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阴影下的人们
一
天气变得炎热。张晋生的生意似乎忙了起来。他不时跟船跑芜湖南京海上。每逢他出门,⽔文总能立即获悉消息。这时候,他便经常在⽔上灯居所附近闲转,不时与⽔上灯来一个偶然相遇。因为这个偶然,⽔上灯居然也跟他去喝了一次茶。有过这次喝茶,⽔文似乎陷⼊更加狂疯的境地之中。他要得到这个女人的望越来越強烈。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了这个女人寝食难安,到底是真喜她,还是因为没能得到她。他常常连茶园都顾不上打理。
一天⻩昏,⽔文倚在路边的墙角,他知道张晋生去了芜湖,也知道⽔上灯这个时候会出来散步。他还想跟她有个偶然相遇。不料,他竟看见⽔上灯与陈仁厚肩并着肩从外面回来,两个且说且笑。夕的余光照在⽔上灯的脸上,她侧着脸听陈仁厚说着什么,那种表情,无疑是陷⼊在爱情之中的人才会有的。陈仁厚送⽔上灯到寓所门口,两人分手时,居然拥抱了一下。⽔文大吃了一惊。他想,难道⽔上灯跟陈仁厚恋爱?那么张晋生又扮演什么角⾊呢?⽔文心里的妒火几乎要将他燃烧起来。
⽔文想了又想,让佣人山子去把陈仁厚找回来,结果山子竟找了两三天才找到。山子低声跟⽔文说,表少爷跟一帮地下成立了暗杀队,准备把汉口的汉奷一个个都杀掉。⽔文心惊了一下,却未露声⾊。
陈仁厚匆匆而回,他奇怪表哥怎么会找他。⽔文说,我知道你在做什么,我担心你的全安,又担心你的⾝体。陈仁厚便很感动。⽔文装作有意无意地说,前几天,小⽑十岁,我们请了⽔上灯来家里唱堂会,你知道吗?我记得她是你小时候的朋友。陈仁厚惊喜道,真的吗?她居然没有告诉我。他一直在劝⽔上灯不要仇视⽔家,他想,原来嘴上不答应,心里却已经听进去了。
⽔文作惊讶状,说哦,你最近见过她?陈仁厚便支吾了一下。⽔文说,我听说她是肖府张晋生的情人?陈仁厚说,在她无依无靠的时候,张晋生帮过她,但是她并不爱他。⽔文说,哦?那她爱的是谁?陈仁厚的脸便红了。⽔文说,难道她爱的人是你?陈仁厚半天才说,是。⽔文说,这怎么可能?陈仁厚说,我现在无法跟你说明⽩,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滴爱的人就是我。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才十一岁。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文说,那你为什么现在不把她抓到手?
陈仁厚脸上显出几丝忧伤。他说,现在世道这样,⽔滴小时候吃了太多的苦。能有现在这样的⽇子,对她来说太珍贵了。所以,我不忍让她跟我在一起,我不想让她再吃任何的苦头。⽔文冷笑道,真是伟大的爱情呀。可是放出去了,她还回得来吗?陈仁厚坚定地说,她一定会回到我⾝边来。⽔文说,女人的贪图富贵之心,我比你了解得多。如果你真爱她,就不会让她跟别的男人搅在一起。
陈仁厚仿佛被⽔文这句话击中了,整个下午都不说话。呆坐在窗下,望着外面的碧树连天。他想,我怎么会不是真爱呢?可是我的人生不完全是我自己的。我必须做更重要的事情。这是比爱情和我自己的生命都更为重要的事情。我只能如此。表哥不懂我,但⽔滴是一定能懂得的。
陈仁厚一走,⽔文便叫来山子,说你去给我跟踪仁厚。但凡他做的事,你都回来告我一声。几天后,山子紧紧张张去茶园找⽔文。山子说,我听说表少爷他们开会了。他们想要暗杀府政里一个姓张的人,说他是大汉奷。⽔文让山子把陈仁厚找到茶园。
进茶园时,正见⽔文与陈一大相对而坐喝着茶,陈仁厚不想过去打招呼。陈仁厚径直走到李翠跟前,叫了声翠姨。李翠便将他引到內室。陈仁厚指指外面的陈一大,说翠姨,我听舅妈说,你现在跟那个汉奷在一起?李翠脸便红了,说这是你表哥的安排,说万一我们家出了⿇烦有人帮着说话。
陈仁厚便生气了,说表哥怎么能这么卑鄙,拿姨娘来做这种易。翠姨,其实你也不情愿,是不是?李翠说,我一个女人,哪有什么情愿不情愿呢?⽔家对我有恩,我也应该报答才是。陈仁厚说,恩什么恩哪,听说翠姨的女儿刚満月都被当成怪物送出去了?李翠心里腾了一下,说表少爷怎么能提这个事呢?
