缬 罗II
蝗般的箭雨朝⽔榭里落进来,一时间箭镞破空的锐响不绝于耳。那箭劲力惊人,钉到⾝上,自己都听得见骨头碎裂。
“退到屏风后面!”汤乾自喝令道。总有五六人中了箭,少年们彼此拉扯着,避⼊屏风背后,咬着牙,相互削去了⾝上的箭杆。流矢追着他们钉上了屏风,只见啪啪啪炸碎了云⺟,宝光四溅,腾起冰晶般的小股雾粉,漆黑的精铁镞头从破洞內刺出近寸长。纷飞的箭矢的罗网里,独独剩下那盲眼的女孩儿在屏风外头,一声迭一声地撕心裂肺尖叫着,婴儿号哭得全哑了,却还如同濒死的小兽,吊着最后一口气,不停不歇。汤乾自闭目竭力谛听,想要估出敌人的数量。可是充耳尽是那女孩与婴儿的哭叫声,仿佛是两把刀,一把飞快雪亮的,一把是钝砺的、豁了口的,替地割着他。他只数到了十七,终于忍耐不住,霍然站起来,猫了朝屏风前飞快绕出去。
人人皆惊愕地看着他,却又纷纷垂下了脸,没有一句话可说。他们都还是未经战阵的大孩子,为了自己活命去杀人是一回事,眼睁睁看着别人死在面前而不去相救,又是另一回事。听着那女孩儿在外面凄厉叫喊,谁心里没有不忍?女孩儿还倒在方才他将她摔开的地方,腿上肩上都像是被箭擦过,殷殷地汪着黑红的⾎,人蜷作一团,把婴孩裹在自己⾝体当中,或许也不是要护着他,而是畏惧中非得搂着点什么不可。汤乾自奋力挥起刀鞘打落两三支箭,一手将女孩儿捞起来,冒险侧⾝向来路上一跃,滚了几滚,也不管她遍⾝擦伤,就势将她猛力推进屏风后面,自己亦跟着闪了进去。
还不及息,汤乾自心里立刻就懊恨起来。倘若放任那女孩不管,再过片刻,她必死无疑;即便将她救了进来,到头来也还是得由他自己亲手将她了结,岂不虚伪?“震初,你看清外面的情形没有?”季昶低声问。
“外头现下有二十来个人,大约不敢贸然攻进来,只在外头用弩机发箭,若是一会儿增援到了,怕就…”季昶忽然冲他摆了摆手,神情惊疑不定。外头急雨般的箭声逐渐疏落,渐至于无,这才听见远处隐约断续的耝砺声音,如磨刀一般。汤乾自拧起眉,重又侧⾝出去望了一眼。外头并不见增援,却弃了一地的火把,是那二十来名王城卫兵见弓弩攻击收效甚微,⼲脆预备突⼊进来了。
“他们…怎么不等增援呢?”有个少年捂着肋侧的伤,声音里因疼痛起了颤抖。
汤乾自冷冷一笑。他的⽗亲原是⻩泉关的参将之一,他出生在⻩泉关,刀剑丛中长大,直到去年⽗亲战死,才回到原籍澜州秋叶,这些军汉的花招,他见得多了。
“他们这是在争功。原先放箭,是因为贪图赏银不愿请求增援,力量却又薄弱,不敢轻易近⾝,现在冒险冲进来,是怕拖得太久让我们逃脫,反而成了别人的猎物。”他顿了顿,目光往眼前的二十人脸上逐一扫过,少年们皆不自觉地肃然直了脊背。
汤乾自锵然出了刀,刀尖在屏风后三尺的虚空中划出一道笔直的线,道:“你们都站到这儿来。”于是他仅有的二十个士兵都无声地拄着刀,歪歪倒倒地站了起来,退到那道虚空的线上去了。隔着⾝后的⽔面,祭塔的⻩金轮廓在烈焰扰动下起了波纹,恍惚是映在⽔面上的倒影,又如同许多⾼大的金漆尖烛在燃烧中熔化,焦臭的灼热气息隔着⽔面直扑到每个人的背上。
如同天际传来模糊的远雷,二十来道铮铮的金石声自远处响起,迅疾地贴着地面,依次朝屏风前划了过来。那是注辇步卒惯用的长柄乌铁大刀,冲锋急行的时候为了不妨碍行动,都侧拖在地,夜间远望往往不见刀⾝,却有一线火星在地上跳跃,唤作“鬼拖”鬼拖的刀势极为沉实,若非有一⾝惊人的蛮力,便无法举过头顶,然而若是借着奔跑的劲力,将拖地的刀刃骤然向侧上斜飞抡起,既快且重,将眼前的敌人如稻子般扫倒下去,即便是北陆的良马,一举亦可砍翻一匹。东陆军士使用的佩刀虽然有成年男子一臂长短,⼊手也颇有分量,与鬼拖相比,却不过算是孩子玩耍用的铁片刀罢了。
长刀划地的声音愈加清晰,是毫不弯折的直线,迅猛如电,转眼已到了近前。原是那些注辇兵士畏惧遭遇埋伏,⼲脆打算仗着鬼拖那悍烈的力量将这三十二扇厚重屏风斫翻,与他们全面接战。
平⽇温文俊秀的少年,发际与眼梢凝着⾎污,决然扶刀而起。
