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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4《李白与杜甫》内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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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中,郭沫若接连失去了两个儿子,其中之一的世英是我的好友。世英死后不久,我从北大毕业,被分配到洞庭湖区的一个军队农场劳动。农场的生活十分单调,洞庭湖的汪洋把我们与外界隔绝,每天无非是挖渠、种田和听军队⼲部训话,加上我始终沉浸在世英之死的哀痛中,心情是很庒抑的。在那一年半里,与郭家的通信成了我的最大安慰。

  有一回,我给建英寄了一些我在农场写的诗,其中一首由李⽩诗句点化而来。诗写得并不好,我当时的诗大多強作豪迈,意在使自己振作。但是,建英回信转述了郭老的鼓励,夸我很有诗才,并说郭老又写给他一首李⽩的诗:“铲却君山好,平铺湘⽔流。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问我一个问题:君山那样的好,为什么要铲却它呢?我的回答是:就像“槌碎⻩鹤楼”、“倒却鹦鹉洲”一样“铲却君山”也是李⽩的豪言,未必要有什么目的。建英在下一封信中揭破谜底:铲平君山是为了造田种稻米,把米做成酒,就“醉杀洞庭秋”了。

  后来我收到于立群寄给我的《李⽩与杜甫》一书,才知道郭老当时正在研究李⽩。在这部书中,郭老不指名地把我对上述谜语的解答和他的反驳也写了进去。同一书中还第一次发表了他写的一首词,正是他曾经抄录给我的《⽔调歌头·游采石矶》。离京前夕,我到他家告别,他拿出这幅大约四开大的墨迹,为我诵读了一遍,盖章后送给了我。“借问李夫子:愿否与同舟?”我很喜这个意境。可惜的是,于立群顾忌到我所要去的军队农场的政治环境,建议我不要带去,我便把这幅字留在郭家了。

  《李⽩与杜甫》初版于1971年,我不知道郭老是从何时开始构思这部书的,有一点似乎可以肯定:该书的大部分写作及完稿是在他连丧二子的1968年之后。可以想见,当时他的心境是多么低郁,这种心境在他给我的信里也有曲折的表达。他在一封信中写道:“非常羡慕你,你现在走的路才是真正的路。可惜我‘老’了,成为了一个一辈子言行不一致的人。”接着提到了世英:“我让他从农场回来,就像把一棵嫰苗从土壤中拔起了的一样,结果是什么滋味,我深深领略到了。

  你是了解的。”世英原是北大‮生学‬,因“思想问题”而被安排到一所农场劳动,两年后转学到‮京北‬农业大学“文⾰”中被那里的造反派‮害迫‬致死。在另一封信中,因为我曾叹息自己虽然出胎生骨的时间不长,脫胎换骨却难乎其难,郭老如此写道:“用你的话来说,我是‘出胎生骨的时间’太长了,因而要脫胎换骨近乎不可能了。在我,实在是遗憾。”这些因“文⾰”遭际而悔己一生之路的悲言是异常‮实真‬的,我从中读出了郭老对当时‮国中‬政治的无奈和绝望。

  他在这样的心境下研究李⽩,很可能也是感情上的一种寄托。他褒扬李⽩格中天真脫俗的一面,批评其看重功名的一面,而最后落脚在对李⽩临终那年写的《下途归石门旧居》一诗的诠释上。他对这首向来不受重视的诗评价极⾼,视之为李⽩的觉醒之作和一生的总结,说它表明“李⽩从农民的脚踏实地的生活中看出了人生的正路”从而向“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整个市侩社会”“诀别”了。姑且不论这种解释是否牵強,或者说,正因为有些牵強,我们岂不更可以把它看做是作者自己的一种觉醒和总结?联系到他给我的信中的话,我能体会出其中隐含着的愤懑:政治如此黑暗,善良的人的惟一正路是远离政治,做一个地道的农民。也正是在同一意义上,我理解了他写给我的这句“豪言壮语”:“希望你在真正的道路上,全心全意地迈步前进。在泥巴中扎越深越好,越久越好。扎穿地球扎到老!”如果不算若⼲短小的诗词,《李⽩与杜甫》的确是郭老的封笔之作。不管人们对这部书的扬李抑杜立场有何不同意见,重读这部书,我仍由衷地钦佩郭老以八十之⾼龄,在连遭丧子惨祸之后,还能够把一部历史著作写得这样文情并茂,充満活力。近些年来,对于郭沫若其人其学的非议时有耳闻,我不否认作为一个‮实真‬的人,他必有其弱点和失误,但我同时相信,凡是把郭沫若仅仅当作一个政治人物加以评判的论者,自己便是站到了一种狭隘的政治立场上,他们手中的那把小尺子是完全无法衡量‮国中‬现代文化史上这位广有建树的伟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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