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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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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滂冲有一块田叫‮湾台‬丘,我以前不大注意。车⽔抗旱的时节,我与复查合为一班,走进月光深处,哈欠喧天地爬上龙骨⽔车,吱吱呀呀踩起来。缓缓旋转的木头踏锤,已经被无数⾚脚踏得油光发亮,极为光滑,我稍不留神,就一脚踩溜,两手紧急扣住手架,哇哇大叫,狗一样地被吊起来。在这个时候,脚下复杂翻转着的⽔车令人胆寒,一个个路锤旋上来防不胜防,砸得腿上不是见青就是⽪破⾎流。复查嘱我不要看脚,说这样反而容易踏空,但我不相信他的话,也没法照他的话去做。他一次次引我说话,说闲话,意在使我放松。

  他尤其愿意听我讲一点城里的事情,讲一点科学如火星或天王星的事情。他是初中毕业生,有科学头脑,比方说明⽩嬲(磁)铁石的原理,说以后要是又有敌人的‮机飞‬来丢炸弹,我们也许可以做一块大嬲铁石,把敌人的‮机飞‬嬲下来,那样不比⾼炮和导弹什么更管用么?

  他对我的异议总是冷静地思索,对我吹嘘的各种科学见闻也很少表示惊讶,正像他平⽇里大悲不悲,大喜不喜,一张娃娃脸上永远是老成持重。他的各种感情在这张脸上滤成了单一的温和,单一的腼腆,还有永远清澈的目光,从人们不大注意的某个角落潜游出来。一碰到这种目光,你就感到它无所不在,自己任何举动都被它网输和渗透。他的限时后面有眼睛,目光后面有目光,你不可能在他面前掩蔵什么。

  他不见了,不知何时又冒出来,手里抱着一个莱瓜,要我吃,大概是从附近哪一家的园子里偷来的。待我们吃完,他手挖一个土坑细心地把瓜⽪瓜籽埋起来“三更了,我们睡一觉吧。”

  蚊子多,我叭叭地拍打着双脚。

  他不知从何处找来一些叶子,在我腿上、手上和额上搽了搽,居然很见效,蚊虫的嗡嗡声明显减少。

  我看着刚刚冒出山岭的月亮,听着冲里此起彼伏的蛙鸣,有点担心“我们就这样…睡?”

  “做要做的,歇也是要歇的。”

  “本义公说今天晚上要车満这一丘⽔。”

  “管他哩。”

  “他会来看么?”

  “他不会来。”

  “你怎么晓得?”

  “用不着晓得,他肯定不会来!”

  我有些奇怪。

  他知道我接下去会问为什么。“信,乡下人的信,你们莫听。”然后在我⾝边倒下,背对着我,夹紧‮腿双‬准备‮觉睡‬了。

  我不能像他那样,想睡就睡,想不睡就不睡,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按部就地。真要我睡,反而眼睛光光地来了精神,便要他再讲点⽩话,讲信也好。他拗不过我,只好说,他也是听来的——他每次说及重大的事情,都先待说法的来源,把自己开脫。他说,他听某某说,这一丘田的主人叫茂公,与本义结过冤家对头。还是办初级社的那年,茂公犟着不⼊社,周围的田都⼊社了,只有这丘田还是单⼲田。本义是社长,不准茂公从上面的几丘田过⽔。茂公还是犟,宁可自己到江里去挑⽔,硬着头⽪不来讨⽔。到最后,本义带着一伙人,趁着茂公发了哮的时机,抬着扮桶一个吆喝到这块田打禾,说是“解放‮湾台‬

  茂公以前当过维持会长,又有很多田地,是个地主汉奷。他的田当然就是“‮湾台‬”说起来,他的汉奷帽子戴得有点冤枉。以前这里是⽇伪‮权政‬下的十四区,有一个维持会,管辖马桥以及周围十八弓,由各弓的有钱人或者体面的人轮流当会长,三个月一轮,轮到谁了,一面锣就送到谁家。当这种会长的没有什么薪金,但凭着一面锣吆喝点公事,无论走到哪里可以收“草鞋钱”也就是借公差的机会刮点油⽔。茂公排在十八弓的最后面,轮到他的时候,⽇伪军早投降了,他本来可以不当差了,只是这里的人还不知道外面的形势,一面锣还在轮着。

  茂公是个好出风头的人,锣一到手,立刻穿上⽩绸的长衫,摇着文明,无论走到谁家的地一里,咳嗽咳得特别响。他的草鞋钱收得太狠,至少比前几任要多收一倍,处处吃个夹份。他的办法无奇不有。有一次到万⽟家吃饭,把万⽟他爹丢在灶下的一个食袋子偷偷捡起来,蔵人袖口,上桌时乘主人没注意,放⼊⾁碗里。他举起筷子“发现”食袋子,硬说主人戏弄他,要罚五块光洋。闹得主人苦苦求他,借了两块光洋给他才算完事。另一次,他在张家坊一户人家小坐,先去外面屙了一泡屎在自己的斗笠上,逗得狗来。他坐好了,估计狗已经把斗笠啃烂,再出门来大惊小怪,硬说主人故意与他这个会长和皇军作对,连他的斗笠也不放过,背着他放狗来咬。主人说尽了好话也没有用,最后只得忍气呑声地赔了他一口铁锅。

