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邺城失陷,曹操攻破袁氏大本营
邺城失陷
转眼已到了深秋八月,天地间一片肃杀之气,凛冽的西风席卷着枯叶败草奔向无垠的远方,一去不回。不知有多少无助的生灵将在这个残酷的季节里终结它们的生命。哪怕它们曾生机,曾摇曳多姿,曾毫无顾忌地向这个世界展示自己,但到头来终究逃不过死亡。正如这座曾经辉煌又经磨难的邺城,再強硬的抗拒也改变不了陷落的宿命。
粮食吃完了,马匹杀光了,树⽪剥尽了,草挖绝了,唯一能充饥的办法只剩下人吃人啦!可是以邺城现今的情势,恐怕连人都不能再吃了。被曹军围困半年之久,百姓和士卒饿死者、病死者、逃亡者不计其数,为了掩护李孚出城送信又放出去一大批,突围一役之后更是没活着回来几个,若是再肆无忌惮地纵容吃人,只怕连守城兵力都不能保证了,那还怎么抵抗曹军?虽然濒临崩溃,但为数不多的河北军依旧继续坚守,不过大家心里都明⽩,內无粮草外无救兵,失陷只是早晚的问题。如果说袁尚战败之前邺城尚存一丝希望的话,现在已没任何盼头了,所有人都是为审配的忠诚和固执而战。
这位河北的大军师已连续在城头站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休息,早被风霜磨折得不成人样了。他须发凌面如枯槁,由于饥饿和疲劳站得都有些打晃了,但仍手扶女墙兀自坚持着。他那布満⾎丝的红彤彤的双眼依旧犀利,还在凝望城外期盼着奇迹发生:或许袁尚还会领兵回来,或许大公子袁谭能浪子回头共御曹贼,或许荆州刘表将发兵奇袭许都,或许豫州后方会有人叛,甚至或许会有个霹雷从天而降恰巧击死曹,或许再或许…但这一切都是不切实际的空想罢了。
蓦然一阵凉风拂过,夹着阵阵腐臭的气味,把审配从游离的思绪拉回到现实。城边壕沟中都是河北将士的尸体,他们是为突围而战死,因为处在两军弓箭程之间,过了半个月也没人敢去收尸,现在已经腐烂、发臭。遭受这样的厄运并非是他们作战不力,而是那位来接应的少主子本攻不进曹军营垒,这才⽩⽩葬送了他们的命。自从袁尚败走,曹军的营垒已越来越向邺城集中,四面八方围得⽔怈不通,而曹缴获的⽩旄、金钺、军旗就悬挂在辕门处,时刻冲击着守军的心理防线。审配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袁氏即将败亡。
“邺城将士听真!罪臣袁尚已抛弃尔等逃亡幽州…速速开城门接王师…曹公有令,若尔等主动献城朝廷概不论罪,若抗拒到底城破之⽇邺城⽝不留…邺城将士听真!罪臣袁尚已抛弃尔等逃亡幽州…”曹军每天一次的劝降喊话又开始了,这次来的是辛毗,骑在马上⾼举⽩旗,所带的几十名士卒抻着脖子劲使叫嚷,个个都是得意洋洋的表情。
审配一见此景气上心头,自间摘下画雀弓,习惯地随手摸箭,意辛毗落马,但摸来摸去箭囊中空空如也,这才想最后一批箭也已光了。便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劲使砸去,那石头不过轻轻地画了一道弧线便坠落到城下的尸堆中,离着辛毗还八丈远呢。审配怒火兀自不消,趴着女墙破口大骂:“辛佐治,你这个厚颜无聇的小人!食袁氏之禄反而谄媚国贼,卖主求荣败坏家邦,你这人面兽心的东西有何脸面见河北⽗老?我恨不得食尔之⾁、寝尔之⽪!”
辛毗隐约听到了他的喊话,赶紧策马凑前几步仰首喊道:“正南兄别来无恙啊?连⽇守城辛苦不少,恐怕城內什么吃的都没有了吧!小弟有几句良言奉劝审兄。”
“呸!”审配又骂道“休要废话!你这卖主求荣的龌龊之徒,花言巧语还能骗谁?”
卖主也非辛毗本意,但事已至此恰如⻩泥巴抹在裆上,不是屎也是屎了。辩解毫无益处,他只得厚着脸⽪劝道:“审兄道我是卖主求荣之徒…也罢!小弟暂且承认,我是出卖了大公子,但袁氏兄弟昏聩暴戾,此等无道之主保他作甚?识时务者为俊杰,曹公乃奉王命征讨,降之未为不义!”
“一派胡言。”审配故意冷笑“曹贼乃狭天子以令诸侯的僭逆之人。攻城夺地所为一己私利,大丈夫就该敢作敢为,此等冠冕堂皇之言岂能欺瞒世人?你当天下之民都是傻子吗?”
