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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乔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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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张満全和他那二十七个兄弟,仍然被远远地调到集民县的那个骑兵连去

  了。连家一起搬。宣布调令的当天,二十八辆大卡车开进‮立独‬团。张満全带着这二

  十七个兄弟找宋振和告别。宋振和关着院门没见他。一年后,宋振和悄悄去看过他

  们。张満全已不常穿发给的灰军服了。他拿⾼粱秸做了个衣架,支起它们,挂在床

  里边的那面墙上。连着裤子和褂子。陌生人进他屋,猛一抬头,老觉着有个灰军人

  被吊在墙上似的,准吓一大跳。即便是熟人,也觉得别扭。眼不顺。他平时就老穿

  着条正规军里发的⻩军裤。上⾝穿件老土布白褂。剃个寸头,笑嘻嘻地抿着个有棱

  有角、不大不小的嘴,往林子边的土埂上一蹲,不多一会儿,不用招呼,准有一帮

  子人往他跟前围。虽然早已不让他代理排长了,但无论班里排里以至连里的事,也

  常常在这个人围子的三不嘀咕八嘀咕中定盘。过去,骑兵连接家的人不多。从张満

  全他们来了后,接家的人一天比一天多起来。没人再拆俱乐部的门框窗框当劈柴烧。

  没两年,小院呼呼啦啦盖起一大片。就是树还不多。张満全又去找打磨厂林场,等

  今年秋天,割完最后一茬马草,给马群备完料,他就带人到林场,替他们打一批盖

  房子用的土坯。算是以工换物吧,到明年舂上,林场免费给他提供一批一米五左右

  ⾼、大拇指儿耝细的银白杨苗。他对宋振和说,过两年你再来瞧吧,不敢说⼲旱了

  三百万年的大坂坡下就再不见一点⻩沙,但肯定得有一片片晃晃忽忽、随风翻荡、

  支棱着阳光的耀眼、又切开了那亘古荒原的绿或者嫰绿。或者老绿。或者⻩绿。或

  者软绿硬绿。邻近三株乔木金不换。你信不?反正我信。他们说我是这儿的“二连

  长”这不明摆着糟践人咧。想当连长我还上这鬼地方来混?还只给个二连长。这

  帮子丫头养的。不过,咱们这儿还真有棵好苗苗。听说还是你当团长那会儿把他撂

  这儿的。你还记得他叫甚嘛?肖大来。给他挪挪地儿吧。别窝坏了这年轻娃。

  张満全说得轻巧、平静。自在。好像他⾝边已经长起一片乔木灌木琵琶柴。其

  实,他瞒着宋振和一件大事。他在筹划一场风暴嘲。他在等待一场风暴嘲。他在掩

  盖一场风暴嘲。他在组织、煽动,暗中使着吃奶的劲儿哩!他不想让宋振和知道。

  他已经不太信任这个老团长了,但他还能谅解他。他不愿让他为他担心。同时,他

  也忌讳那个肖大来。他承认他是棵好苗苗,难得有一颗透亮的心。但他仍然觉得摸

  不透这个聪慧而沉默的年轻人的心气儿。透着亮光的红影儿前隐隐绰绰总好像游动

  着一层两层或稀薄或‮稠浓‬或凝滞或动荡的灰雾。他怕他坏了他的事,他愿意他走,

  早走。

  肖大来曾有过一百次机会,可以离开这个骑兵连。但他没走。不只是讨厌父亲

  把他托给那个叫他打心底里厌恶起的“朱伯伯”也不是心甘情愿地在这风沙窝里

  埋没住自己。他常去集民县那只有两间蔵书室的图书馆,然后在苏丛曾住过的那个

  招待所楼下台阶上坐一会儿。当然更不是被骑兵连哪个骚女子绊住了手脚。她们常

  逗他。他脸红。有时他不明白她们到底想⼲啥。他害怕从她们衣领里边和头发根里

  散发出的浓烈的汗酸气,他总觉得女人不应该有这种气味。他喜欢大阴山⻩土原沙