⽔文进来时,李翠已经到外面应酬了,走前脸⾊暗。本来要给他沏茶,结果也没沏。陈仁厚有些不安,他想这是她心里的大痛,自己实在不该提这件伤心事。
⽔文说,咦,怎么姨娘没给你沏茶。陈仁厚说,我不渴,表哥有事说完我就走,我还有事。⽔文说,我知道你有事。而且是大事。暗杀姓张的府政官。如果…⽔文说了半截,停下了话。
陈仁厚脸⾊大变,惊说道,表哥你?⽔文说,我怎么知道的?你也晓得,我以前是当察警的。想要知道什么事,很容易。陈仁厚说,难道你要向⽇本人告发?⽔文说,告不告当然在我,就看你怎么做。
陈仁厚不解,说,我自小来⽔家,表哥一直待我不错。我对表哥一直有感恩之心。⽔文说,所以你也应该报答我一回。只要一回就可以。陈仁厚说,表哥请讲。⽔文说,离开⽔上灯。陈仁厚叫了起来,为什么?这跟她有什么关系?⽔文说,因为我喜她。我要不惜一切得到她。
陈仁厚几乎是惊呆,瞬间脑袋里空⽩一片。⽔文给他倒了杯茶,说既然到了茶园,茶是一定要喝的。不光生津解暑,也能醒脑清心。
陈仁厚咕噜咕噜地大口饮茶,⽔很烫,但他竟是顾不上了。⽔文说,好茶要细品,不能这般牛饮。陈仁厚放下茶杯说,如果我不离开呢?⽔文说,我只需把这个消息告诉陈一大。陈仁厚说,你不如把我直接给⽇本人好了。⽔文说,不是没到这一步吗?你去爱你的家国,进行你的斗争,我去爱我想要的女人。我们两个并不矛盾。更何况,我也知道,你并没有把她捧在手心,而是把她暂寄在另一个男人那里。并且是她并不爱的男人。你这么做对她又有什么公平?所以,你唯一的路,就是离开她,离得越远越好,不然…⽔文说到这里,又顿住了。
陈仁厚紧张地说,不然怎么样?⽔文说,你们的抗⽇小组会全军覆没。因为我已经掌握你们全部人的底细。
陈仁厚颓然坐在椅子上。眼前的现状,让他感到自己的无力。他能怎样选择?他其实没得选择。⽔文走到陈仁厚面前,放下一包钱,说我觉得你最好离开汉口。如果不想走远,也不要回来。这回,你们的暗杀一定能顺利进行。说完,他便走了出去。
陈仁厚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的五福茶园。那包钱他也拿上装在了⾐袋里。因为他们买正好缺钱。他鬼使神差地走到了⽔上灯的住所。结果门锁着。电梯里一个见过他的邻居说,找⽔姐小吗?她去十里铺唱堂会了。
陈仁厚叫了辆马车,狂疯地朝十里铺奔。坐船过汉⽔时,下起了雨。雨很大,陈仁厚便借着雨⽔。对着江⽔哭了起来。
到十里铺时,灯光亮处,便是堂会。陈仁厚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进去。⽔上灯正在台上,她正扮着梁红⽟。她英姿飒慡,每一亮相每一挪步,都让陈仁厚心痛。陈仁厚站在密集的人群中,听⽔上灯唱完,又看着她谢幕两次,方退了出来。
大雨已停,气温并未有所降,反倒更加闷热。陈仁厚心里有一股悲凉。心想原本面对张晋生,自己已很是无可奈何了,而现在,这是一个更加沉重的无可奈何。他不能去跟她告辞,也不能跟她明说。他除去自我消失,已无第二条路可走。陈仁厚在心里对自己说,⽔滴,对不起。再见了。但也许永远无法再见。
在这个闷热的雨后夜晚,⽔上灯坐着马车回家。昏⻩的路灯照耀着漉漉的马路。她心里突有一阵失落。我在汉口做什么呢?我为什么不答应陈仁厚跟他一起离开汉口去重庆呢?
一连好几月,陈仁厚都没有露面。也没有关于他的任何消息。张晋生越来越多的时间在外奔忙。闲极无聊时,⽔上灯倒是经常遇到⽔文。每回⽔文都要请她喝茶,两人坐在茶馆里,闲闲地说些话,打发着时光。还有一天,恰是晚饭时间,⽔文说他没吃饭,顺便请⽔上灯一起吃饭。寂寞无聊的⽔上灯便也没有拒绝。⽔文的声音总是很平缓温和,跟他说话时,⽔上灯心里竟会生出一些依赖之情。而对⽔家的仇恨,也因为⽔文的缘故,渐渐淡下。
一天下雨,屋里嘲。坐在窗下,看屋檐的滴⽔落下。对面马路的人家,窗台上种着鲜花。花儿在雨中茂盛地开着。⽔上灯很孤单寂寞。到了⻩昏,夕突然出来,雨却依然不紧不慢地滴下来。雨⽔在光里散发着淡⻩的⾊泽。⽔上灯想,陈仁厚,你怎么不来看我?你跑到哪里去了呢?突然之间,她有一种什么都抓不着的感觉。
第二天一大早,雨停了。太出来,明晃晃地照着窗外的树叶。⽔上灯越发想要知道陈仁厚的行踪。便叫了⻩包车,一气坐到深巷里的⽔家。
⽔上灯正上前敲门,门却打开。出来的是李翠和菊妈。菊妈吃了一惊,说你你你…?⽔上灯没理她,直面李翠说,我是来找陈仁厚的。请问翠姨,知不知道他在哪里?李翠说,表少爷已经好久没回来了。现在在哪里,这个可能得问大少爷。菊妈,你带她进去找大少爷。今天我不陪你了,⽔上灯姐小,我们要赶着去莲溪寺。
菊妈领着⽔上灯进院,一路走一路低声道,⽔滴,你最好还是少来这里。⽔上灯说,用你管?菊妈被呛得没话说。
⽔文正在书房,见菊妈领来⽔上灯,几乎是吃了一大惊,然后便奋兴不已,以极大的动喊着下人送茶倒⽔。以致睡得刚起的刘金荣踢踏着鞋过来看看出了什么事。刘金荣看到⽔上灯,脸⾊一垮,说你一大早来我家做什么?⽔上灯说,放心吧,不是来找你。刘金荣说,⽔文,脑子清楚点,你是有家室的人。不要被这些女妖精引勾。⽔文说,妈,你想到哪去了?说罢将刘金荣推出门。⽔上灯说,我说一句话就走。请你告诉我,陈仁厚到哪里去了?
⽔文笑了笑,笑中带着几丝诡谲。⽔文说,你知道仁厚在做什么事吗?他是抗⽇小组的人,正在执行暗杀汉奷的行动。因为前不久一连串的暗杀事件,⽇本人最近搜查得紧,我想他已经离开汉口上前线打⽇本人了。⽔上灯说,不会吧?如果他走,一定会告诉我一声的。⽔文奇怪道,他做的是秘密工作,怎么会去跟你说呢?说了组织会处理他。你不是见到过他们的组织处理红喜人的吗?何况你那里还有张晋生,仁厚怎么敢冒这个险?
