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抗联朝鲜支队接到伏击⽇军慰安队的任务是那一天中午,密信是通员从军部带来的。
战斗打响的时候是在⻩昏。抗联支队的人马,埋伏在三叉河通往大金沟的山路上。昏⻩的落⽇,一点点在西山逝去,天地间很静,风吹着浮雪在山路上像蛇似的爬着。
郑清明把庒在庇股下,他袖着手坐在一棵树后,望着西天一点点地暗下去,最后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听见极远的地方,红狐叫了一声,接着又叫了一声。他一听见红狐的叫声,心里便涌动着一种望渴。此时,他和大队人马伏在树丛里,觉得此时不是在伏击⽇本人,而是在狩猎红狐,动中就多少有些紧张。
先有三两颗星星从东边天里跳出来,很快夜幕便笼罩了这方世界,冷不丁的,天空中亮着的星星便数不清了,远远近近的,似燃着的一片灯海。
谢聋子裹了件大⾐,偎在雪地上,他侧脸望着天,似自言自语,又似乎在冲郑清明说:“星星都出来了,⽇本人咋还不来呢,不来拉倒,回去觉睡。”
这时远远地就听见了马达声,接着车灯的光芒刺破黑暗,在夜路上摇晃着。
支队长卜成浩和朱政委分头向两边伏着的队伍跑去,边跑边传达命令:“注意,鬼子来了。”其实不用他们说,人们都看见了那两辆车。车是卡车,车厢用帆布罩住,像隆起的坟丘。车吃力地吼叫着,疲惫地在雪路上挣扎着向前爬行。
郑清明看见了那束车灯。他想到红狐那双犀利的目光,那目光有几分挑战又夹着几分蔑视。他抓过庇股下的,手心里竟有几分汗。响了,是郑清明手里的,接着车灯灭了一个,又灭了一个…接着声就响成一片。
“冲下去——”朱政委在喊。
郑清明没有动,他望着眼前的漆黑,心里有些悲哀。那挑战又蔑视的目光不见了,他想哭。
朝鲜抗联支队几乎没遇到什么抵抗,便成功地把两辆慰安车截获了。女人们哭喊着,哆嗦着⾝子从车上爬下来,人们这才知道,这是一些山外平原上抓来的女人,她们在三叉河镇已经慰问了一次⽇军,这次来大金沟,是她们的第二站。
卜成浩和朱政委商议的结果是,连夜派人把这些女人送往山外,十几名抗联队员,护送着她们,匆匆地向山外赶去。
女人们在那一瞬间,不知发生了什么,等她们明⽩过来后,一起号啕大哭。朱政委就说:“别哭,你们不怕招来⽇本人?”这一句话,果然使她们噤了声,庒抑着啜泣着。朱政委说:“救你们的是抗联朝鲜支队,回家后,告诉你们家人,国中人要攥成拳头和⽇本人斗。”
女人里就有人小声说:“⽇本人是畜生哩。”得救的女人们,像一群飞出笼子的鸟,在夜⾊的掩映下,慌忙地向山外跑去。
抗联支队往山里营地赶的时候,才发现队尾多了一个人。朱政委子套了,卜成浩也随着走了过去,待到近前他们才看见那是个女人。女人穿了件⽇本军用大⾐,头发散着,低着头,看两个人走来,便立住脚。朱政委觉得有些奇怪,便问:“你咋不回家?”
女人不说话,仍垂着头,立在雪地上。
“你没有家?”卜成浩问。
女人开始哭泣,先是小声,后来就放声。
“你咋了,你说话呀?”朱政委说。
女人“扑通”一声跪下了,很生硬地说:“救救我。”朱政委和卜成浩都觉得有些异样,抗联队员们也停下脚,围了过来。有人划燃火柴去看这个跪在地上的女人,才发现这女人是⽇本人。有人就说:“杀了这⽇本娘儿们。”
⽇本女人似乎听懂了,手扶着雪地磕头,一边磕一边说:“你们,救救我。”
朱政委说:“带回去吧,有啥事以后再说。”众人便不再喊了,沉默着往回走。
这个女人叫和子,她是第一批来到国中的慰安妇,已经两年了。她来国中之前,并不知道来⼲什么,⽇本人只告诉她来做工。她是在和男朋友川雄私逃的路上被抓住的。当时,川雄便被带走了。后来她听说川雄去了国中,她觉得自己应该来国中,她要一边做工,一边寻找自己的男友川雄。川雄是为了救她,杀死纱厂的老板,才和她一起逃出来的。她忘不了川雄。她曾暗自发誓,就是死在国中也要寻到川雄。当她发现到国中并不是做工,而是当女时,她逃过,可逃了几次又都被抓回来。⽇本人让她发疯似的接客,后来凭着她想象,断定川雄来国中是当兵的。她接待的就是这些当兵的,那时,她产生了一个想法,也许说不定哪一天,她会在这些⽇本兵中发现川雄。那时,她要和川雄一起逃跑,像他们在⽇本私逃时一样。于是她忍辱负重地留在了兵营。她接待了一个又一个⽇本兵,可是仍没发现川雄,每到一处营地,她都留意着,可鬼使神差,她发现自己孕怀了。她也不知道怎么就会孕怀。当她发现自己孕怀的那一瞬,她想到了死。她觉得没脸再见到川雄。她知道自己孤⾝一人是逃不出⽇本兵手掌的。她开始磨折自己,想用磨折的办法,让孩子流产。她有时几天不吃饭,疯了似的让一个又一个⽇本士兵在⾝上腾折,可是孩子没有流下来,却毁坏了自己的⾝体。⽇本人看着她⽇渐委顿下来的⾝体,便把她从慰安队里菗出来,让她到新抓来的国中妇女中充当顾问,让她教会国中女人如何接待⽇本士兵。
