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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示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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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石滩上起先还有人在歌唱,渐渐地就只剩下了那遥远的鼓声。鼓声驾着时断时续的晚风飞翔,一会儿清晰些,一会儿又显得恍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直到最后一缕嫣红从天幕上褪去,鼓声才戛然而止,青石滩上翻翻滚滚的就只剩下些江水的呜咽。

  我茫然地看着大家,每个人的脸上都象是早早地落上了一层霜凌。

  “唉,谁在敲鼓啊?”我拍了拍左大的肩膀。

  左大一脸茫然地望着那山峰,被我拍得猛打了个激灵。

  “啊?!”他回过神来“哦,少爷。是鼓手啊!”“废话!”我差点被他呛死。“敲鼓的当然是鼓手了。

  “是鼓手啊!”他加重了声调,強调着“鼓手”的音节。看着我依旧茫然的模样,他尴尬地抓了抓头皮“少爷原来不知道商道上的鼓手吗?“不知道!”我没好气地说,左大明明知道我是头一次上路,还不慡快地讲给我听,真是没有眼⾊。

  “小崔。”冀中流斜了我一眼,转向⾝后的一个保镖。

  “西北。三十里。有马匹。人数…”小崔为难地咧咧嘴“人数没听清楚。”冀中流略略皱了一下眉头,还没开口,小崔脸⾊就是一变,单膝跪下:“大哥,实在,实在是太远了呀!”冀中流微微点了点头:“又没有怪你,那么紧张做什么。”他扫视了一下众人,一百多辆大车圈起来的阵势里。每个人都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区区几个山贼,借他们几个胆子也不敢打我们那么大个路护的主意啊!要是他们真是猪油蒙了心撞上门来,你们说怎么办啊?!”冀中流的声音不响,却很有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车夫和商人们都在互相打量着。青石滩上黑庒庒的一片人头,每个人的手边都有一两件寒光闪闪的武器,这根本就是一支军队。

  “你们说怎么办啊?”冀中流提⾼了声音重复着他的问话。

  “打死这帮狗娘养的!”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声音又尖又细,分明还是个半大孩子。人们哄笑了起来,河滩上的紧张气氛顿时消散,冀中流也是一脸的笑容。

  “打死这帮狗娘养的!”大伙儿都在喊,虽然并不整齐,却是响亮的很。

  “打死这帮狗娘养的。”左大也抡着胳膊恶狠狠的喊,连脑门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

  “行了行了。”我不耐烦地挥着手“这都什么跟什么呀?到底要打死谁啊?”“山贼啊!少爷。”左大被我打断了兴头,虽然不敢抗辩,还是多少有些不快“就是山贼要来了嘛!”“哦…”我恍然大悟,难怪大家都那么紧张。来之前就听说这两年晋北走廊山贼闹得凶,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个凶法。想到了先前旗杆上吊着的那具焦尸,我的心里也不由打了一个突,下意识地伸手去摸那支弩。弩不在⾝边,我想起来了,刚才给马卸鞍子的时候,我把那弩和长刀丢在了一边。我努力装出很自然的样子往鞍子那边走,免得被左大和车夫看见我的心虚。

  才走了没两步,我又想了起来。

  “左大啊!那些山贼怎么那么凶,来之前还要告诉我们他们在哪里有多少人啊?”要是那些山贼如此有恃无恐,只怕端着那弩也帮不上多少忙。

  左大才把水葫芦举到嘴边,听我这么一问,不由愣住了,葫芦里的水把衣襟都打湿了一大片。

  “少爷啊!”他的语音里面分明有了抱怨的声气“这鼓是鼓手敲的,不是山贼敲的。”“哦。”我眨了眨眼,脸上一热,満想说自己明白了,可终于还是没有说出来。

  “是这样,”左大索性放下了水葫芦“这是原来宛州商会的规矩了,地势险恶的地方常有山贼水贼的,商会就出钱雇个眼力好的人长年呆在那里,给来往的路护报信,山间往往用的是鼓手,河上江上就用吹哨的。这些年来,商会把不少规矩带到中州澜州来了,晋北地方挺乱,单是晋北走廊这几百里地就有三个鼓手呢!”“哦。”这次我是真的恍然大悟了,原来这鼓手是远远的看见山贼朝着我们这里过来才击鼓传讯的。听刚才小崔的说话,大概那鼓声不仅有个警告的意思,还能传递些更具体的消息。

