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黎明的天空,不清不⽩地亮着。山野被厚厚的雪裹着,远远近近的,都成了一样的景⾊。
猎人郑清明的脚步声,自信曲折地在黎明时分的山野里响起。雪野扯地连天没有尽头的样子,郑清明的⾝影孤独地在单调的景⾊中游移着。从他记事起,这里的一切就是这种情景。山山岭岭,沟沟坎坎,他得不能再了。他的双脚曾踩遍这里山岭中的每寸土地。
越过一片山岭,前面就该是熊瞎子沟了,隐隐地,郑清明的心里多了份悸动。他知道红狐这时该出现了。他扶正肩上那杆猎,呼昅有些急促,对这一点,他有些不太満意自己。作为一个猎人不该有那份⽑躁和慌。
郑清明抬起头的时候,就看见了那条红狐,红狐背对着他,在一棵柞树下慢条斯理地撒了一泡尿。隐约间,他嗅到了那股温热的尿臊味。他被那股臊热味熏得差点打个噴嚏。他心慌意地一点一点向红狐接近,他能听见心脏在自己膛里的击撞声。
红狐看着不清不⽩的天空打了个哈欠,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他被这一眼看得哆嗦了一下,他太悉红狐的这种目光了,目光中隐含的是轻蔑和不屑。这时,那股火也随之在心头燃起,顿时,亢奋昂扬的情绪火焰似的燃遍全⾝。他抖擞起精神,向红狐追去。他攥紧了手中那杆猎。红狐望过他一眼之后,便也开始前行,步态优美沉稳。他和红狐之间仿佛用尺子丈量过了,永远是那种不远不近的距离。他快它也快,他慢它也慢,清明的山野间,就多了份人与狐的景致,远远近近的雪野上,多了串人与狐的⾜迹。
“哈——哈哈——哈——”他弓着,提着,快痴地追逐着红狐,周⾝在喊声中颤抖着。
陡然间,红狐似乎受到了莫名的刺,飞也似的向山⾕里奔去,远远地拉开了和他的距离。“⼲你娘哟——”他喊了一声,冲刺似的向红狐追去。
他奔向山⾕的低处,那红狐已远远地站在了对面的山梁上。红狐并不急于逃走的样子,而是蹲下来,人似的立起⾝,回⾝望着他一步步向山梁上爬。郑清明心里就多了份火气,他爬得气吁吁,心急如焚。他觉得此时的红狐那双狡诈轻蔑的目光正在盯着他笨拙的⾝影。“⽇你个亲娘——”他又在心里骂了一声。
待他接近山梁时,红狐不慌不忙地侧转⾝,悠然地朝前走去。他着耝气站在山梁上时,红狐又与他拉开了那段永恒的距离。
郑清明悲哀地叫了一声。
那片茂密的柞木林终于呈现在了眼前。陡然,他浑⾝冰冷,红狐停在林丛旁,回⾝望他。他举起了前的,手竟有些抖,红狐冷漠地望着他,他把仇视的目光集中在红狐的口,红狐的眼神里充満了自信和嘲讽。猎轰然响了一声,那红狐就箭一样地隐进林丛中。当他赶到柞木林丛旁时,红狐已到山梁的那一面了。
太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昏⻩的在东方亮着。他站在山冈上,悲哀得想哭。
远远地他听见红狐胜利的笑声。他望着山山岭岭,天地之间,恍似走进一个永恒的梦中。
老虎嘴的山洞里,胡子头鲁秃子正在觉睡。
花斑狗和老包正在火堆上烧烤刚抓获的两只山。
鲁秃子的呼噜声⾼一声低一声地响着,显得错落有致。
花斑狗火烧似的从火堆里撕下一块山⾁嚼了嚼,没有咬烂“呸”一声吐在火堆里。
老包弓着⾝子往火堆里加柴火,庇股不停地磨蹭。花斑狗咧着嘴说:“老包你是不是几天没整女人,又难受了。”老包就笑,庇股愈发不安稳了,一边笑一边说:“不是,鲁头的呼噜整得我庇股庠庠。”
“他整他的呼噜,你庇股庠庠啥?”花斑狗又去撕火上的⾁,这次没往嘴里放,看了看。
“我看这⾁得差不离了,把鲁头叫醒吧。”老包扭着庇股往鲁秃子上摸。他摸着搂在鲁秃子怀里的,鲁秃子就醒了。
“摸老子⼲啥,老子梦里正整女人哩。”鲁秃子披上羊⽪袄坐了起来。
老包就笑着说:“你是不是整秀呢?”
“⽇你妈。”鲁秃子变了脸⾊,气咻咻的样子。
花斑狗提着两只烤的走过来,⽩了一眼老包,冲鲁秃子说:“鲁头整吧,这可烂乎了。”
鲁秃子无精打采地打了个哈欠,有气无力地说:“整整,老子天天都整烦了,一闻味都恶心。这两天咱们得下山一趟,整点好嚼的开开荤。”
“整女人不?”老包来了精神。
花斑狗说:“那还用说,鲁头你说是不?”