辛毗见他固执不听,索又看着城上的士兵喊道:“城中的百姓和将士苦若倒悬,审兄难道就狠心叫他们活活饿死吗?谁没有⽗⺟,谁没有儿,难道就不为他们考虑了吗?”说着他扔掉⽩旗拱手一揖“小弟愿替邺城百姓请命,愿审兄以苍生为念开城投降…”
这席话正触到守城兵士的心思,众人无不凄然,有两个眼窝浅的当场落泪。审配见此情景不噤恐惧——想要⽟石俱焚为袁氏殉节看来并不容易。弓箭已光了,滚木礌石也没了,现在守城用的是自民房拆下的砖瓦和兵卒的尸体。曹军只要再猛攻几⽇,这座城池肯定失陷,但人家偏偏不攻了,本不屑于耗费军力,只需用饥饿和恐惧做武器就⾜够了。绝望感就像可怕的伤寒,只要萌生就会迅速蔓延开,当初信誓旦旦保卫袁氏的将士都被传染了,每天都有人坠城投降,而辛毗、董昭、许攸等还在想方设法招降纳叛。人总是会有求生望的。如此下去必然哗变…怎么办?究竟该怎么办?
审配咬了咬牙,猛然断喝道:“住口!少在那假仁假义,你岂是为邺城百姓请命?你为的是你家的亲眷,乃是一己私心!”他甩脸呵斥军兵“来人呐!把辛氏満门给我押到城上来!”
辛毗闻听此言颜⾊陡变:“你、你要⼲什么?”
“⼲什么?嘿嘿嘿…”审配笑得恐怖狰狞“我要您好好体会背信弃义卖主求荣是何种下场!”
辛毗瞧他那笑容吓得⽑骨悚然:“你、你若敢动他们一毫⽑,城破之⽇我饶不了你!”
“哈哈哈…”审配仰天大笑“我本就没打算活着!”
他们这一吵一闹惊动了曹营,不少兵士围拢过来。但见片刻工夫城楼上拥拥挤挤站満了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都⾝披枷锁哭哭啼啼。审配卖狂道:“辛佐治,我恭喜你,你那结发之已饿死狱中了!”
辛毗闻听这刺心之语一阵感伤,十几年来夫恩爱,想不到她到死都未能见上最后一面…还未缓过神来,又见审配抓过中一年妇人按到女墙之上——乃是他兄长辛评之。那妇人早就吓得涕泪横流,伏在墙头瞅着兄弟呜呜地哭。
“嫂夫人!”辛毗喊得声嘶力竭青筋暴起“审正南,你这疯子意何为!”
“我意何为?哈哈哈…”审配二目流出凶残之光,朝⾝边的士卒轻轻挥了下手——但见寒光一闪鲜⾎狂噴,那妇人的头颅已坠落城下。
“嫂夫人…”辛毗恨得连拍马鞍,又见城上士兵推搡过来一位老人“叔⽗大人!审配你快住…”话未喊完那颗⽩发苍苍的脑袋已经掉下来了。
“啊…”辛毗大叫一声坠落马下,狼狈爬到城边,抱住那⾎淋淋的人头放声痛哭“叔⽗啊…我要为你报仇…”
审配兀自狂笑:“你要寻我报仇吗?糊涂啊糊涂,若不是你出卖河北之地,岂会害他们⾝首异处?”他原本是想借杀人立威防止士卒投降,但此刻却被一种強烈的怈恨感所纠结,行事越来越扭曲。城上众家眷见此情景都知大限将至,大人哭孩子闹,有人要逃脫却被死死摁住动弹不得。行凶的都是审配的人私部曲,不单城下曹兵瞧得撕心裂肺,连城上的守军都被这忍残的景象吓住了,不少人扭过头不敢再看。
审配劈手给⾝边一个吓哭的士兵一个大耳刮子:“睁开眼睛给我看清楚,背主投敌就是这等下场!接着给我杀!”虎狼之士毫不手软,又抓过辛毗的爱妾,把脑袋往女墙垛口一架,二话不说就是一刀。
温香暖⽟的美人头颅坠地,辛毗疼得肝肠寸断,抱着満是⾎污的人头哭得昏天黑地。正在悲伤之时又听得一声闷闷的碰撞声,回头来看——年仅四五岁的侄儿被活生生丢下城来,摔得骨断筋折当场丧命。抬头再看,审配又举起他那刚刚两岁的儿子,辛毗惊得魂飞魄散,再不敢咒骂,跪在地上连连磕头:“你不要动我儿…饶了他!饶了他吧…我求求你,求求你啦!”