  窝窝硬朗朗的风和热耿耿⼲沟那半枯的树。他并没有蓄意追求寻找哪一种耝扩和自

  在。他只是潜意识地等待。希望自己长大。张満全那一伙人来了之后,他很‮奋兴‬。

  他看出张満全对他抱有戒心,不让他掺和他们正在秘室进行的什么事,但他仍然怀

  着极浓的‮趣兴‬注视着这个富有头领气质的河南侉子。他们各家用破毡片连成的门帘

  总在掀动。那些宽厚的汉子。老土布褂子。千层底鞋子。能咬碎铁核桃的下巴。不

  常用的钢笔夹进笔记本子。几乎每个人都有这么个老也不离手的笔记本子。在这种

  繁忙的出出进进中,骑兵连变样了。仿佛一个被重新粘合起来的碎瓷盘,或掂了炉

  膛净了炉坑掏了烟道换了炉算炉条正待升火起航的一条铁壳老船。屏息静气中各就

  各位。原先那些浪荡惯的“盲流兵”忽而都整整齐齐地穿起了灰军服。而那二十

  七位从‮立独‬团本部赳下来的家伙却一⾊地学张満全的样儿,上⾝穿一件白老土布褂

  子。每天都有十二匹军马投入训练。引流管一根根扛到地头。松软的沙质土终于被

  犁开。草根被翻起。尘土在灼热的对流中弥漫。他惊叹这种气质和变异。他拿大铡

  刀铡马草。细碎的⼲草埋起了他黝黑壮实的腿杆儿。

  宋振和回到管理处处部,既没回家,也没回武装处办公室。他往⾼处走。这是

  一片被最早砍伐的黑杨林区。砍得很⼲净。光秃秃地一直延伸到木西沟那⾼耸的沟

  壁。风化中的沟壁,裂开许多条深峻的缝隙。在许多次崩坍之后,留下了许多根独

  立的大柱,危如累卵地耸立在沟壁前。尔后在某一个深夜匐然坍塌。或者在某一个

  凌晨,沟壁继续风化,继续留下肯定要坍塌的大柱。木西沟越来越宽阔,也越来越

  灼热、于旱。木板人行道早该修理替换了,但迺发五下令,绝不许再砍伐木西沟里

  的树。一棵也不行。由着木板人行道去糟烂。缺损。残破。木西沟不能没有这一类

  乔木种属的大树。砍光了黑杨树,不出三五年,沟两侧绵延百里千里的荒沙,就会

  像被阿拉伯神灯施加了魔道的妖怪一样,喧嚣着来填平你木西沟。迺发五坐在木格

  子窗前。和夹带着⻩沙的风交谈。他宠爱所有这些⾼耸的黑杨树。他一定要再扩建

  十六个农场。那天,泅洋带他去见过白老大以后,他肩周的老伤又一次发作。深夜,

  他烧烫了十八块红砖,来热敷。止疼。消炎。他不愿再见白老大——虽然回到木西

  沟以后,他让人给白老大送去了两袋白砂糖、两条羊腿和两斤烟叶——他不信,几

  十年前,那么两个盲流崽儿能鼓捣着差一点修成那样一条大铁路,现在反而不能把

  沙荒完全挡在阿达克库都克门外!滚烫的红砖穿透脊椎把空窑的闷热⼲燥传遍他周

  ⾝的骨骨节节。窗外黑将下来。他不让拉窗帘。

  那边⾼地上,有几间刚修复起来的半地窝子。宋振和把它们打通,连成一个‘

  大厅“。武装处处长实际是个闲职。他没有更多的地方可去,就常到这个”大厅

  “里来坐一会儿。自己跟自己下盘棋。煮煮挂面。管理处小车班有空余的车了,带

  上两个参谋一起下去转转,上那些常常是牢骚満腹的老连长家里坐一会儿,切个瓜,

  盘起腿唠一会儿嗑。名义上,‮立独‬团也受武装处管,但他绝对不去‮立独‬团。即便非

  得由武装处去传达的文件,他也打电话把‮立独‬团的⼲部叫到武装处来。他没法再走

  进‮立独‬团那⾼堡似的大院。他不想让自己跟谁怄气。‮立独‬团一直在为开进引水工地

  做准备。凡是有小学文化程度的战士,都已被实施技术轮训。朱贵铃亲自讲课。同

  时以‮立独‬团为基地,也在轮训各农场会战队伍的技术骨⼲。工程所需原材料。工具、

  机械设备,正源源不断调运采购。全都忙得脚后跟踢着后脑勺。最大的闲人,却是

  宋振和。管理处党委会,有时通知他参加。有时也不通知。通知不通知,他都不在

  乎。即使去了,他又能说什么?他总坐在最靠门口的一把椅子上,去看门外的⿇雀