⽔上灯一时被顶住,几乎说不出话来。⽔文说,像仁厚这样的人,命都不属于自己。他们不可能有自己的生活。他们那帮人,都是提着脑袋过⽇子,今天在这里,明天在那里,一切都听组织安排。家庭、亲人对于他们,都是拖累。⽔文的话说得意味深长。
回去的路上,⽔上灯想,恐怕是了。自己可能正是那个拖累,所以他才会坦然地把我给张晋生。既然如此,他走他来又何必要跟我说呢?想罢,心下便有着化解不开的怅然。
二
去莲溪寺烧香也是李翠一时起念。一天,陈一大说要请几个要客,让李翠以夫人名义去作陪。李翠拗不过,就去了。结果请的是几个⽇本人。李翠心里便十分不慡,次⽇一早叫了菊妈一起,说要去莲溪寺烧香。一则去去秽气,二则到菩萨面前认个罪。告诉菩萨她不知道是跟⽇本人吃饭。
一大清早,山子叫了马车,三个便一起过了江。莲溪寺在武昌蟠龙山,寺內只有尼姑。每次走进莲溪寺,只需闻得里面的气息、听到里面的木鱼,李翠便觉心內已然静下许多,这次也不例外。老尼说,心里晓得就好。心里晓得对面坐的不是人,那里就没有人。李翠顿然开朗。李翠和菊妈走出门,正上马车,突然不知从何处窜出三个⽇本人。⽇本人显见得是有些醉了,叫着花姑娘近了李翠。菊妈大叫着,山子还不救姨娘,说着便扑向⽇本人。山子拉了李翠一把上了车,菊妈叫道,还不快跑。马车夫这才醒了般,驾着马车一顿死跑。一直跑到晒湖边,见车后无人跟来,方停了下来。
李翠已经瘫软在车上,直到马车停下,才晓得哭。山子说,怎么办,要不要等菊妈?李翠哭道,要等。一定要等。马车夫说,那是⽇本人呀。再等的话,到码头天就黑了,两位今天怕会回不去。老婆在家病着,我得赶回去给她抓药。要不我先放下两位,你们另外叫车。山子便说,姨娘,真要是放下我们,这地方我们怕也难得找到车。还是先到码头吧?李翠亦无奈,只好点点头。
到码头时,天已微黑,最后一班渡船行将过江。山子架着已经哭得脫力的李翠,上了船。这夜一,李翠噩梦连连,不时连哭带嚎。惊得一家人无法⼊眠。第二天⽔文便让山子叫来陈一大,让陈一大把李翠接到他的住所。陈一大有小汽车,山子便和他一起乘轮渡抵武昌,一下船便见码头旁边一间屋子的墙下围了一堆人。一个⻩包车夫在跟旁人说,这个女人昨晚上就躺在这里,已经哭了一整夜。真可怜呀。
山子忙拨开人群过去看,却见趴在地上哭泣的人是菊妈。她⾐衫褴褛,浑⾝⾎迹斑斑,头脸都肿着。若不是特别悉,山子本就认不出人来。山子不由大叫一声:菊妈!
陈一大闻之亦赶紧上前。见菊妈已经奄奄一息的样子,知道这个女人一定惨遭辱凌。他脫下所穿长衫,替她遮盖。嘴里说,恐怕要赶紧送医院。菊妈一字一句道,送我回家。
汉口这边的码头,陈一大的汽车已走,山子叫了马车回家。山子便问菊妈有没有被⽇本人抓住。菊妈哭道,三个⽇本人呀。都喝了酒,拖到路边⾰堆里就轮着来呀,还有行人在路上走,他们也不管。这叫我怎么活下去。我男人死后,我替他守寡一辈子。却让这种畜生蹋糟我。我怎么还有脸活呢?
山子从少年时代就在⽔家,得过不少菊妈的照料,眼下见她如此悲伤,便落泪。山子说,菊妈,你别这么想,能逃出命来就是运气。菊妈说,我宁愿他们把我杀了。想到痛处,便又放声哭泣,哭得晕过去。
山子把菊妈背进院。家里女佣已辞得只剩下厨房的一个老妈子。山子便叫了老妈子过来为菊妈洗⾝换⾐。李翠闻讯忙过来,抱着菊妈便是一场大哭。刘金荣也赶了来,也痛骂⽇本人。但看到厨房老妈子端⽔来要为菊妈洗⾝,脸一垮,便说,这是你⼲的事吗?弄脏了手,你怎么做饭。李翠忙说,我来洗。刘金荣说,你不打算打理茶园了吗?你若沾了秽气,难道想带到茶园去?那可是我⽔家祖传的家业。李翠也一下子呆愣住。
刘金荣走到菊妈跟前,用手绢捂着嘴说,菊妈你不要怪我心狠,你一⾝秽气,我⽔家没这个胆留下你。李翠吓得魂飞魄散,她立即向刘金荣一跪,说太太,菊妈是为了救我,才被⽇本人害的。请你放过她吧,菊妈在⽔家做了一辈子,你叫她往哪里去呢?刘金荣说,我可管不着。我只能管我⽔家宅院安宁没事。万一邻居知道,个个指点我们脊背,我们家还受不起。
正在五福茶园打理的⽔文,听到李翠赶过来的求请,又获知他⺟亲的态度,便说这事得听他⺟亲的。茶园的生意也一天不如一天,家里的确不能再有意外。菊妈这样,虽然让人同情,但他也没有办法。⽔文说,⽔家毕竟不是慈善的地方。辞退一个佣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多给她一点钱吧。说着,从柜台上拿了一叠钱,给李翠。
李翠无功而返,再见菊妈,除了哭,便无话说。菊妈心里痛彻,坚决地让山子把她扶出门外。山子眼圈通红,嘴抖了半天想说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来。李翠代菊妈把她的⾐物清了一清,把钱悄悄塞进去。
过来一个⻩包车,菊妈说我不晓得哪里可以住。⻩包车夫说,前面小河边有个车马店,⽇本人来后,人都跑了,现在空着。就几个讨饭的小孩晚上在那里过夜。要不先去那里?
⻩包车一路小跑,一会儿就见到了小河。拐了几个弯,房屋渐少,菜园渐多。已是城区和郊区的界处,于是看到了空在那里的车马店。车马店里一个大铺空着,満是灰土,山子拍了几下,让菊妈躺了上去。菊妈艰难道,山子,你去替我把⽔上灯找来。山子说,她怎么肯来?菊妈说,她是我表弟养大的。你跟她说我有重要事告诉她,她一定会来。山子说,可是我不晓得怎么找到她。菊妈说,去问陈一大。山子。我不见到她,死不瞑目。
太几乎落了山,山子终于找到⽔上灯。
⽔上灯记得这个人的样子。甚至记得他叫山子。童年的记忆因这张脸而浮出心头。⽔上灯没让他进屋,冷冷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山子说,不是我找你,是菊妈有重要的事跟你讲。菊妈说,她见不到你,死不瞑目。⽔上灯说,什么意思?山子没好气道,她叫三个⽇本人蹋糟了,快死啦。说罢转⾝即走。
⽔上灯有些傻眼了。心里忽地冒出一阵剧烈的痛,自己的心却仿佛被别人的铁锤在烈猛击打,一下一下。节奏越来越快。她顿了几秒,追上去,大声道,她在哪里?山子说,要去就跟我走,不去就拉倒。
⽔上灯叫了马车,一路小跑,渐见郊区。⽔上灯疑惑,说你不会是⽔武派来整我的吧?山子大声道,⽔武少爷没这个心思。你以为你有多了不起呀。⽔上灯冷言道,看来⽔家的佣人个个都不是一般的人。
山子有些烦⽔上灯。这个烦来自他在她小时候揍过她,也几次痛打过她⽗亲杨二堂。他山子手上有着她家的⾎。进了车马店,山子说,菊妈,我得先回。晚上我给你送吃的来。菊妈说,山子谢谢你,你不用来了。