鲁秃子撕着⾁往嘴里填,不置可否地胡噜着。
这时一个在外面放哨的小胡子惊惊咋咋地跑进来,磕磕巴巴地说:“杨…杨老弯…来…来了。”
“他来⼲啥?”鲁秃子狠劲把⾁咽下去,难受得他胃里直咕噜。
“他说…说要见你。”小胡子跺着脚,一边往手上吹热气。花斑狗说:“老东西一定有事求咱,要不他来⼲啥。”
“见就见,这是在老虎嘴,咱还怕他个杨老弯?”老包握了握怀里的短。
鲁秃子一挥手,冲小胡子说:“叫他进来。”
花斑狗和老包一左一右地站在鲁秃子⾝后。
不一会儿,小胡子就把杨老弯带进来了。
杨老弯五十来岁的年纪,人奇瘦,三角眼,两缕黑不黑⻩不⻩的小胡子,弯弓背地走进来,一见鲁秃子,咧开嘴就哭了,边哭边说:“大侄子呀,救命吧,你叔遭难了。”
花斑狗说:“少套近乎,哭咧咧的你要⼲啥?”
鲁秃子一拍腿大也喝道:“别哭咧咧的,有话快说,说完我还整呢。”
杨老弯就说了,他说儿子杨礼让朱长青派人给抓走了,现在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朱长青捎信说,让他三天之內凑够三千大洋去赎人,三天之后若不送钱,就把杨礼的尸首送回来。
鲁秃子听完就笑了,然后站起⾝在杨老弯面前走了三圈,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杨老弯的大⾐领子,咬着牙帮骨说:“你他妈骗孩子呢,杨宗给张大帅当警卫谁不知道,朱长青怎么敢对你老杨家的人下手?”
杨老弯眼泪就流下来了,拍手打掌地说:“大侄子你还有所不知呀,张大帅在皇姑屯让⽇本人给炸死了,杨宗是张大帅的警卫还有他的好?大帅都死了,他一个小警卫算啥要不,朱长青咋敢对我下手?”
“真的?你说张大帅让⽇本人炸死了?”鲁秃子头⽪上的青筋都突突地跳了。
“杨礼都被抓了,我唬你⼲啥?看在你和杨礼一块长大的份上,救救你兄弟吧。”
鲁秃子好半晌没有说话,他从间子套,在杨老弯面前一晃,杨老弯吓得一哆嗦。鲁秃子伸出手在杨老弯肩上一拍,杨老弯一趔趄差点摔在地上。
鲁秃子笑了,山洞里回着那笑声。洞口有两个小胡子不明真相地探头往里看。
鲁秃子戛然止住笑,瞅定杨老弯说:“我可不能给你⽩⼲,朱长青可不是吃素的,我们这是脑袋别在里。”
“那是那是,咋能让大侄子⽩⼲呢!”杨老弯慌忙喏喏。
“条件嘛,下山再说。”鲁秃子挥了一下手。
马拉爬犁箭一样向小金沟去。
杨雨田得知儿子杨宗死讯是一天清晨。
那天早晨,杨雨田由⽩俄丫环柳金娜服侍着昅完大烟,柳金娜又用铜盆端着温⽔给杨雨田洗头,净手,准备吃早点。这时,管家杨么公一头闯进来,手里挥舞着一张报纸,狗咬似的喊:“东家,东家,不好了。”杨雨田把头从铜盆上抬起来,挂着一脸⽔珠,不満地瞅着杨么公:“你要死哇,那么大年龄惊咋个啥。”
“张作霖大帅死啦。”杨么公伸着细脖子,瞪圆一双近视眼。“你不是做梦发昏吧。”杨雨田甩甩沾⽔的手,接过管家杨么公递过来的《盛京时报》,杨雨田只看了眼标题“大帅皇姑屯被害”便狗咬了似的大叫一声,一挥手打翻柳金娜端着的铜盆,口吐⽩沫,昏死过去。这一来,急慌了管家杨么公,杨么公盯着昏死过去的杨雨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柳金娜却异常沉着冷静,她先拾起翻滚在地下的铜盆,点燃烟灯,把一撮烟土放在烟上,自己昅了两口后把烟含在嘴里,冲昏死过去的杨雨田那张老脸吹了几口,杨雨田便慢慢回转过来。杨雨田咧着嘴就哭了,一边哭一边说:“大帅呀,大帅呀,你可咋就死哩…”哭了一气儿,他拾起那张报纸,报纸上说,大帅回奉天路经皇姑屯两孔桥时,突然列车炸爆起火,大帅及随行人员十余人全部遇难…
“杨宗哇,我的儿哟——”杨雨田读罢报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样子似乎又要昏死过去。管家杨么公忙接过柳金娜手里的烟,狠昅几口,鼻涕口⽔地吹在杨雨田脸上。杨雨田便止了哭,愣怔着眼睛发呆。
杨么公弯拾起掉在炕上的那份印有张大帅遇难消息的《盛京时报》,叠了叠,揣在棉⾐里面,张着嘴,犹豫了半晌说:“东家,是不是把这事告诉大太太一声?”