响的那一刻,她知道自己得救了。国中妇女争抢下车时,她没有下,她躲在车厢里,直到抗联撤走时她才从车上跳下来,随在后面。
当和子用半生不的国中话和手势向抗联的人们叙述自己⾝世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说话,都一起静静地望着眼前这个⽇本女人。当和子说完了,垂下头,闭上眼睛,等待着人们对她的处罚时,卜贞从人后走出来,来到卜成浩和朱政委面前说:“支队长,政委,留下她吧,她也是个女人。”卜贞说这话的时候,想起了⺟亲和妹妹惨死的场面。那一天,⽇本人进村时,她在后山砍柴,村里起火的时候,看见自家房子已经燃着了。⺟亲和妹妹一丝挂不地躺在院子里,下⾝流着⾎,肚子被刺刀挑开了,肠子流了一地。卜贞那时和村里幸存的人一道,跑进了山里,找到了卜成浩导领的游击队。
卜贞抱住和子的肩头冲众人道:“和子她没罪,她和我们没啥两样,我们不收留她,谁收留她?”卜贞不等众人说话,便搀起地上的和子向自己的窝棚里走去。金光柱看着卜贞把和子搀进窝棚,心里一时不知是个什么味。他想冲卜贞说点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
朱长青带着队伍一下山,便住进了杨家大院柴火房里。以前这一溜平房,装満了杨家大院准备过冬的柞木子。屋里没炕,也不开窗,只有门。
北泽豪的本意并不想让朱长青住在这里,而是想让朱长青住在屯子里。朱长青似乎看出了北泽豪的企图,他拒绝了北泽豪的意愿,而是命人在柴火房里留了火炕,开了窗,不由分说便住了进去,朱长青深知,无论如何不能让手下的弟兄们分开,⽇本人招他来,不是看上他朱长青,而是看中了他手下一百多号的人马。北泽豪不想树太多的敌人,北泽豪是想把他这些人牢牢地抓在手里,服务于他北泽豪。
朱长青当上了大金沟保安团的团长,自然是北泽豪封的。
朱长青下山没几天,他便找到了北泽豪,北泽豪正在和潘翻译官下棋,朱长青就冲瞅着他的北泽豪说:“长官,弟兄们的饷该发了。”
北泽豪一时似乎没听明⽩朱长青说话的內容,他一只眼睛看着棋盘,一只眼睛盯着朱长青。
潘翻译官也愣了一下,他用劲地瞅了眼朱长青,只瞅了一眼,待明⽩了朱长青的意思,他很快用⽇语复述了一遍。
北泽豪其实早就听懂了,他只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片刻过后,北泽豪笑了,他指着一把椅子让朱长青坐,朱长青没坐又说:“你答应过,给我们发饷。弟兄们家都有老小。”
北泽豪从棋盘旁抓过一个铜烟袋锅,又在烟口袋里拧了锅烟,他做这些很练,就像一个国中老人,用了一辈子烟袋那么练自然。北泽豪自从来到东北,便对东北的烟袋感上了趣兴,锅子里装満烟端在手上“咝”一口“咝”一口,那一招一式,很值得品味。来到大金沟后,他让杨雨田给自己找了这样一个烟袋,没事的时候,他也“咝”一口,品味着烟雾,通过烟杆到嘴里,那缕苦辣让他产生很多想法。
此时,北泽豪把烟袋举起来,递给朱长青。朱长青瞥了眼烟袋,没有接。
北泽豪僵了一下,但马上微笑着说:“你们国中人不是说烟酒不分家吗?”
朱长青冲北泽豪躬了一下⾝说:“长官,我只替弟兄们来领饷。”
北泽豪用火柴点上烟“咝”一口,他透过烟雾很快地看了一眼朱长青,也看了眼潘翻译官,又“咝”了口烟后说:“朱团长放心,你回去等便是,饷当然要给。”
朱长青又躬了躬⾝子,退了出去。
潘翻译官在北泽豪和朱长青说话的时候,他除瞅了眼朱长青外,很快便把目光移到那盘没下完的棋上,似乎一直在琢磨下一步该怎么走。朱长青走后,北泽豪“咝咝”地又连着昅了两口烟,才挪回目光。他抓过自己的马跳过了楚河汉界。
潘翻译官抬起头冲北泽豪笑了一下说∶“太君,这步棋应该我走。”
“噢。”北泽豪说完撤回自己走出的马。
军饷是第二天⽇本司务官带人送来的。军饷是银元,装在一个木头箱子里,⽩花花的一片。朱长青让王五给众人发饷,他看着弟兄们一个个接了银元从他⾝旁走过去。
王五一边发饷一边冲他说:“这⽇本人还真不赖。”
朱长青说:“王五你闭嘴。”
王五就闭嘴了。
饷依次地发完了,箱子里还剩了一些。王五指箱子里还剩下的那些银元冲朱长青说:“团座,这些是⽇本人给你的。”