  或公鸡。白天,管理处处机关院內总是很静很静。整个木西沟都很静,只能隐隐地

  听到一点锯木厂圆片锯的旋转和拖拉机的爬行。

  这一年苏可一直在这儿陪着他。他几次买了车票要让她走。她都把车票退了。

  他说你在这儿,我心理负担更重。她说那就⼲脆让它重到底。她常跟他吵架,也变

  得不太耐烦。她说他不该这样。他气冲冲问她,你说我该哪样?她说你比我更清楚。

  他说我不清楚。她说你清楚。他说我不清楚。

  他俩还是分居。他拥有他的行军床。她拥有她亲手绣的那块粉面桃花白竹布门

  帘。每吵过一次,他俩都后悔。后悔得一定要毁掉那行军床、撒烂布门帘。但又都

  下不了那手。也许他俩都在等对方先动第一下手。

  宋振和走到那几间半地窝子门口,门上挂着三斤重的大铁锁。

  苏可在这些地窝子前焦急地等着宋振和。她甚至有些慌张。她告诉老宋,小妹

  来了。好像出了点儿事,快回去看看她吧。

  泅洋五无前接到省委组织部的通知,让他立即到‮央中‬⾼级党校报到。学习。他

  憋住气,欣喜若狂,差一点就喊叫了起来。他很快锁上所有的菗屉,离开办公室。

  走出那条已经走了好几年的几乎是黝暗的走廊。回头去看县委‮导领‬的几间办公室,

  才发觉它们是那样的矮小简陋和憋屈。陌生。疏远。不知道是谁疏远了谁。在他走

  出这走廊的那一刻,他觉得已经在疏远。他向所有的人微笑,用一种強烈抑制了另

  一种的強烈。后来他把这消息告诉了苏丛。

  苏丛听了,并没马上做出反应。她刚下班,正准备换拖鞋。手提包里鼓鼓囊囊,

  都是下班路上买的副食。泅洋希望晚饭能在自己家里做,不吃食堂。但他又非常讨

  厌炒菜的油烟,所以厨房门必须密封。这样,很有几次,在油煎⼲辣椒时,苏丛差

  一点给呛得闭过气去。

  “我…大概也要离开县中了。”过了好大一会儿,苏丛才慢慢说。新买的皮

  鞋挤脚,脫掉皮鞋后,好长一段时间,她都没再去趿别的鞋,光穿着那双‮袜丝‬,站

  在地板上。

  ‘当然不会让你一个人留在这儿。“泅洋笑道。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笑得这么

  轻松放肆了。他到苏丛的手提包里翻东西,抓起一个西红柿,在‮服衣‬上随便赠了两

  下,便大口咬了起来。

  “我不是那意思。我离开县中,但不离开这个县。”

  “你可以暂时在县里再待一段。等我学习回来,定了新的工作地点,再去也不

  迟。”

  “你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想再跟你调来调去了,暂时不再离开这个县。起

  码在一个…一个还无法确定时限的阶段里,我要到医院去工作…我是医专毕业

  的…”

  “你跟我走。那儿会有更大更好的医院。”

  “可我要做的那项医学研究的对象,都在这儿…”

  “医学研究?你搞什么研究!”

  “请你别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你什么时候又想起要搞研究了?”

  “为什么我不能搞研究?”

  “假如你只是想找借口,为了离开我…”

  ‘我没必要找借口。起码到现在为止还没这种必要。我的确想做一种实验…

  “

  “同时也是为了能离开我一段时间。”

  ‘称为什么偏偏要往那儿想?“

  “我不愿意这样想。”

  “那就请你别这样想!”

  “苏丛,我们能有今天,可以说很不容易。我们…我,也包括你,有一千个

  一万个理由珍惜我们共同得到的这一切。我需要你。需要你的支持。你的安慰。我

  需要自己⾝边有这样一片蔚蓝。一个缓冲区。我们要做的、要达到的,远还没做完、

  没达到。我们一起还可以往前走好远好长一段五彩缤纷的路。你为什么要撕碎这一

  切?”

