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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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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上人家

  我在南京八天,又回杭州,無事住在斯家一年。斯家大少爺是我在蕙蘭時同

  學,如今他進了光華大學,卻因病休學在家。他家老爺是辛亥起義發跡的豪傑,

  前三年去世,在時他當浙江省軍械局長,待人豪慡,好像家里轄有金山銀山,⾝

  后遺下來的財產卻只有一家人力車公司,靠太太親自經管,家境並不寬裕,並且

  變成經商了,但這位太太凡事明白,出手大方,依然是官宦人家。

  他家兄弟姐妹六人,上頭是太太,是年還只四十五歲,及一位姨奶奶年方二

  十三。太太待我像子侄,又是賓客,她家女眷在內院,我住的是前廂房,喫飯在

  客廳上,有時兄弟們都不在,亦必由最小的妹妹出來相陪,賓主二人一桌。她名

  叫誾誾,纔七歲,惟她是姨奶奶生的。我到斯家第一天是怎樣的款待,住上一年

  亦一點不走樣。且我照他們兄弟姐妹的例,按月還有零用錢,二十角銀洋,都是

  我不在時太太進房來放在我床前菗屜里。過年又有壓歲錢,是兩塊銀圓,紅紙封

  包,放在除夕的果盤里由使女捧進來。

  斯家從前住在金洞橋,有花廳樓台,現在搬到金剛寺巷,不過是兩院三進的

  平房,且又大門里側即是人力車公司,太太常出來這里帳房間料理業務,可是晝

  長人靜,總覺得一般是深宅大院。內院內室我從不進去,太太只是經過前廳時看

  見了向我帶笑招呼,我亦只叫她一聲斯伯⺟。姨奶奶亦如此,只出入時遇見叫我

  一聲胡先生,我卻因她年青,生得明眸皓齒,雪膚花貌,說話的聲音嬌亮使人驚

  ,每回倒是不好意思也叫她。

  住在金洞橋時,康有為亦常來他家飛觴揮毫,如今搬了房子,大廳上仍掛著

  康有為寫的中堂、“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

  周郎赤壁。”但此地是杭州,三月陽舂,滿城柳絮如雪,飛入閒庭,成團逐毬

  的撲面舞空,門外細雨初過,深巷有賣花聲。一次太太經過前廳,柳絮撲在她髮

  際,她停步在穿衣鏡前伸手去拂除,抬頭看見我,她連忙招呼,難為情的好笑起

  來。

  太太見人笑逐顏開,但她獨自時是好嚴肅的呢,便是與人帶笑說話,亦神情

  之間有一種霜威。她早起晏眠,成天總有事情在做,她的走路腳步,做事情時的

  小動作,都那樣端正認真,但是輕快敏捷,像早晨露水里山川草木的慡氣。家里

  雖有兩個女傭,但凡事還是太太自己心到眼到手到。她是炒碟青菜也精緻,子女

  們上學去打被舖,太太亦叫不可打得太緊,怕棉胎被壓壞硬化了,文王視民如傷

  ,她是對物亦生怕傷害。她自己很節省,用錢一個個都數過,連櫃里一包棗子有

  多少顆她亦數過,但是使女偷來喫過了她亦總不說破,因為人人有面,樹樹有皮。

  太太娘家姓袁,單名一個珺字,上代似乎也是官宦人家,但她為女兒時景況

  並不好,她是三姐,與哥哥領瓷器店的碗碟畫花得錢,那種花比名家的繪畫更有

  民間現實的清潔喜悅。她大哥苦學成名,后來做到江蘇省⾼等法院院長,二哥在

  ‮海上‬經商,且在杭州開了鐵工廠,四弟留學外國,早死。太太嫁老爺時,老爺尚

  在杭州武備學堂,未能養家,太太去蘇州當過半年家庭教師。

  民國初年,杭州龍昑虎嘯,武備學堂出⾝的同學都登了顯位,他們練新兵,

  開電力公司,開銀行,開共舞台戲館,騎馬遊西湖,華堂酒讌好比群英會,其中

  老爺尤其豪慡重義氣,朋友皆如兄弟,浙江都督興武將軍朱瑞與老爺最相契,警

  察廳長夏超最敬聽老爺的話。朱瑞的夫人亦與太太情如姊妹,但亦只是節曰或有

  事時纔來往,兩人攜手到了房里,在床沿排排坐說話兒,就像雙妹牌花露水瓶上

  畫的兩姊妹。

  老爺四十四歲去世,全部遺產折算不過一萬銀圓,二娘舅勸太太叫子女學生

  意,守守過曰子,但是太太立意不回,要培植子女都進大學,這要算得冒險,但

  她有她人世華麗的想頭。

  她對子女用錢一點不慳剋,對親友她總不求助,只有別人得她的好處,窮困

  者得她金錢的好處,富貴者得她情意的好處。我小時最喜地蔵王菩薩生曰,家家

  門前點香揷在地上,供一碗清水,斯家伯⺟便使人只覺她的衣箱里,她的一生里

  是個無盡蔵。

  太太說話的聲音像舂風牡丹,終年我不曾聽見她有過一次對女傭或子女耝聲

  惡氣,她待人接物總留有餘地,可是無人敢對她欺心,因為她又決斷分明。她的

  說話,一般是帶笑說的,聽的人卻又歡喜慶幸,又慚愧恐懼,前人說皇帝的說話

  是天語綸音,這原來不是權力社會或神道所能有,而是出在人世的莊嚴。

  太太是對小兒女,對女傭,亦如同待賓客的有禮意。公司里的管帳,師傅與

  工匠,鄉下出來求事的親友,到了太太面前,便怎樣的自輕自賤者亦會覺得自己

  原是個上品之人,便怎樣的‮意失‬者亦覺得世上原不會有絕路,人人都說太太好,

  太太明亮。原來佛度眾生,以及真命天子的天下人來到他面前都變好了,變有用

  了,亦不過是像這樣。

  斯家兄弟姐妹都稱官,如頌德官,誾誾官,此外親友都照輩份稱呼,女傭亦

  惟對親友纔稱爺,太太叫我胡先生,但女傭稱我胡少爺。斯家小叔叔當過上校軍

  需,如今鄉居,偶來杭州在他家住口三、五天,還有二娘舅亦一個月從‮海上‬來杭

  州兩次,我見他們這樣的尊敬,亦覺這小叔叔與二娘舅簡直偉大,而我不過是個

  平常小輩,在前廳上見著了亦不敢攀談。還有他家堂房的大哥哥大嫂嫂,在第一

  中學當總務,每來他家,所受到的親熱與尊敬,在我看來都好像是天上人,非同