  其实谁都知道,他那顶斗笠早就破了。他种下了这么多苦瓜籽,不难想象,到本义大喊“解放‮湾台‬”的时候,村民一呼百应,纷纷上阵,尤其是万⽟他爹,不但跑到茂公的田里打禾,还顺便把茂公家种在田边的几瓜藤扯个稀巴烂。还有些后生故意齐声喊出“嗬嗬嗬——”的尖声,闹得村里⽝不宁,生怕茂公听不见。

  茂公果然听见了,气吁吁赶来了。跺着一子在坡上大骂:“本义你这个畜生,你光天化⽇抢老子的禾,不得好死咧”

  本义举臂⾼呼:“一定要解放‮湾台‬!”

  ⼊社积极分子们跟着喊:“一定要解放‮湾台‬!”

  本义⾼声问:“有人对抗合作化,如何办?”

  应答声同样震耳聋:“打他的禾,吃他的⾕!哪个打了哪个要!打他的禾,吃他的⾕,哪个打了哪个要!”

  茂公气得眼睛冒⾎“好,好,你们打,你们放势打,老子饿死了,变个饿死鬼也要掐死你们!”

  他回头喊他的儿子盐早和盐午,要他们回去拖刀来。两兄弟还只是娃崽,早被这场景骇呆了,站在坡上不敢动。茂公唾沫横飞把娃崽骂了一道,自己扶着拐回去,不一会,拿来一束柴,在田边放火。他的田早已断⽔,禾枯得很,一股风鼓过去,火就喳喳喳地燃成了大势。他看着人哈哈大笑,跺着脚又骂:“杂种哎,老子吃不成,你们去吃,你们去吃呵,哈哈哈…眼看到手的粮顷刻之间化为烟灰。

  几天之后,茂公一口气没接上来,就死了。

  人们说,茂公的魂不散。腊月的一天,本义家打了一副磨子,从石场里抬回家时路过茂公家的门口。本义放下担子去岭上找野窝,刚走出几步,忽听⾝后有咣当咣当的巨响,不觉吓了一跳。下村的人也差不多都听到了这种异样的声音,先是一些娃崽,然后有汉子们,也赶来看个究竟。他们一到现场无不惊得呆若木,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本义的两扇新磨子,正在同茂公家门口的一个石臼大战——

  说到这里,复查问我知不知道石臼。我说我看见过,是舂米或者舂粑粑的一种器具,样子有点像盆。我还知道,舂分为手舂和脚舂两种。手舂是人持舂林上下捣击。脚舂则稍稍省力一些,有点像翘翘板,人站上翘板这一头,跌得那一头的舂持⾼扬,一旦松脚,舂头就重重砸到石臼里。

  复查说,他也不相信石臼怎么可以打架,但老班子硬说亲眼所见,说得有鼻子有眼。一个石臼敌两扇磨子,上下跳跃,左冲右突,碰撞得一把把金星四泻声震如雷,很快把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深坑,密密⿇⿇像夯地。在那一刻,似乎远近所有的乌鸦也全飞到这里来了。黑庒庒地挂満了一棵棵树,哇哇哇地叫。

  有两三个力气大一点的汉子上前去制止,找来杠隔开恶战的双方,累得満头大汗,还是隔不开。咔哒一声,庒着石臼的一条杠居然拗断了,石臼愤愤地再次跳起来,疯了一般朝石磨滚去,碾得闲人往两边闪。它们你退我进,我扑你挡,⽩花花地斗成一团,最后离开了地坪,打到沟边,打过了桥,扭到岭上去了,闹腾得一片茅草哗哗响。人们更为惊讶的是,这几个石头居然都流出一种⻩⻩的⾎,留在地上和草叶上。它们在岭上都尸分数块的时候,只有一两块碎石有气无力偶尔动挣扎一下,所有石块的断面⾎涌如泉,汇集成流,从岭上汩汩往下曲折延绵⾜有半里路,最后⻩了整整一个藕塘。

  人们把石臼和石磨的碎尸收捡起来,远远地分开,用来填了⽔田里的滂眼。石磨填了本义家的三斗丘,石臼填了茂公丘,这才了难。

  老班子后来说,这是主家结了仇,他们的石头怨气贯彻,也会结仇。往后冤家们最好小心点,没事的时候莫把自己的东西随处放。

  自那次以后,本义虽然时不时还是耝门大嗓骂茂公,但再不走茂公家门前过了,也不来茂公丘了。茂公的婆娘和两个儿子最终人了社,但他们家⼊社的一头牛,本义说什么也不要,拉到街上卖了。还有一张犁和一张耙,本义也不敢留下,派人把它们挑到铁铺里回炉。

  我听了哈哈大笑,不相信真有这样的事情。

  “我也不相信,他们神讲。没有文化。”复查笑了笑,翻过⾝去“不过,你放心落意睡吧。”

  他给我一条背脊,没有任何动静,不知是睡了,还是没有睡着——抑或是睡着了但还在暗暗地耳听八方。我也张着耳朵,听自己的呼昅,听茂公丘有小⽔泡冒出泥浆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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