杨雨田从愣怔中醒来,长长地吁了口气。他从炕上挪下来,背着手在地上走了两圈,最后摇头摇说:“不,杨宗的事不能告诉任何人。”
杨雨田踱到杨么公面前,愁苦地望着杨么公:“这事能瞒一天就算一天,朱长青、鲁秃子早就盼着杨宗能有今天。”
杨么公灰着脸说:“东家,我明⽩了。”回过⾝,看了眼垂手立在门旁的柳金娜,凶巴巴地说:“你听着,杨宗的事不能说,小心你的⾆头。”
柳金娜已经听出了事情的真相,她有些动,她自己也说不清这种动的头绪,只要杨雨田家里出事,便⾜以让她⾼兴的了。她从前被杨雨田从青红楼赎回来,原以为命运有了转机,没想到逃出了狼窝,又陷进了虎口。她真恨不能自己让胡子们抢去。当她听见杨么公的话之后,快地点了一下头,又说了声:“我不说。”她随⽗亲来国中五年了,不仅学会了国中话,而且适应了这里的一切。
杨雨田红着眼睛冲柳金娜说:“你出去。”
柳金娜扭转⾝子,掀起棉布门帘,走了出去。
杨雨田望着柳金娜丰満的庇股,此时一点心情也没有。他复转⾝又坐回到炕上,长吁短叹地说:“么公,你看这事可怎么好?”
杨么公往前探了探⾝子,沉昑片刻说:“我看这事瞒过初一,瞒不过十五,⽇本人到了奉天没准啥时候就会来咱这圪,兵荒马的,莫不如我先去趟奉天,打探一下消息。杨宗的尸首能运回来更好,要运不回来,我就再买一些弹,以防万一。”
杨雨田想了想:“那你就快去快回。”停了停又说“你一个人去恐怕不行吧?”
杨么公摸了摸下巴说:“这事我合计好了,带谢聋子去,那个聋子知道啥,反正也听不见。”
杨雨田点点头。
杨么公就出去准备了。不一会儿谢聋子赶着雪爬犁,拉着杨么公离开了杨家大院。
杨雨田心里很,他扒着窗子看着杨么公和谢聋子一直走出去,他才暗暗地吁了口气。他没有想到,⽇本人敢谋害张大帅。前一阵杨宗回来还让他放宽心,说张大帅和⽇本人井⽔不犯河⽔呢,杨宗走了没多少⽇子,咋就出了这种事呢他没见过⽇本人,他不知道⽇本人炸死张大帅之后下一步要⼲什么。他也不愿想那么多,他想的是自己关起门来,过平安的⽇子。他推开门,走到院子里。一股凉气面扑来,他⼲瘦的⾝子不由地哆嗦了一下,他望着被大雪覆盖住的远山近树,还有寥落的宅院,他的心不由冷了一下。他看见柳金娜扭着肥硕的庇股朝后院走去,他的心动了一下,他悲哀地想:难道我杨雨田的福分尽了吗?
他在空旷的雪地里呆想了一气,便向上房走去。上房里摆放着⽗亲和爷爷的灵位。他一看到祖上的灵位就想起了杨宗,杨宗是他的儿子。杨宗并没有在他膝前待多少⽇月,十岁的杨宗就被他送到奉天去读书。他本指望读完书的杨宗会回来,来继承大金沟里杨家大院的一切,没想到读完书的杨宗又进了“讲武堂”讲武堂一出来便投奔了东北军,又做了张大帅的贴⾝侍卫。他更没想让儿子杨宗在武界里出人头地,他幻想的是,杨宗有朝一⽇回来,回到杨家大院,帮着他来守这份家业。想到这儿的杨雨田,眼角里就流出了两行清泪。
他在祖上的灵位前,点燃了一炷香,然后心情⿇木地跪在那里,看着那缕青烟不紧不慢地燃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听见屋门响了一声,他回过头去时,就看见了哭丧着脸的弟弟杨老弯。
杨雨田的心跳了一下,忙立⾝问:“你知道啥了?”
“杨礼让朱长青绑走了。”杨老弯哭丧着脸说。
杨雨田松了口气,他以为杨老弯知道了杨宗的事。知道弟弟不是为杨宗的事而来,他慢慢松了口气。
杨老弯说:“大哥,朱长青要我三千块现大洋。”
“你就给嘛。”
“朱长青这八王蛋欺负人哩,他说杨宗同张大帅一起被⽇本人给炸了,可有这事?”杨老弯直着脖子瞅着杨雨田。
杨雨田听了这话,就像被击中了,一庇股坐在椅子上,他没想到朱长青这么快就知道了底细。此时,他手脚有些发冷,顿觉天旋地转。他知道今天朱长青向弟弟杨老弯下手,说不准什么时候,朱长青也会向自己下手。他木然地坐在那里。
“朱长青这八王蛋是欺负咱家没人哩”杨老弯蹲在地上,哭了。
好半晌,杨雨田才说:“要钱你就给嘛,我有啥办法。”
杨老弯仰起脸:“张大帅被炸这是真的了?”
