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
说我祖⽗孙有元是一个怒气冲冲的家伙,那是我⽗亲的看法。孙广才是一个善于推卸责任的⽗亲,他热衷于对我进行耝野的教育,当我⽪开⾁绽,同时他也气吁吁的时候,他就开始塑造祖⽗的形象了,他说:
“要是我爹,早把你揍死啦。”
我的祖⽗已经死去,我⽗亲就像当时所有依然活着的人那样,习惯于将暴君这种可怕的意思安放在死者的坟顶,而他们自己是文明和优雅的。⽗亲的话多少起到了这样的效果,在那使我痛不生的时刻总算过去后,我在心里不能不对⽗亲有所感。⽗亲这话毕竟还是表达了对我生命的重视。
当我成年以后,开始确立祖⽗在我心目中的实真形象时,我感到难以将他想象成一个怒气冲冲的家伙。也许我⽗亲是用自己童年的教训给予我安慰,仿佛他是在这样说:比起我小时候挨的打,你这又算得了什么。如果我当时就能够理解到这一层意思,那么我的⾁体在遭受打击时,我的自尊仍将会完好无损。可是疼痛使我丧失了全部的智力,除了像动物那样发出喊叫,我又能表达什么呢?
我祖⽗在那个时代里表现出来的对女的尊重令人吃惊,其实他是在不知不觉中表达着对命运的感。我的祖⺟曾经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女子,她十六岁时穿着绣花小鞋在轿子里成为了他人之,可是两年后她却被迫离开那座深宅大院,伏在一个穷光蛋的背脊上昏昏睡。我一贫如洗的祖⽗将她带到了杂草丛生的南门。我祖⺟值得炫耀的出生,使孙有元一生都暗淡无光。
这个我三岁时死去的女人,始终保持了与我们家当时的气氛很不协调的习惯,以此证明她曾经有过的富贵生活并未全部消亡。冬天寒冷的时候,我贫困的家中竟然燃起炭火。我祖⺟终⽇地候在炭盆旁,双目微闭一副无所事事的神态。她一生觉睡之前都要用热⽔烫脚,那双形状古怪的小脚在⽔中逐渐出现了红粉的颜⾊,这个印象在我记忆里经久不衰。那是一双从未下过⽔田的小脚,虽然她和一个种田人同共眠了三十多年。她那种慵懒的贵族习气在我们破烂不堪的家中,竟然不受阻挠地飘了几十年。在⽗亲眼中是怒气冲冲的祖⽗,在我眼中却是垂着双手,谦卑地站在祖⺟的脚盆前。
我祖⺟在一个冬天的早晨应该醒来的时候没有醒来。她事先没有丝毫迹象而猝然死去,使我祖⽗被悲伤弄得不知所措,他在见到村里任何人时都朝他们露出胆怯的笑意,仿佛家中出了丑事,而不是子的死去。
我似乎看到了这样的情形,我祖⽗孙有元站在纷扬的雪花中,穿着没有纽扣的黑⾊棉袄,肮脏使棉袄亮晶晶。里面没有别的⾐服,他用一草绳系住棉袄,口的⽪肤暴露在冬天的寒冷里。这个躬着背,双手揷在袖管里的老人,让雪花飘落并且融化在他口上。他的眼睛在笑容里红润起来,然后泪⽔滚滚而出。他试图将自己的悲哀传达到我一无所知的內心,我依稀记得他这样告诉我:
“你了。”
我祖⺟的⽗亲肯定是那个时代最为平庸的富人,我祖⽗以穷人的虔诚对这位有幸见过一面的岳⽗,始终怀着不可动摇的敬仰。孙有元晚年时常张开他荒凉的嘴巴,向我们讲叙祖⺟昔⽇富贵,可我们的耳朵更多地淹没在祖⽗毫无意义的感叹之中。
我年幼时一直不明⽩祖⽗的岳⽗为何总是手握戒尺,而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应该拿着线装的书籍。这一点孙广才也一样做到了,不同的是我⽗亲手提扫帚,可不同的工具表达的是同样的目的。这个可怕的亡灵具有旧时代的严厉,他用自己的平庸去教育两个和他一样平庸的儿子,而且异想天开地指望他们光耀祖宗。对他的女儿棗我的祖⺟,他也同样不掉以轻心。他把我祖⺟生活的每一刻几乎都变成了仪式,我可怜的祖⺟并不认为这种就范使她丧失了最起码的自由,她怀着盲目的幸福去严格遵守⽗亲的规定,何时起,何时开始绣花,走路的姿态等等。后来她又将⽗亲的威严传达给了我祖⽗,在孙有元诚惶诚恐的目光中,我祖⺟心満意⾜地品尝着自己的优越。我祖⽗一生都被她那昙花一现的富贵笼罩着。而我祖⺟唯一谦虚的举止,那就是她从来都侧⾝坐在我祖⽗对面。她⽗亲的训诫是如此有力,使她早已在事实上逃离⽗亲以后,仍然深受束缚。