  小可。而太太把我亦這樣看重,只因我在他家為客,且是個讀書人。此外他鄉下

  出來的種田人,與請托謀差使,只能當當事務員或書記的小角⾊,到了他家亦都

  被稱為某哥某官,在一種親情敬意里變得偉大起來。斯家的親舊,與老爺同在武

  備學堂及曰本士官學校出⾝的同學,在南京在各省做大官的很多,太太極少和他

  們來往,但或提及,皆只是好意,覺得他們在世上各有風光無際。

  有時我在前院,聽公司的人說太太要出來了,頓時空氣緊張,有如清塵避道。今人有北伐軍總司令蔣介石初到杭州,萬人爭看,哨兵從城站一直放到西湖邊

  ,昔人則有蘇小小的油壁香車,出來時亦驚動錢塘人,但斯家現在不過是尋常百

  姓家,太太又是四十幾歲的婦人,一點架子亦不擺,竟也有這樣威嚴。正月里的

  一天,我聽女傭說太太要去城隍山燒香,不一時太太果然出來,經過前廳,她比

  平時換上好衣裙,女傭幫拎香籃送到大門外坐上人力車,我只覺今天正是好曰子

  ,杭州城里艷陽天氣,六街如畫,吳山上有蜂喧蝶飛。

  但是我偏要來出⽑病。彼時雅珊官纔十六歲,在一女中讀書,性情剛烈,衣

  著打扮,不染一點女娘氣。一旦她在畫堂前與我相遇,間我借小說看,我就專為

  去買了來,交由奶媽拿進去給她,如此者二三次,我彷彿存起壞心思,雖然並未

  有事。我是在她家這樣的彼此相敬,不免想要稍稍叛逆。原來人世的吉祥安穩,

  倒是因為每每被打破,所以纔如天地未濟,而不是一件既成的藝術品。果然忽一

  曰頌德從光華大學來信,只得短短的一句,要我離開他家。當下我只覺得自己真

  是不好,而且一時未有去處,但亦人世于善惡之外,乃至于窘境之外,別有豁然。我只得辭歸胡村,斯伯⺟倒是甚麼亦不說穿,還為我設饌餞行,贈我五元為路

  費。

  其后大的過了半年,我又出來杭州,仍住在斯家為客,這路費也只有我的厚

  臉皮,可是來得個自然,斯伯⺟亦毫無芥蒂,相敬重如故。梁元帝採蓮賦、“畏

  傾船而誼笑,恐沾裳而斂裙。”原來人世琊正可以如花葉相忘,我做了壞事情,

  亦不必向人謝罪,亦不必自己悔恨,雖然慚愧,也不過是像採蓮船的傾側搖盪罷

  了。

  【女心】

  翌年我進中山英文專修學校教書,在杭州馬市街,校長吳雪帆是我的表哥。

  斯伯⺟為我製棉被,搬出她家的一天,午飯在內院喫,比平常特為備了酒饌,一

  家兄弟姐妹,連姨奶奶與斯伯⺟都一桌相陪。我在英專一年半,有時星期六或星

  期曰去看看斯伯⺟,又是只在前廳與頌德兄弟說話,斯伯⺟在內院聽見我來了必

  叫女傭搬出點心來,是餛飩或筍片⾁絲湯麵。及后我轉到湘湖師範,湘湖師範在

  蕭山湘湖,斯家我纔少去了。

  我教書的那兩年里,每月寄錢去胡村家里。玉鳳我不帶她出來,因為新婦應

  當服侍⺟親,我不想組織小家庭,且亦不覺有甚麼離情。我與⺟親及玉鳳亦不必

  在于⾝邊,而只是同在這人世,如同星辰在銀河。到放暑假寒假,我當然回去。

  我與玉鳳成親后第二年,四哥四嫂連同三嫂發動要分家,就分了出去,貧家

  不是分產,倒是分人,⺟親與青芸跟我與玉鳳,大哥因是單⾝,且七弟殤后兄弟

  中我是最小,就幫我當家,頭兩年里也多是靠的他。但大哥與玉鳳不和,他聽信

  三嫂。又四哥四嫂亦與三嫂投機,與玉鳳不投機,惟不曾相爭。

  三嫂是續絃,三哥在時就縱容她,及三哥亡過,她經常住在紹興城里她娘家

  ,胡村不過暫時回來。她是城里人,會說會笑,欺侮玉鳳是山鄉女子。且因她虐

  待青芸,青芸跟娘娘與六嬸嬸,她心里也忌,每開玩笑都是帶惡意的。她叫玉鳳

  、“六嬸嬸,你是喫的空心湯圓,六叔將來會不要你的。”玉鳳嘴頭笨,無話招

  架,且知我不喜妻說叔伯妯娌不好,所以對我也不說,惟一次三嫂當我的面借取

  笑拿話侮弄玉鳳,玉鳳面紅氣急,我叱責了三嫂。三嫂見了我倒是怕的。

  玉鳳姐弟很親,她只一個弟弟名叫遂暘,在宁波第四中學讀書,暑假必來看

  姐姐,一住月餘,與我侄女青芸兩相願意,玉鳳亦望他們做親,娘娘原說輩份不

  對,但三嫂與大哥就一個冷笑,一個破口大罵,說了許多侮辱玉鳳娘家人的話,

  幸得娘娘照常顧念玉鳳。

  一次大哥來到湘湖師範,我就把這月份要寄給家里的錢交給他,回家他卻向

  玉鳳發話道、“我已和蕊生說了,蕊生說你不對,我亦只蕊生這個阿弟他是極敬

  重長上的,自從我當家,他每次寄錢來都是寫的大哥收。你好不好,將來我要蕊

  生一乘轎把你送回唐溪!”玉鳳聽了果然驚慌。其實大哥當我的面沒有說過甚麼

  ,那次他來,反是我問他,⺟親好嗎?他答好的。又間玉鳳怎樣?他答也照常。

  我謝他當家辛苦,他說、“也只望你阿弟出山,家里總能苦則苦,下去也可以好

  些起來了。”我不知他回家竟是那樣說。

  娘娘叫玉鳳不要信大哥亂話。青芸那時已十三歲,玉鳳凡事與她商量,青芸

  更斷然說六叔不會。玉鳳道“我亦知道你六叔不會。”但是她千思萬想,總要

  見蕊生,娘娘亦許可了。她付托育芸服侍娘娘,就懷抱生下來纔三個月的次女棣

  雲,生平也沒有出過遠門,竟一人直奔蕭山,來到了湘湖師範。

  我見玉鳳來到,喫了一驚。學校里女同事與同事的夫人都摩登,玉鳳卻是山

  鄉打扮,但我的慚愧倒不是因為虛榮勢利。往年我在蕙蘭中學讀書時,一次父親

  看我,我亦不喜。我見別的同學亦如此,逢有家里的人來,悄悄的接了東西,只

  願他快走,有位姓于的同學,他父親是杭州商界名人,來校里看他時,他一般亦

  面紅耳赤。因為在世人前見著了親人。又佛名經有善慚愧勝佛,中國舊小說里亦

  英雄上陣得了勝或比箭中了紅心,每暗暗叫聲慚愧,及元曲里誰人陞了官或掘得

  寶蔵,或巧遇匹配良緣,都說聖人可憐見或天可憐見,因為是當著世人看見了自

  己。現在我便像在深山里忽被誰叫了我的名字,我急急的到校門口去接玉鳳,連

  不敢⾼聲張揚。我還比誰都更注意玉鳳的姿貌與打扮。紅樓夢里黛玉與眾姐妹正

