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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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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来没有这么⼲净过,”鼠妹说“我的⾝体好像透明了。”

  “我们给你净⾝了。”

  “我知道,很多人给我净⾝。”

  “不是很多人,是所有的人。”

  “好像所有的河⽔从我⾝上流过。”

  “所有的人排着队把河⽔端到你⾝上。”

  “你们对我真好。”

  “这里对谁都很好。”

  “你们还要送我过去。”

  “你是第一个离开这里去安息的。”

  我们走在道路上,簇拥鼠妹走向通往安息之地的殡仪馆。道路是广袤的原野,望不到尽头的长,望不到尽头的宽,像我们头顶上的天空那样空旷。

  鼠妹说:“在那边的时候,我最喜舂天,最讨厌冬天。冬天太冷了,⾝体都缩小了;舂天花儿开放,⾝体也开放了。到了这边,我喜冬天,害怕舂天,舂天来了,我的⾝体就会慢慢腐烂。现在好了,我不用害怕舂天了。”

  “舂天就是那边奥运会的跑步冠军,也追不上你了。”我们中间有人说。

  鼠妹咯咯笑了。

  “你很漂亮。”另一个说。

  “你这么说是让我⾼兴吧?”鼠妹说。

  “你真的很漂亮。”我们很多人说。

  “我在那边走在街上,他们回头看我;到了这里,你们也回头看我。”

  “这个叫回头率⾼。”

  “是的,在那边是叫回头率。”

  “这里也叫回头率。”

  “那边和这里都叫回头率。”鼠妹再次咯咯笑了。

  “你走到哪里,回头率就跟到哪里。”我们说。

  “你们真会说话。”

  我们看着鼠妹穿着那条男人长改成的裙子走去。裙子很长,我们看不见她行走的双脚,只看见裙子在地上拖曳过去。

  有人对她说:“你的殓⾐拖在地上,看上去像婚纱。”

  “真的像婚纱?”鼠妹问。

  “真的。”我们回答。

  “你们是让我⾼兴吧?”

  “不是,真的像婚纱。”

  “可是我不是去出嫁。”

  “你看上去就是去出嫁。”

  “我没有化妆,新娘出嫁都是要化妆的。”

  “你没有化妆,也比那边化妆了的光彩照人。”

  “我不是去嫁给伍超。”鼠妹的声音悲伤了“我是去墓地安息。”

  鼠妹的眼泪开始流淌,我们不再说话。

  她说:“我太任了,我不该丢下他。”

  她忧心忡忡走着,心酸地说:“他一个人怎么办?是我害了他。”

  然后,我们听到鼠妹的哭泣之声在原野上长途跋涉了。

  “我经常害他,在发廊的时候,我们两个都是洗头工,他有上进心,他一边给客人洗头,一边向技师学习理发做头发,他学得很快,经理都夸他,说准备要让他做技师。他私下里对我说,等他正式当上技师,收⼊就会多了,技艺练之后辞职,我们两个人租一个小门面,开一个小发廊自己发展。发廊里有一个女孩喜他,总是凑到他⾝旁亲热说话,我很生气,经常找机会与那个女孩吵架,有一次我们两个打了起来,她抓住我的头发,我抓住她的头发,他过来拉开我们,我对他吼叫,问他是要她还是要我,我让他很难堪。我尖声喊叫,发廊里的客人全都转过⾝看着我,经理很恼火,骂我,要我立刻滚蛋。经理还在骂我的时候,他走到经理跟前说我们辞职不⼲了,还对着经理骂了一句‘你他妈的滚蛋’,再回来搂住我的肩膀走出发廊。我说我们还有半个月的薪⽔没领,他说什么他妈的薪⽔,老子不要了。我当时就哭了,他搂住我走了很久,我一直在哭,说对不起他,让他丢脸了,把他的前途毁了,因为他马上要做技师了。他一只手搂住我,另一只手一直在给我擦眼泪,嘴里说着什么他妈的技师,什么他妈的丢脸,老子无所谓。