朱长青挥了下手说:“都发掉,我不要。”
王五说:“这——”
朱长青说:“发掉。”
王五又把剩下的银元发掉。
⽇本慰安妇第一次来到大金沟时,潘翻译官带着个⽇本女人来到朱长青房间,潘翻译官不多话,只说了句:“这是太君送给你的。”说完又劲使地看了一眼朱长青就走。朱长青打量着那个⽇本女,是个很年轻的女子,脸上有着一层很浓重的忧郁,目光迟滞地望着朱长青。这女人说不上漂亮,也说不上不漂亮,在炕的角落里缩着⾝子。她一句话也不说,她已经把目光从朱长青⾝上移开,郁地望着窗外,窗外落着稀稀疏疏的雪,雪花在三三两两的飘落。
保安团的人,听说来了个⽇本女,围在窗前,围在门旁,新鲜地看。王五挤到朱长青面前说:“弟兄们就想看一看,看看⽇本女人啥样。”
朱长青说:“把她领走。”
王五张大嘴巴说道:“这是⽇本人给你的,当官的才有,没有兵的事。”
朱长青就说:“送给弟兄们了。”
弟兄们听了,窗外门里一起“嗷嗷”叫。
这个⽇本军,是第二天早晨被人抬着离开保安团的。众人一脸不舍地看着把⽇本女抬走。
朱长青站在门前,背着手冲弟兄们说:“以后,你们谁敢再碰国中女人一指头,别说我姓朱的不客气。”
众人先是惊骇,但很快就反应过来,有人咬着牙说:“对,要整就整⽇本娘儿们。”
朱长青住进杨家大院,杨雨田来看了一次朱长青。朱长青拱着手冲杨雨田说:“现在只能借你房子住了。”杨雨田没料到朱长青会这么说,他来之前,一直以为朱长青会记恨他,现在杨宗不在了,他不能得罪朱长青,他知道朱长青这人什么事都能⼲得出来。杨雨田听朱长青这么说忙拱了手道:“贤弟快别这样说,咱们以后都是一家人了,你当团长,我当保长,不都给⽇本人⼲事嘛。”
朱长青又笑了一下。
杨雨田又说:“你和杨宗的事真和我不相关,你们那是东北团內部的事,杨宗其实也是听人指挥的。”
朱长青又笑了一下。
杨雨田见朱长青似乎并没把那事记挂在心上,便有些⾼兴,他亲切地用手拍了朱长青的肩膀说:“贤弟,以后在这住着有啥事你尽管说,咱们是一家人咧。”
朱长青这次没笑,很认真地看着杨雨田。
下士川雄盼望着卡车送来慰安妇,又惧怕见到她们。
慰安妇送来了,享受这些女人的是军官,而不是他,像他这样的士兵没有权利享受⽇本女人。每次两辆带篷的卡车送来慰安妇,那便是军官们的节⽇,于是,有更多的⽇本兵去警戒,守卫着⽇本军官无忌地发怈。
川雄站在哨位上,他第一次就被车上走下的那个少女昅引住了,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脸⾊苍⽩而又忧郁;目光黯淡散,少女很⿇木地从车上走下来。川雄一看见这个少女,他便心跳如鼓,这少女非常像他的女朋友和子。那一刻,他几乎认定眼前这个少女就是和子。可当他走上前去,正碰上少女转⾝,她的目光和他的目光对视的一瞬间,川雄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和子从来不用这种目光望他,和子有着一双清澈而又明亮的眼睛,那双眼睛会说许多话,只有他能读懂的话。这个穿和服长得像和子的少女没有这样的眼睛,她的眼睛里装満了⿇木和哀愁。虽然她不是和子,可她仍在牵动他的心。他不知道此时的和子在⼲什么,和子是不是也在想着他这个像和子的少女,让川雄想到了广岛的家乡和女友和子。
天亮了,女人们坐上卡车又要走了,川雄知道她们还要赶到其他连队去。卡车停在院子里,川雄和很多⽇本兵都围过去,用目光为这些女人送行。川雄望着这些穿和服的女人,一下子觉得和家乡亲近了许多。川雄和这些⽇本士兵一起默默地送这些表情⿇木的⽇本女人被车拉走。川雄一直注意着那个像和子的少女,他盯着少女的一举一动。少女来到卡车旁,一双纤细的手搭在了车帮上,少女爬上了卡车…这一切无不牵动川雄的心。有一次,少女在登车时,脚下一软,跌坐在雪地上,他清晰地听见少女叫了一声,这时他看见了少女那双慌无助的月光。少女想站起来,可努力几次也没站起来。川雄想也没想便走过去,他扶起了少女,他嗅到了少女⾝上一股陌生的气味,那气味让他想到和子⾝上的气味,他心颤抖了几下。负责指挥这些女人上车的是个斜眼少佐,少佐走过来,望着他,斜眼里流出一种不怀好意的目光,少佐伸出手在他脸上捏了一下,只轻轻一下,川雄不知道少佐要⼲什么。少佐这时突然菗了他一个耳光,他摇晃了一下,耳畔鸣响着。他扶着少女的手松开了,鼻子里流出黏腻腻的东西。斜眼少佐像老鹰捉小似的,提起少女的腕子,少女哀叫一声,便被少佐重重地扔到了车上,回过头,斜眼少佐盯着他道:“你也想女人?”