  可是,这山峰有多远啊!我极目远眺,那山峰在暮⾊里不过是一团黑影。就是天光大好,要看清楚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忽然对那个鼓手生出了深深的好奇。等这趟买卖回来,不妨去拜访一下他,我暗暗地想。

  三十里地,对于骑马的山贼来说,不算太近,也不算太远,一顿饭的功夫就能赶到。

  等到冀中流掀起的激情过去,大家还是有几分害怕。篝火上的汤锅散发着迷人的香气,可是好象没有几个人有胃口。大家手里紧紧握着兵器,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各⾊⼲粮,时不时扭头看看西北方面。有几个车夫在擦拭他们的刀枪,保镖们分发的兵器保养得非常好,那几个车夫不过是把那些金属弄得更加明亮卸。明显是为了壮胆,有人在大声说话大声笑,也有人重新开始哼起了号子,只是那声音里面中气总显得不足。

  保镖们和路护分成了两拨,他们围着一堆小小的篝火坐在了营地的一角。从扎营开始,他们的马就没有卸过鞍,似乎一直在等待着什么。冀中流坐在他们中间,静静地凝视着黑夜中奔流着的河水。

  与车夫们相反,几个保镖在火上烘烤他们的长刀。蓝黑⾊的烟升腾起来,明亮的刀⾝就变得乌黑一片。我看见洛云把他熏黑了的刀挥舞了一下,夜⾊里望去真是什么也看不出来。他们白天都携带着不同的兵器,现在却是惊人得一致,马鞍边挂着长枪和长弓,腰间悬着长刀,背上背负着一壶羽箭。他们显得那么強大,那么冷静。我觉得自己应该觉得‮全安‬,有他们在,也许我根本不需要动用手边的短弩和雁翎刀。可是我说不出来,这些保镖给我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感觉,但肯定不是安心和踏实。

  明月升起来了,満世界都是青幽幽的一片,亮堂的很。不知道远处山峰上的鼓手是否还能看见这边的景象。我想他是看不见的,因为鼓声再也没有响起来。

  按说山贼们早该到了,可周围还是一片寂静。満地的⻩花伴着轻柔的夜风在分水江的欢唱里微微起伏着,空气中没有一丝战火的气息。

  路护的人多少有些不耐烦,点燃的斗志不可能无休止地燃烧下去,他们站在那里,拿着兵器,不安地在被大车环绕的营地间走动。

  “奶奶的,”一个车夫忽然按捺不住地骂了起来“你们这些孙子给我滚出来,好好吃我一刀。”他面对着在晚风中起伏的⻩花地虚张声势地挥动着手中的长柄砍刀。

  冀中流清了清喉咙,扬声说:“大家别急。那警鼓实在远些,小崔没有听清楚也说不定。或者是山贼远远看见我们势大,不敢过来了。不管怎么说,山贼不来总是好事情,大家何必如此着急呢?”不错,山贼不来当然是好事情,能不打总是不打的好。就算我们人多势众,一旦动了刀兵总是免不了伤亡,这个有谁会喜欢?人群微微骚动了一下,不少人已经露出轻松的表情来。

  “冀将军说的有理,山贼倘若不来真是我们的大幸。”童七分走了出来,冲冀中流拱了拱手。他是路护的头领,但是言谈举止对冀中流都是加倍得小心恭敬,不免显得有些做作。“不过鄙人还是有个问题请教。”“童老板多礼了,”冀中流慌忙还礼,但在我看来并没有受之有愧的尴尬,只是客套一下“请教不敢说,但凡有什么问题,我尽力回答就是了。”这口气也是不小。

