象个幽灵,在东方冉冉上升,——⑿
我的心灵充了一些难以言表的梦幻,痴想着那不可知的和永远使我心醉神的东西。在这个寂静的时刻,这不可知的东西正在一个遥远的异乡中:
走向喧闹的波涛冲击的海岸…⒀——
①见普希金诗《冬晚》。
②见普希金诗《泪珠》。
③见普希金诗《小花》。
④见莱蒙托夫诗《纪念奥陀耶夫斯基》。
⑤见普希金诗《冬天的早晨》。
⑥见普希金诗《冬天的早晨》。
⑦见普希金诗《冬天》。
⑧见普希金诗《致多丽雅》。
⑨见普希金诗《歌手》。
⑩见普希金诗《致梦神》。
⑾见普希金诗《多么快呵》。
⑿见普希金涛《雨的日子》。
⒀见普希金诗《雨的日子》。
六
我对丽莎·比比科娃的感情不仅出于我的幼稚,而且也出于我对我们生活方式的热爱。曾经有一个时期,俄罗斯的全部诗歌都与这种生活方式有着密切的关系。
我钟情于丽莎是符合古老的诗歌情调的,正象我钟情于任何一个完全属于我们这个社会阶层的人物一样。
这个社会阶层的精神,我想是浪漫主义化了的,但它永远在我眼前消失了,这反倒让我觉得更好一些。
我看见,我们的生活开始穷困了,但唯其如此我才更加珍贵它,我甚至有点古怪地为这种穷困而高外…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才发现了同普希金的亲近。根据雅泽科夫的描绘,普希金的家也决不是一幕富有的景象:
墙上随便装饰着
一些穿的壁纸,
地板没修理,只有两扇窗户
和一扇在窗子中间的玻璃门扉,
屋角的圣像前摆着一张沙发,
还有两把椅子…
但是,当丽莎住在巴图林诺的时候,我们的穷困生活已被炎热的六月所掩饰。那时花园已绿荫如盖,充了凋谢的茉莉花的清香,散发着盛开的玫瑰的芬芳,池塘可以游泳。我们这边的池塘沿岸,覆盖着花园的树荫,浸沉在茂密的、凉爽的青草里,池塘象画中一样,被高大的柳丛遮蔽着。柳丛的叶莹莹,柔枝烁烁…对我说来。丽莎已永远同这些可以游泳的初夏,同六月的风景,同茉莉、玫瑰、午餐上的草莓、沿岸的杨柳、太阳晒缓了的湖水以及绿苔的气息融成一体了。柳树的长叶非常芳香,但味道却是苦涩的…
这年夏天,我没有到过乌瓦罗夫家,因为格列波奇卡是在农业学校度过这个夏天的——他由于在中学成绩不佳转到农业学校来了。乌瓦罗夫一家也没有到我们这里来,我们的关系十分紧张,是为蒜皮的小事争吵而引起的,这在乡间很常见。但是,乌瓦罗娃终究还是来请求父亲允许她们在我们这边的池塘里游泳,所以她差不多每天都同比比科娃一家到我们这里来,这样我就经常无意中同她们在池塘边相遇。我对她们特别讲礼,弯鞠躬。而比比科娃太太,虽说一向都有点傲慢,走起路来神气十足,但穿着一件肥大的长袍,肩上披着一条大浴巾,向我还礼就已相当亲切,而且还带着讪笑,这大概是想起我当时在城里从图书馆跑出来的狼狈情形。丽莎向我还礼先是羞羞答答,后来就愈来愈友好和亲切了。她的皮肤已晒得有点黑,那双大眼睛炯炯发光。她穿着一件蓝领白色水手上衣,一条相当短的蓝裙,头上不戴任何遮帽,微微卷曲的黑发辫扎着一个白色的大花结。她没有游泳,只坐在池塘边,看她的母亲和乌瓦罗娃在特别浓密的柳丛下洗澡。但她有时去便鞋,在青草上走来走去,享受青草的温柔与清凉。这样我就好几次看见了她的赤脚。在碧绿的草地上,她那白的小脚显得格外优雅,美不可言…
又是一些月夜。于是我打算晚上通夜不睡,只待太阳出来后再躺下睡觉,晚上就在自己的房间里,坐在灯光下读诗和写诗,然后漫步花园,从池塘栏坝这边眺望乌瓦罗娃,家的庄园…