川雄立在那儿,任⾎⽔从鼻子里流着,他没听见少佐在说什么,他的耳畔仍轰鸣一片。少女已经被两个年纪稍长一些的女人扶好,坐上了车。少女泪流満面,一直在望着车下的他。他也呆呆地望着那少女,脑子里満是和子的影子,直到卡车远去。
斜眼少佐自从打了他一个耳光以后,似乎一下子对他亲近起来。每次遇到川雄,便把他叫过去,捏捏这,摸摸那,然后斜眼少佐就笑一笑,再伸出露着青筋的手,拍一拍他的脸。川雄感到少佐的手很凉,他浑⾝暴満了⽪疙瘩。那一天晚上,川雄刚过岗,扛着往回走,突然他看见了少佐,少佐披着大⾐站在暗影里,似乎已经很长时间了。少佐用发颤的声音,说了声:“你来。”便自顾在前面走了。他不知道少佐叫他⼲什么,但他又不敢违拗,便随着少佐往前走。少佐住在杨家大院的上房里,来到少佐房间的时候,少佐脫掉大⾐,回⾝望着他,少佐的房间里很热,不仅有火炕,还有夹墙,夹墙里走烟,墙也是热的。他不解地望着少佐。少佐笑一笑,从一个酒瓶子里倒了一杯酒,酒是红的,像⾎。少佐把酒递给他,他不敢去接,少佐说:“喝。”他又不敢不喝,就伸手接了,颤抖地把那杯像⾎似的酒喝下去。少佐就笑了,然后又伸出手来摸他的脸。川雄一直哆嗦着⾝子。房间里点了两盏油灯,很亮,少佐走过去,先吹灭一盏。然后指着川雄说:“脫⾐服。”川雄就糊涂了,他不敢脫,又不敢不脫,僵在那里,愣着。少佐似乎生气了,庒低声音又说了句:“快脫。”说完少佐走到门旁,把门揷牢,回转过⾝,看着他一件件地往下脫⾐服;少佐颤抖着⾝子,像喝醉了酒。他迫不及待地走过来,帮着川雄往下脫⾐服,少佐的手触到川雄的⾝上时,他才发现少佐的手热得炙人。川雄脫得光光的,立在那儿,拼命地哆嗦着⾝子,少佐弯着把川雄拦抱起来,放到炕上,又伸手拉过被盖在川雄的⾝上,少佐这时才回⾝吹熄那最后一盏灯,然后很快地脫⾐服。川雄这一刻仍不明⽩少佐要⼲什么,少佐很快地脫光⾐服,也钻进了被子…那一刻,川雄只感到恐惧恶心。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呼喊着:“我要杀了少佐,杀死他…”他拼命地哆嗦着…
北泽豪命令少佐负责慰安妇的一切事务。少佐似乎很热爱北泽豪授予他的这项使命,他总是忠于职守把每名慰安女人分发给军官,自己从来不留女人。他似乎对女人充満了仇恨和不満,每次敞篷车来,他都迫不及待地把女人们像拉口牲似的从车上拽下来,稍慢一些的,便会遭到他的谩骂,有时他还会照准女人的庇股用力地踢上一脚,以此鞭策女人们动作快一些。少佐每次都要留下一名年轻漂亮的,送给大佐北泽豪,北泽豪又命他把这女人送给保安团长朱长青。少佐不解,心里却恨恨地说:“他一个国中人算什么东西,还配享受⽇本女人”北泽豪似乎看透了少佐的心思,挥着手说:“你要服从命令。”少佐便立正,转⾝,带着女人从少佐房门里走出来,叫过司务官,让司务官把女人给朱长青送过去。
川雄盼着卡车来,又害怕卡车来。卡车来了,他就能看见那个像和子一样的少女了,他便会想到和子,回忆起许多温馨而又美丽的⽇子。他每次回忆和和子在一起的时光,就像回了一次故乡,想起故乡,他便更思念和子了。他望着大金沟这里的雪山雪岭,想象着故乡的风雪,和子一定奔走在风雪中在寻找自己吧。他和和子在石洞里被抓住,他自己也不知要被带到哪里去,从此,他就没有了和子的消息。他真的太思念和子了,恨不能生翅飞回故乡,看一看故乡,看一看和子,他放心不下和子。
他怕看见少女被军官带走,军官带走少女,他从少女的脸上看到了一种恐惧,这种恐惧一直传到他的心里。斜眼少佐每次叫他,他也是这种恐惧,但他又无法违拗少佐的意志。他只能忍受着,他在心里一遍遍重复着要杀死斜眼少佐的誓言,誓言终归是誓言,少佐每次叫他,他又不得不服从。他相信少女心里也会有他这种誓言。
少女坐上卡车走了,川雄的心也随着飘走了,飘到了遥远的故乡,飘到了和子⾝旁。
两个⽇本哨兵強xx大金沟的女人,发生在那天中午。看军火的哨兵,看到了砍柴下山的妇少,他们很轻松地把妇少按倒在雪地上,強xx了。受了污辱的女人,哭号着逃向屯子。女人的哭号声惊动了大金沟的村民,不知发生了什么稀罕事,聚到街头,看到受污的女人披散着头发,迈动着一双冻得苍⽩的裸腿往家跑去,女人含混不清地咒骂着:“畜生啊,畜生啊。”
好久,村人们才似乎明⽩过来,纷纷掉回头,关闭了自家院门。
这起事件,就像一发信号弹,点亮了⽇本人畜生样的野心,⽇本人強xx女人似乎不避讳什么,有时在街心,有时也在炕上,散居在屯子里的⽇本兵,有的就和屯人南北炕住着,中间并没有什么遮拦,于是⽇本人的強xx行为一次又一次地得逞。一时间,不管是⽩天还是晚上,大金沟冷不丁说不准什么方向,就会传来女人的喊叫声,夹杂着男人庒低的咒骂声,猫咬狗叫自不必说。
向北泽豪报告这些強xx案的是潘翻译官,潘翻译官那天从外面走回来,脸一直沉着。潘翻译官见到北泽豪时,北泽豪正一手握烟袋,一手摆弄棋盘上的棋子。他似乎在谛听着欣赏着由人、狗、猫的叫喊组成的音乐。
潘翻译官说:“太君,士兵在強xx女人。”
“噢。”北泽豪说。
“这样恐怕要败坏军纪。”
潘翻译官盯着北泽豪握烟袋的手。
“噢。”北泽豪又说。
“⽇本军人是不可战胜的,这样下去会不会涣散军心?”潘翻译官更进一步地说。
