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居士悟天命
天文十八年之秋,静静降临京城。丰臣秀吉结束了奥州之事,已快到京都。
早一步从小田原回到聚乐第的利休居士,独自静坐静在只有四叠半大,曾经招待过不少大名、茶人的房里。他既非在此坐禅,亦非在此安居。
该来的终于来了!面对这样強烈的不安,他开始回想过去的种种。此次前往小田原,利休在秀吉面前失宠,这起因于二人对伊达政宗的不同看法。秀吉并不将伊达政宗视为一般武将,也并不视之过⾼。以其乐观的习性,他认为政宗所为算不了什么。由于政宗对是否前来小田原犹豫不决,使得秀吉大怒,便削了其封号,将会津四十万石赐与蒲生氏乡,将政宗圈于米泽三十万石之地。利休对此提出异议。
利休被称为老顽固,不无理由,他毫不客气地刺伤了秀吉的自尊:“大人,您不认为伊达乃可用之才?”
“什么可用!他根本对我视而不见!”
“但在下以为,伊达大人和蒲生大人不同。”
“哦,你的意思是我看走了眼?”
“有时候,大人确会看错。”利休无所畏惧。当初筑夜一城时,一心反对的政宗经常要求利休从中调停。
“你倒说说看,有何不同?”
“大人偏袒蒲生大人,认为蒲生的器量胜过伊达。但在下并不这么认为。”
“但是,忠三郎说过,政宗此人不好控制。”
“不错,但是在下以为,大人应知蒲生大人前往新领之后,不明当地民情,会不知不觉被伊达操纵。”
话说到此,平常总是笑容満面的秀吉突然翻了脸,拍着桌子道:“宗易!你何时喜欢⼲政了?我何时准你大谈政事了?”
“是。但是,政宗要我替他传话…”
“住口!看来传言不假。都说你收了政宗的好处,才这般为他说话。”
话说至此,利休再也无法保持平静,他比秀吉更是愤怒。他心中无愧,但秀吉曲解了他,使得他再也无法忍受:“大人,我何时受了伊达大人的贿赂?”
“住口!茶道方面,蒲生和伊达确实不同。但,你竟敢说我看走了眼!”
“是大人要在下仔细观察伊达的。伊达天性傲岸,不肯屈居人下…在下并未回护伊达大人,只是想请大人注意,米泽三十万石无法満足他。大人把蒲生安揷在会津,想以此牵制德川和伊达,但蒲生反而被伊达所制。若非如此,恐怕早已暴乱四起。两地相隔甚远,岂不对大人造成困扰…”
“住口!”秀吉简直像变了个人“我岂会受你这厮的教训,退下!”
“是。大人要在下走,在下就走。但在下还有一言:利休决不会为了钱财,做出违背良心之事,请大人明鉴。”
“哼!我骂的就是这个!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想当年,我把大德寺的古溪和尚放逐到博多,你是不是在聚乐第为古溪办茶会饯别?”
利休终于明自是谁将此事告与了秀吉——是宗及!
秀吉继续逼问:“你敢将被我流放之人请到聚乐第,这已是罪不可赦!当时你室內还挂着什么?”
利休大惊。大德寺的古溪和尚乃是他的禅宗师父,他相信古溪并非无故失宠于秀吉而是与石田三成不和,为三成谗言所害。利休深信秀吉流放古溪并非出自本意,因此在送别茶会上,特将秀吉放于他处的“天下第一名物”生岛虚堂的墨宝赠送于他。
“挂着虚堂的墨宝。”利休坦然道。
“虚堂墨迹为你之物?”
“不,是大人托在下保管。”
“你还有脸说!你把我托你保管之物送与那个罪人,你可将我放在眼里?”
利休终于明白秀吉愤怒的原因,一时说不出话来。古溪和尚在利休的斡旋下获得特赦,此前已从博多回到京都。若自己言语失当,恐怕会对古溪不利。想到这里,利休不欲再和秀吉争论,道:“十分抱歉,当时我以为大人心胸宽大,不拘常格,心向茶道,才这么做。此事确是在下欠了思量。”
“不,是你根本不将我放在眼里。下去!”
利休从此蛰居于他汤本的小庙,做些细工,看来与秀吉之结,一时之间恐是无法开解的。他批评秀吉的亲信蒲生氏乡之才具在伊达政宗之下,秀吉当然无法忍受。后来,利休又从织田有乐处得知,似有人中伤他,说他在蛰居之时,赚取了不少钱财。
利休并不多作解释,他的确赚过钱。谗言之人指的大概是他在修行之时,把韭山竹做成的揷花筒之类卖与别人之事。当然,利休也分赠一些给秀吉,都是秀吉最喜欢的尺八、园城寺、夜场等款…
老实说,利休一直无法真正认清秀吉的性情,或许他把握了十之八九,却忽略了最可怕的一点:秀吉表面豁达,內心却有常人难以想象的固执。换言之,他想超越世情的淡泊,只不过是用来掩饰他的固执。这种可怕的固执,在秀吉处于自信巅峰时,断不可被冒犯。光秀曾批评秀吉是“无识男子”后与秀吉形如参商,并最终被秀吉所灭。柴田胜家无心时嘲秀吉为“发迹农夫”后来命丧大火。信孝则说过秀吉“替家⺟拎鞋”而为秀吉憎恶,未几也遭不幸。
秀吉和信雄讨论家康旧领之事时,信雄曾道:“我想关白应知,尾张、伊势终是我家祖辈相传之地…”他因此话而被贬斥。当然,这是秀吉布下的陷阱,只怪信雄太无自知之明。如此算来,利休是错上加错。
除了政宗和氏乡的问题,还有茶碗的颜⾊之争,以及私交罪人、⼲政…茫茫长天,利休岂右立锥之地?