  “后来我说是不是找另一家发廊去打工,他已经有技师的手艺了,他不愿意去。我保证不再吃醋,再有女孩喜他,我会装着看不见,他说老子就是不去发廊。我们只好去一家餐馆打工,餐馆经理说我长得好,让我做楼上包间的服务员,让他在楼下大堂做服务员。他做事勤快⿇利,经理喜他,他很快就当上领班。他空闲下来就去和厨师聊天,找到机会就学几手厨艺。他说了,等他学到真正的厨艺后,我们两个辞职开一家小餐馆。

  “我在包间当服务员,来的常常是商人和‮员官‬,有一次一群人喝多了,他们中间一个人抱住我,捏了我的,其实我忍一忍躲开就是了,可是我哭着下去找他,他受不了别人欺负我,进了包间就和他们打起来,他们人多,把他打在地上,用脚踢他的⾝体,踢他的头,我扑在他⾝上哭叫着求他们别打了。他们才停住手脚,餐馆经理上来,低声下气对着客人赔礼道歉。明明是他们欺负我们,经理不帮我们,还骂我们。他被他们打得満脸是⾎,我抱住他走出包间,走下楼梯后他推开我,要上去再跟他们打一场,他上去了几步,我扑过去死死抱住他的腿,哭着哀求他,他走下楼梯把我扶起来,我们互相抱着走出餐馆。他一直在流鼻⾎,外面下着雨,我们走到马路对面,他不愿意走了,坐在人行道上,我坐在他⾝边,雨淋着我们,⾐服透了,汽车一辆一辆驶过去,把马路上的积⽔溅了我们一⾝又一⾝,他一遍一遍说着老子想杀人,我哭个不停,求他别杀人。

  “我又害了他,他没做成厨师,我们也不会有自己的小餐馆了。我们两个月没有出去工作,钱本来就少,我们一天只吃一顿,两个月钱就快没了。我说还是要找个工作的。他不愿意,他说不愿意再被人欺负了。我说没有工作就没有钱,没有钱只能等着饿死。他说就是饿死也不愿意被人欺负。我哭了,哭得很伤心,我哭不是生他的气,是哭这个社会太不公平。他看到我哭,就走了出去,晚上很晚才回来,给我带来了两个热气腾腾的大包子。我问他哪里弄来的钱买的包子?他说捡了一天的矿泉⽔瓶和易拉罐,卖给回收废品的人换来的钱。第二天他出门时,我跟着他也出门。他问,你跟着我⼲什么?我说,跟着你去捡矿泉⽔瓶和易拉罐。

  “好像到了。”

  我们走了漫长的路,来到殡仪馆。我们蜂拥而⼊时,候烧大厅里响起一阵惊诧之声,他们看到一群骨骼涨嘲般涌了进来,互相询问这些是什么,这些来⼲什么?塑料椅子这边一个说,可能是迟到的。另一个说,这些也迟到得太久了。沙发那边的一个⾼声说,迟到的都他妈的上年份了。我们中间的一个骨骼低声说,我们是上年份的⽩酒,他们是新鲜的啤酒。其他骨骼发出整齐的嘿嘿笑声。

  塑料椅子这边的普通区域坐着十多个候烧者,沙发那边的贵宾区域只有三个候烧者。几个骨骼走向沙发那边,他们觉得那边宽敞舒服。⾝穿破旧蓝⾊⾐服戴着破旧⽩手套的走过去,声音疲惫地说:

  “那边是贵宾区域,请你们坐在这边。”

  他空洞的眼睛突然看到了我,惊喜和恐惧在里面此起彼伏。这次他认出了我,因为李青的手把我的脸复原了。

  我想轻轻叫一声“爸爸”我的嘴巴张了一下没有声音。我感到他也想轻轻叫我一声,可是他也没有声音。

  然后我感受到他眼睛里悲苦的神情,他声音颤抖地问我:“是你吗?”