这个以严谨为荣的男人在为女儿选择婆家时,以其犀利的目光一眼就看准了一个和他类似的男人。当我祖⺟第一个丈夫以僵硬姿态来到他面前时,他女儿的命运已经确定了下来。这个即便是说一句最为平常的话都要仔细思索的家伙,在我今天看来很难不是弱智,比起我那个生气的穷光蛋祖⽗来,他实在算不了什么。然而他使我祖⺟的⽗亲満心喜,这种喜直接影响了我的祖⺟,她每次向我祖⽗提起他时,脸上都挂着标榜的神态。我的祖⽗是第二个受害者,孙有元凝神细听时的恭敬,使那个⾝穿长衫的家伙成为了我祖⽗自卑一生的镜子。
那个呆头呆脑的人穿着绸缎的⾐衫,从我祖⺟朱红的大门矜持而⼊,上了蜡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右手微提长衫,穿过庭院来到客厅,从一张八仙桌边绕过去,走到了我祖⺟⽗亲的面前。就这么简单,他娶走了我的祖⺟。祖⽗讲述这些时,我刚好六岁,就是我即将被孙广才送给别人的时候,祖⽗的讲叙难以起我同样的奋兴,只是一种微微的惊讶。只要从一扇敞开的大门走进去,再绕一下,就能娶走一个女人。我想:这我也会。
我祖⺟出嫁时的豪华,由于她后来三十多年的贫困,被她自己的想象所夸大了。后来又通过祖⽗很不可靠的嘴,来到了我耳中。于是我的脑袋里塞満了喧天的锣鼓声,其中有一支唢呐格外嘹亮,抬嫁妆的队伍长得望不到头。我祖⽗反复強调八人大轿,可我怎么会明⽩八人大轿的气派,毕竟我才六岁。祖⽗的讲述过于动,使祖⺟的婚礼在我脑中七八糟,最要命的是那支唢呐,祖⽗学吹出来的唢呐声,就像深夜的狗吠一样让我害怕。
我年方十六的祖⺟,她的脸蛋像是一只快从树上掉下来的苹果,即使如此她依然被涂上了厚厚的胭脂。我祖⺟在那个下午从轿子里被接出来时,她的脸在光下如同陶器一样闪闪发亮。
那个古板的新郞着实让我祖⺟大吃一惊。整个婚礼里他脸上都挂着被认为是庄重的微笑,笑容如同画出来似的纹丝不动。这个在我看来是假笑的家伙,并没有将他的君子姿态保持到上。洞房花烛之时来到后,新郞的动作出奇地敏捷,我祖⺟在片刻的愕然后,发现自己已经一丝挂不。这个来势凶猛的家伙不说一句话就把该⼲的事都⼲了。竖⽇清晨他醒来后发现新娘传说般地消失了,他惊慌的寻找一直持续到打开那扇柜门为止,我⾚裸的祖⺟在⾐柜里瑟瑟打抖。
他人倒不坏。这是我祖⺟对他的最终评语。我无法设想在新婚之夜弄得新娘神智恍惚以后,他又通过舒适手段使我祖⺟得到了有效的安慰。此后的两年里,我祖⺟对每⽇来临的黑夜,都能心安理得并且受之无愧。我祖⽗孙有元称他是一个知道疼女人的男人,我怀疑这是祖⺟在漫长的回忆里重新塑造的形象。祖⺟对往事的念念不忘,使孙有元三十多年的温顺和谦卑显得可有可无。
我祖⺟的婆婆穿着一⾝黑⾊的绸⾐,坐在夏天的客厅里,⾝旁是一个打扇的布⾐丫环。她谈论自己満⾝的疾病时神态严肃,她无法容忍家中有呻昑之声,包括她自己的,这对她来说和狂笑一样伤风败俗。于是她的呻昑转化成了冷漠的语调,似乎在说着另一个深受疾病之苦的人。我祖⺟长时间地沉浸在她有关病痛的各种描述之中,其气氛的森可想而知。
但我祖⺟的心理并未受到多大的影响,事实上她的⽗亲已经预先给予了她类似的教育。这个死去一般的家庭只有在夜晚时刻,她丈夫在上短暂的活泼举止才略显生气。然而我祖⺟却感到十分亲切并且理所当然,她在爬上我祖⽗的背脊之前,很难设想还有另外的家庭。就如她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脸蛋长得十分不错,直到后来我祖⽗坚定不移的鼓励和真诚的赞美,她才总算知道了这一点。而她的⽗亲、丈夫以及婆婆在这方面向来是守口如瓶。
我无法知道祖⺟在那个家庭里更多的事,他们生前的生活早已和他们一起被埋葬了。我祖⽗在失去子的最初几年里,寂寞和忧伤使他对祖⺟的往事充満热情,当他灰暗的眼睛闪闪发亮时,我祖⺟就在他的话语里复活了。