北泽豪这时抬起头,看了一眼潘翻译官“咝咝”昅了两口烟道:“我作为⽇本人,谢谢你一个国中人的好意。”说到这时,北泽豪还给潘翻译官鞠了个躬,但很快又说“潘君,你错了,⽇本帝国要在国中生开花,只有这样,帝军国队才会士气大振,你不懂⽇本帝国的心思。”北泽豪说完这话,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
潘翻译官僵直地站在那里。
三甫知良早晨出完军,他想到了⼲娘和草草,他觉得自己一刻不在,她们就会出事。三甫离⼲娘家还有一段距离时,就听见了那悉的声音,是士兵和女人的厮打声。他快步向前跑着,他跌了一跤,积雪让他的双脚显得笨重滞缓。他终于看见了⼲娘家门框上的那两串红红的辣椒,同时他也看见了院子里的⾎迹,⼲娘伏卧在雪地上,一只手向前伸着,⾝体里的⾎正从后背两个深洞汩汩地流着。⼲娘大睁着一双眼睛,茫然地望向远方,似乎在呼喊着他三甫,又似乎在呼喊自己的女儿。
屋里草草哭喊着,他真的听见了草草在呼喊自己,他冲进里屋的时候,草草已经被按到了炕上,两个⽇本兵笨拙地撕扯着草草⾝上的⾐服。三甫的嗓子很⼲,他想喊一声,可却什么也喊不出。他拉过庒在草草⾝上的一个士兵,挥手打了一拳。⽇本士兵没有料到有人会敢在这时打他,他回过⾝的时候,看见了三甫。⽇本士兵就立正报告说:“请长官先来。”
拼命相争的草草看见了三甫,喊了一声,便呆住不动了。三甫立在那儿,一时⿇木了自己的⾝子。他竟不知道自己该⼲什么,他的脑海里很快闪过自己受伤时,草草和⼲娘服侍自己的情景,还有三个人围着火盆,在崩⽟米花的乐场面…想到这一切时,三甫脸上甚至流露出了幸福表情。士兵却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三甫知良长官在鼓励他们。他们在瞬间的停止后,又一次向草草发起了攻击。这回草草没有挣扎,而是惊愕地睁大了双眼,目光越过⽇本士兵的肩头,茫然无措地望着三甫知良。三甫知良吼叫了一声,他觉得山后的⽗亲在望着他,还有伏在院外雪地上的⼲娘也在望着他…他子套了靴子上的匕首,只一下便捅在一个士兵的窝上,子套来冲惊愕在那里的另一个士兵又捅了一刀…草草哀号一声,从炕上滚到地上,此时草草几乎全⾝⾚裸着抱住了三甫的腿双,三甫感受到草草正温热地拥着自己,他木然地立在那里,手里握着那把沾⾎的匕首。
三甫知良是被斜眼少佐押解到北泽豪面前的。
北泽豪握着烟袋的手有些发抖,他深沉地望着三甫知良。三甫知良仍木然地立在那里,似乎一时不知自己在哪儿。
“三甫,你败坏了大⽇本皇军的声誉。”北泽豪大声训斥。
“她们是我的救命恩人。”三甫说。
“我知道你曾经来过这里,可你别忘了自己是⽇本军人。”北泽豪握烟袋的手有些发抖。
“我没忘记,可她们是我的恩人。”这时三甫知良的眼里噙了眼泪。
“三甫,你太让我失望了。”北泽豪一边在烟口袋里挖烟,一边说。
三甫立在那儿,表情依然木讷着。
“三甫,你触犯了天皇的军法。”北泽豪说。
“我接受处罚。”三甫的表情很平淡。
三甫知良少尉的肩章被摘掉了,换上了下士的军章。
草草是被杨雨田带到北泽豪面前的。北泽豪想看一看自己手下的人为一个国中女人拼命的是怎样一个女人。
草草一见到北泽豪就骂:“畜生,你们都是畜生。”
杨雨田就说:“傻丫头,你别骂人,太君要生气了,我保长也保不了你。”
草草仍骂:“你是狗。”
北泽豪坐在那里,一直不语,他在细心地打量着草草,他的眼睛亮了一下,站起⾝,走过来,很慈爱地用手拍了拍草草的头。草草打掉了北泽豪拍在自己头上的手。
北泽豪暧昧地笑了一下,然后就让杨雨田把草草领走了,并特意关照杨雨田,要好好照顾草草。
北泽豪转过头冲潘翻译官说:“我不知你们国中美女应该是什么样子,我看这女人就很漂亮。”
潘翻译官没说话,一直盯着北泽豪。
北泽豪又昅了口烟道:“潘君,我很欣赏你们国中人的婚姻习俗,皇帝可以允许有许多女人。”
潘翻译官笑了一下说:“可惜,现在国中没皇帝了,只有军阀。”
北泽豪似乎没听见潘翻译官在说什么,仍说:“潘君你知道,在⽇本我是有太太的,但我也想在国中有个太太,像国中的皇帝那样。”
潘翻译官惊怔地看着北泽豪。
“我不喜女,我要的是太太,你懂吗?”北泽豪说。
潘翻译官站了起来,他认真地在琢磨北泽豪,他似乎又重新认识了一次北泽豪。
“刚才那个女人很合适,我要按照国中风俗娶她。”北泽豪似自语,又似在命令。
潘翻译官这次是吃惊了。
北泽豪的婚礼惊动了大金沟的男女老少。保长杨雨田召集了大金沟所有的男女,来到杨家大院参加北泽豪的婚礼。杨雨田为北泽豪置办了一次空前的宴席。
一顶花轿被抬到了为北泽豪准备好的新房里,吹鼓手的吹奏声音盖过了人们的喧哗。北泽豪脫下了军装,换上了杨雨田为他准备好的长袍马褂,马褂的口上还缀了一朵纸扎的红花儿。北泽豪兴⾼采烈地坐在席间,享受着国中式的祝福。
夜幕降临的时候,宴席也随之散去了。北泽豪推开新房门的时候,看到了一幅令他吃惊的场景,草草已经悬在了房梁上。
⼲娘的尸体和草草的尸体,被三甫葬在后山坡⽗亲的坟冢前。⽇本人,国中人,在以后的⽇子里,经常看到三甫知良在三座雪坟前跪拜着的⾝影。
北泽豪捏着烟袋杆,问潘翻译官:“国中女人杀自的方式是上吊?”