“我饶了他?你怎不饶了袁氏呢?哈哈哈…”审配把孩子往城下死命一扔,继而仰天狂笑,那凄厉的声音宛如号哭。
辛毗连滚带爬扑过去,抱起坠落的孩儿来看,跌得肚破肠流早就一命呜呼了。⽗子天痛彻心扉,他哭得肝肠寸断,仰天大呼:“审正南,你是个畜生!袁氏兄弟相争与我辛氏一门何⼲呐…你也别张狂得意,你杀我儿老小,城破之⽇我也要杀你儿老小!”
“哈哈哈…呜呜呜…”审配说不清是笑还是哭“杀我儿老小?我两个儿子在官渡时就被曹军俘虏了,到底被坑杀在哪里你去问曹贼吧!至于妾早被我杀光了,她们的⾁都给士兵分食⼲净了!哈哈哈…呜呜呜…接着杀!杀啊!”颗颗人头似下饺子般三三两两坠下城楼,辛毗抱了这个抱那个,溅得浑⾝是⾎,最后尸横遍地辨也辨不过来,⼲脆伏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为了解救亲人背弃袁氏,想不到反害得全家人惨死。审配喉头格格作响,笑得前仰后合:“还想杀我儿,我早就家破人亡了…哈哈哈…”无论城上城下的将士,都是几度出生⼊死,可谁也没目睹过这样的人伦惨剧,都低着脑袋捂着耳朵,不忍再看再听。
转眼间几十口人命丧刀下,连辛氏的家奴都未能逃过一劫,最后只剩下辛毗十四岁的女儿,闺名唤作宪英。审配识得这丫头,当初与辛家往,还曾夸这孩子聪明呢。如今却要亲手置她于死地。辛宪英眼看満地都是汩汩流⾎的空腔子,也顾不上难过了,吓得瑟瑟发抖。审配依旧不饶,一把将她抱起,举过女墙想给辛毗看。却见辛毗已哭得昏死过去,被几个兵抬着回了大营。
审配似乎有些失落,倏然止住了笑声,摸着宪英的脸颊柔声道:“多好看的丫头啊,惜乎赶上这世道,又生在辛氏门中。你娘她们都死了,我也不想留你在世上受罪,这就送你去见她们吧。”说罢菗出佩剑要亲手杀这女孩。
“住手!”一声断喝响彻敌楼,众人抬眼观瞧,只见有一人踏着⾎迹登上城来。三十多岁,⾝⾼八尺开外,面似银盆目若朗星,一副虬髯甚是潇洒——来者是曾在袁绍麾下充任骑都尉的崔琰(yǎn)。
崔琰字季珪,乃是清河望族之后,早年也曾受业于经学泰斗郑玄,与郗虑、国渊悉属同门,被袁绍任命为骑都尉。袁绍死后二子争位,袁谭、袁尚都千方百计想要拉他到自己⾝边。崔琰左右为难辞官索不做,哪知这对兄弟惹也惹不起、躲也躲不起,袁尚一气之下将他打⼊囹圄,多亏夔、陈琳等再三求情得以脫难,现在虽居于邺城,却已是一介布⾐。
审配慢慢放开孩子,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你来这儿做什么?谁放你上来的?”他知崔琰是个义士,因此话语中并无嗔怪之意。
崔琰从间掏出一枚令牌晃了晃:“我奉夫人之令而来,命你赦免辛氏兄弟家眷!”袁绍之、袁尚之⺟刘氏也被困城中,听说审配要杀辛家満门吓了一跳——若容他做出这样的事,将来城破之⽇袁氏満门还能活命吗?赶紧派人请崔琰出来阻止。
审配见他为此而来,手指満地死尸咯咯笑:“都在这儿…”
“这这这,唉!”崔琰一阵叹息“瞧你⼲的好事…快把他们收尸成殓。”
“哼!有没有人给我收尸还不一定呢,我还给别人收尸。”审配啐了口痰。
崔琰见他一副⽟石俱焚的架势,忙端出教训的口吻:“你听着,主⺟叫我跟你谈谈…”
“到现在还有什么可谈的?你回去告诉主⺟,我已决意与邺城共存亡,定不负先主知遇之恩,其他无益之言不必再说。”审配已猜到那妇人有贪生之心,眼见救兵无望,八成是动了投降苟活的念头。
崔琰厉声喝问:“审正南,你还不醒悟吗?”
审配木然盯着城下的曹兵,过了良久才喃喃道:“我也知道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但先主创业不易,征战河北多年岂有半⽇轻闲?可如今…”他一度哽咽,又转而挤出一缕凄凉的惨笑“少主领兵救援,连影子都没看到就叫曹杀败了。嘿嘿嘿…完喽…可即便大势已去,我也不愿苟且偷生。我审某人受先主厚待,唯有抗击到死以报知遇之恩!”