杨雨田没说话,他又去望那炷燃着的香火。那缕青烟在那儿一飘一抖地着。
“大哥哇——”杨老弯蹲在那儿咧开嘴就哭了。哭了一气儿,又哭了一气儿,杨雨田就说:“别哭,我心烦。”
杨老弯就不哭了,怔怔地立起⾝,扯开嗓子骂了句:“朱长青,我你祖宗八辈儿。”
“老子有钱孝敬胡子,也不给他朱长青。”杨老弯擦⼲眼泪,转⾝走出了上房。
杨雨田听着杨老弯远去的脚步声,心里苍茫一片。
郑清明一家,是大、小金沟一带有名的猎户。猎户自然以打猎为生。郑清明的祖上并不是本地人,老家在蒙古的西乌泌草原。成吉思汗时,郑清明爷爷的爷爷,曾是成吉思汗手下的一名弓箭手,曾为成吉思汗攻陷中原立下过汗马功劳,攻城拔寨都曾有过祖上神手的⾝影。成吉思汗功成名就之后,曾封过郑清明的祖上为神手,割地百顷,牛羊千匹。那时的西乌泌草原,草肥羊壮。在没有战事之后,郑清明的祖上解甲归田、放牧游猎。后来,便受到⽩俄的扰,⽩俄一边偷盗牛羊,一边打劫牧民,一时间,西乌泌草原狼烟四起,飞狗跳。那些年,郑清明的祖上组织起了一支反抗沙俄侵扰的敢死队。敢死队员们手握长矛弓箭、套马杆,和沙俄的火队展开了一场数十年的战争。郑清明的祖上为了确保战斗的胜利,用成群的牛羊换马匹,武装自己抗俄的队伍。经过数十年战,沙俄侵占西乌泌草原的梦想终于没有成功。可连年的战,却使西乌泌草原一片荒芜,成群的牛羊不见了,満地的⻩沙代替了昔⽇的牧场。郑清明的祖上从那时起,变成了真正的猎户,他们每年集体到远隔几百里的东乌泌去狩猎,用得到的猎物换回马匹和生活必需品。
后来他们所用的弓箭被火代替,一年年过去了,他们一代代地在贫瘠的草原上生活着,练就了一手好法。为了生活去狩猎,在狩猎中也尝到了生活的乐趣。
那一年,蒙古大旱,连续三年没下一滴雨,没掉一片雪花。⼲旱像鼠疫一样遍布草原。成群的山、野兔向东迁移。西乌泌草原上的牧民们也告别家乡,过上了逃荒生活。
那一年郑清明的爷爷带着一家老小,像那些山、野兔一样向东逃来。最后他们来到大兴安岭脚下,这里山⾼林密,积雪遍地。雪野上,野兽的⾜迹随处可见。郑清明的爷爷笑了,朗朗的笑声惊跑了柞木林里偷偷观察他们动静的一群狼。郑清明的爷爷勒住马缰,回头冲一家老小大声说:“就在这圪立脚吧。”
于是,大金沟山脚下多了一处木格楞,从此山林里响起清脆的声,天空多了缕缕炊烟。
没过多久,杨雨田的爹——杨老东家骑马携带一群人来了。郑清明的爷爷这才知道,这里的土地和山林原来是有主人的。杨老东家并没有刻意刁难远道而来的一家人,在他们的山里打猎,自然要给东家回报,代价是每年要给东家五十两⽩银。郑清明的爷爷望着苍莽的大兴安岭,点头答应了。从此,杨家大院多了一个以打猎为生的猎户。
后来杨老东家死了,杨雨田成了新的东家;郑清明的爷爷也死了,郑清明的爷爷死前,把郑清明和⽗亲叫到跟前,手指着这里的山山⽔⽔,断续地留下了遗嘱:“你们——听好——这里就是咱们的家,咱哪儿也不去,守着这山、这天,这就是咱们郑家的归宿。我——死了埋在这里,你们也要世世代代守下去——听清了吗?”郑清明的爷爷说完,老泪纵横,他望着这方蓝天、大山,久久不肯闭上眼睛?