⽔上灯站在边。淡淡地说,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天黑前,我得回家。
菊妈哭了起来,说我晓得你恨我。可是⽔滴,你误会了,你不是我的女儿。我结婚几天,男人就死了。我没有儿女,你小的时候,我拿你当女儿看。那是因为你是我亲手抱到杨家去的。我见你可怜,为保你一条小命,才送你去那里。今天我要告诉你,你的爹妈是谁。
于是,在菊妈断续的讲述中,二十年前那个舂天的往事,一一展示在了⽔上灯面前。她出生的哭泣;她⽗亲的惨死;她大妈的噩梦;她⺟亲的跪求;她哥哥的冷漠;她⺟亲的选择;菊妈的谎言;大雨和雷声;故事的结束她已经到了杨家。每一个片断都刺伤着⽔上灯。她在这个故事中遍体鳞伤。
⽔上灯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体。对菊妈的话,她深信不疑。因她想起自己见到李翠时奇异的感觉,想起看到照片上的⽗亲心里竟有温暖,想起跟⽔文说话时,虽然有恨,却也会蓦地生出依赖之心。一直以来伤害她的人,竟是她自己的家人。而她的亲人,却全都是她最深重的仇人。
⽔上灯情不自噤抱着菊妈放声大哭。小时候她最喜扑⼊这个人的怀抱,最喜这个人的到来,最喜吃这个人带来的东西,最喜听这个人说长道短。而现在这个人却正处于苟延残之中,甚至一直以来都忍受着她施予的仇恨。
⽔上灯一边哭,一边说,菊妈,对不起。菊妈说,你连自己的爹娘是什么人都不晓得。所以我死之前一定要让你明⽩。⽔上灯说,为什么要说死?菊妈悲哀道,我浑⾝都脏透了。这世上不会容我。我活着会比死难过。⽔上灯说,不要!菊妈,往后你跟我一起过。我拿你当我的亲妈。⽔家那边我是一个人也不会认的。菊妈说,你要可怜你妈,她是没办法。⽔上灯说,可是在我一个月大的时候,她怎么不可怜我?菊妈,我们先不说这些。我去找马车,我们一起回家。我保证你有好⽇子过。菊妈的脸上露出微笑,她点了点头。
⽔上灯跑了很远,总算找到了马车。她想,好了,以后我可以有菊妈跟我搭伴生活了。我总算也有了亲人。她是我真正的亲人。
当马车停到了车马店门口,却只见几个乞丐般的小孩站在门口围观,⽔上灯拨开孩子,急忙进屋,嘴上喊着,菊妈,我来了。我们马上走。
眼前场景却令她惊愕万分:菊妈已经吊在了车马店的梁上。⽔上灯眼前一黑,腿双一屈,不由跪在了她的面前。
三
⽔上灯把菊妈葬在了杨二堂的墓边。⻩孝河的⽔散发着淡淡的臭气。当风把纸钱的粉屑吹得到处都是时,⽔上灯觉得自己心里的痛似乎超过以往任何时候。她想,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难怪她对⽔家有着解脫不了的仇恨。这仇恨还不仅仅是跟⽔武打架,还不仅仅是⽗亲的死亡。这仇恨是与生俱来的,是前世就埋下的种子,她一来世就开始发芽,现在已经长成了一棵树。这棵大树伸展着枝桠,在暗夜里露出狰狞的面目。
⽔上灯就这样坐在菊妈坟前呆想。她的心仿佛被绝望和愤怒的火焰燃烧成灰。那些决定她命运的人,那些抛弃她的人,全都道貌岸然地享受着他们的富贵,却将她一个婴儿抛进苦难的深渊,让她受尽人世的煎熬。⾎缘亲情,原来不过如此。和他们比,躺在这里、爱过她养过她呵护过她却与她毫无⾎亲关系的杨二堂又是多么善良。
李翠去祭拜菊妈,令她吃了一惊的是,菊妈的坟头坐着的人竟是⽔上灯。她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
⽔上灯抬头看见李翠,一时间中百感集。⽔上灯用狠狠的目光盯着李翠,直盯得李翠⽑骨悚然。李翠说,你怎么会祭拜她?⽔上灯指了下杨二堂的墓,说她是我⽗亲的表姐,可以了吗?李翠依然疑惑,说可是菊妈为什么从来没有提过呢?而且你到我家时,菊妈也装作不认识你。⽔上灯大声道,我爸爸是下河的。菊妈不肯说这层关系,是怕你们⽔家嫌她脏!你问够了吧。
⽔上灯说罢,掉头而去。山子同李翠一起望着⽔上灯远去,他突然说,姨娘,这个⽔上灯跟你嫁给老爷时好像,连走路都像。
李翠心里烈猛地跳动起来。她颤抖着问,山子,你告诉我,当初你是怎么把宝宝送走的。山子说,到现在不敢瞒姨娘了,我没去送,是菊妈替我去的。她说她去买药,顺便送过去。李翠惊道,真的吗?是菊妈去送的?她会不会把孩子送给了她的表弟?你帮我去问问这个⽔上灯的生辰八字好不好?
李翠腿双一软,跪在了菊妈坟前。她放声大哭。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哭的是什么。是菊妈的死还是为自己失去的女儿。她只觉得口又闷又痛,必得用一场滔天的大哭才能缓解。
李翠突然想到⽔上灯的⺟亲是玫瑰红的姐姐。于是她直接就奔去肖府。对玫瑰红将她去莲溪寺的事说了一遍,李翠说,我心里痛得厉害,我嫁到⽔家,只有菊妈什么事都为我着想,这回又救我,她的死都是我害的。
玫瑰红劝了又劝,李翠方平静下来。甫一揩⼲眼泪,便想起更重要的事。于是说,珍珠,你姐姐的那个女儿,就是⽔上灯,是哪年哪月生的?玫瑰红说,不知道。不过,她好像不是慧如姐的亲生女儿。有什么事?李翠说,今天我在菊妈坟前遇到她了,她眼睛哭得红红的。而且,我女儿…李翠说到这里,眼泪不噤又流下来,送她出去的人就是菊妈。你说,她会不会把我女儿送到你姐姐家?菊妈的表弟就是你姐夫杨二堂。玫瑰红怔了一下,说你这一说,也有可能哦。她小时候,名字叫⽔滴。李翠更加动,说真的吗?她叫⽔滴?这名字会不会是菊妈取的?因为那天下雨,我说这孩子的命就像一滴⽔,刚落下,就得⼲。玫瑰红说,哦,有这事?李翠说,珍珠,你得帮我。我想认回她来。你一定要帮我。
玫瑰红想了又想,方说,翠姐,你得冷静一下。如果被你家大太太晓得了,⽔家但凡出一点事,全都会赖你头上。你刚过上像样的⽇子,难道又去自找⿇烦把它毁了?再说了,你想认,她想不想呢?叫我看,这丫头心狠手辣,心机又深,没一点像你。如果她知道你是她的亲妈,她会认你?她不恨死你才怪。结果呢,你哪头都没落着。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玫瑰红的一番话,倒真叫李翠安静了下来。她想起⽔上灯仇恨的目光,心里一动,莫非菊妈让山子心急火燎地找⽔上灯,就是想在自己死前把这件事告诉她?不然她怎么会用那样的眼光看着我?