  我摇‮头摇‬,指指⾝边的鼠妹说:“是她。”

  他似乎是长长出了一口气,仿佛从悲苦里暂时解脫出来。他点点头,走到⼊门处的取号机上取出一张小纸条,走回来递给鼠妹,我看到上面印着A53。他走开时再次仔细看了看我,我听到一声深远的叹息。

  我们坐在塑料椅子这里。鼠妹虔诚地捧着小纸条,这是她前往安息之地的通行证,她对围坐在⾝边的我们说:

  “我终于要去那里了。”

  我们感到候烧大厅里弥漫起了一种情绪,鼠妹说出了这种情绪:“我怎么依依不舍了?”

  我们感到另一种情绪起来了,鼠妹又说了出来:“我怎么难受了?”

  我们觉得还有一种情绪,鼠妹再次说了出来:“我应该⾼兴。”

  “是的,”我们说“应该⾼兴。”

  鼠妹的脸上没有出现笑容,她有些担心,为此嘱咐我们:“我走过去的时候,谁也不要看我;你们离开的时候,谁也不要回头。这样我就能忘掉你们,我就能真正安息。”

  如同风吹草动那样,我们整齐地点了点头。

  候烧大厅里响起“A43”的叫号声,我们前面的塑料椅子里站起来一个穿着棉质中山装寿⾐的男子,步履蹒跚地走去。我们安静地坐着,仍有迟到的候烧者进来,⾝穿破旧蓝⾊⾐服戴着破旧⽩手套的上去为他取号,然后指引他坐到我们塑料椅子这边。

  塑料椅子这边静悄悄的,沙发那边传来阵阵说话声。三个贵宾候烧者正在谈论他们昂贵的寿⾐和奢华的墓地。其中一个贵宾穿着裘⽪寿⾐,另外两个贵宾好奇询问为何用裘⽪做寿⾐,这个回答:

  “我怕冷。”

  “其实那地方不冷。”一个贵宾说。

  “没错。”另一个贵宾说“那地方冬暖夏冷。”

  “谁说那地方不冷?”

  “看风⽔的都这么说。”

  “看风⽔的没一个去过那地方,他们怎么知道?”

  “这个不好说,没吃过猪⾁总见过猪跑吧。”

  “吃猪⾁和见猪跑不是一回事,我从来不信风⽔那一套。”

  那两个贵宾不说话了,穿着裘⽪寿⾐的贵宾继续说:“去了那地方的没有一个回来过,谁也不知道那地方的冷暖,万一天寒地冻,我这是有备无患。”

  “他不懂。”我⾝旁的一个骨骼低声说“裘⽪是兽⽪,他会转生成野兽的。”

  那两个贵宾询问这个裘⽪贵宾的墓地在哪里,裘⽪贵宾说是在⾼⾼的山峰上,而且山势下滑,他可以三百六十度地一览众山小。

  那两个贵宾点头说:“选得好。”

  “他们都不懂,”我⾝边的骨骼再次低声说“山势要两头起的,不能两头垂的。两头起的,儿孙富贵;两头垂的,儿孙要饭。”

  候烧大厅里响起“V12”的叫号声,穿着裘⽪寿⾐的贵宾斜着⾝子站了起来,像是从轿车里钻出来的习惯动作,他向另外两位贵宾点点头后,一副踌躇満志的样子走向炉子房。

  叫号声来到“A44”缓慢地响了三次后,是“A45”又缓慢地响了三次,是“A46”了。叫号声像是暗夜里远处的呼啸风声,悠长而又寂寞,这孤寂的声音让候烧大厅显得空旷和虚无。连续三个空号后“A47”站了起来,是一个女人的⾝影,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

  我们安静地围坐在鼠妹四周,感受鼠妹离去的时间越来越近。V13和V14的两个贵宾走去后,叫号声来到“A52”我们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转向鼠妹,她双手合拢举在前,低头在沉思。

  “A52”叫了三次后,我们听到鼠妹的“A53”那一刻我们同时低下头,感觉鼠妹离开塑料椅子走去。

  虽然我低着头,仍然在想象里看到鼠妹拖着婚纱似的长裙走向安息之地——我看见她走去,没有看见炉子房,没有看见墓地,看见的是她走向万花齐放之地。

  然后我听到四周的塑料椅子发出轻微的响声,我知道骨骼们正在起⾝离去,知道他们退嘲似的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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