⾝后満城的光焰背景上,他是个漆黑的纤细剪影,惟有手中⽗亲传下的旧军刀映着烈火,犹如刚从河络锻炉內淌出的一段铁⽔,散发着炙人的热与光。
“贪功图大、不愿与僚友同进退的人,上了场战会是个什么下场,”他顿了顿,声音骤然像烈风中的旗帜一般⾼⾼扬起“就用你们手里的刀告诉他们吧!”少年们被到了绝处,反而按捺不住中翻腾的⾎气杀心,野兽一样呐喊起来,合⾝向屏风上猛力撞去,那一列三十二扇云⺟抠金团镶柘榴石的屏风早已损毁得不成样子,经他们这样搏命地一撞,轰然向前坍倒下去。
使鬼拖长刀,讲究的只有重与快,毫无灵动与转折,单凭那股剽勇的气魄。一旦刀手奔跑起来,便如离弦的箭朝目标飞去,一往无前,待到他们发觉势头不对,已不及走避。
屏风阔重得有如一面墙,劈头盖脸朝他们砸将下去,一气便翻倒了七八名注辇卫士,有人当即被自己的长刀拍断了肋骨。
东陆少年们呼喝着冲了出去。
鬼拖虽然势不可当,⽔榭內的格局却是有限,难以施展,第一斫未能伤人,再要发动起来便拙重多了。这二十名少年⾝板尚未完全长成,还有着孩童般的柔韧,在鬼拖长刀虎虎生风的攻势间隙中钻滚跳跃,得空便撅上一刀,竟然应付裕如。
季昶怕极了,手⾜并用爬到一旁,抱着那小女孩儿,小女孩儿亦紧紧搂住怀里的婴孩,也不哭泣,一面咬着季昶的袖子,強忍着不叫出声来,两手的铃铛抖得丁丁作响。
猩红的夜空里依然落着雨,在冲天火光的辉耀下,一闪而逝的雨点也都是猩红的。像是天上亦有一座燃烧的王城,王城里亦四处淌着⾎,天上的河承不住了,便淋淋漓漓地洒到了人世来。王城里遍地是搏杀的呼号与惨叫,鼙鼓震撼着屋宇,所有的梁柱间都在簌簌地呲响。没有旁的人注意到这座黑暗的⽔榭里,有两支小小的队伍,正死死纠着以命相搏。
注辇人死伤已经过半,季昶的护卫亦折损了五六名。铁锈般冷腥的⾎气在⽔榭內无声弥漫,死去的躯体颓然倒下,袒露着骨⾁翻折的伤口。少年们列成一弧,顶着注辇人的沉重长刀,护住角落里的两个孩子。刀光翻滚,如同礁岩上拍起的万千碎浪。
此时,屏风残骸一侧,却有个注辇卫士从尸堆中挣扎着站了起来,左眼⾎糊糊的,眼珠子在染成鲜红的眼⽩上凶狠地转动着,终于在人群中寻到了目标。那卫士咆哮一声,长刀在芙蓉石方砖地上拉出连串迸跳的钢花,直向战两方的阵列里撞进去。羽林军们无暇分⾝阻挡,竟被他冲到了季昶的跟前,锵然一声,刀锋已自地面上抬起,黑暗中一线杀机骤亮,朝拥作一团的孩子们扫了过去。那样恐怖的力量,若是孩童挨上一记,恐怕五脏六腑都要碎裂了。
季昶心知躲避不及,只得紧闭了双眼,将脸埋进女孩的长发里。
千钧一发之际,斜刺里却有个人影猛然冲出,挡在他们面前,着鬼拖长刀汹汹的来势,双手立住了自己手中薄弱的佩刀——只是那样螳臂当车似地凝立着,便不再移动了。
注辇刀手⾎红的眼里露出了属于胜利者的讥嘲笑意。他仿佛已经可以看见两刀相时,那柄徵朝的军刀会如何旋转着脫手飞出,持刀的人又会如何流着⾎,跌落尘埃。凭着来人疲惫虚浮的脚步与中平的刀法,要阻挡这样霸道的一柄鬼拖,是办不到的事啊。
然而,预想中钢铁击碎裂的声音,终于也还是不曾响起。电光石火,击之前最后的一刹,那柄东陆钢刀的主人微微加力,双腕內绞,锋刃所向无声一转,不再朝着鬼拖长刀的刀⾝,却向了注辇刀手的腕子。
锋刃如线。
⾎⾁之躯挟裹着強横的力量,撞上了飞薄的刀锋。刹那间,布帛、⽪⾁与骨骼依次削断,势如破竹,只是⼲净利落的一声“刷”鬼拖长刀竟转向朝一侧跌出去,一只拖着⾎线的断手还顽固地攀附在刀柄上,跟着一同抛了出去。
注辇刀手捂住断腕伤口,失声痛叫。⾜有一人长的鬼拖刀柄失去控制,在空中翻转过来,狠狠拍在人影的左肩上,那人⾝躯一偏,几乎倒地,却強忍疼痛翻手转刀,自下往上斜斜朝刀手颔下的柔软处狠劲一挥,刀手便蹶然倒了下去。
鬼拖长刀沉重地跌落在季昶与女孩儿面前,又在地上跳了两跳,滚进了主人的⾎泊。
“殿下,您没事吧。”那人气息破碎地说道。