利休坐在四叠大的厅里沉思着。秀吉虽然好胜,他却也不愿坐以待毙。当年秀吉为茶碗的颜⾊与利休起争执时,曾道:“利休,你等着瞧好了!”或许他当时就已开始找机会下手,这和其器量的大小绝无关系,只能说乃是人性的弱点,而利休在不知不觉中,逆了龙鳞。此外,二人的争执还关乎堺港,关乎出兵朝鲜。
博多的岛井宗室被派往朝鲜,详细探查那里的一切军备、人情和众大名的状况。宗室让斋田传右卫门、本山助右卫门,和堺港一些有势力的人物,聚集米粮、酒水、铜铁等,在朝鲜的庆尚、江原、京畿、⻩海、全罗诸道一边做买卖,一边打探,暗中将消息带回。
大明国并不像秀吉想象的那般容易攻取。万一陷入苦战,即使投入曰本国的所有人力,恐也无法打赢广袤的大明国。宗室回来将此事向秀吉禀报后,侍候左右的利休当然反对出兵,并担负起进谏之责,他便是在那时触怒了秀吉,不为关白所容。
他太大意了,没能看清秀吉个性的弱点,多次触怒,方有今曰之厄。小牧之战时,家康与秀吉针锋相对,然而在小田原之战时,家康却能蔵起心中的恨意,消除双方芥蒂。利休现在才认识到:“看来,还是德川大人更胜一筹。”
“父亲,姐姐来了。”院子里传来养子少庵的声音。
“阿昑来了?叫她进来!”利休看着噼啪作响的炉火,突觉口⼲舌燥。
“父亲,是不是没茶了?”
“哦,刚才在想事情,怎样?孩子们还好吧?”
“还好。”少庵出去了,阿昑坐了下来“父亲,女儿遇到难题。擅大鼓的通口石见来找我。”
“难题?”
“关白大人要我去他⾝边。”阿昑双唇苍白。
利休急忙将目光转向别处。他知阿昑想说什么,只能回避不语。见父亲默不作声,阿昑也不好再说。
良久,利休尽量平静道:“通口石见到你那里去了?”
“是。您比关白大人早一步回来,大人好似九月初一回京。”
擅大鼓的通口石见也是秀吉⾝边的人,在小田原时还和利休在一起。石见因得淀夫人喜爱,经常出席酒宴,想必可以得到些消息。
“父亲,石见先生不肯说,究竟是谁恶意中伤于您。”
利休缓缓摇了摇手“我方才也在想这事,不管是谁进谗言,总之,我和关白之间缘分已尽。”
“缘分已尽?为何?”
“父亲太任性了。哦,石见还说了些什么?只说大人希望你到他⾝边去?”
“不,还有比这更令人担心的。”阿昑向前探出⾝子道“关白大人对您动了怒气。”
“哈哈…关白之怒。”
“当时在座诸人都出面劝说,绝不会有此事,您是关白的茶道师,没有关白,哪有您…而您对他一向心悦诚服、忠心耿耿。”
“谢谢他们的劝说。关白的茶道师?因关白所赐而名闻天下?唉!我难道真到了没有关白就无法生存下去的地步了?”
“不,这只是为了缓和当时的气氛。可是后来有一人向关白献计。他说,若怀疑您,何不向您要一件宝物。”
“莫非便是你?”利休惊道。
“是。如是茶具,您定会毫不犹豫。所以,此人建议要一个活的宝物,也就是女儿。”说到这里,阿昑叹了一口气“关白听到这个主意,拍案叫绝,不停地点头说:如果居士存有异心,定会拒绝。”
“哦?”“所以他决定尽早回京,举办茶会,在座中提出此事。这些话都是石见先生告诉女儿的。”
利休闭着眼睛,听着釜中的水响。
关白为了试探利休有无异心,而要求他交出女儿。若是平常,利休必十分狼狈,这次他却出奇地平静。一切已在预料之中,他渐渐看清,这是逼他家破人亡的手段,背后似还隐蔵着别的阴谋。
最近松丸夫人和淀夫人关系紧张。松丸夫人美貌在淀夫人之上,在未纳淀夫人之前,秀吉自然对她宠爱有加,且她出⾝京极氏,在家世方面,绝不在淀夫人之下。
她们二人看似一团和气,实则互相嫉妒。鹤松丸再次回到淀夫人⾝边后,这种对抗表现得更加強烈。只要有鹤松丸在淀夫人⾝边,⾝为侧室的松丸夫人,就永远被庒在她之下。因此,松丸夫人突然接近北政所,欲借机反击淀夫人。
虽然阿昑是利休养女,但生父却是闻名天下的松永久秀,因此她绝不可能成为他人的侧室。如此看来,若阿昑也成为侧室,就等于是为北政所和松丸夫人增添一名帮手。阿昑和淀夫人并不亲密,却从小便和北政所切磋茶道。
“父亲,关白很快就要回来了,他若提出此事,女儿如何是好?”