白天,在这栏坝上,常有一些农家妇女和姑娘。她们俯身在一块放在水边的、平坦的大圆石上,把子高高过膝盖,出红润的、壮的但毕竟还显出女温柔的膝盖,十分好看。她们一边用捣衣杵捶着漉漉的灰衣服,一边活泼而朗地高声谈笑。她们有时伸直,用干袖子揩去额角上的汗珠。当我路过她们身边时,她们竟放肆地跟我开玩笑,话里有话地说:“少爷,你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接着又弯下身来,更用力地捶着,噼噼啪啪地敲打着,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为什么嘻嘻哈哈笑起来。我赶快走开,因为我已不能再看她们弯下的身和的膝盖了…
我们另一个邻居——阿尔菲罗夫老头的庄园离我们只隔一条街。他的儿子被放了。近来,有几位彼得堡的小姐到他这里来作客。她们都是他的远亲,其中有一位年纪小小的名叫阿霞,姿楚楚动人。她身材高大,动作机灵,性格活泼,意志坚毅,举止落落大方。她喜欢玩槌球,照相,骑马。我不知不觉成为这个庄园的常客了。我同阿霞开始建立了一定程度的友谊,她用这种友谊给我沐浴,象给一个小孩洗澡一样,同时,她十分高兴同这样的一个孩子朋友。她常常给我照相,我们有时一连几个钟头玩槌球,但往往因为我不会玩而停下来,使她大失所望,用非常可爱的口音斥责我说:“唉,你这个笨蛋,天呀,你多么笨呵!”我们最喜欢的还是黄昏骑马在大路上闲。我在马上听到她的快乐的呼喊,看到她脸上的红晕和散的头发,感到只有我们两人单独在田间,看到她象弦琴一样的身躯和在马蹬上勒紧的左腿,它在飘摇不定的裙据下不时出来,这我已经不能完全无动于衷了
但这只是白天和黄昏,夜间我就献身于诗歌了。
一天,田间的天色已暗,温暖的暮色渐渐变浓。我同阿霞漫步回家,路过一个村庄,这村子散发着夏天黄昏的气息。我送阿霞回家后,便回到我家庄园的大院;我把汗淋淋的卡巴尔金卡的缰绳扔给马夫,就跑进屋里去吃晚饭,桌前兄嫂们都对我大开玩笑。晚饭后,我同他们一起到池塘后边的牧场,或者又到那条大路上去散步,观看那朦的红色的月亮,它正在黑黝黝的田野后冉冉上升,田间正吹来一股柔和的暖风。散步后,我终于单独一个人了。周围的一切——房屋、庄园、树木、月明媚的田野都已寂然无声。我坐在自己房间的敞开的窗户旁,读书和写作。微微有点凉意的夜风,不时从到处都有亮光的花园里吹进来,摇晃着烛火。夜间的螟蛾成群地围着烛光飞舞,一被烛火烧灼,它们就僻啪作响,发出一股好闻的怪味,掉落下来,渐渐洒整个桌子。一阵难熬的睡意袭击着我,眼睛都睁不开了,但我千方百计地克服它,制止它…到半夜,瞌睡也就跟往常一样消散了。我站起身来,走到花园。在这六月天里,月亮按照夏天的习惯,运行得比较低,它藏在屋角后,在草坪上投下宽大的阴影,从这阴暗处可以特别清楚地看到那七星,它静悄悄地在东方闪烁。远在花园、村庄、夏季的田野的后面,有时隐约可闻地从那边传来鹌鹑打斗的声音,这使人格外沉醉。房子附近,那棵百年椴树正在开花,清香怡人。金色的月亮出温暖的光辉。后来东边出鱼肚白,看来快到黎明。象通常拂晓前一样,这时从池塘那边又只吹来一股暖风。我着这平和的气流,悄悄地在花园里漫步,走到池塘的堤岸…乌瓦罗夫家的庄园大院,与乡村的牧场连在一起,而屋后的花园,又与田间相连。我从堤岸上看着那栋房子,完全可以想象到谁在哪里睡眠。我知道,睡在格列波奇卡房间里的是丽莎,这房间的窗户也直对着幽暗、茂密的花园…我想象着,在这个房间里,丽莎正在树叶的簌簌声中睡眠,窗外的雨水轻轻地淌着,从田里吹来的暖风不时地走进窗户,抚摸她那还是幼儿的梦境,看来,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梦境更纯洁,更美好的了。我怀着这种感情望着那边,但究竟怎样才能表达我这种感情呢!?
七
这种奇怪的生活方式差不多延续了整个夏天,却出乎意料地和急速地改变了。一天早晨,我忽然知道,比比科娃一家已不在巴图林诺——她们昨天走了。我好不容易度过了一天,临近黄昏去找阿霞,可我又听到了什么呢?