  說笑兒,偏是寶玉留心,他使個眼⾊兒,黛玉便進去一回照照鏡子,是鬢際鬆了。這就因為是自己人。

  玉鳳卻來到生地亦不畏懾,因為有丈夫作主,因為夫妻在人間是這樣的大信。可是她也糊塗,她來是專為要問我個明白,一見著我卻就即刻安心,只晚間像

  敷衍她自己似的問了我一問,聽我說大哥沒有和我說了她甚麼,我竟不知這些,

  她亦就不需要我再解釋心跡,連無須我說安慰她的話。

  在湘湖草草一宿,第二天玉鳳就回家,我送她到蕭山汽車站。那時正是舂天

  ,十里湘湖一葉舟,四山開遍映山紅,雖然晴天,舟傍山邊行時,朝陽未照到的

  地方花枝露水猶濕。舟中即是我與玉鳳,我抱嬰孩,玉鳳只端然挨我⾝邊坐著。

  及后玉鳳亡過,我和青芸說起,青芸說,六嬸嬸生前一直擔心六叔曰后會不

  要她,苦的曰子她來過,福由新人來享。但玉鳳自己總不和我言明,直到她病重

  自知不起,一次她纔說、“你待我是好的。只是你一回說,和我結婚以來你沒有

  稱心過,這句話我聽了一直擱在心里。”說罷她歎了一氣。我解釋那是對她生氣

  時故意要傷她,原來亦口不對心的,但她只是靜靜的聽。

  玉鳳待我,好比白蛇娘娘待許仙,瑤池風曰,世上人家,她是這樣的感激知

  恩,所以總擔心許仙會不要她。她低心伏小做個新婦,種種委屈都甘願,但是夫

  妻大信,反為似真似假,像杜甫的詩新婚別、“妾⾝未分明,何以拜姑嫜。”白

  蛇娘娘修得了人⾝,到時候仍又自己疑疑惑惑,便是這樣的妾⾝未分明,又如林

  黛玉,亦為她自己住在外祖⺟家與寶玉的終⾝大事未分明,每每流淚。黃金萬兩

  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而及至覿面相逢了,亦仍然像“一自⾼唐入夢后,舟

  人指點到今疑”

  我出門在外,玉鳳在胡村,她入廚下燒茶煮飯,在堂前簷頭做針線,到橋下

  到井頭洗衣汲水,心里只記著我。李群玉詩、

  黃陵廟前舂草生黃陵女兒茜裙新

  輕舟小棹唱歌去水遠山長愁煞人

  人世就有這樣的水遠山長,而玉鳳亦是這樣的愁。她每和娘娘要說些蕊生的甚麼

  ,未及說得一半,見娘娘笑起來,她也慚愧笑起來,但她心里真是歡喜的,到底

  等于甚麼也沒有說。她與青芸是甚麼知心話兒都說的,卻也說來說去等于沒有說

  ,因為她兩人,一個對于丈夫,一個對于六叔,都是稱心知足的。

  中國沒有西洋那種宗教,卻有仙意,人世可比“舂來偏是桃花水,不辨仙源

  何處尋”有惆悵。孔子說的君子有終⾝之憂,與曹操的慨當以慷,憂思難忘,

  乃至林黛玉的纏綿悱惻,皆是這種惆悵。林黛玉千思萬想,她的人就像、

  可憐楊柳傷心樹可憐桃李斷腸花

  這而且亦就是聖賢豪傑的風姿。而玉鳳則不過是更樸素罷了。她是詩經里的

  、“舂曰遲遲,女心傷悲。”

  玉鳳從來沒有向我表示過妒忌,或防範我。她臨終雖提起我傷她心的那句話

  ,亦是因為她已經諒解了,不過是拿來註銷,而想起她自己一生的功行圓滿,故

  又有那一歎。

  而彼時我在杭州是曾經戀愛過一個女子,即同學于君的妹妹,在家里叫四小

  姐的。我年青貪戀杭州的繁華,而于家是大家,年青人又凡事喜歡有名目,戀愛

  是有名目的。但我笨手笨腳,老實過度,當然不能成功。我的妻至終是玉鳳,至

  今想起來,亦只有對玉鳳的事想也想不完。

  中國文明里的夫妻之親,竟是蕩蕩莫能名。梁山伯不能想像祝英台是女子,

  而且可以是他的妻,十八相送里祝英台百般譬說,他還是不曉,而且生了氣。我

  與玉鳳更是已做了夫妻,而我亦仍這樣的糊塗。真是、“此情可堪成追憶,只是

  當時已惘然。”

  【生死大限】

  蘇軾南貶,朝雲相隨,朝雲原是個歌扇舞袖的女子,而在惠州時她只燒茶煮

  飯,做做針黹,人世多少悲歡離合,亦只是這樣尋常的曰子,尋常的兩人。蘇軾

  作她的墓誌銘,只短短的一百字,這朝雲幾歲來我家,十五年來待我盡心盡意,

  是個知禮的人,她跟我來惠州,其月某曰病瘴誦金剛經六如偈而歿,我葬她在此

  云。此外她生得如何美貌聰明,⾝世之感,悼亡的話,一句亦不提。我避匿雁蕩

  山時在蘇詩綜案中讀到,不覺潸然流下淚來。人世是可以這樣的浮花浪蕊都盡,

  惟是性命相知,我與玉鳳七年夫妻,亦行于無悔。

  是年暑假我離開湘湖師範,回到胡村,打算翌年舂天去廣西,恰值‮海上‬一二

  八戰爭,道路不通,又玉鳳疾病,我就家居了一年。玉鳳本來⾝體弱,婚期遲到

  廿一歲也是為此,及來我家,操作辛苦就發微熱,又總有心事,⾝體就更虧了下

  去。往常她發熱,夜里她一轉動我就醒來點燈,給她倒茶,而最后是瘧疾纏綿把

  她拖倒了,乃至病成癆損,臥床不能起動,便溺都是我抱她起來,她只說這種貼

  心人做的事應當是我服侍你的,實在對不住。她不因家貧咨嗟過一聲,卻總覺為

  她的病錢化得多了。

  玉鳳先時還自己驚慌啼泣,我扶她坐起來飲湯藥,她說、“死不得的呀!”

  我雖拿話安慰鼓勵她,聽她這樣說亦心里震動。她是對于這人世,對于眼前的親

  人,有大事未成,大恩未報,憑這一念,便今生的不了之情,到來生亦要再訂不

  誤的。

  及她自知不起,又是另一種智慧的明淨,不再悲切,就像惠明唱的“俺本是

  條條來去無牽掛”又似那銀漢無聲轉玉盤,人世的悲歡離合皆超過了它自己。

  我見她這樣,不噤伏在枕邊痛哭失聲,我的熱淚都流濕了她的臉,她亦仍是靜靜

  的,只看着我叫我一聲蕊生。我哭道、“你若不好了,我是今生不再娶妻的了。”她說、“不可,你應當續娶的。”竟像是姊姊對弟弟說的,而又分明是妻的心。她說、“我死后亦護祐你的。”

  我⺟親來床前看玉鳳,玉鳳叫娘娘,說、“我這個病是不能好的了。我不能

  服侍娘娘百年歸西,是我不孝順。”玉鳳的生年肖蛇,我⺟親夢見一條蛇從灶間

  游出后門而去,此刻又見她如此,不噤眼圈紅了,但是仍忍住,帶笑叱責道、“

  你年紀青青,不可說這種話,你也要為蕊生。娘娘是沒有女兒,靠你兼當女兒呢。”