我祖⺟命运出现转折的时刻是一个晴朗的清晨,我的祖⺟年轻漂亮,不是后来我见到的那个皱皱巴巴的老太太。虽然她⾝上具备了和那个家庭相协调的古板,可她毕竟只有十八岁,幽居深院的年轻女子很容易被户外的鸟鸣昅引。我祖⺟穿着大红的褂子脚蹬绣鞋,站在了石阶上,清晨的光照在她红润的脸上,她的纤纤细手有着动人的下垂。两只活泼的⿇雀在庭院的树上叽叽喳喳,它们施展了一系列在我祖⺟看来是人的小动作。我年轻无知的祖⺟不知道它们是在谈情说爱,她被它们之间的亲密和热情深深感动。以至她婆婆滞重的脚步来到她⾝后时她都一无所知,她完全沉浸到了那个清晨美妙的情调之中。没有过去多久,两只⿇雀依然在树枝上搔首弄姿的时候,严厉的婆婆已经无法容忍她那种出格行为继续下去,于是她听到一个吓人的声音在耳边突然响起,那个満⾝疾病的女人冷冷地说:
“该回屋去了。”
我祖⺟那时受到的惊吓使她一生难忘,她回过头去以后,看到的不是往常那种严厉,她从婆婆脸上复杂又锋利的神⾊里,看到了自己不安的前途。我祖⺟是一个聪明的女子,那时她立刻明⽩了那两只⿇雀表现出来的美妙,其实是一种下流的勾当。她回到了自己屋中,预感到自己闯下了大祸,在前途不可预测的时刻,她的心脏在腔里狂奔跳。她听着婆婆的脚步拖泥带⽔地走⼊另一间屋子,不久之后是一个轻快的脚步正在接近,那是丫环走来,丫环走进了书房,将她在书房里昏昏睡的丈夫叫走了。
此后来到的寂静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可我祖⺟內心的不安逐步扩张,到头来那种害怕里出现了期待的成份,她突然期待婆婆对她的惩罚快些来到,悬而未决只能使她更加提心吊胆。
晚饭的时候,我祖⺟最初预感到不幸即将来临,那时她的婆婆表现出了令人吃惊的亲切,有那么几次她眼圈竟然微红了,而她的丈夫则显得闷闷不乐。晚饭之后我祖⺟被留了下来,开始倾听她婆婆冗长的讲叙,婆婆向她展示了她们无可挑剔的家史,无论是学问还是在仕途上,都是值得后人炫耀的。而且她们祖上还出过一位贞节烈女,是清代一个怜香惜⽟的⾊情皇帝加封的。她的讲述来到这里时真是留连忘返。
最后告诉我祖⺟去整理一下自己的东西吧。这话听上去再明⽩不过了,一道休书已经来临。
我祖⺟难以忘记最后那个夜晚,那个古板的丈夫开始像一个人那样表达温情了,虽然他依然不说一句话,可他(我祖⺟后来告诉祖⽗)用手给予好长久的摸抚,至于眼泪,我的祖⽗不知为何没有说起。也许正是那夜一,使我祖⺟对他永生不忘。到后来从我祖⽗口中而出时,这个腐朽的家伙便成了一个知道疼女人的男人。
我祖⺟的婆婆毕竟是处在旧时代尾巴上的女人,她没有祖上那种专横,她没有对儿子说你应该怎样,而是给了他一个自己选择的机会,虽然他的选择早已在她的意料之中。
第二天清晨很早就起了,她的婆婆起得更早。当她的丈夫来到客厅时又恢复了往昔的神态,我祖⺟很难从他脸上找到昨夜的悲哀。他们一起吃了早餐,我祖⺟那时是怎样的一种心情?这个还太年轻的女人显得六神无主。厄运即将来到,这已不容怀疑,可来到之前,我的祖⺟依然昏头昏脑。眼前的一切都在糊糊地摇摆。
然后是三个人走出家门,我祖⺟⾝穿黑⾐的婆婆,将他们带到一条大路上。她指示我的祖⺟往西走,而她自己则走向了东面。那时候⽇本人的马蹄声正在逐渐近,逃难的人流断断续续地呈现在那条清晨的路上。那个捍卫家庭清⽩的女人走向旭⽇东升,而我祖⺟只能让背脊去感受光的照耀。
她的丈夫最后看着她走去的⾝影时,有不可言喻的悲哀,可他选择跟随⺟亲向东走却是不加思索的。
就这样,我祖⺟肩背一个沉重的包袱,里面是她的⾐服和手饰,以及一些银元。她的脸⾊可怕地苍⽩,此后三十多年她的脸蛋不再有红彤彤的时候了。晨风吹了她的头发,可她一点没觉察,她走在逃难的人流里。也许这能给她一点安慰,因为那么看上去她不像是一个被休的女人,她脸上不知所措的悲哀,⾝旁的人也同样具有。我的祖⺟就像随波逐流的树叶,她将自己的悲哀和众人的逃亡混为一谈。显然她已经无颜回到严厉的⽗亲那里。她和众多的人走在一起时,延缓了她对自己前程的急切思考。
娇生惯养的祖⺟,在一场已经爆发的战争里开始了风餐露宿,而她落难的原因却和战争毫无关系。她真正倒霉的时刻是遇上那个面目已经不详的屠夫,我祖⺟是从他⾝上猪⾁的油腻和生臭味作出这样的判断。此后三十多年里,我祖⺟一闻到生猪⾁的气息就会战战兢兢。气势汹汹的屠夫就像切⾁一样十分⼲脆地把我祖⺟给蹋糟了。