这么一想,李翠的心便有点冷。她长叹一口气,说你说的也是。
⽔上灯离开菊妈的坟地,几乎是一路奔跑。在梦里,她经常有这样的奔跑,被一个看不见脸面的人追赶,一直追得她走投无路。而此一刻,她恍然不知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在实真的人生里。她跑得头发散,气不匀,终于她把自己跑得没了气力。
乐园边的南洋大楼旁有家小酒馆,⽔上灯便走了进去。酒馆很冷清,⽔上灯点了饭菜,又要了酒。几乎没有喝过酒的⽔上灯,只几小杯,便将自己喝醉倒。饭菜一口没吃,人便趴在了桌上。酒馆的老板是戏,⽔上灯进门时便认出了她,让伙计去乐园找找人,好把她送回去。伙计恰遇陈一大和⽔文,两人去了小酒馆,⽔文只道⽔上灯因为陈仁厚的缘故,便跟陈一大说,我们改天再吃饭,我把她送回家吧。陈一大眼神有点狡黠,说我知道大少爷喜她。男人嘛,对漂亮女人总是容易有好感的,更何况⽔上灯这样的红角。⽔文默然不语。陈一便大叫了他的小车过来,说送⽔少爷到翠姨的房子。他转过头,将一把钥匙递给⽔文,然后说这样如何?⽔文低声道,听你的安排吧。
小车在街上穿行。路边走着零零落落的行人。正是中午,光有点亮。⽔文想起有一天他在街上看着⽔上灯行走的事。那时的他曾经悄然跟在她的⾝后,欣赏和嫉妒燃烧着他的心。而现在,他的手臂紧紧地揽着⽔上灯,她的脸红红的,眉头紧蹙着,纤小的头无力地靠在他的肩上。他的心狂跳不已。他想,我是不是真的要用这样的方式才能得到她?
他掏出钥匙打开门。将⽔上灯放在上。然后自己在沿边坐了下来,伏下⾝,在她的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气息令他的头发晕。他试着解她的⾐扣时,突然听到醉着的⽔上灯阵阵呜咽。这声音让⽔文清醒。他想,她已经吃过太多的苦了。而且已经在开始化解他们之间的仇恨,如果他这样欺负她,只能使他们终生成为仇人。他不能这么做。他是君子,不能图自己的一时之快而成为小人。
⽔上灯再次发出呜咽。声音痛楚而凄凉。⽔文弯下拨了拨她,然后问,要不要喝点⽔?⽔上灯突然就伏在他的腿上痛哭不已。那种哭声夹杂着无限的悲痛甚至绝望,令⽔文心惊。⽔文想,难道只是为了仁厚么?
天已然黑透,⽔上灯醒了过来。她突然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之地,并且躺在一张陌生的上。她顿时惊吓地跳了下来。⽔上灯双脚落地,却见她面前站着的人是⽔文,她的心一阵紧缩。
⽔文说,你醒了?你在酒馆喝醉了,我没你家钥匙,所以只好送你来这里。⽔上灯厉声道,你对我做了什么?⽔文说,你看你⾐服穿得好好的。我什么都没做。坦⽩地说,我很喜你,每次见到你心里都会有很特别的感情,但我不会欺负你。我知道仁厚不在,你很痛苦。但是我可以照顾你。⽔上灯说,你无聊。⽔文说,而且我还知道你并不爱张晋生。他这样的情场⾼手,跟你也只是玩玩而已。而我对你是一片真心。
⽔上灯用更大的声音喊了一句,你无聊!然后拉开门,快步而去。走到街上,她的心还扑扑地跳着。⽔上灯想,天啦,差一点就出大事了。
四
回到家,趴在上,⽔上灯瘫软得一动不想动。天黑得厉害,从窗口,能看到路灯散发出的淡淡光芒。⽔上灯想,你这个混账,你居然想打我的主意。为了你⺟亲的狗庇噩梦,为了你⽔家的狗庇安宁,你居然责令你⽗亲的子抛弃女儿。而这个人是你的亲妹妹,只有一个月大的亲妹妹。你这样的冷⾎,这样的杀手,你有什么资格与人谈真心,有什么资格与人谈爱。总有一天,你要遭到报应。你们不是把你们认定的秽气抛弃了吗?你们同样不得安宁。
次⽇一早,⽔文便拎了⽔果篮前来谢罪。他请⽔上灯原谅他的唐突,说他讲那些话是对⽔上灯的不敬,但他的确是因情之故,他看到她就心跳不止,平常亦时时刻刻都记挂着她。⽔上灯没有留他小坐一分钟,她冲动地喊叫着,将他赶走。⽔果篮亦被⽔上灯扔了,出去。
这天的夜半,⽔上灯突然在瞬间做了一个决定。她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决定是对是错,但她想,无论对错,她只能这样了。
张晋生终于出差回来。他拿着在外边买的丝绸和⾐裙来看⽔上灯。⽔上灯突然说,你想娶我吗?
张晋生说,不是说要等到你红透吗?你不演戏,又哪有机会让你红透?我都等得心凉了。⽔上灯说,我是问真的。我不想一个人过下去了。张晋生说,现在?⽔上灯说,是,现在,越快越好。张晋生犹豫了一下,说现在局势这样坏,我怕不能给你定安的生活。⽔上灯说,难道你并不想娶我?真像人家说的,只是跟我们戏子玩玩而已?张晋生忙说,我当然愿意娶你。只是你这次决定得这样突然,我一时不敢相信。⽔上灯说,既然你愿意,那我们就结婚吧。张晋生半天方走到她的跟前,捧起她的脸,见⽔上灯并未像以前那样躲避,便将自己的凑上去,狠狠地在她的上吻亲起来。奋兴道,真好呵。我们结婚,但你不要后悔。⽔上灯说,我不后悔。
张晋生很快把喜帖拿了回来,上面烫着金,⽔上灯拿在手上,心如⿇。陈仁厚的影子不时⼲扰着她。⼲扰她的还有他的气息他的声音和他温暖的怀抱。⽔上灯想,你在哪里?你为什么可以消失这么久?你不来看看我,也不给我你的消息,你的怀里是不是已有别的女人?或者你另有大志?是了,我是你的拖累。你已经把我给了别的男人。你本没有打算让我回来。事到如今,我能怎么办?