季昶周⾝一颤,睁开了眼,満面皆是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汤乾自垮着无力的左肩,提刀立于面前,原本秀雅的脸孔上尽是⾎污纵横。
纵然已战栗得不能成言,季昶还是勉力向汤乾自点了点头。
少年胡用指背替季昶擦了擦脸上的泪,不意抹了季昶一脸⾎污,稍稍一怔,停了手无暇再管,倏然蹙眉起⾝,重又杀⼊战团。
注辇人中尚能厮杀的只余五六人,季昶的随扈羽林军却几乎两倍于此。眼见情势扭转,注辇人都失了斗志,且战且退。汤乾自喝令部下不必追击,自己走到季昶面前,朝他伸出手来,道:“殿下,走吧。”季昶像是被惊吓得失了魂,依然跌坐着,惶然抬眼道:“…去哪儿?”“咱们得先设法离开王城,到了港口,便可乘识的商船出海。待局势定安后,再做打算。”少年的手因苦战力竭而颤抖着,却依然坚定地向孩子伸出。
季昶慢慢地松开了怀里的女孩儿,握住汤乾自伸出的手,站了起来,膝盖还在发抖。“那她呢?”他问。
小女孩独个儿抱着婴孩坐在地上,嫣红绞金银丝的垂条莲袍子已有小半浸在了地上的⾎泊里,大得可怜的盲眼,惶惑地向虚空中瞪着。
汤乾自深深昅⼊一口气,缓慢而沉重地摇了头摇“殿下,不能留她命。”季昶脸⾊煞⽩,多半是因为恐惧。他抿着,面颊上的⾎污被新的泪洗了下来,却只是无言地点了点头,将头埋进汤乾自的⾝侧,不忍再看。
刀尖上悬垂着一滴⾎,将坠未坠,佩刀扬起的那瞬间,⾎滴甩到了女孩儿脸上,她惊跳了一下。
少年擎着刀,却无法立时斩下。远处鼙鼓震响,和着鼓声,⽔面上泛起细密的涟漪。透过漫天飞扬的火星与雨线,亭台楼阁之间,隐约可见有数百火把映在⽔上,蜿蜒曲折地朝这边来了。很快,他们就要被发现了。
“妈妈…哥哥…”小女孩儿不明⽩为什么⾝边的人都离开了她,喃喃地呼唤着,伸出一只手来四处探寻,像是要找季昶。遍寻不着,又去地上摸索,却摸到了満手冷腻的⾎。她怔住了,好一会才像是猛醒过来,小小的⾝体里爆发出凄厉得难以置信的锐声叫喊。
喊声划破了猩红的雨幕,仿佛宣告着这夜一象的真正开始。
火光骤。王城內四面八方,都是咆哮喧嚷的人声。鼙鼓的轰鸣猛然紧密起来,以惊人的速度向他们靠近。⽔榭下的小河川里漾起层层细浪,扑打着岸石,仿佛大地都为之撼动。
汤乾自震愕地看向火光来处。这感觉仿佛是悉的,在港口附近的街衢就常常能够遇见,然而这一回,竟烈猛得教人不敢置信。他不自觉地退了一步。季昶诧异地睁开了眼睛。
鼓声已经迫近了,混杂着金属拍击的声音,仿佛有许多铙钹跟随其后。梁柱间纷纷落下尘灰与木屑,如同整座⽔榭都被震得跳了起来,然后檩子、榫头、檐角与瓴瓦又一件件落下来,重新叠合成原先的模样。脚下的震动顺着骨髓酥酥地直向上钻,⽔榭下的细浪愈发频密,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的刀。
通往⽔榭的桥梁多半已经塌倒或是焚毁,注辇兵士索将松明举过头顶,纷纷跳下河道,涉⽔向他们涌来,喧天的呼喊声连成一片。一河流淌着炽橙光焰,照亮了人群前方一马当先的大巨黑影。
那形体仿佛是刚从河络神祗的砧锤之间锻造出来,钢甲间裸露的肌体泛着铜的光泽,夜雨拍打在他⾝上,腾起金红的⽔汽。乌黑浓密的额发中每流淌下一道汗⽔,都如滚沸的岩浆般灼热明亮。他奔跑着,对人类而言是齐的河⽔,刚没到他的膝上。每一次抬起脚来,河面便着降下数寸。雕饰华丽的桥梁在他的肋上撞成碎片。并没有什么鼙鼓,是他的步伐使大地颤抖,他的巨剑与甲胄随着步伐铿锵拍击,有如数百名战士同声用长矛敲打盾牌。所有分散在雷州大地上的他的同族,没有一个能⾼过他的腋下。
在瀚州腹地以外,谁也不曾见过如此魁伟的夸⽗武士。他奔跑着,阻拦在面前的一切都颤抖着崩毁。
没有一个人想到逃走,如同谁也无法从山脉、海洋或天空面前逃开。钢刀一柄接着一柄纷纷跌落在地,刀刃上还纠着凝滞的⾎痕。在这个十八尺⾼的巨人面前,人类的武器显得那样细弱可笑。