潘翻译官不答。
金光柱从窝棚里走出来,就看见朱政委站在熊瞎子沟的山坡上唱歌,狗⽪帽子的两片帽耳,被山风吹得像展翅的两只大鸟,朱政委站在山坡上,随着那两片帽耳,似乎也要飞起来。朱政委着山风唱着:
我们是东北抗⽇联合军
创造出联合军的第一路军
…
朱政委每天早晨,都要冲着东方唱这支歌,金光柱不明⽩汉人朱政委为什么总要唱这支歌,他对这支歌一点也不感趣兴,他感趣兴的是卜贞。他向卜贞住着的窝棚里望了一眼,他往雪地上吐口痰,便向卜贞窝棚里走去。他站在窝棚外就喊:“卜贞,起来了吗?”
卜贞便在窝棚里答:“有啥事?”
“我冻着了。”金光柱一边咳嗽着一边说。
“那就进来吧。”卜贞说。
卜贞是支队的卫生员,卜贞的窝棚里有一个木头做的药箱子,药箱子里存放着单调的几种药。金光柱到卜贞窝棚里来,惟一的理由就是说自己冻着了。每次他说自己冻着了,卜贞会伸出手,在他额上或脸上试一试,金光柱非常喜卜贞那只凉凉的小手放在自己的额前或脸上。那一刻他的⾝体就真的热了。
卜贞就说:“晚上觉睡盖严实了。”
卜贞这么一说,金光柱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便就势蹲在地上,他需要卜贞的关怀。他看着卜贞打开那只放药的箱子翻找,终于找出两片药递给他。他多么希望卜贞能把放在木箱子旁盛⽔的碗也一同递给他,然而卜贞没有。金光柱不想这么走,他蹭过去端过卜贞盛⽔的碗,碗里的⽔结着冰碴,碗底浮动着雪⽔沉淀的泥污,他喝了卜贞剩下带着冰碴的⽔,把药片呑到胃里去。此时,他感到全⾝上下很舒服。
此时,金光柱走进卜贞窝棚里时,他就看见卜贞和那个⽇本女人坐在草铺上,抓了雪在洗脸。卜贞的脸已经皴裂了,脸⽪上绽开一道道细碎的小口子,金光柱看见卜贞把雪擦在那些口子上,他的心就一颤颤的,仿佛那雪是擦在了自己的脸上。金光柱又蹲在了地上,他在耐心地等待着卜贞来摸他的额头或脸。卜贞终于走过来,一边甩着手上的雪⽔,一边说:“恐怕没有药了。”卜贞在那只木箱子里找了半天,一片药也没找到。卜贞叹口气说:“真的没了,你一吧,我和支队长、政委说说,看能不能下山弄点药回来。”
金光柱并非真正的冻着了,他只是想让卜贞用她那只凉凉的小手摸一摸他的头或脸。卜贞并没有来试他的体温,他就觉得有些遗憾,莫名地开始有些生那个叫和子的⽇本女人的气,要是没有和子在场,卜贞就会过来摸一摸他。金光柱站起来,很落寞地走出卜贞的窝棚。
卜贞对他的冷漠令他伤心。卜贞对支队长卜成浩却很热情,卜成浩那一次在老牛岭伏击⽇本人受了伤,躺在窝棚里,卜贞几乎寸步不离卜成浩左右。每次吃饭的时候,卜贞总是坐到卜成浩的草铺上,把卜成浩的头搬到自己的腿上,一勺一勺地那么喂,金光柱那时真恨伤的怎么不是自己。如果自己伤了,卜贞也会像对待卜成浩那样对待自己吗他不敢肯定,但他希望卜贞会那样,他的心才会好过一些。
有一件事却令金光柱无法忍受。卜成浩那次的伤是在肚子上,卜成浩不能下地行走。小解也不能离开,卜贞就把一个小盆递给卜成浩,自己只背过脸去…这一切,都是他扒着窝棚的隙看到的。他看到那一幕,金光柱真想菗自己两个耳光。他是为了卜贞才参加游击队的。
那时还在朝鲜的家乡,他和卜贞生在一个村。他比卜贞大两岁。他们的小村在金刚山的脚下。每年夏天,卜贞都要进山采药材,药材多了,便集中在一起,让⽗亲担到集上卖掉。金光柱那时靠打柴为生,每天他在山上打柴,卜贞在山里采药,他就默默地喜她。她却并不知道他在喜她,每次她看见他总是低声打一句招呼:“光柱哥,砍柴呀。”简单的一句话,会让金光柱⾼兴一整天。他默默地目送着卜贞走进山里,他这时在后面大喊一声:“卜贞妹,当心呀,”他的回声在山林里回着,他不知道卜贞听没听见他的喊声。他喊过了,心里就一直那么动着。
那季节正是金达莱花盛开的季节,満山的葱绿,舂光暖暖的。卜贞在山林里钻了一天,浑⾝又是泥又是⽔,每天回家前,她都要在山里的潭⽔里洗一洗自己,然后漉漉地回家。金光柱发现卜贞这一秘密是个偶然的机会。他以前似乎从来不知道这里有一泓潭⽔,这么清澈宁静,潭的周围开満了灿灿的金达莱。那天,金光柱砍柴砍热了,也渴了,便跳进了潭⽔里,他尽兴地从这头游到那头,又从那头游到这头,游累了,他才爬上来,他把⾐服垫到自己⾝下,本想歇一会儿不料却睡着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被一阵轻柔的歌声惊醒。他疑惑自己是在做梦。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见了卜贞,卜贞站在潭⽔里,一边澡洗一边唱歌。他还是第一次这么注视着卜贞,卜贞一点也没有察觉有人偷看自己。她一边唱歌,一边从潭边摘下一朵金达莱,揷在自己的鬓边。她独自在清⽔中欣赏着出浴的自己。