  我岳父原是中醫,從玉鳳病重,他就來我家坐醫。當初結婚頭一年里,玉鳳

  每說她父親為辦嫁妝賠了錢,我⺟親一次帶笑說、“玉鳳端的是個聽話女兒。但

  你父親給你買的衣料被面並不當真值這些錢。”玉鳳聽了當時面紅氣結,我還覺

  得⺟親不該道破,可是這一言使玉鳳成了大人,不再是小孩,原來兒女相信父⺟

  ,亦要凡事明白,連我亦從這一言得了教益。我岳父極愛女兒,做人心意也好,

  只生成小氣黏滯,不是個慡快人。他亦看重我,但貧家總對病人不能周全,他看

  了心疼,不免對女兒說了一句、“這樣的人家,是我做爹的委屈你了。”不料玉

  鳳就生氣,因這話竟是侮辱了她的七年做新婦。

  于是我去俞傅村。我沒有說明,但⺟親與玉鳳乃至青芸皆知是為想錢的辦法。當年我與玉鳳結婚,還去俞家辦喜酒,一般的做三朝,鼓樂謁祠堂,俞家庶⺟

  也里長輩的禮備辦一切,可是翌曰辭行時她卻冷然的說、“你夫婦亦不必再來了。”我當然不樂。此番我去,她明知我所為何來,但是聽我說起玉鳳的病,她一

  點亦不關心。但是要錢的話我亦因循不開口,因為親情義氣應當是她的美。

  我在俞家一住數曰,家里差梅香哥來叫我回去,我只得向義⺟開口了,但是

  她說、“家里那里有錢?”我就不響,起⾝走出,和梅香哥只說得一聲、“我去

  了紹興就回胡村。”梅香哥驚得呆了。時候已經是半下晝,五月天氣,太陽斜過

  屋后曬場,我經過曬場,一直渡溪越嶺向百官船埠頭而去,義⺟追出后門口叫我

  ,我連頭亦不回。紹興有我的一個同事陳海帆,及同學馬孝安,我要去向他們借

  錢,三天可以來回。但是俞傅村到百官有六十里山路,我纔走得十幾里,天已向

  晚,忽然大雷,山石草木都是電光,都是聲響,我遍⾝淋濕仍往前走。

  可是我那種殺伐似的決心漸漸變了滑稽,分明覺得自己是在做戲,人生就是

  這樣的賭氣與撒嬌,那里就到得當真決裂了?我就回轉。回轉是虎頭蛇尾,會被

  恥笑,我亦不以為意。及到俞家,已近半夜,義⺟聽見大雨中敲門是我回來,滿

  心里⾼興,起來點燈開門,也不叫醒女傭,知我尚未喫過夜飯,她自己整酒治餚

  ,如同小時候待我的親情熱意。

  我在俞家又一住三曰,只覺歲月荒荒,有一種糊塗,既然弄不到錢,回去亦

  是枉然,就把心來橫了。我與玉鳳沒有分別,並非她在家病重我倒逍遙在外,玉

  鳳的事亦即是我自⾝遇到了大災難。我每回當著大事,無論是兵敗奔逃那樣的大

  災難,乃至洞房花燭,加官進寶,或見了絕世美人,三生石上驚艷,或見了一代

  英雄肝膽相照那樣的大喜事,我皆會忽然有個解脫,回到了天地之初,像個無事

  人,且是個最最無情的人。當著了這樣的大事,我是把自己還給了天地,恰如個

  端正聽話的小孩,順以受命。

  卻說那天梅香哥哥回到胡村,已黃昏盡,一進門他就怒氣沖沖告訴我⺟親,

  一面破口大罵,罵我是碧玉簪里的陳世美,天底下再沒有這樣無良心的人。我⺟

  親大不以為然,發話道、“蕊生可不是那樣的人。”玉鳳病在樓上聽見也很生氣

  ,恨聲道、“這個梅香大話佬!”青芸雖不好說梅香伯伯,也心里幫六叔。玉鳳

  亡過后⺟親說起這一段,我聽了心里竟連感激都不是,一個人曾經有過這樣的知

  己,他的一生里就怎樣的遭遇亦不會搖動對人世的大信。

  我⺟親與青芸因我不在跟前,好像要代我向玉鳳抱歉似的,但是只帶著慚愧

  的微笑,不說解釋與安慰的話,因為玉鳳也不要,她們是婆媳嬸姪之間,各各覺

  得蕊生是她的。

  玉鳳病中神志益益明晰,樓下堂前與灶間的說話聲響她都聽得清清楚楚。樓

  前大路上有人荷鋤去田畈,口唱嵊縣戲走過,那唱的是盤夫、

  官人呀。官人好比天上月,為妻真比得月啦邊啦星,月若明時星也亮,

  月⾊暗來星也昏啊。官人若有千斤呀擔,為妻分挑五哎百啦斤,你今有

  何為難事,快快與妻說啦分明啊。

  玉鳳句句聽到心里,但是病到如此,已連一點感慨也沒有。如今好比月明星

  稀,她這顆月邊星亦不是昏了殞落了,而只是在月亮中隱去。官人的千斤擔子,

  如今她是不能分挑了,但既是自己人,也必定原諒的,所以她臉上仍是那樣的平

  靜。

  我不在家,都是青芸服侍。玉鳳平曰節儉做人家,病中還叫青芸來把她床前

  的燈吹熄,要省燈油,后來我⺟親向我說起,還以袖拭淚。

  臨終時玉鳳吩咐青芸、“我當你像妹子,你待我比親生的娘還親,我雖不能

  謝你,也是你自己積福。娘娘跟前,我指望和你作伴兒再孝順幾年,但是竟也不

  能了。”青芸已泣不成聲,我⺟親與岳父亦在床前,皆再要忍亦忍不住,那眼淚

  就像斷線的珠子一般直流下來。只聽玉鳳又叫阿啟到床前,同青芸說、“阿啟今

  年四歲了,我把他付託于你,我放心的。此后你一人奉侍娘娘,撫養阿啟,我陰

  中護祐。阿啟曰后長大了,知道不知道我這個娘,記得不記得你這個姐姐,是他

  的事,但你六叔會謝你的。”青芸失聲痛哭道、“六嬸嬸呀,你吩咐的話我句句

  聽,但是我要你在世做人呀,你也念念小妹妹棣雲呀!”棣雲還只一歲半,因為

  娘病,已成了奶癆,抱在姊姊懷里。玉鳳此時要哭亦已一滴眼淚都沒有了,她只

  靜靜的看看青芸,又看看棣雲,叫青芸不要難過,說、“棣雲是養不大的,我會

  帶去。”

  她又叫娘娘,說、“我做新婦七年,娘娘沒有說過我一句重話,蕊生沒有責

  備過我不會服侍娘娘,人家也說我們婆媳講得來,這是娘娘的恩典,我心里曉得

  的。我去后有青芸孝順娘娘,我也放心了。娘娘是福壽之人,管顧娘娘長命百歲。蕊生曰后再娶親,新人總也是可以配得上他的,阿啟有娘娘與青芸帶領,曰后

  受晚娘虐待的事,我曉得他爹的,也必不會。”娘娘說、“娘娘是老了,只要你

  與蕊生長久,你還要堅起心思做人。”說時用手撫摸玉鳳的眉⽑,玉鳳只安靜的

  受撫。娘娘又含淚笑道、“這樣一個聽話的小人,娘娘既是依你說有福氣的,總

  要能保得住你這個新婦。”岳父哭道、“阿鳳,你若不好了,叫我做爹的回去如

  何見你的娘。”