随着夸⽗的脚步,河⽔的嘲涌越来越⾼,越来越急,终于飒然涌进了⽔榭,地面震动得令人站立不稳,如同有一支所向披靡的大军正呼啸着向他们冲撞过来。季昶却没有闭上双眼,也不再哭泣。他怔怔地看着那个庞大的影子飞快地遮了过来,仿佛暗月呑噬明月,満城火光一瞬间尽被隔绝在外,⽔榭內陷⼊黑暗。
骤然,一切都静止了。有如千军万马的脚步轰鸣、海嘲一样的人声呼喊,刹那间全都消失殆尽,若不是四处的火焰还在毕毕剥剥地燃烧着,几乎要令人疑心自己是聋了。嘲涌逐渐平息,却不曾退去,漾的余波拍打着他们的军靴。
夸⽗以一种惊人的敏捷收住脚步,在⽔榭外的河道里站定了。他⾝后数百人的军队満怀敬畏似地在十多尺外整齐停步,松明的光焰全被巨人的⾝体遮没,一丝也透不进来。少年们站在黑影中,只能看见他耝如梁柱的腿,子是整幅犀牛⽪拼接制,间悬垂的精钢巨剑有一人多⾼。大如重盾的护膝用两寸宽的狴獠⽪带子捆绑在膝头,模糊扭曲地映出少年们的脸孔。如死的沉寂中,他们脚下的⽔面开始再次缓慢而显著地上涨,⽔里开始有隐约的赭石⾊细流扩散,很快涨到了小腿⾼。季昶扑了出去,拉起茫然无知跌坐在地的女孩,退回到人群中。汤乾自猛地扬起头,眉锋微蹙,却不肯再退后一步。季昶和女孩就在他的⾝后,活着的十来个人中间,也只有他的手里还握着佩刀。
夸⽗低下⾝子,单膝跪在了⽔榭前的河⽔里,整个人仍有一层楼那么⾼。⽔榭微微摇撼着,巨人⾝边的河⽔里,赭石⾊的细流急速扩散成一大蓬鲜明的红,从⽔底翻了上来。原本看似⾚褐的胫甲上,竟渐渐洗出苍青的光泽,那些斑驳红黑的颜⾊,原来都是⼲固的⾎。究竟要榨净多少人的鲜⾎,才够浸染出这巨人遍⾝的红?夸⽗俯首注视着他们。他的脸孔与⾝材相比显得狭窄严峻,纯黑的眼珠有茶盏大小,像是注満了酽墨,含着猛兽般明净、犀利而暴烈的神情。除了他们的同族以外,那样的眼神无人敢于直视相对。那是继承自远古先祖的⾎脉与精魂,如同荒原深处羯鼓的回响。
“缇兰…”黑暗中,有个嘶哑的声音在低声呼唤“缇兰啊。”腕上的银铃铮铮一响。被季昶抱在怀中的女孩如小兽般警觉地抬起头来,猜量着声音的来源。
少年们循声望去,这才发觉夸⽗的左肩上原来还坐着一个人。逆着光看去,那个瘦小枯槁的⾝体坐在斜飞如屋角的巨铠上,安静、不起眼,只像一枚浮凸的呑兽环。
会是河络吗?每个少年的心里,都在这样暗暗揣测。
小女孩儿跳了起来,甩脫季昶的手,冲出人群朝前奔去,一面尖声哭喊道:“舅舅!妈妈快要死了,救她呀,救她呀!”“殿下,殿下!”旁边早有注辇军士踏⽔冲了上来,拦抱住了女孩儿。女孩儿小小的手脚竭力踢蹬着,怀里的锦绣襁褓几乎要飞出去。
“缇兰!不可造次!”那个声音严厉地责备道“现下你怀里抱着的,已经是我们注辇的王太子了。”名叫缇兰的女孩儿忽然搂紧了啼哭的婴儿,不再挣扎了。
“羯兰哥哥…是死了么?”缇兰向虚空中扬着头,却没有得到回答。
过了片刻,夸⽗肩上的黑影仿佛叹了口气,本来嘶哑的声音顿时更加疲重“舅舅没能救下你妈妈…零迦她,也已经不在了。”缇兰整个人忽然毫无生气地软了下去,沉甸甸的长发波浪般颓然垂落⽔面,若不是还有息,汤乾自几乎会认为挂在兵士的手臂上的只是一件华丽的空的小⾐裳,缀着银铃,在一片昏暗里发出两声清冷的碎响。
“戈乌图。”黑影说着,做了个手势。
夸⽗武士应声将手伸进⽔榭里,用比杆还耝的手指戳了戳那个抱着缇兰的军士,军士便恭谨地将缇兰连同婴孩一起了出去。夸⽗两尺多长的大巨手掌轻轻收拢,怕把缇兰捏碎似地单手握着她的,将她提起,送到了自己的左肩上,黑影的⾝边。
黑影将缇兰揽在⾝畔,向着下面遥遥说道:“这位是大徵的昶王殿下吧。”季昶愣怔地仰头看着眼前的夸⽗武士,仍是一时说不出话,也不知道行礼。
黑影低哑地笑了,道:“吾国照拂不周,今夜让您受了惊吓,实在惭愧。王城內的肮脏东西,三两⽇怕是不能清理⼲净,不免冲犯了殿下,不如另拨一所宅邸,请您移驾小住?”季昶眨了眨眼,不知如何应对,脸上腾地红了起来。连那夸⽗岩石凿刻一般的上,亦泛出了笑影。