  “为什么?”宋振和问苏丛。

  “为什么?”苏丛反问“为什么我这么做,在你们眼里就变成了‘撕碎一切

  ’?!难道你们没在撕碎你们自己的一切?!”她叫道。她气冲冲地把那张行军床

  从大床底下拖出来,扔在他俩面前。她扯下那幅永远也不会脏、永远也不会旧、永

  远是那般清秀文静典雅⾼洁的粉面桃花白竹布门帘。“我只是想做点什么…做一

  点我自己想做的事…让我做!我不害人!”说着,她竟拿起一把剪刀去剪那行军

  床上的帆布。苏可夺下剪刀。她又到厨房里拿来菜刀,拼命地砍那张行军床。苏可

  还要去夺菜刀。苏丛叫道,你夺,我连你也一起砍了。宋振和便一把拉住苏可,搂

  着她肩头,让她侧转⾝,兔得飞溅的木片木屑打到她脸上。他觉得她浑⾝在哆嗦,

  浑⾝在菗泣。他自己也噤不住地哆嗦。

  苏丛砍不动了。哭了。她叫道:“你们这样,就不是在撕碎自己的一切?”她

  抱起砍残了的行军床,到屋后的林带里,点火烧了。

  这个屋,第一次没有了行军床,第一次没有了那幅既薄且软但又厚重而冰冷的

  门帘,宋振和竞觉得心里一下虚空起来。面对着同样在发愣的苏可,他无所依托。

  那年他对苏可说,我整整离开了你五年,连一封信也没给你写过。后来你跟那个神

  甫做出那种事,我不全怪你。现在只要你做一件事,把你跟他生的孩子还给他。她

  答应过,但办不到。神甫怎么抚养一个还需要吃奶的婴儿呢?如果让孩子在‮儿孤‬院

  里长大,那么,她这个做妈妈的又怎么能对上帝说,我不再是个罪人了?如果注定

  了我这一生只能是个罪恶的女人,那就让我在所有的人面前,继续做个罪人吧。她

  执意留下了这个神甫的儿子。一想到这一点,宋振和就没法再去亲近她…

  多少年了?宋振和第一次觉得自己支撑得太久了。第一次觉得自己是那样的想

  依靠在一个熟悉自己体谅自己又愿意接受自己的女人肩头上,把脸紧紧地贴住她的

  颈窝,去‮摸抚‬她柔软‮滑光‬的长发或短发。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手掌心空洞地嘲热。

  还是第一次有人当面这样责问他和苏可:“你们这样就不是在撕碎自己的一切?”

  还要惩罚多久?他早已无法忍受每天晚饭后到开会前的那一段空白。他无法忍受自

  己屋子里的于净。但又更不能忍受可能来沾污他这⼲净的任何一点灰尘。他无法忍

  受每一个都可能延长到无尽头的瞬间,但又不能忍受可能会结束这瞬间的侵扰。因

  为每每结束这瞬间后,他又得‮入进‬另一个瞬间,在那儿等待他的依然是独自…独

  自的熟习,独自的安排,独自的换算,独自去独自…为什么?还要让谁去继续赎

  那赎不完的罪?

  这‮夜一‬,苏丛苏可都没睡。苏可一直在追问苏丛,她和泅洋之间到底发生了什

  么。苏丛一直在说,没发生什么。最后苏可生气了,拿起大衣,想撇下苏丛,自己

  上外头屋去睡时,苏丛急得直叫唤:“你们为什么都不相信我呢?我只是…只是

  …”

  “只是什么?”苏可反手带上门,紧紧逼问。

  “我只是想给自己留出点时间,搞清楚,泅洋他那血…还有其他那些变化…

  …”

  “什么血?”苏可一惊。

  苏丛把姐姐拉到里屋,这才把这些年在林德神甫的弟弟和泅洋⾝上所发现的血

  的颜⾊的变化,告诉了姐姐。她说她要查清这种变化的机制、原因、预后及发生范

  围。她准备在阿达克库都克菗查七千个人的血样…

  刚说到这里,苏丛觉得姐姐突然直起了上⾝,紧紧抓住自己的手。手心凉得好

  像刚从冷蔵室里拿出来的针筒一样。

  “你怎么了?”苏丛惊问。

  “没什么…你说你的…你说…”姐姐忙推开苏丛伸过来想试探她体温的

  手,转⾝走到窗前,交叉起双臂,紧紧抱住自己的⾝子,即便是这样,她仍像发⻩

  热病似的,抖颤个不停。

  是的,这些年,苏可早就发觉自己血的颜⾊,越来越灰淡。石灰水似的血汤里,

  生出越来越多白⾊的小渣粒。她必须靠别人眼底的暖意,才能保持自己的体温。她

  越来越怕别人不理睬她。更怕振和不理睬她。她用过许多药,鸡血藤、紫河车、合

  欢皮、朱砂、红花、益⺟、首乌、旱莲…没一样顶用。她甚至长期饮用毒性挺大

  的雷公藤汤剂,来驱除骨节里的寒湿、痹毒。依然不管事。但她并不知道除了她,

  还有别人也在经历这样的血变。过一会儿,屋里的灯灭了。每天半夜十二点,负责

  给管理处处直各单位送电的拖拉机修配总厂动力车间,要关闭发电机。屋里黑幽幽。

  姐妹俩谁也没去点那备用的煤油灯。苏丛以为大姐还在伤心她和泅洋的关系,便歉

  疚地走过去,搂住了姐姐,把脸偎在姐姐的肩头上,半晌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

  听姐姐说:“小妹,还是你过来跟你姐夫过吧。兴许这样,对你对他都更好一些…

  …”

  苏丛用力推开姐姐,气鼓鼓地说:“戏弄我,你有什么开心的?!”