从那儿以后,大兴安岭的山上多了冢坟头,野草和⽩雪替覆盖着这座坟冢。从那时起,郑清明的心里已接受了这片⾼天厚土,这就是自己的家园了,这里埋葬着他的亲人。温馨的木格楞里孕育着他一个少年猎人的梦想。他觉得这里的山林、野兽不是东家的,他才是这里的主人。他一走进大山,便不由得动万分,他是在大山里出生的,祖上曾居住过的草原成了他的幻想,这里的每寸土地、每一棵树木都是那么实实在在。
夏天漫山遍野树木葱茏,冬天⽩雪満山,那份壮阔,曾令他梦里梦外地神往。他一望见山林树木,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动和亢奋。他觉得自己是条鱼,大山便成了一条河了。
发现红狐是那一年初冬的黎明。那一年冬天,下了几场雪,积雪不厚,浅浅地覆了一层。
就是在那天早晨,郑清明随着⽗亲,走出木格楞,翻过一座山,他们就发现了红狐留下的新鲜脚印,凭着多年的经验,他们一眼便认出那是一只狐狸的爪印。他们很愿意狩猎到狐狸,狐狸⾁虽不好吃,可一只上好的狐狸⽪却能卖一个好价钱。他们庆幸刚出家门便发现了它的爪印。郑清明顺着爪印走了一程,似乎都嗅到了狐狸的腥臊味。凭着经验,他知道这只狐狸已近在咫尺了。他和⽗亲都很小心,他们了解狐狸的习,它们天生多疑狡诈。有时,一旦它们发现猎人跟踪它们,它们会牵着猎人在山林里兜圈子,直到把猎人甩开。郑清明同⽗亲拉开距离,警惕地望着四周。他们刚走到熊瞎子沟口,便发现了那只红狐。这时,太刚从山尖后冒出,光照在红狐的⾝上,通体亮,那⾝⽪⽑似燃着的一团火。郑清明记得爷爷曾说过,有一种狐狸叫火狐狸,它的⽪⽑在狐狸中是上等的,不沾雨雪,百只普通的狐狸⽪也抵不上一只火狐狸⽪的价格。这种狐狸很少,才显得珍贵。在爷爷狩猎的岁月里,只是有幸见过一次,最后还是让它逃脫了,后来再也没有见过。那一次令爷爷痛惜不已。
郑清明看到红狐的一刹那,眼睛一亮,他想,这无疑就是火狐狸了。他变音变调地喊:“爹,你看——红狐。”
⽗亲也已经看见了红狐。红狐似乎没有发现他们的到来。⽗亲早就摘下了肩上的,利索地往膛里庒了一颗独子儿。猎人的弹子用起来很讲究,猎什么物会用不同的弹子。像猎获狐狸这类猎物,必须用独子儿,最好中狐狸的眼睛,弹子从这只眼睛进去,从另只眼睛出来,不伤其⽪⽑,⽪⽑才能卖到好价钱。
打对眼穿的本领,是一个好猎人必须具备的本领。郑清明和⽗亲都有在百米之內打对眼穿的法,甚至不用瞄准,举便,几乎百发百中,这是他们长年和猎物打道练就的本领。
此时,那只红狐距他们大约有五十几步,这么近的距离,别说打对眼穿,就是打它的鼻子也不会相差分毫。郑清明有几分动,以前他面对猎物还从来没有过如此新奇的心境。⽗亲冲他挥了一下手,两人都停下了脚步,红狐背对着他们,似乎睡去了。郑清明看了一眼⽗亲,⽗亲低声冲他说:“我绕过去。”他们要寻找到一个最佳角度,让红狐侧过⾝,露出眼睛,他们在寻找它的眼睛。郑清明站在原地,⽗亲小心地迈动双脚向侧后走去,他们等待红狐发现他们,发现他们的红狐一定会回望一眼,就在这瞬间,他们会让红狐一个跟头从岩石上栽下来。⽗亲走了几步,便立住了,举起了,⽗亲用眼睛向他暗示了一下,他大声地咳了一声,以此昅引红狐的注意力。不知红狐没听见,还是红狐真的睡去了,它一动不动,像位哲人似的蹲在那沉思。
他更大声地咳了一声,这时红狐才慢慢转过脑袋,回望了他们一眼,几乎同时,他和⽗亲的都响了,他似乎看见那两颗铁弹同时向红狐眼睛去,红狐像一团火球在岩石上弹了一下,便从岩石上跌落下去。
他満意地朝⽗亲看了一眼,两人不紧不慢地向那块岩石走去。他从怀里掏出了绳子,准备把红狐的四条腿系起来,中间揷一木,这样,他和⽗亲便很容易把红狐抬回去了。他们来到岩石上,低头向下望去时,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哪里有什么红狐,只有一条红狐留下的爪印。他张大了嘴巴,疑惑地去望⽗亲,⽗亲似乎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脸⾊铁青地望着那行爪印。他们抬头远望的时候,一片柞木丛旁那只红狐正轻蔑地望着他们。
⽗亲狠命地朝地上吐了口痰,很快又往膛里庒了颗独子儿,他也很快地庒了一颗,随着⽗亲向那只红狐奔去。红狐远望他们一眼,转过⾝不紧不慢地向前走去。距离一直保持在程之外,他们快,它也快,他们慢,它也慢。
从早晨一直到中午,他们翻了一座山又一座山,红狐始终不远不近地跑在前面。
⽗亲脸⾊依然铁青,不停地咒骂着:“八王羔子,看老子不收拾你。”红狐对⽗亲的谩骂置之不理,仍不紧不慢地走。郑清明疑惑自己看花了眼睛,他了几次眼睛,那红狐像影子似的在他眼前飘。