汤乾自踏前一步,在浅浅的⽔里单膝跪下,用注辇话朗声答道:“蒙英迦大君厚意,不胜惶恐。昶王殿下的随扈羽林军在港口近旁扎了营,末将正预备护送殿下往大营去。”夸⽗肩上的黑影稍稍一怔,想不到会被一个素未谋面的少年辨认出⾝份似的,语气里露出一点笑意“那么,便留几个人护送殿下到港口罢。您此来注辇,真是带了一位良将。”他对呆立原地的十一岁男孩儿点了点头,又唤那夸⽗武士的名字:“戈乌图,走吧。”巨人站起⾝来,淋淋漓漓带起瓢泼大雨般的河⽔,转⾝便大踏步走了,步履动地。⾎红的火光失了屏障,骤然倾泻而⼊,少年们被刺得几乎睁不开眼。数百注辇军士尾随夸⽗而去,只留了约三十名在原地,预备护送他们往港口去。那些军士巾末端都绣了逢南五郡的靛青⾊⽝牙徽记,短刀柄上也着靛青的耝绸子,络了金线,确是英迦大君的贴⾝亲随。
夸⽗转⾝的那一瞬间,连绵的火光簇拥下,汤乾自看清了那个黑影的模样。那想必曾是一名颇英俊的青年,如今却枯瘦成病,容貌损毁,独剩下一对注辇人独有的浓丽深沉眼眸,烽火军里仍有明晰的神光。松绿掐金的袍子底下,一腿双软绵绵地耷拉着,鞋底雪⽩,竟似从来未曾下地行走的样子。据说英迦大君十七岁上在逢南狩猎时,坐骑踏到了毒蛇,受惊人立,将大君摔下马去,此后便不能再行走,果然是真的。
天穹猩红,朝着毕钵罗城垂笼下来,夜风里有浓厚⾎气缓滞流动。雨⽔拍打着王城墙檩残烬,起微温的焦臭烟气,四顾満目凄凉。尸体在⽔面漾旋流,浮⽩僵死的手轻轻击撞着宮殿的石础。
注辇人的大队已去得远了,季昶依然伫立在原地,久久地静默着,脸上泛着嘲红。
“殿下?”汤乾自低下⾝子,将他一把抱了起来“您怎么了?”季昶转过眼来看他,汤乾自一时竟被那秀丽丹凤眼里的神情骇住了。十一岁男孩那浅茶⾊的瞳仁变成了深郁的黑,有如暴雨前沉潜的云涡,凛冽蛇行的电光在其中奔窜隐现。“震初,我不要习武了。”季昶抱着他的颈子低声说“从前我总以为要做英雄须得有一⾝勇武胆气,战功出众,就像演义里说的羽烈王一样。可是震初,你看那个人,他没有武艺、没有战功,连行走都不能,单只要开口说一句话,就能让那样雄悍的夸⽗俯首听命。他⾝上有种东西…我就想要那种东西!有了它,生杀予夺,令出即行,谁也不敢再欺侮我,天下万事都遂我的心意。”原本甜稚的声音绷紧了,埋在他的肩上低喑地、一字一句地说“总有一天,这九州十国的人都要知道我褚季昶。”两军国士在他们⾝边齐整行进着,谁也没有听见那孩子的话。
据后世史记书载,那夜一,注辇王钧梁的一名随臣起心反,乘着钧梁王宴请英迦大君的时机,在席间行弑逆,零迦王妃与王太子羯兰先后以⾝阻拦,⺟子相抱而死。英迦大君的亲随卫兵奋起击杀反贼,然而钧梁王⾝受重伤,不能视事,太子亦已暴毙,只得暂由英迦大君摄政。零迦王妃遗下的公主缇兰当年不⾜六岁,幼子索兰出生方才三月,均由英迦大君抚养,索兰另立为王太子。宮人內臣与王城卫兵,牵扯⼊罪者不下三百之数。既是叛臣作,为何王城卫士与英迦大君的亲卫竟夜鏖战于宴殿风台之下,为何大君的亲随夸⽗会暴起闯⼊王城內城,这些关窍枝节,自那之后也都是无从追考的了。适值夏末,尚有溽热之气,腐食的青翎猎枭昼夜翔集于王城之上,半月不散,因得名“盘枭之变”钧梁王这一伤,延宕了三十余年,直到他崩殂的那一⽇,始终没有痊愈。英迦大君的摄政,亦就此持续了三十余年。
隔着苍茫叆叇的烟和雨,汤乾自依稀看见夸⽗肩上那个幼小的公主正朝他们这边回过头来,无光的、盲了的双目空洞地转动着,在这缭动的夜里,仿佛寻找着谁。颊边凝着一点殷的红,是他方才刀尖甩出的那一滴⾎。
再见到那个小女孩,已是两三年后的事情了。
红漆桌子有了年头,叫滚热的盘碗烫下不知多少重重叠叠的⽩圈子,永远附着一层薄油,一捺下去就是一个指印。金铢在脏腻的桌面上旋转着立了起来,成了一枚小小的呼啸着的金⾊影子。
金发与黑发的⽔手们⾼声议论着,仿佛是某个同伴被歧城港馆的老鸨从二楼窗子丢出来的丑事,说到乐处便轰然大笑起来,耝陶杯碟翻倒一桌。
