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节
殡仪馆的候烧大厅宽敞深远,外面的浓雾已在渐渐散去,里面依然雾气环绕,几盏相隔很远的蜡烛形状的壁灯闪烁着泛⽩的光芒,这也是雪花的颜⾊。不知为何,我见到⽩⾊就会感到温暖。
大厅的右边是一排排被铁架子固定住的塑料椅子,左边是沙发区域,舒适的沙发围成几个圆圈,中间的茶几上摆放着塑料花。塑料椅子这边坐着很多候烧者,沙发那边只有五个候烧者,他们舒适地架着二郞腿,都是一副功成名就的模样,塑料椅子这边的个个都是正襟危坐。
我进去时一个⾝穿破旧蓝⾊⾐服戴着破旧⽩手套的骨瘦如柴的人面走来,我觉得他的脸上只有骨头,没有⽪⾁。
他看着我五官转移之后的脸轻声说:“您来了。”
我问他:“这是火葬场吗?”
“现在不叫火葬场了,”他说“现在叫殡仪馆。”我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就像是进⼊一家宾馆后询问:这里是招待所吗?
他的声音里有着源远流长的疲惫,我听出来他不是给我打电话说“我是殡仪馆的”那位。我为自己的迟到道歉,他轻轻摇头摇,用安慰的语调说今天有很多迟到的。我的预约号已过期作废,他走到⼊门处的取号机上为我取号,然后将一张小纸片给我。
我从A3推迟到A64,这个号码上面显示在我前面等候的有54位。
我问他:“今天还能烧吗?”
“每天都有不少空号。”他说。
他戴着破旧⽩手套的右手指向塑料椅子这边,意思是让我去那里等候,我的眼睛看着沙发那边。他提醒我沙发那边是贵宾区域,我的⾝份属于塑料椅子这边的普通区域。我手里拿着A64号走向塑料椅子这里时,听到他自言自语的叹息之声:
“又一个可怜的人,没整容就来了。”
我坐在塑料椅子里。这位⾝穿蓝⾊⾐服的在贵宾候烧区域和普通候烧区域之间的通道上来回踱步,仿佛深陷在沉思里,他脚步的节奏像是敲门的节奏。不断有迟到的进来,他上去说声“您来了”为他们重新取号,随后伸手一指,让他们坐到我们这边的塑料椅子上。有一个迟到的属于贵宾,他陪同到沙发那边的区域。
塑料椅子这边的候烧者在低声谈,贵宾区域那边的六个候烧者也在谈。贵宾区域那边的声音十分响亮,仿佛是舞台上的歌唱者,我们这边的谈只是舞台下乐池里的伴奏。
贵宾区域里谈论的话题是寿⾐和骨灰盒,他们⾝穿的都是工艺极致的蚕丝寿⾐,上面手工绣上鲜的图案,他们轻描淡写地说着自己寿⾐的价格,六个候烧贵宾的寿⾐都在两万元以上。我看过去,他们的穿着像是宮廷里的人物。然后他们谈论起各自的骨灰盒,材质都是大叶紫檀,上面雕刻了精美的图案,价格都在六万元以上。他们六个骨灰盒的名字也是富丽堂皇:檀香宮殿、仙鹤宮、龙宮、凤宮、麒麟宮、檀香西陵。
我们这边也在谈论寿⾐和骨灰盒。塑料椅子这里说出来的都是人造丝加上一些天然棉花的寿⾐,价格在一千元上下。骨灰盒的材质不是柏木就是细木,上面没有雕刻,最贵的八百元,最便宜的两百元。这边骨灰盒的名字却是另外一种风格:落叶归、流芳千古。
与沙发那边谈论自己寿⾐和骨灰盒的昂贵不同,塑料椅子这边比较着谁的价廉物美。坐在我前排的两位候烧者谈时知道,他们是在同一家寿⾐店买的同样的寿⾐,可是一个比另一个贵了五十元。买贵了的那位唉声叹气,喃喃自语:
“我老婆不会讲价。”
我注意到塑料椅子这边的候烧者也都穿上了寿⾐,有些⾝穿明清风格的传统寿⾐,有些⾝穿中山装或者西装的现代寿⾐。我只是穿上陈旧的⽩⾊中式对襟睡⾐,我庆幸早晨出门时意识到臃肿的棉大⾐不合适,换上这⾝⽩⾊睡⾐,虽然寒碜,混在塑料椅子这里也能滥竽充数。
可是我没有骨灰盒,我连落叶归和流芳千古这样的便宜货也没有。我开始苦恼,我的骨灰应该去哪里?撒向茫茫大海吗?不可能,这是伟人骨灰的去处,专机运送军舰护航,在家人和下属的哭泣声中飘扬⼊海。我的骨灰从炉子房倒出来,接它们的是扫帚和簸箕,然后是某个垃圾桶。
坐在⾝旁的一位老者扭头看见了我的脸,惊讶地问:“你没有净⾝,没有整容?”