⽔上灯想得心里悲哀,双泪长流。可是眼前的生活,她还得面对。稍加穿戴,她下楼叫了车夫,径直去到五福茶园。
⽔文正无精打采地呆在茶园待客。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对⽔上灯的表⽩,深深地伤害了她。他只觉得⽔上灯望着他的眼光突然变得非常奇怪。已经消解掉的仇恨,仿佛又重生新长了出来,而且似乎更深更重。甚至不仅仅只是仇恨,还有其他。难道,她对我也有感情?她恨我是因为我有了家室?⽔文突然冒出如此念头。为这念头,他竟是有几分动。
伙计过来说,汉剧名角⽔上灯来茶园了。⽔文几乎是跳了起来。他喜不自噤,忙不迭地了她上雅座,又叫伙计过来为⽔上灯泡茶,亲自待说,拿店里上等茶叶,要用新送来的⽟泉寺的⽔。
伙计一走,⽔上灯说,别这么客气。我是来谢你的。一谢你在我喝醉的时候,照顾我。二谢你没有趁我酒醉不醒欺负我。⽔文说,这是应该的。不管怎么说,我们也算是朋友,对不对?⽔上灯淡淡一笑,说你这么讲,也对吧。过几天,是我的大喜,今天我特来送喜帖,请你届时大驾光临。
⽔文接过喜帖,脸⾊立即大变。立即说,婚姻大事,你怎么可以这么草率?我知道你并不爱这个人。⽔上灯说,婚姻有时候要的不是爱,而是安稳。⽔文说,你是不是因为要躲我才做这个决定?你不要这样。我保证不再胡说八道,我只用朋友的⾝份关心你和爱护你,好不好?⽔上灯说,以后这些让自己的丈夫来做,更可靠。⽔文说,那、那,仁厚呢?你不介意我说他吧?⽔上灯说,不介意。我本来跟他也没什么。他只是我的一个人而已,不然怎么他去到哪里我连音讯都不知道呢?⽔文说,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匆忙把自己嫁了,他真的配不上你。⽔上灯冷笑一声道,他不配,难道你配?我不嫁他,难道嫁给你做小?⽔文一下子被噎住。
伙计沏上了茶。⽔上灯从容地喝了几口,连称好茶。⽔文说,那就常来喝吧。⽔上灯说,嫁人后,出门随夫,他去哪里喝茶,我便去哪里。⽔文说,你不要太天真,以我对张晋生这种人的了解,他在老家不可能没有家室。
⽔上灯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磕,说他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我的婚姻与你无关。你家里放着老婆孩子,回去多心他们。⽔文脸⾊变得煞⽩,他说你居然敢对着我磕桌子。你以为我喜你就可以由你呵斥?你不把我放在眼里绝不会有好下场。⽔上灯说,你们⽔家人个个都威胁过我,你原是惟独一个对我尚有几分客气的,现在你也终于露真相了。好吧。你们全家都上吧,你看我怕不怕!
⽔上灯说罢拂袖而去。
⽔上灯的婚礼办得简简单单。张晋生说,⽇本人到处都是,弄得热闹,遭人嫉妒,不如悄悄地办。玫瑰红作为娘家人参加了婚礼。玫瑰红虽然是打扮俏丽,脸上的粉涂得比墙粉更厚,但却挡不住她的憔悴苍老,甚至她的神情亦木然呆滞。只是嘴上依然带着玫瑰刺。
玫瑰红说,我看到⽔滴就像看到了我的过去,而我的现在也就是⽔滴的将来。⽔上灯却笑了笑,说玫瑰有刺,终要凋谢,⽔上的灯却是航标灯,就算光照不大的时候,也总是有光。玫瑰红说,鬼火一样,那也叫光吗?船看见那光绕着走,行船走⽔人人都晓得,靠近那个光就有危险。⽔上灯说,就是独自闪亮,也比凋谢而变成泥土要好。便有客人笑,听你们这两大名角说话,倒像是看演戏听对⽩一样。张晋生便赶紧说,可不是,我天天看她们演戏哩。
夜晚,看着窗外星星闪闪的灯光,⽔上灯心有痛感。这个痛处只属于陈仁厚,⽔上灯想,你一句话不说,就跑得没有人影,你又凭什么呆在我心里不走掉?你走吧,从我心里走吧,永远不要进来。⽔上灯突然就泪流満面。
早上起来,张晋生用狐疑的眼光看着她,说你不是第一次?⽔上灯哀伤地笑了笑,说我在江湖班子跑戏时,被人強xx过,那个人七十岁了,你想要听我说那些过去的事吗?
⽔上灯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悲伤和痛楚惊住了张晋生,他伏下⾝,抱住⽔上灯,温柔地摸抚着她,然后说,对不起,⽔儿,我是个很俗的男人。如果我的话伤了你,你就狠狠地打我吧。
⽔上灯的眼泪流在张晋生的胳膊上。但她知道,这泪⽔,并非只是为她十四岁的辱凌,而更是为了她心里的另一个人。
有一天,张晋生又说有一批丝绸的货需要去核实一下,要出差。天气十分好,⽔上灯便穿了⾐裙准备下去走走。走出公寓,踏上马路,突然⽔文从对面斜揷过来。⽔文说,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见两个人。这牵涉到某件事的真相。⽔上灯疑惑着,但却同他前往。
按照⽔文的指点,⻩包车一直跑到了汉口火车站。在三德里的巷口,⽔文叫了停。⽔上灯跟在⽔文⾝后,穿越了几个里弄,在一家门口停了下来。⽔文敲了敲门,里面传出一个孩子悦的叫声:爸爸回来了!门随着声音打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仰头看着他们。孩子⾝后,紧跟着出来一个妇少,乡下女人的打扮,着一口外乡口音,说你们找谁?⽔文说,请问张晋生先生在不在?我们是他的老朋友。乡下女人说,他不在家,做生意去了。孩子亦大声道,爸爸说过几天就回来。
⽔上灯怔住了,她不管不顾地闯进了屋里。孩子和妇少跟在她的⾝后。⽔上灯进屋看到了梳妆桌上的照片。那是张三人照。张晋生抱着孩子和妇少并肩而坐。⽔上灯指着张晋生问妇少,他是你什么人?妇少说,是俺男人呀。⽔上灯说,他什么时候是你男人的?妇少指了指孩子,说是涨大⽔的那一年,我爹在⽔里救了他的爹娘,就把我说给他了。姐小,你怎么了?