独坐暗角的少年兴味索然地看着眼前金铢旋转,手边的酒早冷了。一张阔大柔软的哑灰素缎子将他兜头盖脸裹了起来,直披到下,旁人只能看见半个俊秀的下巴,与半张冷薄的。这⾝打扮本来寻常,瀚州道上风沙狂暴,商旅多是如此打扮,可在这四季暖的城市里,却颇为醒目。
这是毕钵罗港旁再寻常不过的一间小酒馆,充満了耝话、呕吐声、劣酒的刺鼻芳香与下酒菜的油盐味。⽔手们下了船便先往这样的地方来喝几杯,待到脸涨红了,⾝子也活络了,再勾肩搭背出去寻别的乐子,当然也不乏一醉到底,睡倒在酒馆桌子底下的。商人们亦喜在此处会面,昏暗嘈杂的地方,宜于掩盖一切违噤的小本生意商谈。
少年忽地抬了抬头。有个矮墩墩的⾝形跳上了少年对面的椅子,不由分说将一块破油布在他面前摊开,露出里面的东西来,是三五朵淡青⾊半透明的⼲燥花朵,薄绢裁成的一样。
“少年仔,挽梦花要不?”河络女人耝嘎地问了一声,见他不回话,便起劲地说了下去“好东西啊!从闵钟山上弄来的,拿一朵泡酒喝下去,能做一天夜一的美梦啊,做皇帝、娶美人、金山银山,活生生的,都随你的意!平常都是一个半金铢一朵,给你一个金铢拿去,可算是便宜你了…”说着,便从油布里⿇利地拣出一朵⼲花,要往少年的酒杯里丢,另一手便去取桌上转动的那枚金铢。
少年的手却比她快,右手将木杯掩住,左手修长食指向下一按,金铢便被按在了肮脏的桌面上。“阿姐,别哄人了。”少年声音里似乎含着笑“这不就是缬罗花么?晒⼲和酒喝下去,是能做一⽇的梦不错,可只能梦见自己往⽇的情形,拿去卖给思乡的⽔手倒不错。我这个金铢留着还有用,你别打它的主意。”河络女人也不纠,面上全无惭愧之⾊,仍然⿇利地收拣了东西,用油布一裹,腾地跳下椅子走了。
少年方才收回掩着酒杯的手,便觉得屋宇渐渐震动起来,顶棚上落下红土,簌簌地洒到清澄酒面上,想是有夸⽗在街上行走。少年在影里拧了拧眉,右手看似漫不经心地垂进裹头缎子的皱裥里。
夸⽗的脚步在外头停下了,过了片刻,只见一竹竿耝的手指头伸了进来,替雇主将腻黑的门帘拨到一旁。他的雇主是个商人打扮的中年注辇男人,堵在门口,朝里望了一圈,直朝少年的桌前去了。
少年又将头颅稍抬⾼些,并不说什么,掩在缎子下的淡漠眼神早将他自上而下打量了一回。商人自己也觉得了,很受了冒犯似地,瘦长的⾝子得越发直了,声音也生硬起来。
“公子,您这一回做得可太不地道了。”少年轻轻嗤笑一声,道:“您这么辗转曲折地托了人传话,与我约见在这种地方,难道又是为了什么地道的事不成。”注辇商人脸⾊青了一层,待要发作,又勉強按捺住了,拉过椅子来坐下,将脸近了少年,庒低声音道:“前儿晚上,我们商行里货仓起火,遭人劫了一批还霜城的上好锦缎去。那二十来名夜匪都是使刀的,进退划一,咱们追到大营旁便不见了踪迹。这事儿,怕与公子您脫不了⼲系吧。”“那您可点算过损失?”少年左手里反复掂量着那枚金铢,语调沉静。
“还霜锦近来有价无市,公子您也是知道的。这一批货出自名匠,质地上乘,⾜⾜要值八千金铢啊!”注辇商人竭力庒着嗓门,咻咻的气息直扑到少年脸上。
少年向椅背上一靠,慢呑呑道:“那也就抵得上五百柄河络弯刀,和半条船龙骨了吧。”注辇人的脸⾊,这才青透了。
“上个月,丰远号的商船在莺歌海峡上遇见海贼,人家⾼价急订的五百柄河络弯刀被夺了去,船也被凿了,差点回不来。偏巧您柜上就到了五百柄一⾊一样的弯刀,补上了这个缺,进帐不薄啊。”哑灰缎子下,传出少年清畅的笑声“自盘枭之变以后,东陆徵朝商团在毕钵罗港的行号仓船,都是咱们看顾着,虽说不上台面,两年多来同行们也都还赏脸。海上的事,我们确实保不了,讨还总是可以的吧。”桌子嘎嘎地颤抖起来。注辇商人瞪着少年,満额挂着晶亮的汗⾖子,青筋迸凸,仿佛是使着极大的劲,却说不出话来。
少年扬手唤了声堂倌。小酒馆的堂倌何等伶俐,见两人相谈间有龃龉苗头,早悬起一颗心来在近旁候着,见少年一扬手,连忙赔笑了上来。少年也不多话,将手里那枚金铢递了出去,说:“把账结了。”堂倌一愣,嬉⽪笑脸地推了回来,口里说:“客官,这都够买十七八桶酒了。您不过喝了两杯,不要这许多。”少年却捉过堂倌的手,塞进金铢,将他手指折拢起来,拍了拍道:“不多,不多的。”堂倌心里明⽩,急得只待要哭,少年却洒然起⾝,将裹头缎子遮严了,自顾往外走去。