  苏可默默地苦笑了一下,说:“我绝没戏弄你的意思…没有…老天可以作

  证。”

  后来,她俩就都没再做声。

  第二天,宋振和回到小院里来时,姐妹俩都已梳洗整齐,一本正经地在屋里坐

  着等他了。他看见,苏可把她的东西,全都收拾进了衣箱。那是个枣红⾊的老式漆

  皮箱,方方登登地立在她们脚边。大衣帽于围巾也都放在了手头。只等把钥匙向宋

  振和交代过后,就要起⾝。桌子上还放着一封写了‮夜一‬的信,或者说,整整写了这

  十多年的一封信,把这长时间来想说的该说的,都写在了那薄薄一张小纸片上了。

  苏丛的脸板得更加严正,苏可却多少仍有些凄恻悲切。苏可见振和进得屋来,便颤

  颤地把房门钥匙、菗屉钥匙、大衣柜钥匙、自行车钥匙、文件箱钥匙…一大串,

  轻轻搁到桌上,低声说了句:“连累你这些年…我也该知趣了。”说着,眼圈更

  红,声音硬咽。苏丛把信交给老宋,冷冷地说:“不敢当你面说的,姐都写在里头

  了。等我们走了,你再细细看吧!”

  宋振和拿起信,掂掂它分量,苦笑了一下,就要拆。苏可却惊叫:“别在这会

  儿看。”

  宋振和似乎知道里头写了些什么,也似乎决定要结束他和苏可之间的这种尴尬。

  他撕掉了信,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把它撕得很碎。他不想看。尔后,他给苏丛一沓饭

  菜票,一个盛馍馍的小筐,让她到食堂去买早点。她问:“买几个馍馍?”他艰难

  地笑了笑,说道:“你愿意买多少就买多少,我不管。你这个明白人,今天怎么就

  不明白了?我是想跟你姐单独说句话。”

  苏丛迟迟疑疑、十分不放心地走了。她根本没去食堂。她一直走到黑杨林的边

  上,看见刚上升的太阳和正在退却的晨霭。她不知道老宋那句憋了十多年的话,要

  说多久才能说完。但她知道她应该等待。

  苏丛走后,宋振和收拾起那一团信的碎片,很古怪地看了苏可一眼,尔后走过

  来,根本不容苏可推拒挣扎,就搂过苏可,把她的脸紧紧接在自己的颈窝里,久久

  地一语不发地用自己狭长耝糙黑油亮的脸颊去‮挲摩‬苏可的头发。

  “女先生…我的女先生…”他不住地喃喃,心酸得想哭。苏可感觉他那只

  箍住她后腰的手越来越用力。另一只按住她后脑勺的手,则已经下移到她肩上背上,

  虽然也多少有些慌乱,但却绝对不让人抗拒、也无法抗拒地在那儿‮摸抚‬、揉捏。她

  全⾝像着了火似的飘忽,喘不过气。她要脫⾝,想远离开他越发贴近来的⾝躯,但

  却又办不到。她酥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只想紧紧抓住他板实的⾝躯,别让自己

  瘫倒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一分钟,也许一百年,她忽然想起苏丛,想起透过窗纱

  而映照到对面墙壁上朝霞,想起自己的头发一定凌乱得不像个样子,‮服衣‬也皱了,

  想起哨兵换岗、直属队跑操、小猪娃子追着⺟鸡乱叫…她终于推开宋振和,刚把

  头发梳理好,苏丛进屋来了。她什么也没买。她让冰冷的晨风刷刷地吹了好一阵子。

  她看见大姐苍白疲惫的脸上泛出娇红,早已不再圆润的脸庞显出柔和的线条,少有

  的惶急忐忑羞窘难堪…苏丛明白,今天大姐绝对不会走了。

  这‮夜一‬,宋振和和苏可又经历了一次新婚。苏可久久地不敢也不肯脫长棉⽑裤。

  她紧紧地抱住宋振和那⼲瘦但却有力的火热的⾝子,一边又四处去挡他那只装得老

  实却实在是不老实的大手。他在耳边似乎一直在对她絮叨。他从来不是个絮絮叨叨

  的人,她不懂今天晚上他怎么会变得这么婆婆妈妈。她一句也没听清,而他大概也

  没说清那堵在心里非要说清楚的东西…可从那一天后,她突然发现,周⾝那曾叫

  她数度为之困惑惧怕的变灰白了的血,又重新地一天比一天红净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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