“净⾝了,”我说“我自己净⾝的。”
“你的脸,”老者说“左边的眼珠都出去了,鼻子歪在旁边,下巴这么长。”
我想起来净⾝时忘记自己的脸了,惭愧地说:“我没有整容。”
“你家里人太马虎了,”老者说“没给你整容,也没给你化妆。”
我是孤零零一个人。给予我养育之恩的⽗亲杨金彪一年多前⾝患绝症不辞而别,我的生⽗生⺟远在千里之外的北方城市,他们不知道此时此刻我已置⾝另外一个世界。
坐在另侧⾝旁的一个女人听到我们的谈话,她打量起了我的⾐着,她说:“你的寿⾐怎么像睡⾐?”
“我穿的是殓⾐。”我说。
“殓⾐?”她有些不解。
“殓⾐就是寿⾐,”老者说“寿⾐听上去吉利。”
我注意到了他们两个的脸,都是浓妆抹,好像要去登台表演,而不是去炉子房火化。
前面的塑料椅子里有一个候烧者对⾝穿蓝⾊⾐服的抱怨起来:“等了这么久,也没听到叫号。”
“正在进行长市的遗体告别仪式,”⾝穿蓝⾊⾐服的说“早晨烧了三个就停下了,要等长市进了炉子房,再出去后,才能轮到您们。”
“为什么非要等到长市烧了,才烧我们?”那个候烧者问。
“这个我不知道。”
另一个候烧者问:“你们有几个炉子?”
“两个,一个是进口的,一个是国产的。进口的为贵宾服务,国产的为您们服务。”
“长市是不是贵宾?”
“是。”
“长市要用两个炉子烧吗?”
“长市应该用进口炉子。”
“进口炉子已经留给长市了,国产炉子为什么还要留着?”
“这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两个炉子都停了。”
沙发区域那边有贵宾向⾝穿蓝⾊⾐服的招招手,他立即快步走去。
那个贵宾问他:“长市的遗体告别还有多久?”
“我不太清楚,”他停顿一下说“估计还有一会儿,请您耐心等候。”
一个迟到的候烧者刚刚进来,听到他们的对话,站在通道上说:“市里大大小小的员官,还有各区县大大小小的员官,一千多人,一个一个向长市遗体告别,还不能走快了,要慢慢走,有的还要哭上几声。”
“一个长市有什么了不起的。”那个贵宾很不服气地说。
这个迟到的继续说:“早晨开始,城里的主要道路就封锁了,运送长市遗体的车开得跟走路一样慢,后面跟着几百辆给长市送行的轿车,半小时的路可能要走上一个半小时。现在主要道路还在封锁,要等到长市的骨灰送回去以后,才会放行。”
城里主要道路封锁了,其他的道路也就车満为患。我想起早晨行走在浓雾里连串的车祸声响和此后看到的一片藉狼景象。随即我又想起半个月前报纸电视上都是长市突然去世的消息,官方的解释是长市因为工作劳过度突发心脏病去世。网上流传的是民间的版本,长市在一家五星级店酒的行政套房的上,与一个嫰模共进⾼xdx嘲时突然心肌梗塞,嫰模吓得跑到走廊上又哭又叫,忘记自己当时是光庇股。
然后我听到沙发那边的贵宾谈论起了墓地,塑料椅子这边也谈论起了墓地。塑料椅子这边的都是一平米的墓地,沙发那边的墓地都在一亩地以上。或许是那边听到了这边的议论,沙发那边一个贵宾⾼声说:
“一平米的墓地怎么住?”
