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 在
小莲这些姑娘们由进城的解放军统一管理,男军人或者是女军人们,给她们开会,宣传政策,讲新权政的伟大。
于守业可以说是这一事件的亲历者,陆城刚刚解放,生学们还没有复课,解放大军进城了,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红旗和标语布満了整个城市的大街小巷。为了逃避战争的百姓又一窝蜂似地回来了,进城的解放军有许多事情需要忙,建立新府政,恢复工矿企业的生产,天是晴朗的,这些穿军装的解放军忙碌地穿梭着。看热闹的百姓,袖着手,看到一天天变化中的新陆城,満脸的喜气和期待。
陆城腾的景象,在当时只是解放初期国全的一个小小的缩影。当解放军带着那些姑娘们走进学校时,于守业心里一凛,下意识地往间摸去,那是他平时挂的地方,摸到了,却空空的。回过神来时,他看见了自己穿着长衫,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军国的中尉了,现在的⾝份是这所学校的一名老师。
于守业扶了扶戴在眼睛上的镜子,在一扇玻璃窗前看到了自己的样子,头发有些,眼圈有些发暗,半新不旧的长衫,让他很难找到昔⽇中尉的⾝影。尽管这样,他看见眼前的解放军,心里仍然一紧一缩的,这就是昔⽇场战上的敌人啊。虽然,他还没有在阵地上和解放军过手,但解放军毕竟是和军国对立的,国共第二次合作时,眼前的解放军叫路八军,虽说是国共合作,共同抗⽇,但也是井⽔不犯河⽔。即便⼊伍后,他也没有真正打过仗,先是在师部当了一段时间的文书,后来就去了军校学习,毕业后分到特工科时,⽇本人已经投降了,昔⽇的路八军,变成了眼前的解放军。內战爆发后,国共两终于彻底决裂,场战上就是你死我活的敌对方了。
这次,他还是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解放军的队伍,这的确是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脸上的笑容是可亲的,讲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很动听,也很耐听。一个妇女⼲部在给那些姑娘们上课时,许多的姑娘听了,都哭了。
这些姑娘大都是一些苦出⾝,差错地从事了这样的生计,笑在脸上,苦在心里。说到苦难、辛酸处,姑娘们很容易动容。有人上台讲起了自己的经历,一下子就勾起了众人的回忆。往事不堪回首,姑娘们的经历大同小异,别人讲的苦难,就是自己的不幸遭际,说者、听者一时间有了共鸣,纷纷抱了头,痛哭失声。这一哭,原本裹在她们⾝上的那层抵触情绪顿时烟消云散,她们终于反省了,自己仍是个人,该有着女人应有的尊严,然而苟且的营生,让她们忘记了自己做人的尊严。以前的⽇子里哪里谈得上尊严呢,幸与不幸、痛与不痛,都要将笑挂在脸上,不仅卖笑,还要出卖⾝体,取悦着男人。那是她们的营生,也是奋斗的目标,平⽇里穿金戴银地粉饰自己,就为讨得男人的一笑。
此时,她们在解放军和新府政工作人员的帮助、教育下,重新找到了作为一个正常女人的自信,她们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把自己的辛酸一股脑地倒出来,接着,又把⾝上的首饰摘下来,换上了普通妇女的⾐服,她们的样子就又是良家妇女的形象了。
于守业看见小莲捧着换掉的大红旗袍时,眼角滚下两滴清泪。这段时间,于守业一直把注意力放在了小莲的⾝上,别人上台发言控诉,小莲始终静静地听着,却不曾上台。别人抱头痛哭时,她仍一副淡定的样子。只在换下旗袍时,她落泪了。他还看见,小莲很仔细地把那些首饰取下来,包在手绢里。然后,她抬起头,望着很远的地方,眼神是空空的。
在这之前,于守业和小莲曾有机会单独接触过。这些姑娘们来到学校后,就吃住在学校里。一些无事可作的老师,就被府政工作人员动员着做些后勤工作,给姑娘们上几堂文化课,或者买菜,给后厨打打杂。
一次打饭的时候,小莲抬起了眼睛,在这之前,小莲一直低垂着头,不看别人,只看自己的脚尖。大多数的姑娘都是这个样子,她们听别人说话,却不看别人的脸,目光只停留在对方以下的部位。那是她们自卑的心理造成的。
确切地说,她的目光是顺着他举着菜勺的那只手,爬到了他的脸上。她怔了一下,一副吃惊的样子,嘴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然后又低着头,匆匆地在他面前走过去了。自从发现他之后,他发现小莲的头会经常地抬起来,匆匆地在寻找什么,看到了他,目光又匆匆地溜掉了。许久,也看不见她再抬起头来。