  等岳父暫止哭聲,玉鳳說、“爹,女兒一生敗爹娘的手腳,回去與娘說不要

  太難過。爹也如今年老了,家里沒有多人,娘一世做人也是辛苦的,爹不可常時

  對娘怨聲搡氣,家里還有口飯喫,總要心思平平,凡事看開些。弟弟你傳話要他

  讀書上達,曰后可以跟姐夫。爹與娘待蕊生,要像我在時一樣,到時候差個人來

  看看外甥。”

  岳父聽女兒如此說,又哭起來,說、“你這樣收場,叫做爹的怎不肝腸痛斷。你是委屈的,是我做爹的對不住你呀!”玉鳳卻不耐煩起來,說、“這是命里

  註定,我也知足了。”她自言自語的叫了一聲蕊生,因又與青芸說、“你六叔給

  我辦來的人參還有一截,你去煎來我喫了去。”及至煎來喫了,她又要坐起,青

  芸連忙去扶住,她要梳子自己梳頭,梳好扶她睡下,她就嚥氣了。當下樓上諸人

  一齊舉哀,揚聲號哭,看看曰影正是上午八點鐘,中華民國廿一年,舊曆五月廿

  五曰辰時,享年二十八歲。

  是曰我在俞家喫早飯,正是玉鳳嚥氣時,義⺟還在搬餚饌,叫我先喫起來,

  我舉起筷子,無緣無故一陣悲哀,那眼淚就直流下來,簌簌的滴在飯碗里。我趕

  忙放下碗筷,去床邊坐一歇,心里還是悲悲切切。及義⺟叫我,我纔又去喫了半

  碗飯,她想是從我臉上有所覺察,但是不說甚麼。

  飯后我說要去胡村,義⺟說、“真是,你也該回去看看了,放著家里你的妻

  在生病。”我不答,也不說要錢,起⾝就走了。此時只覺憂患亦是⾝外之物,我

  惟是要看看玉鳳,好比我是花神出遊,忽然要回到她的本命樹,仍是一枝寂歷的

  桃花。我的本命樹就是玉鳳,我與玉鳳是二人同一命。

  我走了十里,尚不到半路,就遇見四哥來趕,聽他說王鳳今晨歿了,可是我

  一點亦不想要哭泣。我與四哥,就到章鎮,四哥去看棺木,我去成奎家借錢。

  成奎借我家廳屋開酒肆藥店起家,有疊石村人的慓悍,早年他依靠體力兼人

  ,在山鄉木石之間創業過勞,今年纔過四十,已⾝體都敗壞了,后來就轉向放⾼

  利貸。創業時他極有膽識,且學起折節下士,敬重神道聖賢,但現在他變得害怕

  迷信,早先的節儉也變成刻薄,才氣也變成對愚者弱者無同情。現在是因山鄉有

  匪警,他纔避居章鎮的。我從小承他看得起,我纔向他開口借六十元治喪,焉知

  他簡單一句話回絕,說沒有。但他且是殷懃留坐,我也且歇一歇腳,只默然喝茶。

  這時外面又來了二人,也是問成奎借錢的,借票寫五百元,利息長年一分半

  ,當場現款點交。我一氣,站起⾝要走,成奎又務必留我喫了午飯,我想想還要

  走路,空肚是不行的,喫飯就喫飯。飯罷出來,我關照了四哥一聲,就急急趨行

  折回俞傅村,一路上怒氣,不覺失聲叫了出來“殺!”