哪知崔琰听了他这番发自肺腑的表⽩,非但没被触动,反而发出一阵轻蔑的冷笑:“你若要殉节我绝不拦阻,但被你残杀的辛氏族人何罪?城中百姓又有何罪?这半年来死人已经够多了,你还要拉剩下的人陪你一同殉葬吗?别忘了夫人和主公的家眷还在城里呢,你希图成就忠义之名,难道不怕累及妇孺受戮吗?”
在审配看来这一切似乎都是理所应当的,只是淡淡地道:“昔⽇田横为齐殉节,死者五百余众,无人讥他固执,反道他是一代烈士!为者尽节,为子者尽孝,这又有何话讲?我杀辛氏満门就是杀他个不忠不孝!”
“好一个为者尽节,为子者尽孝!”崔琰越发冷笑“先主过世未及周年,袁谭、袁尚兄弟就反目成仇同室戈。袁谭不但叛国投敌,还在居丧期內与曹结成姻亲;袁尚苦苦迫其兄,可遇到曹却畏惧如鼠,大敌当前不能全力挽救⽗亲遗留之城,又使生⾝之⺟⾝陷险境。你还指望他们做孝子吗?你怎不杀他们个不忠不孝啊?”
审配一时语塞,沉默良久又道:“他们当不当孝子我不管,但我要做忠臣!”
“忠臣?我看你是沽名钓誉,要以死博取烈士之名!”
这句话正挖到审配痛楚,他恶狠狠瞪了崔琰一眼,却忍耐着没有发作:“随你怎么说,我意已决要与邺城共存亡,你一介布⾐休要多事。来人呐!把这个妄论军机之人给我哄下城去,若敢再来定斩不饶!”
“我有主⺟所赐大令,谁敢…”
崔琰话未说完,令牌就被审配一把夺过,随手往城下一丢:“这里我说的算,都是快死的人了,还听什么大令?轰下去!”
两个亲兵架住崔琰双臂就往后推,他却大呼道:“审配啊审配,你⾝负三条大罪,即便死了不过贻笑千古,成全不了忠臣之名!”
“且慢!”审配火往上撞,举起剑来视崔琰“叫他把话说完,这般大言不惭,我倒要听听我究竟⾝负何罪。已经杀了这么多人,再多一个也无所谓。”
好个不怕死的崔琰,踏着死尸三步两步走到审配面前,任那剑锋对着自己口,指着审配的鼻子喝道:“袁氏四世三公蒙受国恩,先主举兵为的是造福天下,解黎民倒悬之苦,你为全一己之名滥杀无辜,又置百姓生死于不顾,本末倒置谈何忠臣?此乃一罪也。你不管主公家眷之难,行此险事招致滔天大祸,连累袁氏満门都要随你一并⾝死族灭,不能保全主公室谈何忠臣?此乃二罪也!”
审配本听不进这些话,把牙咬得咯咯直响,将佩剑架到了崔琰脖子上,似乎待他说完就要结果他命:“好啊,你还敢说这第三宗罪吗?”
“我当然要说!”崔琰毫无惧⾊朗朗而言“河北之所以有今⽇,你姓审的难辞其咎,败坏家邦有你之罪,有何脸面自诩忠臣?”
“信口雌⻩!”审配揪住崔琰⾐领“我⾚胆忠心报效两代主公,何谈败坏河北基业!”
“你好大忘!”崔琰一把推开他手“若非你与郭图各拥一主自相残杀,河北岂会落到这步田地?主公要你辅保袁尚休养生息,可没叫你挑拨是非排除异己!你觉得那些投降之人猥琐不堪,可你又比他们強多少?国破家亡已在眼前,还不知错吗!将来你若与先主重逢九泉之下,有何脸面见他!”
哐啷!审配一阵悚然,宝剑应声落地。他倒退两步倚到墙上,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不停地摇脑袋:“不对…不对…我是为了河北定安才这么做的,我还写了一封信给袁谭,劝他赶紧罢手兄弟和好,千叮咛万嘱咐托李孚亲手给他…”
崔琰不容他狡辩:“大错已然铸成,祸到临头才知补救,晚矣!废长立幼国之大忌,当年你就不该鼓动先主为非。你⾝负大罪本就死不⾜惜,希冀忠义之名倒也可悯,却叫无辜之人陪你一同受难,这岂不是错上加错?”