桌子对面的注辇人这时候倒像是缓过了气,也跳了起来,扯着嗓门往空中喊道:“阿盆!你来!”満屋的人都被骇了一跳,环顾四周,也没见谁应他。酒馆里静了一刻,又热闹起来,划拳的划拳,说笑的说笑。可是一口酒还没倒进喉咙,他们就都明⽩过来了——原来那叫做阿盆的人是在门外候着的。
滁潦海畔的所有注辇港市里,总有那么一块敞亮的地方搭建有⾼大的十二角牛⽪蓬子,其中一面不设帐幔,可容骈马驾车进出,节庆时是说演义、唱幛子戏的地方,平⽇便是夸⽗聚集饮酒的处所。至于城中普通的酒馆,既不备有长桌大椅,又没有桶样的杯子、巨盾似的碟,房屋也都狭小,向来是不做夸⽗的生意的,自然门就开得低矮了,这一家亦不例外。
可是,此时这门旁的砖石竟开始而动,灰粉如流⽔般一股股涌了进来。
少年顿住了步履,注辇商人他在⾝后冷笑一声。
掩在黯影下的薄顿时抿成更加冷直的一线,懒与多言似地摇了头摇。
房屋震动得愈发烈猛了,杯子在桌上腾挪着,満墙砖石如同要争相迸出来,眼见得一块块松动推挤,隙里刺目地透进了外头街上的天光。
少年却不后退,只是默默立于原地。
终于,酒馆临街的墙壁有一大半轰然倒了进来,原本是门的位置上,赫然剩下一个参差的豁口,砖碴木屑还在零零落落往下掉。光霍地泼进尘灰里,析成一丝一缕,仿佛无数犀利森凉的剑气。少年立在蒸腾的尘灰与⽇光之间,整幅灰旧柔软的缎布被气流翻了起来,露出里边一张温雅的脸孔。
少年扬起头,便与豁口外面那个跨立着的⾼大夸⽗面对面了。他已经十七岁,在同龄的孩子中亦算⾼挑,可是与巨人岩盘般的⾝躯比较起来,仍是纤细得像苇草。
“阿盆,你还在等什么,捏死他啊!”注辇人跳脚喊道“你还要工钱不要?”夸⽗搔了搔后脖梗,耝声应道:“喔。”便当真伸出铜锣大的手,向少年的头颈握下去。
少年却避也不避,披到间的缎布仍在飘摇。
注辇商人脸上的冷笑还未及咧开,便僵在半路。有人自背后一把托⾼了他的下颌,紧跟着就有一柄冰凉的短弯刀抵到他喉下绷紧的⽪肤上。他死命斜着眼睛朝后望去,眼角扫见那持刀的是一个金发灿烂的中年汉子,才在一旁饮酒谈笑的⽔手们也纷纷拔刀走上前来,登时懊悔万分。
两年前,一伙青⾐夜匪开始在毕钵罗港出没。他们显是受雇于东陆徵朝商团,平⽇并不在商号货仓近旁守卫,人数亦似不多,总在三十以下,行动却极迅疾。但凡有企图盗窃大宗财物或劫杀商人的,这伙蒙面夜匪便即刻赶到,护卫滴⽔不漏,打着徵朝商团主意的人渐渐也就稀少了。
毕钵罗港本来是一座鱼龙混杂的港都,乘着海船而来的无数财货消息、武器人口,不动声⾊流⼊毕钵罗城深奥曲折的腹地,复从各处汇聚流出,昼夜不绝。这座慵懒而斑斓的城,昅纳了过多金钱、念与贪婪,仿佛肥硕块⽇渐膨,养育出罪恶的明繁华。⽩⽇里昏昏睡的当铺小二,或许是个谋算冷酷的海盗接头人;屋脊飞走如履平地的惯偷,换了⾐裳挽鬓簪花,又成了邻家的年轻妇人。在这座城里,盗窃与欺诈并不聇辱,可聇的是失败。
为了今⽇会面,这注辇商人亲到夸⽗酒馆里拣出这个看似最为⾼大凶狠的阿盆,重金聘下,还预先打发了人来酒馆內探察过,満以为是布下了万全的准备。那年轻的夜匪首领傲慢自矜,果然孤⾝赴约,那么,即便讨不回货物来,凭着阿盆一⾝气力总可以将这夜匪头子除去,余寥寥二三十人不⾜为患,谁料竟是这样下场。
若店內的⽔手都是乌发的东陆人氏,自当提防是否埋伏,可中间又杂着几个羽人,前来察探的伙计便松懈大意了。其实那些⾝份较为低下的岁羽与无民,平⽇同人族混在一处的并不少,临时唤几个来简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阿盆,快来救我!”注辇人尖了嗓门气急败坏地叫嚷,然而他的夸⽗亦已陷⼊刀丛的包围里了。“说好不带旁人的,你说话怎的不算数!”少年笑道:“难道您是孤⾝来的?”说着重又拉起缎布遮盖了脸面,自墙上的豁洞里径自走了出去,南国炙人的热气里挟裹着蚊蚋般营营市声,面扑了过来。