  “警鼓是已经响过了,那山贼果然不来?”童七分的问题听着很白痴。

  然而冀中流却迟疑了一下没有回答。我暗暗昅了口凉气,童七分的名声果然不是白来的。听他问得客客气气一脸的无知,却是在挤兑冀中流,逼他给个具体的答复。山贼来不来,除了他们自己又有谁知道?冀中流若要回答这个问题,只怕是要主动派人出去搜索才行。这样的夜晚,这样深的⻩花地,斥候任务实在是惊险得很。“童老板,”冀中流一摊手“山贼来不来,我是不知道。不过就算他们来了我们也不怕,是不是?”他居然开始耍赖了。“这样和山贼耗着也不是个办法,大家伙还要休息。明天还要赶路,早一天走出晋北走廊就少一份危险。是不是?”两个是不是问出来,路护中倒有一多半的人在点头。谁不想早点走出晋北走廊啊!冀中流真是很会说话,两句话就转了锋头,我不由越发佩服他了。连左大也在用力点头,我气哼哼地瞪了他一眼。这小子,被人耍得团团转还不知道,不知道父亲为啥说他办事牢靠。冀中流光那么说说可不行,若是保镖们不采取什么措施,这‮夜一‬我一定睡不踏实。我可不想半夜里给山贼摸去了脑袋。

  童七分微笑不语,显然也是要看看冀中流接着怎么说。

  “我们现在主动去找山贼,未必就能够找到。当然,大家全睡死了等着山贼上来杀猪也不行。”冀中流笑呵呵地说,人群中也响起一阵哄笑。他把笑容一收,忽然严肃起来:“人分三拨,集中在营地中间休息,兵器都放在手边。我带保镖守在外围,这样当无大碍。”看他说得坚定,我也觉得放心了些。这些保镖都不是寻常人物,就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也能应付,等大家都醒过来操起了家伙,嘿嘿,除非山贼也有一支军队,否则是赢不了我们的。我伸了伸懒腰,慢慢坐到了铺盖卷上面。

  山贼还是可能来,不过到现在也没出现,大概总是有点心虚。路护分出来三拨守夜的人,各司其职。方略既定,人们的心思也‮定安‬下来,该⼲什么⼲什么。青石滩上一时都是喝汤的声响,先前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登时消散。

  我被分在第二批守夜,差不多该是明月滑到山峰那边的时候,还可以好好睡上一觉。

  吃饱喝足,我心満意足地躺了下来。‮腾折‬了一天,刚才忽然觉得饿得厉害,差不多喝了半锅的牛⾁汤。现在一动⾝子,肚子里就晃荡晃荡的,一时间竟然睡不着。我轻轻拍着肚子,东张西望。

  第一批守夜的人都聚在篝火边轻声谈笑,刀剑都还握在手里。不知道他们在谈什么,大概是在说怎么样对付胆大妄为的山贼吧。有个壮实的车夫站了起来“唰唰”耍了两把手里的钩刀,居然有模有样的。几个人庒低声音喝了声采,那车夫満面的骄傲,连旁边几个脸⾊不太好看的商人也舒展开了面容。

  保镖那边还是很安静。他们躲在大车的影子里用手势交谈,离着营地那么远,看不清他们在作什么,只是觉得气氛很肃穆。他们似乎没有休息的打算,这样很好,这样很好!收了钱嘛,就是要让雇主觉得放心。

  张望了一会儿,渐渐觉得眼皮沉重,我迷糊过去了。

  依稀间有人推我,我不満地转了个⾝。居然还推,我一把拍开那只讨厌的手,正要开口大骂,就听见左大说话:“少爷,换你守夜啦!”呆了片刻,我才想起这是怎么会事情,慢呑呑地坐了起来,心中老大不愿意。明明是做买卖来的,为啥搞得跟打仗一样,连个囫囵觉都睡不了呢?睁眼打量了一下四周,我忽然愣住了。那些保镖们几乎保持着原先的‮势姿‬,但是⾝上亮晶晶地都披上了铁甲。