⽔上灯浑⾝发抖,⽔文见势不妙,一把揽住她的肩,说她男人跟张先生长得好像,前两年跑了,她以为张先生是她男人。妇少松了一口气。⽔文忙将⽔上灯拉了出门。
⽔上灯叫了⻩包车,不顾⽔文,一路催着车夫朝长江边狂奔。车夫跑得一头汗,⽔上灯仍然嫌慢。车夫恼了,跑了一阵,回头说:姐小,长江边⽇本人封了路,到不了跟前的。姐小是不是想要跳河?⻩孝河也可以跳的。⽔上灯一怒,便叫了停车。
⽔上灯刚下车,后面紧跟着过来一辆⻩包车,车上跳下⽔文。他付了车费,然后对⽔上灯说,你不要这样。车夫悻悻道,有钱的女人跟男人一吵架就要跳河。我老婆要是这样,一百回也跳了。⽔文板下面孔,厉声道,你少废话。拿了钱还不快滚!
⽔上灯说。你为什么要带我去那里?⽔文说,我只想要你知道真相。⽔上灯说,我知道了又怎么样?难道你就很开心吗?⽔文说,我也谈不上开心。我只是觉得你太自以为是。以为对你好的男人真是全心全意地对你好。但事实并非如此。结果怎么样,还不是给人做了小?⽔上灯狠狠地盯着⽔文,说我做大还是做小是我的事,你别以为我会感你!我更加恨你。⽔文说,你怎么总像个刺猬一样呢?你到处扎人,自己一样会受伤。我这样是为你好!⽔上灯说,为我好?我见过那些为我好的人,到头来全都是为自己好。比方你,你想什么我还不知道吗?我告诉你,我就是沦落到窑子里去,我也不会跟你。你就死了心吧!⽔文气得脸发⽩,他大声道,好吧,你到窑子里去。你什么时候进窑子,我就什么时候把你赎出来。我就是倾家产也要把你赎出来。⽔上灯冷笑一声,说把自己扮演得像个情种,我倒是真想看你到时会不会倾家产。⽔上灯见一辆马车路过,冲跑过去,跳上马车扬长而去。
⽔上灯回到家,却见张晋生黑着脸坐在沙发上。⽔上灯进门将鞋一甩,也没理他。自己拖出箱子,一声不响地收拾行李。
张晋生走上前伸手就甩给了她一个巴掌,说你在这里安安稳稳地当你的太太,有什么不好?你到处跑什么?⽔上灯被打得眼冒金星,她大声叫道,你怎么可以这样骗我?张晋生说,我骗你什么?你那么想要结婚,我若说不结你肯吗?⽔上灯说,如果你告诉我你有家室,我怎么会嫁给你?张晋生说,所以我不能告诉你。我也有几年没见他们了。⽇本人来了,花园口决堤,到处都被淹了。他们能跑出命来,已是万幸,我能不管他们?⽔上灯说,那我呢?我算什么?张晋生说,我给你房子住,给你钱花,让你过好⽇子,小小心心地爱你,你觉得你是什么?⽔上灯说,我名正言顺地嫁给你张晋生,你却让我做小。在汉口,你让我有什么面目见人?张晋生说,你自己不说,谁知道你是小?⽔上灯说,我知道你知道呀!张晋生说,我张家在老家也是大户,我不可能娶一个戏子当正。就是我肯,我家祖宗还不肯哩。⽔上灯说,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张晋生说,你什么时候问过我?
张晋生的话令⽔上灯一时气结。她的确从来没有问过。突然⽔上灯想起陈仁厚的话,想起玫瑰红的话,想起⽔文的话。她想原来他们都能察觉出问题,只有我一个人无视。为什么我无视呢?是因为我太贪。我被他的甜言藌语和各种礼物所惑。这个错误,是我自己自找的。⽔上灯坐在窗前,陷于自己內心的混之中,无法自拔。
张晋生走到她跟前,说对不起,我不该打你。⽔上灯冷笑一声道,你打得对。不然我还不知道自己这么该打。张晋生说,你是我真心喜的人。所有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你,但我只有一个条件,不要去扰他们⺟子。他们不可能从你手上把我抢走。我只是养活他们而已。⽔上灯说,是吗?
这天夜里,张晋生待⽔上灯百般存温,但仍然阻止不了⽔上灯的连连噩梦。她梦见自己与人厮打。打倒一个又来一个。无休无止。当她筋疲力尽地躺倒在地时,方发现,和自己打的那些人,都是一个个的自己。她惶遽而醒,醒后觉得躺在自己⾝边的张晋生,原本是一个完全的陌生人。
五
肖锦富万没料到,连他坐的船也会遭此灭顶之灾。所幸炸弹落下时,⾝边人迅速地为他穿上了救生⾐。也没有看见其他人,他爬上了岸。重庆遥不可及,便在姊归住了下来。住了不⾜半年,便不小心把房东女儿的肚子弄大了,只好结婚生子,也不敢说自己是什么人。儿子已经満地跑路,肖锦富想想自己当年锦⾐⽟食的生活,便觉得在姊归这样的小地方过不下去。有一天,有人从汉口过来,说法租界內,人们照样花天酒地地过⽇子。赛马会也照样在举办。肖锦富一路风餐露宿,总算回到了汉口。
肖锦富原想在汉口休息一阵,再设法去港香,然后转道国美。结果到了汉口,回到他的深宅大院,却发现他的老婆玫瑰红没事一样,⽇子过得优悠自在。肖锦富有些惊讶,说你怎么这么舒服?投降⽇本人了?玫瑰红说,放庇,我跟⽇本人照面都没打过。只不过正好住在法租界,大门不出,谁晓得我还活着?
肖锦富陪着玫瑰红菗了几天鸦片,让浑⾝筋骨松弛下来,又悄悄地去堂会听了几场戏。有一个夜晚还让张晋生陪着,两人一起去华清街嫖了两个苏州妹。心里便觉得汉口非但不是地狱,而且跟天堂也差不多少,便决意留下不走了。
有一天,肖锦富见一年轻漂亮的女子进他的宅院。旗袍的长摆在腿两上一摆一摆,煞有风情。忙盯着眼睛细看,却见是⽔上灯。肖锦富热情道,⽔滴,是你呀,来看你姨?⽔上灯吃了一惊,说姨夫,你怎么回来了?是打过来的吗?肖锦富说,怎么打得过人家。船被炸翻了,我落⽔逃回来的。几年没见,你长成大姑娘了,比你姨当年还要标致。⽔上灯说,难得姨夫夸我。肖锦富说,你姨眼下正忙着菗大烟,⽔滴,还是你好,不菗不赌,长得是这般的⽔灵。说着肖锦富便贴近⽔上灯,伸手捏了下她的庇股。⽔上灯吓了一跳,说姨夫!肖锦富说,那有什么?我是男人,你是女人。要这样想才好。⽔上灯说,姨夫,我已经嫁给张晋生了,他要是晓得了,大家都难堪。肖锦富说,张晋生这小子,他得听我的。我们俩嫖一个女人是常有的事。我要他把你让给我几天,他肯定同意,就看你肯不肯。上的事,我比他強。我们俩比过的。⽔上灯満脸愠⾊,说你再这样,我要生气了。肖锦富笑道,没关系没关系,我最喜看女人生气。那个小样子,可真是好看。⽔滴,我的钱比张晋生多,你跟了我,就是跟了行银。怎么样?