那个战火纷飞的傍晚时刻,我的祖⺟十分大意地离开了流亡的人群,在一条河边洗起她那逐渐耝糙起来的脸。当那条大路上再也望不到人影时,我祖⺟仍然蹲在河边多愁善感。
于是她必需独自面对屠夫了,天⾊将黑的时候我祖⺟跪在他的脚旁,哀求的声音和她的⾝体一起在晚风里颤抖。她打开了包袱愿意将里面的一切给他,以此换回自己的清⽩。屠夫发出了那种她婆婆极端厌恶的狂笑,屠夫对她说:
“我就是把你了,这些东西也跑不了。”
我祖⺟坐在花轿里成为他人之的时候,我的祖⽗,二十三岁的孙有元,跟随着他的⽗亲,远近闻名的孙石匠,和一班师兄弟来到了一个叫北桥的地方,准备建造一座有三个桥洞的石拱大桥。那是初舂的一个早晨,我的曾祖⽗租了一条木船,载着他和一班徒弟在宽阔的河上顺风而下。曾祖⽗坐在船尾,昅着旱烟兴致地看着他的儿子,孙有元敞开膛站在船头,初舂的冷风把他的膛吹得通红一片。船头微微起伏着,劈开的河⽔像匕首一样锋利地迅速后退。
就在这一年冬天的时候,民国的一位官僚准备回家省亲。
他当初是烧了一家财主的房屋,逃命时游过那宽阔的河面后开始发迹。多年后他要⾐锦荣归,县里的员官不能让他再游过河去回家。于是我曾祖⽗拿到了民国的银元,这对他来说意义重大,他嘱咐手下的徒弟:
“这次造的是官桥,大家都要用心。”
他们来到了那个没有一座桥,却叫北桥的地方。那时我曾祖⽗虽已年过五十,可这个精瘦的老头有着响亮的嗓门。
他在那条河边走来走去,以游手好闲的姿态开始了他的工作,紧跟着他的是我生机的祖⽗。我曾祖⽗在踏勘地形的时候,不住地回过头去,就像我曾祖⺟吆喝家中的一样,吆喝着他众多的徒弟。我的祖⽗则时时抓起一把土在手里动着,还用⾆头去尝一尝。就这样他们在河两岸踏勘完了地形,画出图形以后曾祖⽗吩咐徒弟们搭工棚开采石料,自己则和我祖⽗背上⼲粮和工具进山去了。
他们进山去采凿龙门石。我的两个祖辈就像野猫一样在山里窜来窜去,他们叮叮咚咚地让那座不⾼的山三个月不得安宁。那时候石匠的功夫全体现在这块龙门石上,这是准备放在大桥央中的大石块,而且是要在大桥竣工合拢时放上去,既不能大一寸,也不能小一分。
我的曾祖⽗是那个时代最为聪明的穷人,比起我祖⺟的⽗亲来,他显得那样的能⼲和朝气蓬。这位一直浪迹江湖的老人,⾝上具备了艺术家的浪漫和农民的实惠。他弄出来的,并且在他的熏陶里长大的我的祖⽗,也同样出类拔萃。我的两个祖辈在山里凿出了一块四方的龙门石,正面是双龙戏珠的浮雕,两条腾空而起的石龙争抢着中间那颗滚圆的石珠。
他们不是那种在沟上铺一块石板的石匠,他们造出来的桥将作为艺术珍品傲视后代。
三个月后,将石料开采齐全的徒弟们,进山去接我的两个祖辈了。于是在那个炎热的夏⽇中午,我的曾祖⽗端坐在龙门石上,由八个徒弟扛出山来。他⾚裸着上⾝,吧哒吧哒地昅着旱烟,眯的眼睛能让人感到他的心満意⾜,但他没有丝毫的得意洋洋,这样的经历他习以为常了。我的祖⽗孙有元満脸红光,健步走在一旁,他每走十步就用嘹亮的嗓音喊叫一声:
“龙门石来啦。”
这远不是辉煌的时刻,最为辉煌的是这年深秋,大桥竣工合拢的⽇子终于来到的时候。桥的两端搭起了彩牌楼,五彩的纸片在风中像树叶一样哗哗作响,那时候鼓乐喧天香烟缭绕,方圆百里赶来看热闹的乡亲人声鼎沸。没有一只⿇雀飞到这里,如此吓人的声响,使它们在远处的树木上惊慌失措。我一直奇怪经历这样辉煌场面的孙有元,竟会在晚年对我祖⺟的婚礼惊叹不已。比起这样的场面来,我祖⺟的婚礼不过是杯中之⽔。
我曾祖⽗万万没有想到正是这样的时刻,使自己从此一蹶不振。凭着自己的聪明才⼲,一路闯过来的曾祖⽗,在北桥这里翻船了。事实上我曾祖⽗早就觉察那里土质松散,桥正在下沉。但他过于有成竹,据以往的经验他觉得桥总是要沉下去一点的。随着大桥竣工的⽇子越来越近,下沉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我曾祖⽗疏忽了这一点,导致了他晚年的凄凉。