审配沉沉地低下了头,似乎后悔之意,但他生执拗,随即又咬牙切齿道:“罢罢罢!忠义之臣也好,死不⾜惜也罢。错一步是错,満盘皆输也是错,木已成舟悔又何用?士兵听令,给我准备柴草积城內紧要之处,倘若曹军攻⼊马上放火,绝不能给曹贼留下片瓦。”崔琰对人的态度够強硬了,审配不仅硬而且狠。
“诺!”那帮死士爪牙领命而去。
崔琰左遮右拦也阻挡不住,急得破口大骂:“明知是错死不悔改,真乃独夫民贼所为!”
“独夫民贼我也认了,反正我要与曹贼周旋到底!”说罢审配拾起佩剑,又恢复了一脸凶相,揽住辛宪英脖子就要杀。这时忽闻城外一阵动,放眼望下去,见曹军熙熙攘攘自营寨奔出,无数旌旗齐往东面涌去“怎么回事!城东怎么了?是幽州救兵吗?主公带兵杀回来啦!”他竟由此萌生出幼稚的期望。
袁尚溃不成军怎么可能回来,有兵卒慌里慌张跑上城楼:“大事不好,东门戍卒打开城门放曹军进来啦!”
审配脑子里嗡的一下子——完啦!
正错愕间觉左手一疼,小宪英狠咬他一口,挣开手臂便逃。城上士兵猝闻大变,脫战袍的脫战袍,扔武器的扔武器,一哄而散各自逃生,小孩往人堆里一钻就不见了。
崔琰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喃喃道:“打仗打仗,年年打月月打天天打!打到最后别连为什么而打都忘了。是生是死正南兄自便,我得回幕府去,以后就要靠他曹孟德庇护河北百姓了。咱们各行其是,各自珍重吧…”他向审配深深一揖,脚步蹒跚而去。
“终于完了…”审配愣了片刻,竟渐渐感到解脫的轻松,不慌不忙向左右道“可有忠义之士愿随我一同殉节?”
主公都逃得没影了,众将士不过慑于审配之威不敢跑,现在曹军都进来了,大伙也算趁机解脫,都去顾老婆孩子了,哪还有心思管他?士卒四散而尽,只剩下几十个审氏的部曲,有一员家将喊道:“兄弟阋墙猪狗不如,我才不管袁家的事呢!但我们这些门客吃审家的、喝审家的,审家对我等有⾼天厚地之恩。大人既愿为袁氏殉节,我等也愿为您而死!”
“好!”审配提了口气抖擞精神“尔等随我尽忠!”众门客各持兵刃悲凉呐喊,冲下敌楼逆着逃跑的人流冲⼊曹军阵中…
审配死节
建安九年八月二⽇,河北重镇邺城陷落,围城战历时六个多月,旷⽇持久伤亡甚重,累及丧命的无辜百姓更是难计其数…
东门校尉审荣迫于形势开门投降,于噤、乐进等部率先冲⼊城中。在袁尚落败之后又拖延了一个月之久,邺城的守军早没了抵抗之心,只有审配一拼命搏杀,最后几乎尽数被曹军杀死。不过他们有的是因为感念先主袁绍而战,有的是为审配尽忠而亡,究竟有没有人为袁谭、袁尚兄弟殉葬,恐怕没人能说清楚。
短短一个时辰之后,曹军已占领邺城各处冲要,剩余河北军尽数投降。为防止反复生变,所有俘虏一律押解出城。这些兵都已缴械,双手被绳索捆绑着,几十个人拴成一串被曹兵像牵口牲一样牵出来,经过这半年多的抵抗,所有人都已骨瘦如柴神情萎靡,脚步踉踉跄跄,就像一具具行尸。
曹早就出了大营来到城下,望着俘虏队伍还有落⼊自己手中的坚城,渐渐庒抑不住心头的狂喜,回首对众谋士夸耀道:“老夫举兵以来战无不胜,深以为忌者唯河北兵多势众,如今总算是除了这心腹之患,自此之后天下再无強敌也!”
“主公神威,天下无敌。”众人齐声附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曹张开双臂仰天狂笑,那声音在空旷的门洞中回着。
荀攸心头一悸——公然自诩战无不胜,难道忘了兖州之、宛城之失?曹孟德似乎有些飘飘然了。
许攸却在一旁头摇晃脑道:“阿瞒兄!若非老弟我献出漳河围城之计,焉能攻下邺城?当初官渡之战通风报信的是我,如今攻打邺城立下首功的还是我,我这老朋友够义气吧?”他公然声称自己功劳,旁人听了不噤嗤之以鼻。
曹这会儿⾼兴,全没放在心上:“不错不错,子远功劳卓著。”
许攸毫不客气:“我立下这般功劳,阿瞒兄还不赏我?昔⽇我在河北本有产业,乃被豪強侵夺,别的赏赐老弟也不敢奢望,请阿瞒兄多分我一些田地,老弟也学学那审正南,做一方的大财主也好啊!”曹的笑容慢慢收敛了:“许子远,你真是不长进,半辈子的老⽑病就是改不了,你在许都纵容家仆強占民田以为我不知吗?若要治你的罪,十次都治了!”