“…”“若父亲拒绝,关白可能会強行索要。这是石见的看法。”
“哦…”“他必在回来的第一次茶会上,把父亲叫去,当众提出。”
利休依然听着釜中的水响。半晌,他轻声说道:“这是你自己的问题。你想侍奉他吗?”
阿昑脸⾊苍白,无限幽怨地看着父亲,这哪里像父亲该说的话?昨夜阿昑辗转反侧,几乎难以成眠,心里想的便是父亲。
“你呢?或许北政所会喜欢你。”
“父亲,女儿是在问您的意见。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了您,我根本不想侍奉任何人!”
“哦。”利休依旧闭着眼睛“这么说,你是不希望关白对我心存怨恨,为了保我平安,才不顾自己的感情,前去侍候?”
利休的声音依然那么平淡。而阿昑却激动起来:“不错,您年岁已⾼,女儿不希望看到您生意外。”
“我明白。”
“但是,女儿却不明白您啊。”
“阿昑,你先别急,是谁说没有关白,就没有我利休?”
“这…”“好吧,先不谈这个,这句话却让父亲有了决断。”
“决断?”
“是,我在意此话。然而,此话却不无道理。”
“我不明白您究竟在说什么…”
“莫急。若我真为了茶道而死,可说是死得其所。对秀吉而言,我是茶道名家,但对我而言,秀吉是个不通情理之人。”
“…”“但仅仅如此还不够,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茶道。”
“为了茶道?”
“是的。不管有无秀吉,茶道永远是世人生活的一部分。若我不这么做,那便只是关白的利休…但,若我以茶道为主,那么关白亦无非一个学习茶道之人。”
“什么?”
“是要以茶道为主,还是要以权威为尊?”
“可是,父亲…”
“我已决定,为了茶道,为何不与关白争斗一番?”利休睁大眼睛,笑眯眯看着阿昑。
“即使您和关白相争…”
“还是会败给权力,是吗?但,若我胜了,我便开了茶道风气之先。”
“这…”“阿昑,拒绝关白大人吧!即使你真去侍候他,亦只会玷污了茶道。你想想看,像千利休这样的人,竟然让女儿去当别人的侍妾…不管是真是假,总会有此种传言。到时候,即使我平安无事,也会使茶道蒙羞。我不能放弃茶道,即使我死了,也要发扬茶道。这才是我活着的意义。”
利休洋溢的热情像一团火暖着阿昑的心,阿昑开始重新认识父亲。从情理而言,他的想法毫不僵化。秀吉称雄天下,利休精于茶道。如此一来,即使是古溪和尚,也会对父亲生起敬意。但是,作为女儿的阿昑,并非为此才尊敬父亲。
秀吉一直认为,世人皆应照他的意愿行事,他秀吉便是天理、是善、是正义。秀吉确有过人之处。然而他过度执著于自我,一旦有人与他发生冲突,便毫不留情地将之除去。然世上却仍有一人让他无可奈何,那便是德川家康。
利休已决心与秀吉对抗。一旦秀吉发怒,必会以杀戮来结束这一切。但是,阿昑对父亲的尊敬和感情,却并不因此而发。
“父亲,我明白您的感受…”阿昑谨慎地说道“真正聪明的人,应该懂得在纷争中自保。”
“在纷争中自保?”
“是。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方法吗?”
利休面带微笑,眼神却流露出悲伤“不,阿昑,你想错了。自保得以生存,但最好的生存之道是,当争时便要去争。”
“关白大人就是因为有同样的想法,才想杀了您。”
“是啊!没有人肯让步,那时,我就胜了。”利休抬头沉思“他拥有权力,我却软弱无力。对方一旦应战,便是败了。阿昑,从今曰起,我要超越禅界。”说完,利休唱起他最喜欢的慈镇和尚的歌:“气长存于心,则为渡世桥。”歌声中充満弘扬茶道、为茶道而生之人的悲哀。利休似乎想由这歌声跨出一步,走进“物皆自得”的境界中。
阿昑知道,父亲一旦下了决心,是不会动摇的。她不知所措,毕竟她只是一介女流。
“父亲…”阿昑想要说点什么,却悲伤得久久说不出话来。父亲利休已注定有血光之灾。阿昑再也忍不住,伏下⾝子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