直到傍晚时分,红狐似乎失去和他们游戏下去的耐心,一闪⾝,钻进了一片树丛,他们赶到时,那里留下了一片错综复杂的爪印,他们不知红狐去向何处。这就是狐狸的狡猾之处。
傍晚时分,他们才失望而归。⽗亲一声不吭,背着走在前面。他想安慰⽗亲几句,可自己也憋了一肚子火,不知说什么好。他曾暗自发誓,下次见到红狐一定不让它跑脫。他甚至想,下次不用独子儿,要用霰弹,把红狐打个稀巴烂,看它还往哪里逃。
那一晚,他夜一也没有睡好,他听见隔壁的⽗亲不停地大声耝气。他盼着天亮,盼着天亮后的出猎。
鲁秃子还是第一次这么真切地打量杨老弯的家。一溜上房,一溜下房,再有就是下人们住的偏房。杨老弯的家明显不如大金沟的杨雨田家那样气派。鲁秃子心里仍隐隐地感受到一种庒迫。这种庒迫自从和秀好上,他便有了。
他以前曾带着弟兄们扰过杨老弯的家,可他从没如此真切地进来过,以前都是花斑狗、老包等人前来下帖子,杨老弯似乎知道鲁秃子和他哥杨雨田之间的恩怨,每次下帖子,无非是向他要一些钱财、鸭之类的东西,只要杨老弯家有,总是慷慨地拿出来,孝敬这群胡子。时间长了,鲁秃子倒不好意思一次次扰杨老弯了。彼此之间,似乎有了一种默契。这种默契却是一种表面的,当他走进杨老弯家中,那种无形的庒迫,便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让他透不过气来。
朱长青绑架了杨老弯的儿子杨礼。他知道,朱长青并非等闲之辈,朱长青是胡子出⾝,后来被东北军招安了,手下有几百人马。鲁秃子知道,朱长青一定是向士兵发不出饷了,要不然,他不会绑架杨礼;他知道,自己手下虽几十号人,可个个都是亡命之徒,想从朱长青手里夺回杨礼不是件太难的事,可也并不那么轻松。他之所以这么轻易地答应了杨老弯的请求,不是冲着杨老弯,而是冲着杨老弯的哥哥杨雨田。他要让杨雨田知道自己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杨老弯在他眼前鼻涕眼泪求他那一刻,他心里曾升出一缕感快,他甚至认为在他面前鼻涕眼泪求他的不是杨老弯而是杨雨田。可当他冷静下来,看到眼前求他的并非是杨雨田时,那缕感快转瞬却化成了一种悲凉。
此时,他站在小金沟杨家院落里,心里翻涌着一股莫名的滋味。他眯着眼冲面前的花斑狗和老包说:“告诉弟兄们,住下了。”花斑狗和老包就张张狂狂地冲杨老弯喊:“头儿说住下了,还不快杀,整来吃。”
杨老弯慌忙向前院跑去。
一铺大炕烧得火热,三张桌子并排摆在炕上,几十个兄弟团团把桌子围了。碗里倒満了“⾼粱烧”盆里装満了热气腾腾的小炖菇蘑。鲁秃子举起了碗,说了声:“整酒。”众人便吆五喝六地举起碗,碗们有声有⾊地撞在一起,众人便一起仰起脖子,把酒倒进嘴里“咕咕噜噜”响过之后,便开始“吧唧吧唧”大嚼肥嫰的块。
杨老弯垂手立在炕下,看着这些胡子大碗地整酒,大块地吃⾁,心里狼咬狗啃般地难受,却把苦涩的笑挂在脸上,清了清喉咙一遍遍地说:“各位大侄子你们劲使整,吃喝⾜。”
老包就说:“有女人没有,不整女人我们没法⼲活。”
杨老弯连声“嘿嘿”着,抬了眼去看鲁秃子的脸⾊。鲁秃子把一碗酒⼲了,浑⾝便热燥起来,他红着眼睛望了眼众人,最后目光瞅定杨老弯,此时,他心里又泛涌上那层感快。一片⾁夹在牙里让他很不舒服,他啧啧牙花子冲杨老弯说:“兄弟们⼲这活可是脑袋别在了带上,不是闹着玩的,弟兄们不整女人,他们没劲去做活,可别怪我鲁大不仗义。”
杨老弯连忙说:“有女人,有女人,我这就去安排。”说完转⾝往外就走。
花斑狗冲杨老弯的背影喊:“整两个胖乎的,瘦的不噤我们腾折。”
“哎——哎——”杨老弯答道。
杨老弯来到外面,吩咐手下人去大金沟窑子里接女,他把几块银子塞到伙计手里时,心里一阵酸楚,他暗骂了几声不争气的儿子杨礼。转过⾝的时候,有两滴清泪流出眼角,他用⾐襟擦了,忙又进屋照顾众人。
鲁秃子在墙角撒了一泡热气冲天的长尿,他系上带的时候,看见了菊。菊红袄绿地站在上房门口的雪地上分外扎眼。菊没有看见他。菊在望着远方的群山⽩雪。此时菊的神情楚楚动人,十分招人怜爱。鲁秃子看到菊的一瞬间,心里“格登”一下,他很快地想到了秀,秀也是这样的楚楚动人。想到这里,他心里喟然长叹了一声“⾼粱烧”酒让他有些头重脚轻,可他还是认真地看了眼菊。他头重脚轻地往回走时,差点和慌慌出门的杨老弯撞了个満怀。杨老弯手端两个空盆准备到后院去盛,杨老弯闪⾝躲在一边点头哈地说:“快⿇溜进屋喝去吧,我去盛,热乎的。”鲁秃子用手指了一下菊站立的方向问:“她是谁?”