尽管后来惨遭失败,当初八个徒弟抬着龙门石走上去时,依然是那么动人心。他们神气十⾜地来到了端顶。吭唷吭唷的号子声戛然而止,当他们小心翼翼将龙门石往豁口处放下去时,鼓乐齐喑,围观的人群也立刻变得无声无息了。就在那时我曾祖⽗听到了“格”的一声,而不是他预料中的“咔嚓”声,于是他比在场所有人都先知道灾难降临了。我曾祖⽗那时正在彩牌楼上,突如其来的事实使他的微笑还没有收敛就在脸上僵直了。那一声要命的“格”来到后,我的曾祖⽗霍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祖⽗后来告诉我们,那一刻他像一条临死的鱼一样,直往上翻⽩眼。但他毕竟是江湖上闯过来的,在众人还没有醒悟过来发生了什么,他已经走下了彩牌楼,将烟管背在⾝后像是准备上酒馆似的走开了。他一直往山里走去,把聇辱留给儿子和一班徒弟去承受。
那时的龙门石紧紧夹在豁口上了,那八个強壮如牛的年轻人憋红了脸,想把龙门石重新抬出来,可那块大石头纹丝不动。在一片稻浪般过来的嘘吁声里,那八张脸像八副猪肝一样,在夏⽇剧烈的光里闪闪发亮。龙门石就如一块翘翘板似的斜在了那里,进不去也出不来。
我不知道孙有元是如何度过那个要命的⽩昼的,我曾祖⽗那时的逃之夭夭,太像是一个小偷了。孙有元那时要承受双倍的聇辱,他除了像师兄弟那样垂头丧气,还必须以我曾祖⽗儿子的⾝份愧羞不已。当时的场景简直透了,祖⽗告诉我们仿佛是房屋塌了一样。他个人的情况更为糟糕,他正是八个抬着龙门石上桥中的一个。孙有元支撑着桥栏都迈不动腿了,就像有人在他裆里捏了一把似的有气无力。
我的曾祖⽗是天黑以后回来的,他虽然无颜面对围观的乡亲,对他的儿子和徒弟依然可以自命不凡。这个內心极其慌张的老头,用⼲巴巴的声音,给予他一班不知所措的徒弟一顿劈头盖脑的训斥:
“不要哭丧着脸,我还没死,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想当初…”
我曾祖⽗用慷慨昂的声音,回顾了动人心的过去,又向他的徒弟们描述了更为美妙的前景,然后突然宣布:
“散伙吧。”
他在徒弟们瞠目结⾆的时刻转⾝就走,我那热衷于出其不意的曾祖⽗来到工棚门口时,又迅速转回⾝去给他们以信心十⾜的忠告:
“记住师傅的话,只要有钱就不怕没女人。”
这个旧时代的老人,极其容易自己来感动自己。当他决定连夜赶到县城,去向民国的员官负荆请罪时,他竟然觉得自己很像传说中的英雄一样深明大义,他对我祖⽗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声音的颤抖完全是出于动。面对将失败转换成荣耀的⽗亲,孙有元也傻乎乎地跟着他动起来。
可是我曾祖⽗的壮士气派走出十来步后就然无存了,他的错误在于回头看了一眼那座石桥。他这样做完全是不由自主,翘起的龙门石在月光里闪闪烁烁,仿佛是一头梦中的野狼向我曾祖⽗露出可怕的獠牙。曾祖⽗走去的⾝影,在我祖⽗眼中突然颤颤巍巍了。那个月光冷清的夜晚,我的曾祖⽗走上了那条漫长的小路,经受着更为漫长的失败对他的磨折。他完全不像孙有元后来向我们描述的那样,雄赳赳地走进了城里的大牢,他当初的模样比一个垂危的病人抬⼊诊所时更为糟糕。
很长一段时间里,孙有元都被⽗亲弄虚作假的英雄气概励着。他没有像⽗亲临行前嘱咐的那样去改行⼲别的,不少师兄弟背上包袱回家以后,我祖⽗和另外七个抬着龙门石上桥的人继续留在那里。孙有元发誓要挽救这座石桥。我祖⽗的聪明才智在他⽗亲离去以后,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他带着七个师兄弟在桥⾝下面凿出了十六个小洞,随后又削了十六木桩。他们将木桩塞进小洞以后,八个如狼似虎的年轻人,抡起了十六个鎯头猛击木桩。这八个在路人看来是疯子的龙门石十分平稳地放进了豁口。
我动无比的祖⽗在那条小路上撒腿跑开了,这个眼泪汪汪的年轻人,嗓音嘹亮地呼喊着我的曾祖⽗。他一口气跑了四十多里路,跑进了县城。当我曾祖⽗从大牢里昏头昏脑出来时,他看到自己的儿子就像雨中淋了夜一似的浑⾝透了,可那时正是晴空万里光普照。我祖⽗把体內的⽔份差不多都快跑⼲了,孙有元叫了一声:
“爹…”
随即扑通一声倒地休克了过去。
我的曾祖⽗具备了那个时代特有的脆弱,北桥的失败尽管令他宽慰地被儿子挽回,可他本人则从此难以意气风发。
我心灰意冷的曾祖⽗迈着老年农民迟钝的脚步,走向了我那位年轻时⽔灵漂亮的曾祖⺟。这两个老人将在生命的尾声上,开始从未有过的朝夕相处。
而我的祖⽗,对自己得意洋洋和心満意⾜的孙有元,就像他⽗亲先前一样,带着一班石匠继续着祖辈开创的事业。然而我祖⽗的辉煌时刻只是昙花一现,他们作为最后一代老式石匠,尝了那个时代对他们的冷漠。而且方圆几百里的河面上已经有不少石拱桥耸立在那里了,祖上过于精湛的手艺,使他们无法指望那些石桥在夜一之內全都塌掉。这支饥饿的队伍带着幼稚的理想,在江南的⽔乡游来去。唯一得到的一次机会,使他们造起了一座石板小桥,而且还是座歪桥。就是那一次孙有元有幸目睹了他岳⽗儒雅的风采。
那是一群农民筹了钱请他们前往的,我祖⽗那时候已经饥不择食,一向造石拱大桥的孙家,沦落到孙有元的只能造造石板小桥了。他们选择了大路的叉口作桥基,然而对面一棵大香樟树刚好挡住了桥基。我祖⽗挥挥手说把香樟树砍掉,他那时不知道要砍的是岳⽗的树木。
孙有元后来的岳⽗刘欣之,是远近闻名的大财主,当然他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后来的女婿竟然是个穷光蛋。这个満嘴先天下人忧而忧,后天下人乐而乐的秀才,一听要砍他家的大香樟树,就跟掘他的祖坟一样气得暴跳如雷,他完全忘记了自己満腹经纶,面对那几个前来商量的人,他用农民的耝话破口大骂。
毫无办法的孙有元只能斜过去一点作起桥基,三个月以后他们造成了一座斜桥。石桥落成以后,筹钱的农民请来了刘欣之刘老先生,请他给取个桥名。
正是那天上午,我祖⽗看到了他的岳⽗。⾝穿绸⾐的刘欣之慢呑呑走来时,让我祖⽗目瞪口呆,这个在光下故作深沉的秀才,在孙有元眼中比民国的员官更具威风。几年后他和我祖⺟同共眠时,再度回顾当初的情景,腐朽的刘欣之让生气的孙有元赞叹不已。
我祖⺟的⽗亲以读书人的姿态走到桥边以后,立刻表达了他的不屑一顾,仿佛自己遭受了侮辱似的厉声说道:
“这么一座蹩脚的歪桥,还让我取名。”
说罢拂袖而去。
我的祖⽗依然走南闯北,他们在国共之间的声和饥荒的景⾊里长途跋涉,那种年月谁还会筹钱来让他们一展手艺?
他们像一班叫花子似的到处招睐生意。我祖⽗満怀着造桥的雄心大志,却很不合时宜地走在那个热衷于破坏的时代里。到头来这班人马不得不丧失最初的纯洁,他们什么活都⼲,连洗刷僵尸和掘坟也不放过,只有这样才能使他们不至于抛尸在荒野。孙有元在那极为艰难的时刻,仍然让他们跟着自己毫无希望地走,我不知道他使用了怎样的花言巧语。直到后来的一个夜晚,他们被当成共产的游击队,遭受了军国的袭击,这班満怀过时理想的石匠才不得不生离死别。
那时候我祖⽗他们这班穷光蛋全睡在河滩上,第一排弹子来时,孙有元竟然安然无恙,他还撑起⾝体大声询问谁在放鞭炮。然后他看到⾝旁一个师弟的脸已被打烂了,有月光下如摔破的蛋似的一塌糊涂,我那睡意朦胧的祖⽗撒腿就跑,他沿着河边跑去时嗷嗷叫,可当一颗弹子穿过他的裆,他就立刻哑口无言了。孙有元心想坏了,丸被打掉了。尽管如此,我祖⽗依然拚命奔跑。孙有元一气跑出了几十里,那时他感到自己的裆已经透了,他没想那是不是汗⽔,只觉得⾎要流光了,他赶紧停住脚步,伸手去按住裆里的伤口,这么一按他竟摸到了自己的丸。最初他吓一跳,心想他娘的这是什么东西,仔细一摸才知道它们仍然健在。我祖⽗后来就坐到了一棵树下,长时间地摸着被汗⽔浸的丸,嘿嘿笑个不停。当他对自己的全安确信无疑之后,他才想到那班在河滩上的师兄弟,那个师弟被打烂的脸使他嚎啕大哭。
显而易见,孙有元已经无法继续祖业了,他年方二十五,却要被迫去体会当初⽗亲告老还乡时的凄凉心情。我年轻的祖⽗在这年舂节临近的时候,踏上了一条尘土飞扬的大道,以老年人的愁眉苦脸返回家中。