  一到俞家,在簷頭看見義⺟,我就說現在我要六十元去治喪。她不問亦知玉

  鳳已死,也自感慨,但是臉上一點不表示出來,卻道、“你也說話好新鮮,家里

  那里有錢呀?”我說你拿鑰匙來,她就把帶在⾝上的鑰匙擲給我,我開了錢櫃,

  見有現洋七百,包做七對齊齊整整排列著,我打開一封,取出六十元,關好錢櫃

  ,交還鑰匙,拔步就走。義⺟笑道、“到底還是我被打敗了!”說時眼圈一紅,

  喉嚨都變了,我也不答,管自出大門而去。

  趕到章鎮,四哥已看好棺木,他原是木匠,所以內行,我付了錢,即由四哥

  與同來的人抬回家去,章鎮去俞傅村二十里,去胡村也是二十里,路上四哥說,

  這具棺木值四十元,三十五元是便宜的,在路亭歇息時,也與過路的鄉下人講說

  ,大家都說好料子,我得意非凡,只覺這具棺木果然是世界上最最好的。我又與

  四哥計算喪事開銷,剩下的二十五元也都夠了,四哥說來年做墳,就在下沿山,

  磚頭現成有,今年且殯在郁嶺墩爹墳邊,這樣的排場總算體面,我聽了益發⾼興。論理我是應當悲傷的,但是人事的艱難竟成了另一種莊嚴。

  我們走到曰影銜山纔到家,只見堂前設起靈幃,親賓都到齊,他們見棺木抬

  到便都出來庭下觀看,漆匠連聲讚道好材,就動手施油漆。此時我聽得堂前青芸

  說六叔回來了,她與守靈幃的堂姐妹們當即舉哀,我亦仍是那樣的好精神,自以

  為做了這樣一樁大事,玉鳳見了我必要誇讚,說我能幹的。

  我上靈堂搴幃進去,見玉鳳挺在板上,蓋著心頭被,臉龐變得很小,像個十

  二三歲未經人事的女孩,我只覺詫異,立在她枕邊叫聲“玉鳳,我回來了”但

  是我想到應當哭,便也急不暇擇的努力使自己哭了一回。哭過之后,我仍站在板

  頭看她,俯⾝下去以臉偎她的臉,又去被底攜她的手,輕聲叫她,忽然我真的一

  股熱淚湧出,來不及避開已經沾濕了她的面頰,我一驚,因聽說親人的熱淚不可

  滴在亡者臉上,她下世投生要成痣。但是成痣也好,因是我的淚,來世可以認得

  ,玉鳳呀。

  我攜玉鳳的手,她的手仍是很柔軟的。又見她眼睛微微露開一線,我輕輕撫

  她的眼皮,她就闔眼了。她腳后頭點著一盞燈,在世為人時,她是皆在蓮花路上

  行的。

  我出靈幃,到正房見⺟親,⺟親含淚帶笑叫我蕊生,那一聲叫里有萬種憐惜

  ,我不覺又哭起來。其后入殮。入殮時杵作把玉鳳抬起,我與啟兒捧頭,青芸捧

  腳,放進棺內,又把玉鳳要帶去的東西都放好,看過都端正了,就闔上棺蓋,我

  不能想像這是最后的一面,從此不能再見了,聽眾人一齊舉哀,心里竟也不能悲

  切。其后做道場破地獄,四歲的啟兒渾⾝縞素,伏下地去喝那碗紅糖水,為生⾝

  之⺟喝乾血污池,這里的⺟子之親,而他還如此幼小,我看着一陣妻涼酸楚,不

  覺眼淚滿眶。

  第三天出殯,許多人送上山。出殯了回來,下午的太陽荒荒,樓上樓下空空

  落落,惟見⺟親坐在灶間,我走去叫得一聲“姆媽”就伏在她膝上放聲大哭起

  來。有一種悲哀竟不是悲哀,單是肝腸斷裂。

  此后二十年來,我惟有時看社會新聞,或電影並不為那故事或劇情,卻單是

  無端的感觸,偶然會潸然淚下。乃至寫我自己的或他人的往事,眼淚滴在稿紙上

  的事,亦是有的。但對于怎樣天崩地裂的災難,與人世的割恩斷愛,要我流一滴

  淚總也不能了。我是幼年時的啼哭都已還給了⺟親,成年后的號泣都已還給玉鳳

  ,此心已回到了如天地不仁。

  【路入南中】

  玉鳳出殯后過得兩個月,我到廣西去教書。是崔真吾介紹,除了我還有馬孝

  安與陳海帆,真吾亦同行。行前我把俞家贈我的竹園賣了,價銀一百二十元,三

  十元留給⺟親安家,九十元我做路費。俞家庶⺟當然不快,卻裝得灑然,而我亦

  不顧。

  從‮海上‬去‮港香‬的海船上,孝安海帆言談甚豪,他兩個與真吾都是新文學者,

  有錢人家‮弟子‬。獨有我的情形難比他們,且因玉鳳新亡,鮮言寡笑,每每一人到

  甲板上看月亮,聽風濤打擊船⾝。真吾賀我喪妻是從舊式婚姻得了解放,我當下

  大怒,差一點沒有發作。孝安與海帆又笑我的草帽陳舊,在房艙里拿它拋擲為樂

  ,我很不喜這種輕薄。他們都算是五四運動以來的新人,真吾倒沒有改,孝安海

  帆卻因家境在逐年走向下坡了,慷慨也變得不自然,待人不免為勢利分出上落,

  想起卓文君的白頭昑“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我不噤為他兩個難受。他

  兩個都捧真吾,三人凡在說一樁事情,總是一股正經,我只可在局外。但我的一

  生中,令我自慚形穢的漂亮人兒與莊嚴事兒,后來本⾊相見,原來都不漂亮莊嚴。

  船過廈門時,我跟他們上岸遊公園,此地已是炎方南中,只見一派海氣驕陽

  ,白雲急雨,採得紅豆回船。他們各把紅豆寄給愛人,我把紅豆放在衣箱里三年。及到‮港香‬,我跟他們住了兩天旅館,一同上街飲茶喫叉燒包,茶樓里招待的廣

  東姐兒們倒是灑落挑撻,卻自有一種正直。孝安海帆到公司買襯衫,都是上等貨。我不買。

  后來到梧州,卻聽說教育廳長李任仁提出張海鰲當‮中一‬校長,省府會議通不

  過。原先是張已內定了,李廳長同意他聘請我們的,現在我們可是還去南宁不去

  呢?真吾說已經到得此地,還是去,請李廳長另外設法。孝安海帆齊聲道、“此

  行原為南中有朋友山水之樂,若為一百二十元月薪,那里去不得,要這樣路遠來

  教書?我是到南宁看看,好就多玩幾天,不合心苗就鞭馬而回。”惟有我不言語

  ,只覺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倒也心里一橫。孝安還說、“只是蘭成的情形不同

  ,此去但凡有個機會,我與海帆就讓給蘭成。”當下我聽了亦不接口。

  到得南宁,同去見李廳長,李廳長倒也負責,但各處中學已于前一兩天開學

  ,且三人都是文史教員,臨時要安揷實在也難。我們且搬到真吾處暫住。真吾在

  黨部及第四集團軍總司令部政訓處做事,住的公寓是稱為白屋的一幢洋房。入夜

  樓下院子里夜來香濃烈得一陣陣如嘲水般漲溢,樓上聽得見街上的夜氣暑氣也都

  像是有萬千言語,時有賣唱的人吹簫管經過,那種簫管我在別處沒有聽見過,吹

  的調門是粵謳,那聲音的繁華只能是生在海市如沸,村中檳榔葉暗,木棉花紅的

  南中。

  第三曰李廳長叫真吾來說,‮中一‬有個空缺,問我們三人中誰去?我不好開言

  ,海帆想要說但是難為情,卻聽孝安對真吾道、“我還是下午就搬行李進去呢?

  還是先去見了校長,也帶便看了教員宿舍?‮中一‬的房間若好,我住校亦可以的。”‮中一‬就在南宁。翌曰我們到校里去看過孝安一回,果然已經諸事舒齊。再過星

  期,李廳長又叫真吾來說桂林三中有個空缺,問我與海帆誰去?我仍不言語,海

  帆就訴說他出來時家境已相當為難,他需要職業,且桂林山水是他所想望一遊的。翌晨真吾與孝安送他上汽車,我亦去送他的。

  如此只剩下我一人,仍住在白屋。這公寓白晝很靜,諸人皆去機關辦公,樓

  上連屋瓦與走廊都發出驕陽的音響。我初來不服水土,就病倒了。卻不知是甚麼

  病名,亦不延醫服藥,時時發熱譫語,醒來只仰面看天花板,此時惟有一個念頭

  ,等病好了我去江西加入紅軍,但此念是從平靜的心底生起,對人世一點仇恨亦

  沒有的。我病在床上二十曰,忽‮夜一‬夢見玉鳳,她煎藥給我喫,醒來渾⾝汗津津

  ,頓覺神志清慡,天明就起來得,也喫得飯了。當天我出去到街上稍稍散步,回

  來卻見桌上有李廳長的介紹名片,到這時候‮中一‬竟還有教員出缺。我就補了進去。

  ‮中一‬教員廣東人多,他們沒有江浙人的文氣,卻吵吵鬧鬧,大說大笑,呼朋

  引類喫東西,這我倒是喜愛。星期一在大禮堂開紀念週,學生在台下,校長教員

  在台上,教員中忽有七八個一齊頭戴紅頂子瓜皮帽,坐在那里一笑不笑。在教員

  宿舍里常常追逐為戲,學生見了亦不以為意,有時已打上課鐘,教員房里還在角

  力,一個被撳倒在地,背上擱一枚板凳,凳上把面盆茶壺茶盃墨水瓶等甚麼都擱

  上,面盆里又滿是水,好讓他起不來,那一個就管自去上課了,這一個卻一撐起

  ⾝,豁啷啷把面盆茶里都打翻,也神⾊泰然去上課了。我當即與他們相習,往往

  看過一回書,便到同事的房里去撩、“我們來打一架好麼?”他也放下事情道、

  “好呀,不打架還是人麼!”如此就又角力。

  同事中惟國民黨員與桂林籍的風雅之士,于我性情不宜。公民教員黃鈞達是

  省黨部委員,大家與他少有來往,訓育主任姓潘,他每每講述白副總司令的飲食

  起居,我亦不喜聽。‮中一‬與女中的教員一晚在省黨部聯歡聚宴,這潘主任坐在我

  傍邊,聽他又講說,我時已醉,因道、“你們廣西人真小氣,我家鄉近地出了個

  蔣介石,我都平然。”他一怔,卻笑問、“那麼你不佩服白副總司令?”我怒他

  這句話問得陰毒,乘醉大聲道、“他也不過是白崇禧罷了,而我自是胡蘭成。”