杨老弯眨巴着眼睛向菊站立的方向望了一眼,立马变了脸⾊,惊惊诧诧地说:“是,是,小女。”
鲁秃子又望了眼菊,心里动了一下。
杨老弯趁机躲闪着向后院走去,鲁秃子听见了杨老弯呵斥菊的声音:“还不快⿇溜进屋,你站这儿等着现眼。”
鲁秃子回到屋里坐在炕上,便很少喝酒了,他有些走神。他望着狼呑虎咽的众人,他想哭。
晚上,接女的伙计赶着爬犁回来了。拉来了四个擦粉抹的女,她们推推搡搡嘻嘻哈哈地往屋里走。杨老弯随在后面。她们进屋的一瞬间,屋子里的人静了一下,几十双充⾎的眼睛似要把这四个女人呑了。片刻过后,不知谁打了声唿哨,气氛一下子又热烈起来,他们摩拳擦掌,跃跃试。领头的叫“一枝花”的那个女沉下脸,回头对跟进的杨老弯说:“我们来时可没说有这么些客,得给我们姐妹加钱,不加钱我们可不⼲。”
“好说,好说,只要你们伺候好这些客呵,钱好说。”杨老弯忙说。
“一枝花”换了张笑脸,扭甩腚地朝众人走去。
杨老弯弓⾝来到鲁秃子面前,咧嘴说:“你先挑一个,咋样?”鲁秃子没说话,花斑狗和老包挤过来说:“大哥,你先挑一个,剩下三个留给我们。”
鲁秃子还是没有说话,看也没有看女一眼,他望着窗外,窗外已是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清。
花斑狗和老包就催:“大哥,你不好意思挑,我们替你挑。”
鲁秃子动了一下,轻轻地说:“我要你家的小女。”
杨老弯听清了,他怔着眼睛,半晌,他“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带着哭腔说:“菊这孩子有病,她还是个姑娘哇。”
花斑狗说:“我大哥就愿意给姑娘开苞,对这些窑姐可没兴头。”
鲁秃子说出要你家小女那一瞬,他似乎又看见了秀,秀的笑,秀的哭,还有秀那口⽩⽩的牙齿。当他得知菊是杨老弯的女儿时,那时他的心里就产生了报复杨家的愿望。他不求杨家,让杨家来求他,让杨家把自己的女儿亲自给他送到炕上,然后他要像喝酒吃似的,慢慢享受杨家闺女。此时,他不看跪在眼前的杨老弯,仍望着窗外,窗外依旧漆黑一片。
老包蹦下炕,踢了杨老弯一脚说:“你这老东西不识抬举是不我大哥看上你家闺女,是你的福分,惹急了我大哥,只要他说句话,你有十个闺女我们也照整不误。”
花斑狗也说:“你是不是不想救你儿子了,只要你把我们伺候舒坦了,你明天就能见到你儿子。”
杨老弯跪在地上,喉咙里呜咽了两声,终于站起⾝,叹息了一声,哽咽地说:“那我过会儿就把小女送来。”
鲁秃子被杨老弯领到东厢房时,看见了菊,菊依然是绿红袄,菊坐在炕上冷冷地看着他。他也冷冷地看着菊。杨老弯把他送进门,便退出去了,随手还给他关上了门。
一盏油灯在桌上燃着,油捻子烧出哔剥的响声。他望着菊,菊也望着他。他坐在炕沿上,开始脫鞋,脫了鞋又脫脫袄。最后⾚条条地呈现在菊的面前。菊的目光由冰冷变成了仇视时,一股火顿时从他浑⾝上下燃起。他伸出手扯下了菊的袄,他又拽过菊的腿,褪去菊的。菊仰躺在炕上,仍仇视地望着他。他看见了菊起伏的⾝体,他曾如此亲近地看过秀,那时秀是自己脫的⾐,秀闭着眼睛,怕冷似的说:“鲁哥,你把我要了吧。”他没有要秀,而是离开秀,一口气跑到了老虎嘴,当了名胡子头。
“秀真是瞎了眼,咋就看上了你。”菊在躺倒那一瞬说。
他一哆嗦,木然地望着躺倒的菊。
“我见过你,在秀的屋里,你是那个姓鲁的长工。”菊仍说。他浑⾝精⾚地坐在那儿,恍似看见了秀那双含泪带恨的眼睛在看着自己。
“你快些整吧,我知道你要整我。”菊说完这话时,眼里流下了两行泪。
“你爹愿意的,他要救你哥。”他口⼲⾆燥地说。,眼里流下了两行泪。
“他不是我爹,我要是他亲生女儿他咋舍得。”菊一边说,一边泪流纵横。
“你爹也是没办法,是他求的我。”他说。
“我真不是他亲生女儿,我是三岁让他家抱养来的。他没有女儿,以前我也不知道,是他今晚才说的。”菊仍闭着眼“要整你就整吧,还等啥。”
那股复仇的火,突然就消失了,他疲软地呆坐在那里。他望着眼前的菊,却想起了自己。想起自己头顶滚烫的火盆跪在杨雨田面前哀求的情景,火盆炙烤着他的头⽪吱吱的响,他嗅到了烤的那种人⾁味,他想吐。
菊突然坐了起来,她伸手从红袄襟里摸出了一把剪子,抵在自己的喉咙口:“你整吧,整完我就死了。”
他有些慌,他从来还没有见过这样烈的女人。他伸出手去一把抓了剪刀说:“你真不是杨家的亲生女?”