塑料椅子这边安静下来,开始聆听沙发那边令人瞠目的奢华。他们六个中间有五个的墓地都建立在⾼⾼的山顶,面朝大海,云雾缭绕,都是⾼山仰止景行行止的海景豪墓。只有一个建立在山坳里,那里树林茂密溪⽔流淌鸟儿啼鸣,墓碑是一块天然石头,在那里扎几百上千年了,他说现在讲究有机食品,他的是有机墓碑。另外五个的墓碑有两个是实体的缩小版,一个是中式庭院,一个是西式别墅;还有两个是正式的墓碑,他们声称不搞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最后一个说出来让大家吃了一惊,他的墓碑竟然是安天门广场上的民人英雄纪念碑,而且寸尺大小一样,只是纪念碑上面⽑泽东手迹的“民人英雄永垂不朽”改成了“李峰同志永垂不朽”也是⽑泽东的手迹,是他的家人从⽑泽东的手迹里面找出来“李峰同志”四个字,放大后刻到墓碑上面。
他补充道:“李峰同志就是我。”
有一个贵宾对他说:“这个有风险,说不定哪天被府政拆了。”
“府政那边已经花钱搞定,”他有成竹地说“只是不能让记者曝光,我的家属已经出派十二人对记者严防死守,十二个人刚好是队部一个班的编制,有一个警卫班保护我,我可以⾼枕无忧。”
这时候烧大厅的两排顶灯突然亮了,⻩昏时刻变成正午时刻,⾝穿蓝⾊⾐服的这位急忙走向大门。
长市进来了,他一⾝黑⾊西装,里面是⽩⾊衬⾐,系着一黑⾊领带。他面无表情地走过来,脸上化了浓妆,眉⽑又黑又耝,嘴上抹了鲜的口红。⾝穿蓝⾊⾐服的上去,殷勤地指引他:
“长市,请您到豪华贵宾室休息一下。”
长市微微点点头,跟随⾝穿蓝⾊⾐服的向前走去,大厅里面有两扇大巨的门徐徐打开,长市走进去之后,两扇门徐徐合上。
沙发那边的贵宾们没有了声音,豪华贵宾室镇住了沙发贵宾区,金钱在权力面前自惭形秽。
我们塑料椅子这边的声音仍然在起伏,谈论的仍然是墓地。大家感慨现在的墓地比房子还要贵,地段偏远又拥挤不堪的墓园里,一平米的墓地竟然要价三万元,而且只有二十五年产权。房价虽贵,好歹还有七十年产权。一些候烧者愤愤不平,另一些候烧者忧心忡忡,他们担心二十五年以后怎么办?二十五年后的墓地价格很可能贵到天上去了,家属无力续费的话,他们的骨灰只能去充当田地里的肥料。
坐在前排的一个候烧者伤心地说:“死也死不起啊!”我⾝旁的那位老者平静地说:“不要去想以后的事。”
老者告诉我,他七年前花了三千元给自己买了一平米的墓地,现在涨到三万元了。他为自己当初的远见⾼兴,如果是现在,他就买不起墓地了。
他感慨道:“七年涨了十倍。”
候烧大厅里开始叫号了。显然长市已经烧掉,他的骨灰盒上面覆盖着旗,安放在缓缓驶去的黑⾊殡仪车里,后面有几百辆轿车缓缓跟随,被封锁的道路上哀乐响起…贵宾号是V字头的,普通号是A字头的,我不知道长市级别的豪华贵宾号是什么字⺟打头,可能豪华贵宾不需要号码。
属于V的六个贵宾都进去了,属于A的叫得很快,就如⾝穿蓝⾊⾐服的所说,有很多空号,有时候一连叫上十多个都是空号。这时候我发现⾝穿蓝⾊⾐服的站在我旁边的走道上,我抬起头来看他时,他疲惫的声音再次响起:
“空号的都没有墓地。”
我没有骨灰盒,没有墓地。我询问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听到了A64,这是我的号码,我没有起⾝。A64叫了三遍后,叫A65了,⾝旁的女人站了起来,她穿着传统寿⾐,好像是清朝的风格,走去时两个大袖管摇摇摆摆。
⾝旁的老者还在等待,还在说话。他说自己的墓地虽然有些偏远,通也不方便,可是景⾊不错,前面有一片不大的湖⽔,还有一些刚刚种下的树苗。他说自己去了那里以后不会出来,所以偏远和通不方便都不是问题。然后他打听我的墓地是在哪个墓园。
我摇头摇说:“我没有墓地。”
“没有墓地,你到哪里去?”他惊讶地问。
我感到自己的⾝体站了起来,⾝体带着我离开了候烧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