“我们明天要到克里米亚去。”她老远见到我就说,声调充快乐,仿佛要使我格外高兴似的。
此后,整个世界变得空虚和无聊了,以至我不时骑马到田间去问。田里已开始割麦,我在田垅和麦茬之间一连坐上好几个钟头,漫无目的地凝望着割麦人。我呆坐着,四围干燥、炎热,只听得镰刀簌簌作响,颇有节奏。在炎热得变成暗蓝的晴空下,完全干透了的、如黄沙的麦子象高墙一样耸立着,的麦穗俯首低垂。农民们解开带,一个跟一个,整齐地、慢慢往前走,摇摇晃晃地向这片麦海进发。他们抡起在阳光下闪亮的镰刀,沙沙沙,麦子一排。排放在左边,身后留下黄刺人的麦茬,出几条宽阔的空地。他们把整片田地慢慢刈光,一直刈到远方,使它变成崭新的模样…
“少爷,干吗白白地坐在这里呢?”一个割麦人意味深长和友好地对我说。他是一个高大的农民,皮肤黝黑,长得很漂亮。“您把我另一把镰刀拿来,跟我们一起割麦吧…”
于是我站起身来,别无多话,走到他的大车跟前。此后就开始割麦了…
始初我感到十分痛苦。由于过分匆忙和笨拙,我得疲力竭,以至每天晚上回家,只能勉强地拖着两条腿走路,杆象断了一样,直不起来,两肩疼痛难忍,手上的血泡灼痛,面孔晒得发烫,头发被汗水粘连,口中一股艾蒿的苦味。但后来我习惯了这自愿的劳役,甚至很高兴地想:
“明天再去收割!”
收割之后要装车运走。这工作更加艰难,更加辛苦:把叉子进一大捆有弹的麦杆里,用膝盖撑起滑溜溜的叉子把丰,猛力一举,得肚子发痛,然后把这捆沙沙响的重物抛到大车上,尖尖的穗粒撒一身。大车越难越高,放的位置越来越小,四边都出麦捆的穗粒…后来又用绳把大车上堆积如山的麦捆从各方面捆好。麦捆虽然很重,但仍然两边摇晃,刺人肌肤,并散发出黑麦的暖和的气息,芳香扑鼻。接着用绳子全力把麦捆拉紧,牢牢地拴在大车边缘的木杆上…随后又跟着这摇摇晃晃的庞然大物在坎坷不平的土路上慢慢地走,与铺了灼热的尘土的轮毂并行,不时瞧着在大车下显得十分微小的役马,心中不时同它一起使出劲儿,经常担心这辆吱嘎作响的大车在可怕的重下再也承受不了,会在什么转弯的地方,由于转得太急卡住了轮子,以至全部装载轰隆一声歪倒下来…这一切都不是开玩笑的,更何况在烈下头上不戴帽子,前汗如雨,身滚烫,黑麦的灰尘扎得全身难受,两腿累得哆嗦,口苦艾的味道!
九月里我还坐在打谷场上。平淡无奇的和贫乏可怜的日子开始了。粒机从早到晚在干燥棚里轰鸣着,撒出麦秆,吐出秕粒。一些农家妇女和姑娘,把粘尘土的头巾拉到眼睛上,拿着耙子在粒机旁热情地在工作。另一些妇女则在昏暗的角落里有节奏地拍打着风车,她们握住风车上的把手,摇动里面肩簸谷物的风扇叶子,并且不时唱着千篇一律的歌,歌声哀怨动听,凄恻绵。我老是听着她们唱歌,有时站在她们身旁帮她们摇动风车,有时帮她们把已簸出来完全干净的麦粒适当地耙到一起,然后高高兴兴地把麦子装进已准备好的敞开的口袋里。我同这些农家妇女和姑娘们愈来愈亲近和相好了。有一个长腿的红发姑娘,唱歌比大家都大胆,尽管她的性格相当活泼和豪放,但内心却很悲伤。她曾对我完全明白地暗示过,譬如说,她是绝对不怕再次结婚的。如果在我的生活中不发生新的事件,那就不知道这将会引起什么结果。当时我意料不到自己的文章已发表在一家最大的彼得堡的月刊上,我的名字同当时最有名的作家并列在一起,并且还收到邮汇通知单,足有五十卢布。这都使我异常激动,我对自己说,不,这个干燥棚对我已经够啦,该要再去读书和写作,要开始工作了。于是我立刻给卡巴尔金卡备上马鞍——到城里去取汇款…虽然天色已晚,但我还是去备马,套好马后就沿着村庄、大路开始奔跑…当时田间一片空朦,冷落,使人悲愁,令人不乐,可是,我那少年孤寂的心灵却多么振作,朝气蓬,接生活并对生活充信心!