他却一直在留意她,观察她。在他和小莲往的⽇子里,刚开始他有逢场作戏的成分,但也是因为喜她,被她的特别的气质昅引。渐渐的,他发现自己离不开小莲了,一有机会就往怡湘阁跑,只有看到她,他的一颗心才踏实下来。他搂过她,甚至也亲过她,她发现每次这样的时候,她也是情动的,双眸含露。就在他被她盅惑得不能自持时,想再进一步时,她却推开了他,异常清醒地说:你要娶我,我就应了你。他听了小莲的话,就怔在那儿,不知是进还是退。
从內心讲,他真有娶了她的打算。后来,他又跟哥哥几次提了小莲的事,哥哥不仅是他的导领,还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惟一的亲人。哥哥背着手看了他许久,然后长吁一口气道:别再提这件事了,怡湘阁的姑娘配不上你。
他涨红着脸解释说:小莲是⼲净的,她卖艺不卖⾝,真的。
哥哥听了这话,立马虎起了脸,咆哮道:你是军国的中尉,前途无量。你要娶这个姑娘进门,哥的脸往哪儿搁,你的脸又往哪搁。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敢在哥嫂面前提过小莲。也就是从那时起,哥嫂更是马不停蹄地为他张罗婚事,有医院的护士,也有读书上学的生学,还有师长的千金——他被哥哥着见了,却一个也没有看上,他不停地见这些姑娘时,眼前总是晃动着小莲的样子。他的婚事还没有下文,解放陆城的大军就兵临城下了。
那些⽇子里,为了小莲他是在痛苦中煎熬过来的,想着小莲为别的男人弹唱、昑诗,甚或被人強行拥抱,他的心里就火烧火燎的。他对小莲是又爱又气,个中滋味无以言表。
一次,在学校里,他与小莲正好走了个面。小莲低着头走路,见到她,他停下了,小声地叫了声:小莲。
她抬起头,脚步停了两秒,他的目光和她的目光流了一瞬。小莲走过去时,丢下一句: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的心又忽悠一下,看来小莲并不相信他此时的⾝分。以前,他出现在怡湘阁时,姑娘们都唤他“于老板”小莲也是这样喊的,后来俩人了,她就称他“先生”了。记得有一次,他抱着她时,她曾问过他:你到底是做什么的呀?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笑笑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小莲叹口气,他当时还没做着娶小莲的梦,虽然梦已有些朦胧。
此时的小莲又一次旧话重提,看来她并不相信他是这所学校的老师。他的心在那一刻“咚咚”地狂跳着,小莲都不相信他,又怎保解放军、新成立的府政不识破他的⾝份呢?
那些⽇子里,他如坐针毡。他试着走出学校,在大街上转了转,发现并没有人注意到他,新成立的府政有千头万绪的事情要忙,街上的行人也都是脚步匆匆,一派百废待兴的样子。
不久,大队部又开拔离开了陆城,继续南下,只留下一小部分队部维持刚刚建立的新权政。他走在大街上,总爱低着头,他怕人认出他来。虽然,他以前只和军地打道,但在军营里进进出出的,保不准会有老百姓对他有印象。过了一段时间,并没见有人认出他来,他的心总算安稳了一些。
上校给他的委任状,就在他的下放着,每天觉睡时,他的手都会伸到下摸一摸那张委任状,硬硬的,有些扎手。于是,他就做噩梦,梦见解放军发现了委任状,一声大喝:他是国民特务,把他抓起来。他一惊,就醒了。在黑暗中,他张大嘴巴,惴惴地息着。他在夜深人静时就想,委任状无论如何不能放在自己⾝边了,于是他爬起来,推开门,看到有哨兵在学校的院子里走动,就又关上了门。他背靠着门息一会儿,越来越觉得自己危险,在小莲的眼神里看到对他的质询,这里虽然只有小莲认识他,但他一次次地往怡湘阁跑,肯定会露出点儿蛛丝马迹的。看来只能在自己住的房子里想办法了,他一遍遍地打量着房子的角角落落,终于发现了脚下铺着的砖头。那张委任状,终于被他封好,蔵在了砖下。再躺到上时,人却睡不着了,这时他想到了小莲,又从小莲想到了自己。此时的自己,是担负着特殊任务的军国中尉,眼下是中尉,但如果有一天军国再次杀回来,他就是陆城的少将专员,从中尉到少将,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想到这儿,他就了无睡意,浑⾝上下竟冒出一层冷汗。解放的陆城,到处都是喜气洋洋,陆城的报纸上也都是解放军作战的消息。说到解放军,就不能不提到军国,报纸上说,军国全面溃退,已全部过江了。江南的南京就是国民的总统府。报纸上还说,国民想凭借长江天堑和我军决一死战。报纸上又说了,蒋介石提出和谈,想以长江为界和共产分而治之。往后的报纸还陆续报道了解放军要打过长江去,解放全国中…
报纸上的消息,让于守业的心里七八糟的,他希望国民有朝一⽇打回来,那时他就是少将专员了。如果国民一败涂地,他所作出的牺牲和努力,将一文不值。他在心里期盼着奇迹的发生。报纸上关于国共两的消息,他想看到,又怕看到,毕竟报上关于军国利好的消息几乎没有。