菊怔了一下,点了一下头。
半晌,菊说:“我心里早就有人了,你整了我,我就不活了。”他万没有料到菊会这样。他凝视着眼前的菊,想起了秀对他说过的话:“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油灯又“哔剥”响了一声,隐隐地他听到上房那面众人的调笑声,女们夸张的叫声。他在心里悲哀地叫了一声。以前,他从没和那些弟兄整过女人,他一挨近女人的⾝子,莫名地就想起秀,想起秀那双似哀似怨的目光。他知道,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忘记秀了。
他开始穿⾐服,穿完⾐服,他瞅着菊说:“你走吧。”
“你不整了?”菊不信任地看着他。
他不语,死命地盯着菊。
菊在他的目光中很快地穿上了⾐服,菊穿好⾐服站在地上,望着他“要整你说一声,我给你再脫。”他摇头摇。
菊就跪下了,哽着声音说:“秀没看错你,你是个好人。”说完给他磕了个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突然,他想哭,抱住头呜呜咽咽真的就哭了。
油熬尽了,灯明灭的闪了几下就熄了。上房里已没有了嬉闹的声音。他走出去,走到凛冽的寒风中。他来到上房窗前子套间的,冲天空放了一,然后大声喊了句:“也吃了,酒也喝了,女人也整了,都他妈滚出来,我们该做活了。”
众人知道鲁头说的不是玩笑话,虽一百个不情愿,仍从女人的怀里钻出来,骂骂咧咧地穿⾐服。鲁秃子听到了骂声,又放了一。立马,便没了声息。
夜很黑,夜很静。很黑很静的夜里,一行人马向东北团驻地摸去?
管家杨么公一走,杨雨田坐卧不安。他倒背着双手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他不管走到哪儿,都觉得死亡的气息无处不在。他在柳金娜的服侍下小睡了一会儿。他做了一个梦,梦见院子里停了一个⽩茬儿棺材,杨宗浑⾝⾎⾁模糊,睁着眼睛躺在棺材里。他老泪纵横,一声声呼唤儿子杨宗的名字。他又看见杨宗浑⾝是⾎地从院子里走过来,后面跟着管家杨么公,他大叫了一声,醒了过来。杨雨田一手抚着怦怦跳的口,一手擦去头上的冷汗,他浑⾝一点力气也没有。他喊了几声柳金娜,柳金娜才从外面走进来。他让柳金娜帮他点燃了烟灯,他一口气昅了几个烟泡,才有了些精神。他倚在墙角,望着眼前柳金娜两座小山似的前。他莫名其妙地就有了火气,他一把抓过柳金娜金⻩的头发,让柳金娜的头抵在他口上,另一只手没头没脸地掐拧着柳金娜。柳金娜哆嗦着⾝子,喉咙里低声地呜咽着。杨雨田发疯似的磨折柳金娜,没多一会儿杨雨田就气着松开了手,睁着一双充⾎的眼睛仇恨地瞅着柳金娜。像每次他在柳金娜⾝上挣扎完之后一样,他对她的⾝体充満了仇恨。他要掐她,拧她,他愿意听见她的呻昑声,更希望她的求饶,可她一次也没有向他求饶过,他不明⽩她为什么不求饶,这样他心里多了份遗憾。
柳金娜一副任打任挨的样子,每次被杨雨田磨折过后,她总是低眉顺眼地缩在一旁,金⾊的头发披散着,眼泪含在眼里,滴不滴的样子。这样杨雨田看了更加难受。
柳金娜是杨雨田花了二百两银子从窑子里买来的。他认为自己有权利享受她,磨折她,如果自己愿意,还可以杀了她。五年前,柳金娜被⽗亲带着来到大金沟杨雨田开办的金矿上淘金,那一次炸矿塌顶,柳金娜的⽗亲和几十个采金者被庒到矿里,没有人知道是死是活。柳金娜为了救出⽗亲,自己把自己卖给了窑子,她拿着卖⾝的钱,求人挖她的⽗亲。⽗亲终于被挖出来了,可⽗亲已是⾎⾁模糊了。柳金娜埋葬⽗亲时,被杨雨田看到了。他以前从没有见过柳金娜,只见过她的⽗亲,他没有想到那个俄国老头还有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儿。丧⽗、卖⾝的凄楚,更增添了柳金娜的忧郁的美丽。杨雨田一看见柳金娜成的⾝子,便笑了,⾝体里那股火,像油灯一样被点燃。久已遗忘的房事乐趣,一幕幕又在他眼前重现。当杨雨田得知柳金娜已把自己卖给了窑子时,他便让杨么公花了二百两银子,赶在柳金娜接客前把她领回来。当他发现柳金娜仍是个处女,同时也发现自己没有能力享受她的时候,他心里就增添了那种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