八
四野阴沉,寒风萧瑟。但我快乐地尽情呼吸这深秋的凉气,用我年轻灼热的脸去感受这凛冽的寒意。我一再驱赶卡巴尔金卡,我总喜欢飞快疾驰,喜欢鞭策我的坐骑,并且总是无情地对待它。这时我的马跑得特别快。我是否思虑过和明确地幻想过什么呢?其实,一个人在生活中发生一件重大的或颇有意义的事件,而这件事又要求立即作出决断的时候,他是很少去思虑的,只乐于听从内心的暗中支配。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我那越的心灵一路上都不停地在思考。思考什么呢?我还不知道,只不过又希望生活有所变化,渴望自由和奔向什么地方罢了…
我记得,到了斯坦诺夫站时我稍许停了片刻。当时黑夜已经降临,四郊更加阴沉,更加忧郁。看来,不只在这条荒僻的、早已被人遗忘的大路上,而且在周围几百里之内也渺无人影。幽僻,空旷、荒漠…哎呀,好呵,我想了一想,把缰绳放下。卡巴尔金卡停住了,两侧猛烈地抖动了一下,然后呆然不动了。我带着冻僵了的两膝,从热烘烘的光滑的马鞍上爬下来,机警地环顾着四周。我想起往日斯坦诺夫站的强盗的传说,心中甚至希望今晚就碰上一次可怕的遭遇,同某一个家伙进行惊心动魄的搏斗,我勒紧马肚带,束紧部带褶的外衣上的皮带。把挂在间的匕首放好,…寒风凛冽,象冷水一样灌进我的间,鞭打我的全身,在我的耳边呼呼地叫,在漆黑的田野、枯萎的杂草和麦茬地上象强盗一样惊慌地沙沙作响。卡巴尔金卡两侧挂着马蹬,上突起马鞍的两角,端端正正地站着,竖起两只耳朵,神态奇异,仿佛它也知道这个地方的不好的名声,也十分留神注视路上的某个地方。由于热汗它浑身变黑,肋部和腹股沟都已变瘦了,但我知道它的耐力,只要站下来深深地呼吸一下就够了,就可以重新上路,尽自己年迈的气力奔驰,它爱我,对我一片忠诚,始终不渝。我怀着特别的温情抱着它的细长的脖子,吻一吻它的搐的鼻嘴,然后我又爬上马鞍,更快地往前赶路…
后来黑夜临近了,这是一个昏暗的、黑黢黢的、真正的秋夜。象在梦里一样,我开始感到这黑暗、这逆风和在脚下黑沉沉的地方喀哒喀哒响的马蹄声没有个完…随后,远方城市和城郊的灯火出现了,它们好象久久地停在一个地方,灯光特别明晰,特别清楚,这只有在秋夜才可以见到…灯光终于愈来愈近,愈来愈大了。在黑暗的大路两旁,出现了村庄的木板房顶,房顶下的窗户照出明亮的灯光,舒适人。从窗子里可以看到明亮的室内和在家中用膳的人们…在那明显嗅到城市人多复杂气味的地方,周围都闪烁着无数灯光,窗户通明。这时卡巴尔金卡的铁蹄已在马路上、大街上快乐而激动地敲响着…城里比较安静,比较暖和。这里还是黄昏,而不是那漆黑的、在野外早已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我走到纳扎罗夫的客栈大院,下了马就径直去吃晚饭…
那一个晚上我思绪万千!未必能说,由于我已在一个有名的杂志上发表文章,已跻身于著名作家之列,我就真的如此激动,感到三生有幸了。我记得,当时我差不多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我只不过有些兴奋,虽然兴奋得也够厉害,但我却能完全控制着自己的感情,使自己整个身心都保持镇静,能够接受和领略一切事情。那天晚上使我非常快乐的是这个秋天傍晚的城市和我快步走到纳扎罗夫客栈大门的情景。我一走到大门,就握住吊在门里的一个生锈的铁环,猛力向院里拉响铃铛。接着我听见门后石板路上有一个跛脚的看门人走路的声音,他出来给我打开大门。到处是牲口粪的院子使人有一种舒适之感。在黑暗的屋檐下,在一个天的敞棚里,停放着许多大车,马儿在吃草,发出嚼食的沙沙声。在前屋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地方,有一个土里土气的旧厕所,放出一阵恶臭。我提起冻麻了的双脚,踏上木板台阶,顺着腐烂的阶梯走进穿堂。在这里,我摸进屋大门的把手摸了很久。突然,门打开了,里面是一个明亮的、温暖的厨房,坐了人,屋是一股热腾腾油腻腻的腌牛气味——一些农民正在吃晚饭。厨房后边,有半厢屋子是干净的。摆着一张大圆桌,一盏吊灯照得通明。在桌子跟前,为首的是一个肥胖的老板娘,她脸麻子,上长得细长;老板是个老头儿,愁眉苦脸,目光森严,一副庸俗的小市民模样;他骨骼大,一头棕褐色的直发,长着一只苏兹达尔人的尖鼻子,象是一个旧教徒。此外,还有许多风吹晒、皮肤黝黑和糙的人在一起吃饭,他们都穿着斜领衬衣,外加一件背心…除了老板之外,大家都喝伏特加酒,都从一只公用的大汤碗里用匙羹吃汤,汤上面浮着一层油,而且还有月桂叶…哎呀,我感到这多么惬意呵!唉,这荒野的、令人忧郁的黑夜,这晚间友爱的城市生活,这些正在吃喝的农夫和市民,就是说,这整个古老的落后罗斯,她的野、复杂、力量和善于持家的风气,以及我对神话般的彼得堡、莫斯科和一些著名作家的朦胧幻想,兼且我此刻也想喝酒,也想狼虎咽地吃这城里松软的白馒头和菜汤,这一切都使人感到多么惬意呀!