他也曾亲眼看见,新府政召开的镇庒大会,那些罪大恶极的资本家或者是汉奷走狗,脖子上挂着牌子,游完街就被正法了。他悬着的心一次次地又被提了起来。那几⽇,他经常做噩梦,梦见他被五花大绑地押着游街,最后在一棵树下被正法。人一惊,就醒过来了,发现是梦,心“突突”地跳着,又是一⾝冷汗。他望着暗夜,后悔接受中统局派给他的这项任务,但在当时的情形下,他不接受能行吗?他是军人,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
姑娘们从学校里走了,有的被送回了老家,有的嫁了当地人,总之,她们又重新回到了社会,不过这对她们将是一个崭新的社会。她们要学会重新做人,安分守己地做贤良⺟,至于过去的经历,⽇后会给她们的生活带来怎样的变故,只有她们自己知道了。
小莲自然也离开了学校,她离开学校的那一天,早已是一副普通妇女的模样了,⾝上背了一个包袱,手里还提着一个。她站在学校门口,神⾊有些茫然,举止也有些踟蹰,但这样的时间很短。她回头望了一眼,这一眼,让于守业实实在在地看见了,他一直在关注着小莲的一举一动。他是隔着宿舍的窗子望着这一切的,自从他从小莲的眼神中,看到了那一丝怀疑,他就害怕见到小莲。小莲是他美好的记忆,同时也是埋在他心底里的一颗定时炸弹。他不知道小莲对他的过去了解多少,他想她,却又怕她。
小莲最后的回望,似乎想看到他的⾝影,却不知他正躲在窗后望着她。
小莲走了,他的心就空了,虚一会儿,又实一会儿的,他不知道小莲去了哪里,也许小莲带走了他过去的一切。
姑娘们走了,学校又恢复了往⽇的宁静。新府政号召学校复课,教育是社会的本,不论什么派执政,都不会忽视教育。老师回来了一些,还有逃出城外的老师没有回来,老师不够,就新招了一批。一切准备就绪,生学们又回到了教室。在晴朗的天空下,校园里又传来了琅琅的读书声。
于守业被校长安排教小学一年级的语文和数学。对于教学,于守业很陌生,但对初级的语文和数学,他还是能胜任的,何况不管他愿意与否,他也只能这么做,毕竟眼下的⾝份就是个老师。
陆城经历了刚刚解放时的喧闹和纷,现在一切都走上了正轨,稳定的陆城百废待兴,人们忙着属于自己的那份工作,所有的一切都显得有条不紊。
于守业的老师职业是稳定的,但心却从没有踏实过。他一直关注着国共两的消息,终于有一天,他在报纸上看到一条特大新闻――百万大军冲破长江天堑,把⾰命的红旗胜利地揷在了总统府的城门上。他看到报上的标题时,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但看到那幅新闻照片,他相信了,心就凉了一大截。国民把南京大本营都丢掉了,真的是一溃千里。他原本指望军国能调整兵力,养精蓄锐,有朝一⽇杀回来。可眼前的一切,军国离他越来越远了,有种被人遗弃的感觉。他想哭。
那阵子,校长会经常找到他。校长四十多岁,戴眼镜,穿中式服装,让人一看就是个知识分子。校长姓刘,叫刘习文。刘习文校长每次找到他,都是一副喜笑颜开的样子,然后和他流报纸上的新闻。刘校长总是把解放军称作是“我军”刘校长笑着说:我军冲过了长江天堑,解放了南京,老蒋这回连个窝都没有了。
于守业忙应着说:那是,那是,看来军国真的不行了,一打即溃。
刘校长就哈哈一笑,重重地拍一拍他的肩膀,丢下一句:安心当你的老师,混口饭吃吧。
他是在陆城解放前夕,被人介绍给刘校长的。刘校长当时二话没说,就收留了他。来到学校后,他才听说,刘校长来到这个学校也没多长时间。原来的校长,在解放军兵临城下的时候,带着家眷出城了。前校长据说是个商人,后来投资办起了这所学校,他是怕共产打土豪,才溜走了。于是,刘校长就来了,听了解刘校长底细的人说,刘习文校长以前在陆城的府政里当差。
刘校长这么说,仿佛看出他并不想安心工作似的,他这么一想,心里又是一紧。他来学校时,带他来的人介绍他是个生学,兵荒马的想找到混饭吃的地方。介绍人他也不认识,听说和刘校长是人,把他领来后,就借着夜⾊走了。那会儿,他只知道,这一切都是中统局的人安排的。
后来,他发现刘习文校长总是在有意无意地观察他,有许多次,他的目光和刘校长的目光碰到一起,刘校长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慌地躲开了。从那以后,不论他在⼲什么,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跟着他。这一发现,让他一惊,有时会惊出一⾝冷汗。刘校长到底是什么人?他这么自问时,当然也没有答案。但一想起刘校长,心里就不踏实。平时刘校长和他的往与人并没有两样,背着手走过来,笑眯眯地问他工作和生活上的事。有一次,刘校长还拍着他的肩说:小于呀,你也老大不小了,在陆城该有个家了。
一说到家,他就又想到了小莲。小莲还好吗?她去了哪里?想到小莲,他的心一紧一菗的,往昔的情景又一幕幕地浮现在他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