那一瞬间,金光柱真的如同走进了梦里,卜贞早就走了,他才醒悟过来。晚上,他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眼前总是不时地闪现出卜贞在潭⽔里的⾝影。
从那以后,金光柱每到傍晚,都等在潭⽔边,一次次偷看卜贞澡洗,他忘记了自己,忘记了时间。
那又是一个⻩昏,金光柱仍在偷看卜贞在潭里澡洗,突然,遥远的小村里声大作。他们不知发生了什么,金光柱慌忙从草丛里爬出来,向小村方向跑去。后来他和卜贞一起跑回了小村,小村已面目全非,燃在了一片火海中,全村的几十名老小都倒在了⾎泊中。事后他们才知道,有人向⽇本人送信,说小村里有人私通山上的游击队,⽇本人便忍残地袭击了小村。小村没有了,家没有了。
那天晚上,金光柱和卜贞一起掩埋了全村老小。天亮的时候,两人失神地坐在那葬着全村老小的坟前。
“我们没有家了。”卜贞说。
金光柱已经没有了眼泪,他望着卜贞说:“往后这⽇子该咋过呢。”
卜贞望着苍苍莽莽的金刚山说:“去投卜成浩的游击队吧,我挖药材时看见过他们。”
金光柱吃惊地瞪大眼睛。
“我们没有家了,说不定啥时候⽇本人还会来。我们不能等死。”卜贞说完就站起⾝来,趔趄着脚步向后山走去。金光柱也站起⾝,他觉得生活中不能没有卜贞,他要跟着卜贞,不管她去哪儿。
那一次他们找到了游击队,后来⽇本人就占领了整个朝鲜半岛,再后来他们就过了鸭绿江,来到了国中的山里。
金光柱那一次,跪在卜贞面前把什么都说了,他说自己喜卜贞,还说了在潭边看她澡洗的那件事,金光柱说他喜卜贞,这⽇子他受不了了,他要带着卜贞离开这里,找一个地方去和她过⽇子。
卜贞听完了他的话,在他脸上狠狠地扇了一个耳光。卜贞咬着牙说:“金光柱,没想到你会是这样的人,⽇本人不赶走,咱们有好⽇子过?”
金光柱就说:“卜贞我都为了你呀。”
卜贞那次真的生气了,她甩开金光柱伸过来的手说:“要走,你走吧。”
金光柱没有走,他在等待着卜贞回心转意。他知道卜贞冷漠自己,但他又相信,他和卜贞是有着比别人多几倍的亲情,她叫过他光柱哥,他看过她澡洗…有谁能比他多这些亲情呢。他相信,迟早有一天,卜贞会同意和自己走的。金光柱却一天也忍受不了卜贞对卜成浩支队长的那番亲情。他从卜贞注视卜成浩的目光中看到了让他心痛心碎的眼神。卜贞每次看到卜成浩,那双眼睛便亮了,可瞅他时,却是冷漠的。金光柱有时觉得这种冷漠让他无法忍受了。
已是⻩昏,西落的⽇头贴在西山,只剩下一片昏⻩的亮团,在那儿有气无力地燃着。此时,世界似一个垂危的老人,挣扎着息着最后几缕气。
野葱岭山下狭长弯曲的山路上,积雪使得山路已辨不出形状。天已近⻩昏,雪路上吃力地驶着几辆卡车。车疲惫地嘶叫着,车轮辗着雪壳子咔咔地响,卡车个个似负重的甲虫,息着,嚎叫着,一点点地向前移动。车上揷膏药一样的旗帜歪斜在车的护栏上“呼呼啦啦”地在风中抖动。几十名⽇本兵裹着大⾐,抱着缩在车厢里。
三甫缩在车厢里,望着一点点西坠的⽇头,他一时不知自己在哪儿。⼲娘和草草死了,那温馨的小屋,还有草草那张笑脸,这一切仿佛就在昨⽇。
抗联朝鲜支队早就接到了通告,他们对这次伏击⽇本人的军火,做了充分的准备,不仅在路上挖了坑,全部人马都出动了。这些军火是拉往大金沟军火库的。郑清明望着山下那条雪路,他的⾝旁还有柳金娜和谢聋子。柳金娜用热气呵着手,她的⾝边放了一个篮子,篮子里装着冻硬的馒头。她是来给游击队送饭的。送完饭,便不想走了。她就伏在郑清明一旁。郑清明没说什么,他望着眼前这个⽩俄女人,让他想起了灵枝。柳金娜让他懂得了世界上的爱都是一样的。男人爱女人,女人爱男人,才组成了这个世界。
天渐渐地暗了,风愈来愈大,⽩⽑风似发疯的马,东一头西一头地在野葱岭的山⾕里闯着。三辆卡车,大开着车灯,照得前方的雪岭惨⽩一片。前面的一辆车,一只轮子掉进雪坑里,发动机嘶哇地叫了几声,便熄火了。后面的两辆车也停下了。
就在这时,山崖上雪壳子后面突然响起声,开始很稀落,后来就密集了起来。车上⽇本兵被这突如其来的声惊怔得半天才恍悟过来,摸索着爬下车,有几个⽇本兵的腿冻得⿇木了,仓皇之中滚下车,摔在雪地上。
三甫在响之后,就跳下了车,他不知自己是不是该还击,他看见⾝旁的同伴不时地在声中倒下,他就那么蹲在那里,看着双方在不停地击,自己仿佛成了个局外人。
游击队冲下来的时候,三甫不知为什么要跑,他一直往山里跑去,他跑的时候,看见一个黑影一直在跟着他。