⽔上灯不想跟他纠,索连玫瑰红也不去看了,掉头便出了院子。
回来想想觉得窝囊,便告诉了张晋生。张晋生一听便垮下了脸,说是不是你招惹他了?⽔上灯说,张晋生,你是不是太过分了。不要以为我离了你就活不下去。我给你当小,已经是在委屈我自己。你倒让我看你的脸⾊过⽇子。你不是有老婆孩子吗?你回你自己家好了,我也不稀罕你。说罢。一庇股坐在墙角,心痛得像有人在撕。料想不到婚姻生活竟是如此无趣,如此屈辱。
张晋生安抚着⽔上灯,待⽔上灯气平后,他却想着想着恼了火,冷下脸,说别的我都可以让他,但想沾我的⽔儿,那是做梦。
当晚肖锦富便约张晋生吃饭。去的是德明饭店。虽是亡国,但德明饭店里还是一片歌舞升平。⽔晶灯下,依然是长裙擦摩、杯盏轻叩。肖锦富说,晋生,你跟了我上十年,我叔叔虽然在重庆,但肖氏的家底你也是晓得的。我想送一间铺子给你。就是挨着火车站的⽪货店,你觉得怎么样?张晋生不动声⾊道,无端受礼,在下不敢。肖锦富说,当然不是无端。我想找你讨个人。⽔滴呀,这个尤物真是感无比。张晋生板下面孔,说她现在是我老婆。肖锦富笑道,她不过是一个做小的。你家里有老婆,把她送给我,你再找更年轻的不就是了?张晋生说,⽔儿是个钢子,你制服不了她的。肖锦富说,我就喜这样的女人。若像个棉花,你说东她就东,又有什么意思?张晋生沉默不语,半天才说,这么多年来长官对我也是有恩,我不答应倒显得过不去了。两天后,你挑个约会地点,我让她过来就是。肖锦富用脚跺跺地,说就这里,就在德明。我们也要有一点法国人的浪漫。晋生你对我的体贴,我不会忘。我叔叔一旦从重庆打回武汉,我肖某还会发迹,自然少不了你的好。
张晋生回家即跟⽔上灯说了此事。⽔上灯一听便发了炸。张晋生说,你发什么疯!我答是答应了他,可是我就非得按他的来吗?⽔上灯说那你怎么办?张晋生冷笑道,他不就是要个女人吗?我有他想要的人。
⽔上灯依然觉得委屈不堪。整晚,张晋生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那步子急促而沉重,直搅得⽔上灯心烦意。玫瑰红常说的话,鬼使神差一样回响在她的耳边。玫瑰红说,你跟我是一样的人。你的结果也会跟我的结果一样。她想,我放弃了陈仁厚就像玫瑰红放弃万叔一样?我嫁给张晋生就有如玫瑰红嫁给肖锦富一样?我若是如同玫瑰红一般,我又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岂不是一个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的人?难道这是我想要的生活?这么想着,心里便像被刺扎着,只要它在跳,怎么都是个痛。
两⽇后的下午,肖锦富依时到德明饭店。用钥匙打房开间,一股香⽔的芬芳立即从屋里飘出,径直钻进他的鼻孔。人未见,心便已醉。肖锦富掩门即说,宝贝,是不是等急了?屋里一个女人转⾝道,可不是吗?这么晚才来。那声音娇软无力,像是在空中飘浮着。
女人却并不是⽔上灯。她说叫银可可。从此德明饭店便成了肖锦富的温软乡。银可可像一瓶永远也喝不完的好酒,品一口,便通体舒适,醉意上头。肖锦富想,这女人还是点好。她们起来,真是让男人开心呀。
便是这天,两人从中午就在上混,一直到天擦黑,也不想爬起来。肖锦富便叫了酒菜,让服务生径直送到房间。门铃响起,肖锦富去开门,结果门一开,闯进来三四个男人。肖锦富定睛一看,是汉口著名的黑道老大贾屠夫,当年肖锦富还帮他买过支。上的银可可正全⾝⾚裸,裹在被中,浑⾝发抖。贾屠夫说,我不过出门半个月,你居然钻到别的男人的怀里。你道我出门做什么去了?打⽇本人!你他娘的却趁这个时候背叛我,你跟汉奷有什么差别?银可可哭道,大哥,你也晓得的,没有男人我活不下去。肖锦富紧张了,说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贾屠夫说,没你说话的份!你竟敢搞我的女人,你知道她叫什么?肖锦富说,不是叫银可可吗?贾屠夫说,银娃,你告诉他,你到底叫什么?银可可低声道,叫银娃。肖锦富傻眼了,贾屠夫一直与汉口名银娃姘居,汉口人差不多都晓得。贾屠夫说,我如果让你活着出了这个门,我贾屠夫今后在汉口还怎么混?要说你也值当,汉口多少人想睡银娃,全都没机会。你倒摊上了。所以今天你死也是一个值。
肖锦富还想说什么,贾屠夫头一摆,一个跟班上前,将肖锦富的鼻子一捏,下巴一掰,另一个跟班走过去,打开一个瓶子,将里面的汁朝肖锦富嘴里一灌。肖锦富満嘴⽩沫,惊恐地一指瓶子,说这是什么?贾屠夫说,这还用问?毒药呀。肖锦富吓得当即昏厥,之后便再也没有醒来。
贾屠夫转向银娃,说你是让人灌呢,还是自己喝。银娃便哭,说大哥,我再也不敢了。我保证往后专心侍候你一个人。贾屠夫朝他的跟班说,那就灌吧。
次⽇的报纸上赫然登出肖锦富和银娃的死讯。那天张晋生没回家,托人将报纸带给⽔上灯。⽔上灯读罢浑⾝打颤。她知道必是张晋生的一手作。她想,原来人真是不可貌相,而她本都不了解张晋生。他的狠和他的冷静,都⾜够吓人。她心里不觉満是悲哀。嫁给这样的人,岂不等于嫁给了狼吗?
几天后,张晋生回来了,先说孩子病了,他必须在那边照顾。见⽔上灯不动声⾊,又说看到报纸了?谁要是跟我过不去,就会是这样的下场。⽔儿,你也一样。乖乖听我的,一辈子有你的吃香喝辣。
⽔上灯淡然道,你不必威胁我。不就是个死吗?何必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我当我早就死了,我现在活的都是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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