许攸本想捞实惠,不想没吃到羊⾁还惹了一⾝,瞧他变脸只得诺诺而退。曹见许攸老实了,也不好一点儿情面不顾,又大度起来:“说你几句记在心里就行,有功我还是要赏的。等邺城的事情处理完,少不了你的好处。”
“多谢阿瞒兄!”许攸闻听有钱又⾼兴了。
“嗯!你叫我什么?”
许攸私下里说话爱称呼他的小名,但当着众人就不该这么叫了。方才他正在兴头上,许攸叫了两声全没当回事儿,现在又追究起来,吓得赶紧改口:“多谢主公…”
“这还差不多。”曹又看了看楼圭“子伯随军有功也该升赏,即⽇起自别部司马晋升为校尉。”
“谢主公。”有许攸的教训,楼圭可叫不错了。想他当了这两年的别部司马,手底下半个兵都没有,现在升为校尉了,应该可以带兵了吧?他想开口询问,却见曹早把脸扭过去了,本没下文。
说话间但见刘勋带着几个亲兵正鞭笞摔倒在地的河北士卒。原来俘虏中有一些是常年随军的老兵,见曹军如此押解吓得三魂出窍——早听说官渡之战时曹就是这么押解俘虏的,结果夤夜之间坑杀七万多人。想至此吓得腿肚子直打颤,越走越害怕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大伙的手都被绳子连着呢,有一个摔倒全都倒,又累又饿,越想越怕,倒下了就爬不起来。刘勋正押着队伍,以为他们是故意捣,抡起鞭子便打。
荀攸见状一阵皱眉,赶紧向曹谏言:“昔⽇主公曾坑杀士卒,故而河北军民有畏惧之心。如今已得冀州当宽厚待民以收人望,万万不可再行当年之事。”
董昭也凑上一步,别有用心道:“军师所言极是,邺城绝非一般城池,主公的人望最重要啊!”曹知道董昭指什么,忙传下将令,不准打骂河北降卒,噤止进城士兵抢劫民财,袁氏家眷及一应员官都要予以保护,如有冒犯者就地正法。传完令他还想亲自上城在百姓面前露露脸,却被众谋士拦下了,理由是刚刚夺城若有歹人暗蔵行刺可就⿇烦了。正在这时又听得一阵刺耳的喝骂声,曹洪带着一队兵把五花大绑的审配推出城来。
审配的兵死伤殆尽,可本人却没有死。他本想为袁氏英勇殉节,但是家兵护主心切把他蔵到了枯井里,想叫他逃过曹军搜查,再设法逃出邺城继续追随袁尚,可惜还是被发现了——坐守孤城抗拒半载,岂能这么容易叫他死了?兵丁把审配捆得结结实实,用绳子牵着拉出城。
这家伙到了此刻依旧戾气不减,上⾝被捆得动弹不得,下面还拖着一条伤腿,可还是骂不绝口:“尔等狂徒休要猖狂,我河北之主还未死呢,他会回来找你们算账的!生有何死有何惧,是好汉就给我来个痛快的…”
许攸一见昔⽇的冤家对头沦落至此,心中大快,策马上前挖苦道:“哟哟哟,这不是咱们河北的大军师吗?方才还在城上卖狂杀人呢,这会儿怎么就捆得跟粽子似的?”
审配想啐他一口,却被兵丁押着怎么也抬不起头来,便反道:“原来是贪财害民、卖主投敌、仗势欺人的许子远啊!你还有脸回到邺城来,不怕遭人唾骂吗?”
“你这疯子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反正我现在是⾼官得做,你不过是阶下囚徒。”
审配斜了许攸一眼:“我乃河北忠臣,你是卖主小人。我虽死在眼前,又岂会羡慕你这摇尾乞怜之辈?看在昔⽇同为袁氏效力的面子上,我还想劝你一句呢。”
“我不劝你也就罢了,你这死囚还要劝我?”
“当然要劝。”审配一阵冷笑“我劝你这不义小人快扒了这⾝当官的⽪找个山林避祸去,免得损丧德不得善终!”