我的曾祖⽗一年多以前回到家中后,就一病不起,曾祖⺟花完所有的积蓄都无法唤回他往昔的生气,于是又当掉了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到头来连她自己也一病不起了。大年三十的晚上,我祖⽗破⾐烂衫⾝无分文地回到家中时,他的⽗亲已经病归⻩泉,他的⺟亲则躺在死去的⽗亲⾝旁,也已是奄奄一息。我那疾病⾝的曾祖⺟对她儿子的回来,只能用响亮急促的呼昅声来表达喜悦了。我祖⽗就这样携带着贫困回到了贫困的家中。
这是我祖⽗年轻时最为凄惨的时刻,家中已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他送进当铺,而在这舂节的前后,他也无处去出卖体力换回一些柴米。束手无策的孙有元,在大年初一的早晨,顶着凛冽的寒风,扛起他⽗亲的遗体往城里跑去。我年轻的祖⽗竟然异想天开地想把死去的⽗亲送进当铺,一路上我祖⽗不停地向肩上的死尸赔礼道歉,同时挖空心思寻找理由来开脫自己。我曾祖⽗的遗体在那间四处漏风的茅屋里挨冻了两天两夜,然后又被我祖⽗在呼啸的北风里扛了三十来里路,当他被放到城里当铺的柜台上时,已经如一冰一样僵硬无比了。
我祖⽗眼泪汪汪地恳求当铺的掌柜,说自己不是不孝,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他告诉掌柜:
“我爹死了没钱收作,我娘活着躺在屋里没钱治病。做做好事吧,过几天我就将爹赎回去。”
当铺的掌柜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他这辈子没听说过死人还能当钱。他捂着鼻子连连挥手:
“不收,不收。这里不收金菩萨。”
大年初一他以为可以讨个好口,使我曾祖⽗荣幸地成为了一尊⾝价连城的金菩萨。
可我不识时务的祖⽗依然连连哀求,于是三个伙计走上前来,伸手将我曾祖⽗推了下去。我那僵硬的曾祖⽗像一块石板一样掉落在地,发出了硬坚的声响。孙有元赶紧抱起他的⽗亲,仿佛罪孽深重似的察看我曾祖⽗是否摔坏了。紧接着一股冷⽔浇在了我祖⽗头上,在他还没有离开的时候,当铺的伙计就开始清扫被我曾祖⽗玷污了的柜台。这使孙有元然大怒,他对准一个伙计的鼻子就是狠狠一拳,那家伙的⾝体就像弹弓上出的泥丸,弹出去跌倒在地。我強壮无比的祖⽗使⾜力气又把柜台抛翻过去,另外的几个伙计举着朝孙有元打来,孙有元只能举起他⽗亲的遗体,去抵挡和进攻他们。在那个寒冷的清晨,我祖⽗挥动着那具僵尸,把整个当铺搅得天翻地覆。勇敢的孙有元得到⽗亲遗体的有力支持,将那几个伙计打得惊慌失措。他们谁也不敢碰上那具死尸,以免遭受一年的厄运,那个时代的信使孙有元的勇敢几乎没有受到什么阻挡。当我祖⽗挥起他的⽗亲,向那个面如土⾊的掌柜击去时,轮到孙有元惊慌了,他把⽗亲的脑袋打在了一把椅子上。一声可怕的声响使我祖⽗蓦然发现自己作孽了,他那时才知道自己大逆不道地将⽗亲的遗体作为武器。⽗亲的脑袋已被打歪过去,我祖⽗经历了片刻的目瞪口呆之后,立刻扛起⽗亲的遗体窜出门去,在凛冽的寒风里奔跑起来。然后孙有元就像一个孝子一样痛哭流涕了,那时候他坐在冬天的一棵榆树下面,怀抱我损坏了的曾祖⽗。我的祖⽗使了很大的劲,才把他⽗亲打歪的脑袋扳回来。
孙有元埋葬了⽗亲以后,并没有埋葬贫困,此后的几天里,他只能挖些青草煮了给⺟亲吃。那是一些长在墙角下有着粉绿颜⾊的小草,孙有元不知道那是益⺟草。于是他惊喜无比地看到卧不起的⺟亲,吃了这种草后居然能够下地走路了。这使我那耝心大意的祖⽗茅塞顿开,他极其天真地以为明⽩了一个真理,他感到那些妙手回舂的郞中,其实什么本事都没有,无非是割一堆青草像喂羊一样去喂病人。因此他放弃了去城里打短工的念头,我祖⽗作为石匠之后,决定像一个郞中那样医治百病了。
兴致的孙有元知道刚开始必须上门问诊,⽇后名声大了就可以坐在家中为人治病。他背起了一篓子杂草,开始了走家串户的生涯,他嘹亮的嗓音像个捡破烂似的到处吼叫:
“草药换病啦。”