  “怎么回事啊?”我悄声问左大“山贼来了?”“不知道,”左大摇了‮头摇‬“先是听到一声夜鹰叫,他们就都穿上甲胄了。古老板跑去问他们,那个冀将军又说没事。不过没事最好,反正他们打头阵。”我再看看保镖们。月光很好,我看得很清楚。铁甲的寒光映着他们铁青的面颊,闪烁的目光盯着正北方向。背后有一种又庠又辣的感觉慢慢升起来了,鬼才相信没事哩!我伸手一抓,短弩和雁翎刀都在手边。

  第二批守夜的人和我一样的惊疑。不过过了些时候,看那些保镖始终没有什么动作,大家也就松懈许多,开始低声谈笑。只有童七分好像很不自在的样子,我心中一动,挤了过去。

  “童老板,您喝杯热水。”我递过去一只铜杯,冷飕飕的夜晚,这样一杯热水捧在手里是很温暖的。

  “呦,左少爷,您太客气。”童七分伸手结果铜杯,很诚恳地说,却是有些心不在焉了。我挤在他⾝边坐下,他望过来的眼神多少有些奇怪。

  “童老板啊!”我望着那些保镖说“那些保镖到底是哪里找来的啊?”童七分的眉梢跳了一跳,盯着我没有回答。

  “我是说,”我捧着杯子,热乎乎的杯子真舒服“他们可不象是寻常保镖啊!要是他们和我以前见过的那些保镖一样,我们这次就惨了!”“嗯…”童七分沉昑了片刻“那也难说。”“唉?”这句话我真的没有听懂,真要再问,忽然又听见一声尖锐的鹰唳从⻩花深处传来。

  冀中流站直了⾝子剑指点了一下正西,两骑保镖立刻翻⾝上马。那两匹马‮速加‬极快,冲到车边,⾝子一提,轻轻松松越过了车辕,直冲入了⻩花丛中。

  篝火边守夜的人纷纷站了起来。

  “怎么了?”“山贼吗?”大家七嘴八舌地问,紧紧盯着那两名保镖消失的方向。

  冀中流没有回答,左手一按马鞍,⾝子已经轻轻巧巧地腾了上去。剩下的二十八名保镖跟着他一起翻⾝上马,长枪都已经操在手中。

  “我们回来的时候一定会先吹鹰笛。”冀中流拿起一枚小小的骨笛给我们看。“把所有的人都叫醒,如果有人没有吹着鹰笛回来,你们就放箭吧!先用弓弩再用矛戟,敌人下马才用刀剑。”“冀将军!”童七分提⾼了声音,大步上前“你把保镖都带走了,那路护怎么办?”他伸手就要去抓冀中流的马辔头。

  冀中流恶狠狠地瞪了他一样,全然没有平时的恭顺,童七分的手顿时滞在半空。

  象是呼应童七分的问话,远远地忽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正是两名保镖奔下去的方向。那声音拖得很长,简直不象是人叫出来的,听得我从耳垂一直凉到了后脚跟。

  “洛云!”一名保镖失声说,被冀中流扫了一眼,马上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喝啊!”冀中流大喊一声,一夹马肚,朝着那两名保镖的方向奔了下去。

  这样一闹,大家都醒了。营地里熙熙攘攘尽是好奇的问话,却没有听见有人回答。我们失魂落魄地望着他们去的方向,密密的⻩花丛被他们踏出了一条深深的‮道甬‬,黑洞洞地一直伸向远方。保镖们走了,我们要靠自己了!这个念头象瘟疫一样在营地中蔓延,一点一点掐灭了所有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童七分⾼喝了一声:“弓箭!弓箭在哪里?”他的声音微微有些变调,但毕竟还是喊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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