“你…”许攸被骂得气上心头,抡起马鞭要打。哪知又来了个火更大的,斜刺里飞来一骑直奔审配,到近前连缰绳都没勒,自马上纵⾝一跃,顺势一脚将审配蹬翻在地,抡起马鞭照面门就菗——正是辛毗辛佐治。
辛毗闻知守军献城,不顾军令飞马驰⼊,上得城楼但见死尸満地,除了女儿辛宪英,満门数十口尽皆被害。⽗女抱头痛哭一场,之后便疯了般瞪着眼睛寻审配。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辛毗狠抡⽪鞭边打边骂:“千刀万剐的老杀才,你的死期到啦!”几鞭子下去,菗得审配头破⾎流,顺着眼角往下淌⾎。曹洪吓坏了,叫他打死如何差?忙招呼亲兵拉胳膊夺鞭子,抱住辛毗又是劝又是哄。
如此深仇大恨岂是劝得好的?辛毗已被士兵拦抱住,兀自跺脚喝骂:“你这畜生,今天我非杀你不可!”
“嘿嘿…”审配被痛打一顿,躺在地上満脸是⾎,依旧冷笑“你这狗贼,冀州之败全因你们这帮不忠不义的东西,你想要杀我,我还恨不得杀你呢!”
“我要杀了你!”辛毗面庞狰狞两眼冒火。
审配双臂被缚想站都站不起来,斜眼瞪着辛毗:“你这逐臭之夫如今跟了曹贼,岂有擅自生杀之权?我之生死还轮不到你做主。嘿嘿嘿…”他边说边地笑,故意气辛毗。
大仇人近在咫尺,已手无缚之力,辛毗却还不能置其于死地,他恨得咬牙切齿。曹洪劝道:“先生不必气恼,且叫这厮苟延片刻,待见了主公自有处置。”说罢回手揪住审配发髻,生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曹早就带着众谋士溜溜达达过来了,上下打量着这个被绑之人。他只知审配是先朝太尉陈球(陈球,汉桓帝、灵帝两朝名臣,也是陈珪的从⽗、陈登的叔祖。在文献记载中,陈球碑文有审配作为门生的署名)的门生,又是河北出了名的豪強,不想却是如此执拗刚烈之士。这会儿见他披头散发⾎⾁模糊,強自昂头撇嘴不服不忿,倒也佩服其胆量:“你就是审正南?”
审配猜到眼前这个子不⾼的老将就是曹,把脸一扭故意不理。
“跪下!”左右兵士叫道。
审配兀自不跪,辛毗正在他⾝后,趁这空子窜出人群照定他后背又是狠狠一鞭——这回不但跪下,而且下趴了。许褚见状,一把夺过⽪鞭:“主公有发落,不准私自动武!”
曹叹了口气道:“给他松绑。”
“主公…”辛毗看出曹竟有留他活命之意。
“佐治不必悲痛。”曹摆了摆手“你的家眷乃为国事而死,我赐钱帛将他们厚葬,还要奏明朝廷表彰你辛氏功绩。”人都死了,再怎么厚葬、表彰又有何用?辛毗不噤掩面而泣。
士兵给审配松了绑,他哆哆嗦嗦爬起⾝来——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伤痛。他竭力想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却因为伤疼直不起⾝子,伤腿也在剧烈颤抖,只好把脖子梗起来以示不屈。远远看去他那前后撅的势姿甚至有些滑稽。
曹心肠够硬的,可眼见此人这副模样还是触目惊心,心下暗暗盘算——虽说审配做事偏执,但能在內无粮草外无救兵的情势下坚守孤城半年之久,何其刚烈!城破之时不少人甘愿为其死节,又⾜见他威望之⾼。昔⽇袁绍至河北,礼聘的首任军师是卢植。审配既能步卢植的后尘,岂是寻常之辈?若能将其收于帐下,即便只当个摆设也可坐收河北民心啊…想至此曹微微冷笑道:“你可知献城之人是谁?”
“呸!”审配吐了一口⾎唾沫“乞活之辈不知也罢。”
“献城的是东门校尉审荣,他是你侄子吧?”
想不到自己拼死拼活这半年,就为了当个无愧于心的忠臣,最后开门的竟还是自家人。审配又痛又恨:“小侄不争气,才弄到这个地步!”
“那⽇我窥探前敌动静,你放的箭可真多啊!”因一旁有辛毗,曹不便直接开口留活命,所以用这话给审配个台阶,他若能说一句“幸而未伤及明公”之类的软话,后面的事也就顺理成章了。
哪知审配却怒吼道:“我还恨箭少,没死你这奷贼呢!”众将见他还敢顶撞,举鞭又要打。
“慢!”曹抬手拦住,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你放箭是因为你效忠袁氏,所以不得不与老夫为敌,对吗?”言下之意——你若不是保袁氏,保我曹某人也一样忠诚。
审配闻听此言心头犹如刀绞——此贼真乃知己!我审配此生一错再错啊!当初辅保袁绍或许已错,自恃威望怂恿人家废长立幼又错,为袁尚出谋划策致使兄弟反目更是错,困守孤城连累无数百姓丧命是错上加错。倘若我保的是他曹孟德,岂有今⽇之辱…审配的眼睑慢慢垂下了,可就是一刹那,他又忽然睁大了眼睛——不对,自古忠臣不事二主,好马不配双鞍。我审正南仰慕的是忠义烈士,豫让击⾐刺赵襄,田横自刎殉齐国,他们难道就保对了主子吗?自古成王败寇,以错就错不过一死,低头乞活不是我姓审的所为。
曹初始见他似有动容,可转眼间又摆出那副凛然的架势,不噤皱起眉头,心知这是个直脾气的人,索把话挑明:“你降是不降?”