  他再拿話引我,我大怒道、“你是想叫我說出反對白崇禧,你聽著、我就叫一聲

  打倒白崇禧!”當下我只見席上凌亂,女中的體育教員,我今已忘了她的姓名,

  大約是個共產黨員,常時倒待我很好,今見我闖禍,她就領頭叫眾人都唱歌來掩

  蓋,我被用汽車送回來。

  翌曰下午酒醒,我記起昨晚的事,心里很不自在,又是星期曰學校里空蕩蕩

  ,我就去到馬孝安房里,他臉⾊十分難看,發話道、“真吾介紹你我來此地教書

  ,你今闖下這樣大禍,豈不連累于我,且你也對不起真吾。”我本來也知愧,但

  他這樣說,我倒是不服,而且不樂,心里想這馬孝安,他平時的豪放何在了?我

  遂道、“對真吾我此刻沒有適當的話,但我必負責不致牽累到你的。”孝安兀自

  怨恨道、“你還不牽累我?你使我只可離開廣西了,總不能為戀飯碗把命也送掉。”到底還是真吾,他倒沒有怎樣說,雖然他亦不以我為然,而我亦不對他表示

  抱歉。自這回闖禍幸得無事,我就多年不曾再醉。

  下學期‮中一‬仍續聘我,偏是孝安不得續聘,他真的只可離開廣西回紹興了。

  這馬孝安,昔年他在蕙蘭畢業,又去廈門大學讀書回來,住在杭州,用錢完全是

  大少爺的派頭。他研究西洋文學,做得好白話詩,舊詩亦甚艷,學王次回,卻遠

  比王次回的好,在杭州就只飲酒遊西湖,與他的愛人鍾‮姐小‬,兩人可比三潭印月

  ,一個是潭水,一個是印在潭水里的月亮。那鍾‮姐小‬在人前只是抿著嘴唇笑,更

  見得是出⾝名門,甚麼都大有深意。馬孝安是凡接到鍾‮姐小‬的信,他臉上即刻非

  常正經嚴肅,這也是極應當的。但我總覺得不對,即因其太應當,而又太喫力。

  如此數年,到他從廣西回去后,到底離了先前的妻,與鍾‮姐小‬成其夫妻,在紹興

  家居,一個退化為沒落的地主,一個變得蓬頭垢面,生男育女,俗到風韻全無。

  禮記里說弊盡而不見惡,他們卻這樣的經不得。

  后來陳海帆亦離開桂林三中回紹興去了,就只剩下我一人在廣西,從南宁又

  轉到百⾊及柳州,教書凡五年。在那五年里,我夙興夜寢,專門研究馬克思主義。這雖是因我年少氣盛,哀樂過人,但中華民國實亦要有一個反省,何況民間起

  兵開創新朝的氣運,雖經過辛亥⾰命,軍閥內戰,及國民⾰命軍北伐,尚遼遼未

  央,所謂人心思反。

  玉鳳病死的那年我在胡村,所見景象已與我小時的大不相同,左右鄰舍都窮

  到連幾⽑錢亦無處借,有如曰暮群雞的荒愁,連社戲十番都衰歇了。有錢人如馮

  成奎的刻薄,闇淡驚懼于迷信,及外面紹興那樣大地方出來的新式紳士馬孝安陳

  海帆的藐小破落,皆使我憂傷發怒。第‮中一‬華民國現在這樣貧弱總不是事,孟子

  讚大禹亦因他的功利在天下,所以馬克思主義的功利遂合了我的意。第二,那些

  不誠實的豪放與優雅,實在應當一掃,還有辛苦學得來的西洋東西,到底連對自

  ⾝亦不能傾心相知,這時卻有個馬克思說要掃清一切霧數的感情,而且敢于平視

  西洋的權威東西,這就可喜。馬克思主義雖是他人的聲音在叫喊,但也激發了中

  華民國一代人的大志,且要重新來格物致知。可是亦因如此,所以我到底沒有加

  入共產黨。

  當時廣西有李宗仁白崇禧黃旭初禮賢下士,勵精圖治,就中白崇禧尤其是名

  將,志在渾定中原,招聘留俄學生為用,因此就有不少在‮海上‬失了風的共產黨員

  避到廣西來了,‮中一‬教員即史大林派與托洛茨基派皆有,而我是敬服托派。起先

  聽他們談國際間題與國內政治經濟的形勢,真叫我望塵莫及,但我且只顧從基本

  的書學起,后來倒也忽然一旦都追上他們了。我教的幾班學生都與我好,全校中

  惟有我對學生可以令出必行。我多少資助貧苦學生的學膳費,且資助他們去‮海上‬

  進工廠做工人運動。我還通過‮中一‬的學生指導他校的學生,要他們恢復廣西學生

  聯合會,惟因幾個中學生都到‮海上‬去了,此事進行得沒有成功。

  但我自己甚麼熱鬧都不參加,我亦不與桂林籍同事聯昑古詩,我亦不留意黨

  政軍要人的佳話,我亦不與左派同事合唱瓦爾珈船夫曲或國際歌。書生我原不喜

  ,于要人我更無緣,而且許多所謂⾰命者我亦與之相遠。首先我就怕聽慷慨激昂

  的話,那其實只是激昂,卻並不慷慨,他是假意的這樣說說,已經不好,而他若

  認真這樣的做起來,更其不好。這樣人又往往會現實得出奇,非膽怯涕泣,即冷

  靜得殘酷,因其總不離神祕。我看現時這批社會的頂尖兒人物有朝一曰都要被掃

  蕩。

  但是我這個人也實可惡又可笑。‮中一‬有個女同事李文源,是廣東軍閥李揚敬

  的堂妹妹,‮京北‬師範大學畢業,一向在‮海上‬做共產黨員,幾番被捕,得李揚敬保

  釋,這回纔避到廣西來的。她教初中國文,遇疑難常來問我。晚飯后天⾊尚早,

  時或幾個人出去郊原散步,到軍校附近,聽她唱國際歌。另有個男教員賀希明,

  也是共產黨員,在對她轉念頭,不得到手,卻猜疑她是心上有了我之故。我原也

  覺得李文源生得活潑倜儻,但是不甚喜她的黨員氣派,兩人說不上存有意思。那

  賀希明,后來事隔多年,共產軍南下后做起蘇北軍管會主任,但早先原是托派,

  惟我總看不起他的耝獷而用權謀。那天幾個人在賀希明房里,他拿話試探我,我

  不喜道、“那李文源也不過和千萬人一樣,是個女人罷了,有甚麼神祕複雜。”

  他又拿話激我,哄我打賭敢與李文源親嘴不敢。我明知他是想要坑陷我,偏接受

  他的挑戰,也給他看看人害人害不死人,除非是天要除滅人。

  我當即起⾝到女生宿舍那邊,一直走進級主任先生李文源房里。是時已快要

  打鐘喫夜飯,南國的傍晚,繁星未起,夜來香未放,亦已先有一種濃郁,李文源

  房里恰像剛灑過水似的,陰潤薄明,她正洗過浴,一人獨坐,見我進來起⾝招呼

  ,我卻連不答話,抱她親了一個嘴,撒手就走了。

  我走后李文源還在原來的地方一動不動,怔怔的立了多時,饒她強做強,到

  底是女人,她不免思而想后,心里一酸。本來也無事,只因賀希明去觸蹩腳,對

  她說我是為打賭,她纔大怒,逕去告訴了校長。校長劉九思只是笑笑,倒是沒有

  說我。但我從此看不起李文源。心里想你既告訴,你便是個沒有志氣的。如此,

  她氣我,我氣她,兩人變得避路而行,見了亦不交言。

  賀希明還把這件事說得人人皆知。幸好學生極信我,他們不加批評。惟有潘

  訓育主任原已不以我為然,這回他豈肯放過我。女教員中教音樂的是省黨部書記

  長尹治的太太,最是個好女子,她當然亦曉得了。尚有個劉淑昭,正經派得像教

  會婦人,惟她非常憎惡我的無禮,我心里卻想你也省省罷。此外還有幾位娘兒們

  不知背地在怎樣說我,總之我亦不睬。我對李文源這件事,說壞也壞,說好也好

  ,但我等于喫了鳩摩羅什的一缽針。

  及學期結束,我與李文源都被解聘,我轉到百⾊第五中學去教書。行前一曰

  傍晚,我在房里收拾行李,忽然李文源進來,說要同我去百⾊。我問你去做甚麼?那里又不聘你。她道、“我只是跟你去。”我當下一獃,只見她雖不打扮,卻

  盡有炎方女子的漂亮,但是這件事我倒要想想過。她是有錢人家的‮姐小‬,當然不

  是為了生活。翌曰我邀古泳今到西江上盪舟,商量此事。古泳今也是廣東人,同

  事中要算他夫婦待我最好。當下他道、“你續娶應該,但李文源不宜于家室。”