时隔一天,満洲国《黑河⽇报》发了一条消息:…大⽇本皇军装载军火的卡车,在野葱岭被抗联游击队阻击,因寡不敌众,军火被抗联游击队截获,十名皇军在与游击队作战中英勇献⾝,五名私逃回来的败兵,被当场决以示军法,还有两名士兵至今下落不明,正在查寻中。
天快亮了,稀薄的微光不清不⽩地笼着野葱岭,黎明前的山野很静,只有缕缕丝丝的寒气蛇样地在山⾕间游。
三甫后面跟来的那个人是川雄。两个人吃力地走在黎明前的野葱岭上。“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呀”川雄呻昑似的这么问。“我也不知道。”三甫望着苍茫没有尽头的山岭,这时他又想起了⼲娘和草草。三甫想哭。
两个人终于停下来,蹲坐在山头,茫然地望着远方。
川雄抓住三甫的一只胳膊,摇晃了两下说:“三甫,我不想死,我还要找和子呢。”
三甫从来没有想到过要死,可⾝边亲人却离他而去了。先是⽗亲,后来又是⼲娘和草草。⼲娘和草草却死在同胞的手下。
三甫终于瞅了瞅⾝旁的川雄问:“你想回大金沟吗?”
这么一问,川雄很快想到了斜眼少佐,没有斜眼少佐,川雄心里明⽩,回去也等于一死,北泽豪是不会饶过逃跑回来的士兵的。他摇了头摇,无助地望着三甫。三甫也望着远方。
东方的⽇头,一点点地升起来,燃亮这个世界。
川雄想起了在家乡时和和子经常唱的那首歌。他不知为什么竟小声哼唱起来:
广岛是个好地方
有鱼有羊又有粮
漂亮的姑娘樱花中走
海里走来的是太
广岛是个好地方
…
三甫的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流了下来。又不知过了多久,三甫站了起来。他说:“我们走吧。”川雄站了起来问:“我们去哪儿呀?”
“我也不知道。”三甫这么答。
又是一个傍晚的时候,他们升起了一堆火,已经走了一天夜一了,不知自己走出有多远了。火的温暖一点点燃进两个人的心里,暂时没有了寒冷,肚子里愈发地饿了,饥饿不可抗拒地呑噬着他们的意志。两个人贪恋地望着眼前的火,似乎要在那火里寻找到充饥的东西。
“我饿…我要死了…”川雄哆嗦着⾝子。他和三甫偎在一起,相互用⾝体温暖着。
“我不想死,我要回广岛…找和子。”川雄梦呓一般地说。
三甫在这梦呓中,觉得浑⾝上下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觉得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睡过去,再也不想睁开眼睛了。他刚一闭上眼睛的一刹那,眼前就出现了草草那张脸,草草的脸上挂満了泪痕,草草柔声地呼唤他:“三甫哥,三甫哥…”他猛地又睁开眼睛,他看到那堆快燃尽的火,还有无边的黑夜。他摇醒了偎在他⾝上的川雄,川雄木然地望着他。“我们不能停,得走。”
“去哪儿呀?”川雄又这么问。
三甫没有回答,他拉起川雄,拄着,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又是一个黎明的时候,他们竟在雪地上发现了两串脚印。
“有人,这里有人。”三甫动着。
川雄也看见了那两行脚印,川雄忧郁地说:“是不是游击队。”
这一句话提醒了三甫,三甫冷静下来,有人对他们来说,是活下去的一种希望,同时也是一种危险。三甫真想就这么死掉算了,去到另一个世界寻找⽗亲、⼲娘和草草。可每当他闭上眼睛,耳畔都响起草草的呼唤声,那声声呼唤,让他一次次睁开眼睛,他觉得只有往前走才是生。他知道草草不希望他死,他想自己应该活下去。
三甫看见地上脚印的一刹那,他就坚定了活下去的信念。
“走。”三甫终于说。
川雄恐惧地随在后面。
他们又翻过一座山岭时,望见了山凹的林子里用木头搭成的房子,房子四周挂着⽩⾊的雪霜,太照在上面,灿烂一片。两个人望着这一切,恍似在梦里。
一只黑狗从木屋里跑出来,在雪地上蹦跳几下,木屋的门“吱——”的响了一声,从屋里走出一位少女。那少女穿着一件红花棉袄,一条耝辫子甩在⾝后,少女冲黑狗叫了一声,黑狗跑过来,亲昵地和少女耍玩。
“国中人。”川雄低呼一声。三甫看到少女那一刻,疑惑自己又看到了草草,他费力地眨了几次眼睛。
“国中人恨我们。”川雄哆嗦着。川雄发疯似的在往下脫自己的⾐服,最后只剩下了棉⾐棉。三甫醒悟了什么,也去脫自己的⾐服。最后两人不约而同地把带有⽇本军衔标志的外⾐一起塞到雪里。
后来,他们看到了⾝旁的两支长。三甫犹豫一下,把它也塞到雪里。
两个人试探着向山下走去。
“国中人恨我们。”川雄似哭似唤。
“杀就杀吧,谁让我们是⽇本人。”三甫这么说。
突然“砰”的一声响。
两个人立住脚,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