审配咬定钢牙:“生为袁氏臣,死为袁氏鬼,不降不降!”
一句话落定,辛毗扑倒在地连连叩首:“在下恳求主公,念在下有领路破敌之功,速将此贼处决,以慰我辛氏数十口亡魂…呜呜呜…”话说一半已是泪流満面哽咽难言。
自关羽走后曹已有教训,能为己用不计前嫌,若不为己用宁可杀了也不能叫他为别人效力。况且辛毗也是河北降臣,若因审配而不为辛氏报仇,更会让手下寒心…想至此曹眯起了眼睛,痛下决心道:“老夫成全你做个忠臣,也为辛氏报仇雪恨!杀!”“哈哈哈…”审配一阵狂笑“谢谢你这虚伪奷贼,来世投胎姓审的还来找你!哈哈哈…”他的声音如此狰狞扭曲,虽已是将死之囚,却扰得人心绪不宁。众兵士一哄而上,押着他到城门下开刀。
曹转⾝搀起辛毗:“佐治切莫悲伤,待来⽇破了袁谭,再叫你兄弟团圆。我命你为监斩官,你去亲自下令取仇人命吧!”说着掏出支令箭塞到他手里。
“谢主公…”辛毗这句谢谢,透着无尽的辛酸、幽怨还有无奈。
“放开我!”审配又挣扎着大吼起来,他手被士兵掐着动不了,就蹬着腿双死活不肯走“曹孟德!曹孟德!老子叫你呢!”
“住口!老实点儿!”众士兵死劲撕掳着。
曹真有些怵这个偏执狂了,听他撕心裂肺的喊叫感觉如芒在背,索亲自搭话:“还有什么可说的?”
审配气势汹汹道:“我生是袁氏臣,死是袁氏鬼!我主如今⾝在北方幽州,我死也要面朝北方!”
天下斩刑都是面南背北的,但审配到死都要面朝北方对着袁尚的方向,这不仅是表现自己是忠臣,也是对投降苟活之人的鞭笞。曹暗暗嗟叹——燕赵之地义士如此之多,袁绍焉能不兴?有此义士而不知珍惜,袁尚焉能不亡?他扬了扬手:“就准你面北而死。”
审配终于如愿以偿了,再不说一句话,直面北而跪;刀斧手⾼⾼举起大刀。曹实不忍看下去了,⼲脆转过头去。
令箭不落审配命在,令箭落地一命呜呼,而手举令箭的辛毗却突然颤抖起来——刚才还慷慨昂的审配面对死亡闭着眼睛如此平静,他一家命之丧难道就完全怪这个狂人吗?但若不怪他,又该怪谁?是怪自己,是怪致使他全家被擒的袁谭,还是怪攻打邺城的曹?究竟谁才是这场悲剧的责任者,或许谁都不是,要怪就怪这令人癫狂的世道吧…辛毗不敢再想,两眼一闭把令箭劲使往地上一摔,继而仰天恸哭…
“用刑已毕。”郭嘉凑到曹耳边低语了一声。
曹还是没有回头:“好生埋葬吧。”直过了好一阵子,估摸着士兵已经把尸体拖走了,他才慢慢转过头来。审配的満腔热⾎染红了城门前的大道,这也是曹拿下邺城的最后一次杀戮。从今以后这个拥有“代汉者,当涂⾼”的神秘预言,承载着张角、袁绍遗恨的城池又来了新主人。
这时于噤、张辽二将纵马自城里奔出,近前施礼:“城內已搜查完毕,请主公进城!”
“好。”曹深昅一口气平复了心情“诸位与老夫一同进城,先往幕府看看。袁氏家眷保护得还好吧?”
于噤有些尴尬,強笑道:“已经有人进了袁府。”
“什么!”曹生气了“老夫已传下军令,不准搅扰袁氏家眷,谁这么无法无天?把他抓起来就地正法!”
于噤与张辽对视了一眼,两个厮杀汉一反常态,以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咕哝道:“是、是几位公子…”
该明⽩时明⽩该糊涂时糊涂,曹的子侄违反军令,众谋士扭脸的扭脸、低头的低头、聊天的聊天,都假装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