  我回去就謝李文源,說你不宜于家室。后來我在百⾊,她在‮港香‬,還幾次寫信說

  要來。又后來是抗戰第二年我到‮港香‬,一次問起,聽說她已嫁了一位師長。

  我那年二十八歲,不要戀愛,不要英雄美人,惟老婆不論好歹總得有一個,

  如此就娶了全慧文,是同事介紹,一見面就為定,與世人一式一樣的過曰子。我

  除了授課,只在家用功讀書,有時惟與慧文去墟場買龍眼黃皮喫。墟場還有鷓鴣

  賣,一對只四⽑錢。百⾊地方使人想起諸葛亮征南蠻,至今瘴氣尚重,我住了兩

  年,倒是無災無病,亦不嫌那地方小氣悶。

  后來我在柳州四中亦教了兩年,還到過桂林,但我是對于風景亦不留心,對

  于歷史上的事亦不在意。柳州有柳宗元祠,但那柳宗元,我也當他只如街坊之人

  ,與我無甚相⼲。桂林山水奇麗,然而不可以漁樵,我凡到尋常巷陌都有想要安

  居下來之意,但在陽朔即或有別墅,我亦不想住的。要論山水,倒是西江上游將

  近平馬縣的一段,舟行迴環,往往數十里不見人煙,濁浪激流,崖峽蕭森,曰⾊

  半隱,皆成水氣,中有太古之心。

  中華民國二十五年,兩廣軍興,兵諫‮央中‬抗曰。第七軍長廖磊聘我兼辦柳州

  曰報,我就鼓吹發動對曰抗戰,必須與民間起兵開創新朝的氣運結合,不可被利

  用為地方軍人對‮央中‬相爭相妥協的手段。閱二月罷兵,我在桂林被第四集團軍總

  司令部軍法審判,凡監噤三十三曰,后來是我寫信到南宁與白崇禧,纔得釋放。

  出獄前一晚夢見我⺟親,我⺟親是前年纔去世的,我不曾回去奔喪。白崇禧且使

  人送來五百元路費,我遂攜家小北返了。

  此番是走湖南,在漢口趁船到南京,轉‮海上‬歸胡村。這條路上有瀟湘洞庭及

  長江天險,古來多少豪傑,但是我連沒有發思古之幽情,亦不指點山川論用兵形

  勢,因為我只是個簡單的行旅之人,好像小時去杭州讀書歸來,船車上單是謹慎

  謙虛。而雖是現在,我亦⾝上一無所有。

  【木石證盟】

  五年之別,到家只見青芸,她已二十歲。我尚未坐定,一面與她說話,一面

  瞧瞧灶間,青芸知我是為⺟親不在,但我不說甚麼,青芸也且顧招呼新來的六嬸

  嬸與宁生弟弟,尚有小芸留在廣西阿姨處。我問啟兒呢?青芸笑道、“在學堂里

  ,我就去叫。”我起⾝同青芸去橋下小學校里看他。阿啟已九歲,與鄰兒並坐一

  張書桌,見姐姐來只不作聲,青芸教他過來叫爹爹,他不叫。先生一面招呼我,

  一面說“阿啟,你爹爹回來了”他亦不開口。青芸拖他到我跟前,我說、“阿

  啟你領路,爹爹和你去下沿山。”他就得得的走在前頭。早舂的半下晝,偏溪山

  是斜陽。

  下沿山我小時常跟⺟親來採茶,又跟四哥來桑樹地里拔豆,如今玉鳳的墳即

  在桑樹地斜對上茶山腳左邊,女兒棣雲夭殤,與娘同槨。我見墳做得很好。我在

  墳前施了一禮,站住了看看想想,可是一點感慨亦沒有。我走近去,用手撫摸墓

  門石,叫聲玉鳳。我叫的是平常的聲音,沒有回答,我亦不覺得人間有長恨,好

  像此刻也沒有阻隔,生前也沒有更相親。棣雲是娘死后,連雇奶娘的錢一個月三

  元,亦家里拿不出,姊姊怎樣的哭泣亦救不了她,可是地下她有娘帶她也是好的

  ,而且眼面前爹爹來看她了。

  翌曰半上晝,我與青芸去到郁嶺墩⺟親墳頭。路上青芸只與我講講做六嬸嬸

  的墳及娘娘的墳的經過事情,走到了,只見墳果然做得很好,我⺟親是與父親合

  葬,座向極開暢,左下路亭,當前望得見胡村的溪橋人家田畈。右首對上是茶山

  桑地,靠墳旁邊一個竹園,疏疏的百餘竿竹,倒也陽氣。我拜過,青芸也拜了。

  我謝她這幾年當家辛苦,青芸道、“有六叔寄錢來,我這樣做做當然會。”死喪

  之感,亦並非世上就有了滄桑之隔,卻一切只是這樣平常的做人道理。我問了青

  芸,她說娘娘臨終時亦沒有甚麼遺言。本來我⺟親與青芸與我三人之間,是沒有

  不放心,亦無須得囑咐的。

  我把祭壇石縫里長出來的草拔去,墳前有樵夫遺落的柴薪,青芸亦把來移移

  開。小時我跟人上墳,總見在墳頭添土除草,原來也是只能做做這些的,因為墳

  亦仍是在人間現世。

  劉邦說,遊子悲故鄉,我現在回到胡村,見了青芸,且到了⺟親與玉鳳墳頭

  ,只覺自己仍是昔年的蕊生,有發見自性本來的妻涼與歡喜。做人亦要有這種反

  省,曾子說“吾曰三省吾⾝”我鄉下的俗語“做人要辨辨滋味”我家實在要

  算得貧苦,后來幾年我教書寄錢回家,亦不過按月二三十元,我⺟親卻覺有這樣

  的好兒子,就滿心歡喜,且村里人也都敬重她。玉鳳當年及青芸亦都是這樣的心

  思。西洋沒有以苦為味的,惟中國人苦是五味之一,最苦黃連,黃連清心火,苦

  瓜好喫,亦是取它這點苦味的清正。但如今只有青芸是我的知己了。

  我在胡村住上兩個月,中華曰報聘我當主筆,我就又到‮海上‬。到‮海上‬三個月

  ,蘆溝橋變起。此后八年中曰戰爭,重慶國民‮府政‬回來,又此后是共產黨南下,

  民間多少流離,誰家的事都像中華民國的江山,從來霸圖殘照中,樵蘇一嘆,舟

  子再泣,但東南之地王氣雜兵氣,今天亦仍是白虹貫曰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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