的确,我酒足饭了,以至后来大家散了席,各自在院子、厨房、正房里随便找个位置躺下来,熄了灯火,睡得打鼾,一任臭虫和蟑螂支配的时候,我还久久地坐在台阶上,光着脑袋,任十月夜间的空气清洁自己有点昏晕的头脑,在黑夜的寂静中,我有时倾听远方某处伴舞的槌击声,这声音沿着冷落的街道传来,有时倾听在屋檐下平静地嚼食的马的咯吱声,这声音偶尔被一阵争斗和凶狠的尖叫声打断。我一边听,一边以自己愉快和有点醉意的心灵考虑着什么…
这一个晚上,我第一次想到迟早总要离开巴图林诺。
九
只有老板们单独睡在自己的卧室里,由于神龛上有许多金银圣像,这个卧室就象个小礼拜堂。神龛耸立在前面的屋角,上边还吊着一盏深红色的神灯。所以就象一座竖着的黑糊糊的陵墓一样。我们大家,即我和其他五个真正的旅客,就睡在昨天吃晚饭的那个房间。三个人睡在地板上,垫着鞑靼式的毡,其余三个,很可惜,其中包括我,则睡在象石板一样硬梆梆的长沙发上,这些沙发上安有一块笔直的木板靠背。我一划着火柴,那些身子虽小,但十分恶毒的臭虫就在枕头底下四处爬。自然,它们咬了我一夜。在这暖和的、臭气熏天的黑暗中,周围一片鼾声,因此黑夜就显得长夜不旦。而永无休止的槌击声有时拚命敲响,十分放肆,简直就象在你窗下啪啦一声爆裂一样。老板卧室的门扉半开着,那红色的神灯直照我的眼睛,黑黢黢的十字形的灯架,显出暗谈的反光,影影憧憧,象是神话中一只蜘蛛在大蛛网中一样…但我一听见主人醒来,就不管怎样也起来了。睡在地板上的人开始打呵欠;起身穿上靴子。那厨娘在他们脚边跑过去,在毡上拖着一只煮开了的茶炊,用力一拖,茶炊撞到桌子上,出一股浓厚的煤气,由于茶炊出浓厚的蒸气,窗户和镜子立刻都变白了。
一个钟头之后我已到了邮局,终于收到了我的第一笔稿费和那本比世界上其它东西都更为美好的书。这本书很厚,装帧美观,封面蛋黄。其中印着我的诗,这些诗初看起来仿佛不是我写的,读起来十分人,好似出自一个真的诗人之手。拿了稿酬之后,我就遵照父亲的嘱咐,去见一个名叫伊万·安德烈耶维奇·巴拉文的粮食收购商,以便把我们打出来的粮食样品拿给他看,并且打听一下价钱,如果可能,就订立预售合同。我从邮局径直去见他,一路上,来往的农夫和市民,都以奇异的眼光看一看这个穿着皮靴的青年,他头戴蓝色便帽,身穿间打褶的上衣,脚步愈走愈慢,甚至有时停下来,一头沉埋在他眼前打开的那本书上的某一个地方。
巴拉文对我开始很冷淡,这种无缘无故的不友好态度,在我们俄国商人当中可以说是司空见惯的。他堆积粮食的仓库的几个大门直对着马路。一个伙计把我领进这仓库的内部,走到一扇里面挂着红布的玻璃门,他胆怯地敲了一敲。
“进来!”门内有人不高兴地叫了一声。
我走进去,一个说不上多大年纪的人从大写字台后稍微抬起身来接见我。他穿着一套西服,眉清目秀,面庞油光水滑,有点发黄,淡白的头发往后直梳,十分整洁,两撇小胡子黄橙橙的,一双浅绿的眼睛炯炯发亮,目光敏捷。
“什么事?”他迅速而又冷淡地问。
我道了姓名,说明来意,赶忙从上衣口袋里笨拙地掏出两小袋麦样,放到他桌子上的跟前。
“请坐,”他随口一说,坐到桌旁,不抬头看我就把这两小袋麦子打开。解开后,他掏出一把麦种,放到手掌上,用指头了一,又闻了一闻,然后再用同样的方法检查了另一袋。
“一共多少?”他漫不经心地问。
“您说是多少石吗?”我问。
“我当然不是问多少车皮,”他用讥笑的口吻说。
我突然面红耳赤,但他没让我回答就说:
“不过,这不是主要的。现在价钱很,这大概您自己也知道的吧…”
他表明自己的出价之后,建议把粮食哪怕明天就运来。
“我同意这个价钱,”我说,脸上发红“可以先付一点定金吗?”