他风格独特的叫唤格外引人注目,可那一付贫穷的样子让人将信将疑。到头来还真有一户人家请他上门就诊,我祖⽗行医生涯第一个病人,也是最后一个,是个腹泻不止的男孩。面对这个气息奄奄的孩子,孙有元只是马马虎虎地看一眼,也不号脉问诊,就从篓子里抓出了一把青草给患者的家人,让他们煮了给孩子吃。当他们満腹狐疑看着那把青草时,孙有元已经走到了屋外,继续他的喊叫:
“草药换病啦。”
当孩子的家人从屋里追出来,用虔诚的疑惑向我祖⽗发出询问时,我实在惊讶孙有元竟然还能有成竹地告诉他们:
“他吃了我的药,我就带走他的病啦。”
这个可怜的孩子吃下那一把青草后,立刻上吐下泻绿⽔,没两天就一命呜呼了。从而让我曾祖⺟在一个下午,胆战心惊地看到了十多个男人气势汹汹走来的情景。
我祖⽗那时候一点也不惊慌,他让脸⾊苍⽩的⺟亲回到屋里去,又将屋门关上,自己则微笑着极其友好地候他们。
死者的家人和亲属是来向孙有元讨命的,我祖⽗面对这班脸⾊铁青一意孤行的人,竟然想用花言巧语哄骗他们回去。他们本就不会来聆听孙有元冗长的废话,而是一拥而上,将我祖⽗团团围住,几把铮亮的锄头对准了他闪闪发亮的脑门。
经历过军国林弹雨的孙有元,那时候显得不慌不忙,他得意洋洋地告诉他们,别说才十多个人,就是翻一倍,他也照样打得他们伤痕累累。死到临头的孙有元如此口出狂言,反而把他们给弄糊涂了。这时候我祖⽗开解了上⾐的纽扣,对他们说:
“让我把⾐服脫了,再和你们打。”
说着孙有元拨开一把锄头,走到屋前推开了房门,他进去后还十分潇洒地用脚踢上了门。我祖⽗一进屋就如石沉大海一样销声匿迹了,那班复仇者在外面摩拳擦掌,他们不知道我祖⽗已经越窗而逃,一个个如临大敌似的严阵以待。他们左等右等不见孙有元出来,才感到情况不妙,踢房开门以后,屋內空空。随后他们看到了我祖⽗背着他⺟亲,在那条小路上已经逃远了。我祖⽗不是一憨乎乎的乡巴佬,越窗而逃证明了他是有勇有谋的。
孙有元背上我曾祖⺟撒腿就逃以后,他便很难终止自己的奔跑了。他就像我祖⺟一样,挤⾝于逃亡的人流之中,有那么几次他都清晰地听到了⾝后⽇本人的炮声。我祖⽗是那个时代典型的孝子,他不忍心看着我曾祖⺟扭着小脚在路上艰难行走,于是他始终背着⺟亲,満头大汗气咻咻地在那些尘土飞扬的路上,跟随着逃亡的人流胡奔走。直到后来的一个夜晚,精疲力竭的孙有元脫离了人流,将我曾祖⺟放在一棵枯萎的树下,自己走远去找⽔后,他才不用再背着⺟亲奔走了。连⽇的奔波让我虚弱不堪的曾祖⺟,在那棵树下一躺倒就昏昏睡去了。我曾祖⺟在那个月光冷清的夜晚,睡着后被一条野狗吃了。童年时我的思维老是难以摆脫这恶梦般的情景,一个人睡着后被野狗一口一口吃了,这是多么令人惊慌的事。当我祖⽗重新回到那棵树下,我的曾祖⺟已经破烂不堪了,那条野狗伸出很长的⾆头一直到自己的鼻子,凶狠地望着我的祖⽗。⺟亲凄惨的形象,使孙有元像个疯子一样哇哇大叫,我祖⽗那时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人,他像那条野狗一样张开嘴巴扑了上去。野狗更多的是被我祖⽗的嗷叫吓坏了,它立刻调转方向逃跑。气疯了的孙有元竟然去追赶逃跑的狗,他追赶时的破口大骂无疑影响了他的速度。到头来狗跑得无影无踪后,我祖⽗只能气急败坏同时又眼泪汪汪地回到⺟亲⾝旁。孙有元跪在我曾祖⺟的⾝旁劲使捶打自己的脑袋,他响亮的哭声使那个夜晚显得森可怖。
孙有元埋葬了⺟亲以后,他脸上由来已久的自信便一扫而光,他极其伤感地在逃亡的路上随波逐流,⺟亲的死使他的逃亡顷刻之间失去了意义。因此当我祖⽗在一庭残垣前最初见到我祖⺟时,他的心里出现了一片⽔流的哗哗声。我祖⺟那时⾝上富贵的踪影已经丝毫不见,她⾐衫褴褛地坐在杂草之上,恍惚的眼神从披散的头发中望到了我祖⽗凄凉的脸。
被饥饿弄得奄奄一息的祖⺟,不久之后就伏在我祖⽗的背脊上睡着了。年轻的孙有元就这样得到了一个可以作为子的女人,他不再毫无目标地漂。经历了饥饿和贫困长时间掠夺的孙有元,背着我祖⺟往前走去时,他年轻的脸上红光闪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