他一声不吭地从袋里掏出钱包,把一张一百卢布钞票递给我,然后又以熟练的、非常准确的动作把钱包放回去。
“您要收据吗?”我问,涨红了脸,这主要是由于我欣幸自己长大成人并能办事而感到难为情所引起的。
他冷笑了一下,回答说,谢天谢地,阿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阿尔谢尼耶夫是相当有名望的人,接着,他向我表示,这次事务的谈话就此结束了。他把桌上的一个银烟盒打开,向我递来。
“谢谢,我不抽烟,”我说。
他开始抽烟,又顺口地问我:
“您在写诗吗?”
我非常惊讶地看一看他,但他又不让我回答。
“别奇怪,我对这种工作也很感兴趣,”他冷笑一下说。“我,不客气地说,也是一个诗人。我甚至曾经出版过一本小册子。现在,很明显,我已放弃它了。哪有工夫去搞它呢,而且我没有什么才能。我现在只写点通讯,也许您已听说了,但我对文学仍然感兴趣,我订了很多报纸和杂志…如果我没错的话,您在那本大型杂志上发表的是您的处女作吧?我衷心祝您成功,并请您允许我向您建议,别瞧不起自己了。”
“这话什么意思?”我问。这出乎意外的转变话题使我感到十分震惊。
“意思是,您要好好地考虑一下自己的将来。请您原谅,从事文学工作需要有生活的本钱和良好的教育,而您有什么呢?我现在想起自己。不客气地说,我小的时候不是一个蠢人,而且从小就见识过很多东西,可我写了些什么呢?想起来真惭愧!
我生长在草原偏僻的地方,
住在一问简陋的小木房,
没有刻出花纹的家具,
只有高板在摇晃…
请问,我写的是什么责东西呢?首先,这是谎言。我根本不是出生在什么草原的小屋里,而是生长在大城市里;其次,把高板同刻出花纹的家具相比是非常愚蠢的;第三,高板从来都不摇晃。难道这一切我都不知道吗?很清楚的,但我不能不说这种胡话,因为我没有受到很好的教育,没有文化,由于贫穷我没有机会深造…没有办法啦,”他说,突然站起身来,向我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凝视着我的眼睛。“让我成为您好好思考自己的导火线吧。老呆在乡村里,不观察生活,随便读些书,马马虎虎地写点东西,那是没有什么光辉的前途的。而您显出很有才华,请原谅我率直地说,您给人产生很愉快的印象…”
他突然又变得冷淡和严肃起来。
“再见,”他又漫不经心地说,点点头,暗示我可以走了,然后坐回到桌子跟前。“请代我问候令尊…”
我要离开巴图林诺的暗自打算,这回又意外地得到了另一个论据。
十
但这种打算并没有立刻实现。
我的生活又依然如故,复一,甚至更为无忧无虑地消逝了。我至少在外表上已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农村青年,已习惯了蛰居在自己的庄园,不再回避庄园的日常生活,经常打猎、串门,在雨天或风雪加的日子,由于无聊,到村子里最喜欢的农家去,在一个家庭的圈子里,坐在茶炊前消磨时间,要不然就一连几个钟头躺在沙发上看书…后来发生了一件迟早总要发生的事情。
我们的邻居阿尔菲罗夫去世了,他身无后嗣。尼古拉哥哥们下了这片荒废的庄园,并在那年冬天不再同我们住在一起,搬到阿尔菲罗夫的庄园里去了。他的女仆中有一个侍女名叫冬妮卡。她刚刚结婚,但婚后不久,由于贫穷,一无处安身,又同丈夫离别了。她的丈夫是个马具匠,婚后又去干自己无一定处的工作,于是她就来服侍哥哥。
她年方二十,一向沉默寡言,因此村里的人都称她为野寒鸦,都认为她是一个大傻瓜。她身材不高,皮肤黝黑,体格结实,动作敏捷,手脚虽小,但很有劲,那狭小的眼眶现出深褐色。她象个印度姑娘:黝黑的脸庞线条直,乎坦的头发又又黑。但我在其中发现了一种特殊的美。我几乎每天都到哥哥那儿去,总是欣赏她,喜欢看见她端着茶炊或一大钵汤,踏着稳健而又轻快的步子,送到桌子上来,喜欢看见她没有任何用意的一瞥。这种脚步音和眼色,乌黑的发,在橙黄的头巾下显出来的一束直发,微微有点长形的紫,平滑到肩上的、健美的脖子——这一切都无时无刻地使我心中感到苦恼和不安。有一次,我在前室的过道上碰见了她,开玩笑地一手把她抓住,她靠到墙上…她默默无言地转过身去——事情就这样结束了。我们彼此之间从没有过任何恋爱的尝试。
但是,有一次冬天的黄昏,我沿着村子散步,漫不经心地绕到阿尔菲罗夫庄园的院子里。我走过雪堆,踏上台阶,进入屋子。在完全黑暗的前室,特别是在上面,既昏暗又神奇,好似在一个黑糊糊的窑里一样,一只刚刚生着的炉子燃着一大堆煤,烧得通红,冬妮卡正对着炉口,坐在地板上。她没戴头巾,稍微叉开那双黝黑的赤脚,在炉火的照下,两支皮肤光滑的小腿油亮亮的。她全身被炉火照得红亮,光暗分明。她手中拿着一把火钩,把烧红的一头放到炭堆上,微微地把同样光暗分明的面孔避开灼人的热气,睡眼惺松地望着这些炭火,望着那堆深红色的、易碎的,透明的小山,那儿有些地方已渐渐暗淡,显出一层薄薄的淡紫的东西,有些地方则烧得正旺,显出青绿色的火苗。我敲一下门,走进去,她甚至没有转过身来。
“您这儿好黑呀,屋里没有人吗?”我走进去问。
她更把面孔往后一仰,不看我,并有点难为情和懒洋洋地笑了一下。
“您好象还不知道呢!”她讥笑地说。
“我不知道什么?”
“得啦,得啦…”
“什么得啦?”
“您怎么会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他们什么时候去找您…”
“我散步去了,没有碰见他们。”
“我们知道您闲逛的地方…”
我蹲下来,看一看她的脚,看一看她没戴头巾的黑色的脑袋,我内心已经发抖了,但我还佯装着欣赏煤火,欣赏热腾腾的忽红忽暗的火光…后来,我突然坐到她的身边,搂抱着她,把她按到地板上,捕捉她那双门避开的、被火烘热的嘴…火钩咔当一声落地,火星从炉子里飞出来…
我象是个突然行凶杀人的罪犯一样,赶忙跳到台阶上,了一口气,急匆地环顾一下,看是否有人来了?但一个人也没有,四周空落,一片静寂。乡村里,在冬季通常的黑暗中,好象不曾发生过什么事情,农家的灯火灿灿,使你感到难以相信的一片安宁…我看了一看,听了一听,于是仓皇地离开大院,不知脚下有土地,心中只怀着两种完全相反的感情:一方面觉得自己突然在生活中闯了大祸,无法挽救,十分可怕;另一方面又感到自己获得了重大胜利,天喜地…
晚上,我一夜睡得不安——忧愁常使我万分苦恼,一种可怕的、犯罪的和辱的感觉突然把我害死了。“是的,一切都完蛋了!”我想,醒来时好不容易才清醒过来。“一切都完了,一切都毁了,不过,看来也只好如此,反正现在已经无法挽救了…”
早上一觉醒来,我却以一种完全新的眼光去看周围的一切,去看这一个我如此熟悉的房间,它被一夜的新雪照得亮澄澄。此时没有太阳,但房间里由于皑皑白雪而显得锃亮。我睁开眼睛的头一个思想,自然是想到昨夜发生的事情。但这一思想已不使我害怕,心中既不忧愁,也不绝望,既不感到羞,也不觉得有罪了。一点也没有啦。“我现在怎么样去喝茶呢?”我想了一想。“现在可怎么办?不过无论怎样也不会出事的,”我想“谁也不知道,永远也不会知道。世界上一切依然如故,甚至还特别美呢:外边是我喜爱的寂静和白色的日子,光秃的树枝铺着茸茸的雪絮,花园到处堆着积雪。还在我睡觉的时候,就已有人生起炉子,整个房间都是暖烘烘的,现在炉子平静地呼叫着,不时发出哗剥的声音,把铜炉盖冲得直打哆嗦…放在炉房地板上的白杨树枯枝,有的冻结,有的正在化开,在暖和的空气中,发出一股又苦又新鲜的气味…而发生的那件事情是合理的、必然的,一定会发生的,因为我已经十七岁了…所以我又有一种男子汉的骄傲和胜利的感觉。昨天夜里我所想的一切是多么愚蠢呵!昨天发生的事真是妙不可言,多么可怕呵!也许,今天也还会发生的吧!哎,我多么爱她,将来也爱她!”
十一
从这一天起我的可伯的日子开始了。
这是一种真正的癫狂症,它完全噬我的心灵与体的力量。生活只变成情的片刻,变成对这一片刻的等待,变成醋意极浓的痛苦。每当冬妮卡的丈夫来同她会面,晚上她要离开平常住的地方,到下房去同丈夫过夜的时候,这种醋意的情就把我的心完全扯碎了。
她是否爱我呢?开始是爱我的,虽然秘而不宣,但她为这种爱情感到幸福,以至无论怎么克制,也掩饰不住心中对我的钟情,掩盖不住那双垂下的小眼睛里的光辉,甚至在服侍我们的时候,还当着哥嫂的面对我瞟上一眼。后来,她一时爱我,一时不爱——有的时候她不仅是冷冰冰的,而且还是仇恨的。这些感情的不断变化是莫名其妙的,出乎意外的,使我十分苦恼。我有时也非常恨她,但就是在这种时候,一想到她那副银耳环,想到她温柔的、可爱的和青春的嘴,想到她的瓜子面孔和垂下的小眼睛,想到她的头发和头巾混杂一起的野的气味,我就浑身打颤。只要我们先前亲热的幸福的日子哪怕返回片刻,我都会欣喜异常,甘愿在她面前跪下,听她差遣。
我千方百计想在某种程度上恢复过去那样的生活,但我所有的日子却早已变成不过是我原先生活的可怜的外表而已。
冬去来…我一点也没有觉察到,不知为什么只埋头学习英语。
上帝突然拯救了我。
那是一个美丽的五月天。我拿着一本英语课本坐在自己房间撑起的窗户旁。在与我并排的阳台上,传来了兄嫂和母亲的声音。我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讲话,呆呆地望着书本,一边考虑那极不可靠的念头。心想,既然兄嫂已来我们这里,那大概只有冬妮卡一个人在家。想到这,我恨不得一下子跑到阿尔菲罗夫的庄园去,哪怕只在那里呆一刻钟也好。但是,意识到自己这样腐化堕落,心中不免异常难受,万分痛苦,我顾影自怜,竟至想到死才是莫大的幸福。花园闪耀着灼热的阳光,蜜蜂嗡嗡地喧闹不已,有时掠过一层薄薄的蓝色的云影。在这明媚的穹苍里,一片蔚蓝,不时有一朵云彩,高悬在碧空上,渐渐变国,遮住了太阳。空中慢慢地变暗,发蓝。天空愈来愈大,愈来愈高。在这高不可攀、意盎然、广漠无垠的世界上,突然雷声隆隆,滚滚向前,逐渐增强。这雷声庄严隆重,听起来颇感愉快…我拿起铅笔,依然想着死亡,开始在课本上写着:
又是呵,又是在你们的头顶上,
在云彩与葱郁的树木之间,
高深的苍穹明净可爱,
一片蔚蓝,宛若美丽的天堂。
又是呵,朵朵浮云又开始发亮,
雪堆在树林后边好似座座山岗,
凡花蜂在花冠上呆然不动,
春天之神击出威严的雷响,
而我,我将来在什么地方?
“你在家?”尼古拉哥哥走到我的窗口,用平不同的、严厉的口吻说。“你到我这里来一下,我有话要对你说…”
我感到自己顿时脸色刷自,但我仍然站起身来,跳出窗口。
“什么事?”我平静地间,有点不大自然。
“咱们走一走,”他干巴巴地说,走在我的面前,向池塘下边走去。“不过,你要冷静对待我的话…”
于是,他停下来,转身对我说:
“是这样,我的朋友,你当然明自,这件事对任何人来说都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究竟是什么事?”我吃力地问道。
“喏,这你自己很清楚…现在,我得警告你:我今早已经把她辞退了,要不然,这件事大概以殴杀未收场。他昨天回来了,直接来对我说:‘尼古拉·阿历山大罗维奇,我早已经知道一切了,请您现在就放安东尼娜走吧,要不然,将来会坏事的…’你知道,他当时脸上白得象粉笔一样,嘴干枯得连话都说不上来…我诚恳地劝你清醒过来,不要再想去见她了。其实这是没有什么好处的,今天他们都到里夫内附近什么地方去了…”
我一句话也没有回答,走过他的身边,直奔到池塘,坐在池边的草地上,那儿新出的柳枝闪闪烁烁,直垂到明净如镜的银色水面上…在无底的广漠的苍穹,又是一阵威严的雷鸣,我周围有大点东西急遽地飞降,发出沙沙的声响,一股的草的新鲜气息扑鼻而来…笔直的、稀疏的雨丝,象玻璃纤维一样,在新的大片云彩下一闪一闪。云彩象一团团白雪在我头上高高地飘浮,雨点打在平静明洁的水面上,浙沥哗啦,使池水出现许多黑点,跳出无数的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