雨季里,毕钵罗城內看起来正经像座城的,也惟有这片港区了。这儿的街道极少被雨⽔淹没,地块也算齐整,没有那许多错综复杂的河流,红土路被常年来往的客商与夸⽗保镖们踩得硬实如铁,一勺油泼下去,半天也渗不开。
走不多远,只听见⾝后沉闷的一声巨响。回头看去,隔着两条街,原来那酒馆所在的地方腾起一阵滚滚的红土烟尘。少年薄上露出一丝笑意。
天空旷远,夏末的⽇光将喧嚣的街市洗褪了颜⾊。北面就是毕钵罗港的码头之一,屋瓦上露出远处商船无数帆樯桅杆,盘旋的海鸟是数十点苍青的灰。少年吹响一声尖利的唿哨,海鸟中忽然有一只离了群,向这边疾飞过来。
少年向着天空伸出右臂,脚步却不停,那飞禽便收敛羽翼,朝他直直投了下来,一气坠到离地不过十尺,才展开翅膀盘绕一圈,栖停到他右臂上,原来是只青羽钩喙的三途隼。少年抚过它坚韧光亮的尾翎,旋即探手到翅下,解下一个小⾰囊。他一面走,手腕稍稍一振,三途隼便振翅跃起,落上了他的右肩,让他腾出手来开解⾰囊,自內取出二指宽的纸卷。
轻捷的脚步骤然停顿。
三途隼嘶哑地鸣叫着,啄了啄主人。
海风呼啸着穿过街衢,细窄的绵纸卷在风里索索抖动,遮面缎布亦飘舞起来。人流喧嚣,长风过耳,惟有少年自己凝滞如石。
慢慢地,纸卷被握成小而硬的一团。
猛禽长唳一声,自主人肩上振翅腾⾝飞起,因为它的主人已经开始疾跑,沉默地、不要命地、仿佛要把整副躯壳甩下似地奔跑着。他离开大道,跳过沆瀣的沟渠,穿梭于狭仄巷道內,一手始终紧紧地拢着裹头。宮般蜿蜒的幽巷內到处堆积着垃圾与污物,三步一折,五步一弯,永远看不见在前头等待着的是什么,永远有着意想不到的岔道与死路,但少年仿佛对它们烂于心。拐过上百个小弯之后,他来到某条窄巷尽头,闪⾝消失在一户民居的房门后。
外头还是⽩⽇,屋內却昏黑杂,一角矮几上燃着小灯,供着注辇人信奉的龙尾神像,是惟一的暗弱光亮。箱子內随便地堆积着香料,朽腻芳香和绸缎的生丝气味一同散发出来。少年不曾停留,继续朝楼上拔⾜飞奔。他跳过楼板上搁着的大捆大捆用生⾰裹扎的硬物,不慎踢翻了其中一卷拆过封的,便有十来把镔铁韭叶刀哗啦啦散了出来,照得一室微明。顾不得拣拾,少年匆匆上了三楼,推开窄窗,纵⾝跃⼊对面相距不到三尺的旁人家的窗户。那是一栋更加破旧的小楼,看似无人居住,却同样満満贮蔵着刀甲弓弩、珍货美酒。他下到酒窖,推开墙边两个大巨空桶,子套刀在石板地上一撬,掀开一片阔而薄的石板,露出底下的阶梯,尽头有着隐隐火光。
少年下了地道继续向前飞奔,一面扯下肩上的缎布。他从来没有一气跑得这么迅疾、这么久过,汗⽔淌进了眼里,地道两侧石壁上挂着的昏⻩小风灯化成七彩的虹光,让人视线模糊。直跑了小半刻功夫,阶梯转而向上,地道到了尽头,少年用刀柄敲了敲头顶板门,很快便有人自外头打开了锁,掀门让他上来。
“把⾐服拿来,快。”他竭力庒抑着息的声气,对那学徒模样的年轻东陆人说。那人行了个礼,径自去了。
这是间凉的屋子,一面墙壁上累累地挂着金碧绯青的⾐料样子,当中小桌上设有茶点,对面墙边立着昂贵的大⽔银镜,是裁铺子內贵客试⾐的静室。少年将汗的上⾐全脫了,胡擦了汗,甩在地上,在屋子里焦躁地困兽似地走了几步,先前那学徒便进来了,捧着他的冠戴与军袍军靴。他利落换上,一边扣着纽子一边向外走,低声对学徒道:“代营里,我进宮去一趟。”学徒大步跟在他⾝后,闻言又是无言地拱手为礼,直将他送到店堂门面內,替他打了帘子,⾼声唱道:“汤将军,您慢走,⾐裳咱们改好了立马给您送去。”方才地下不过两里多长的笔直路途,已拦穿过半个狭长的港区,到了毕钵罗港的西北面,五千徵朝羽林军驻扎的营地附近。
汤乾自抬手抹去了额上的汗。经过一阵疾奔,心跳烈猛敲打着耳膜,眼前微微发黑。
他探手⼊怀,取出那卷绵纸。汗⽔洇染,一行墨迹已沁散了,却依然触目。
“七月卅⽇,帝修殂落。八月初三,仪王锢围天启。初五中夜,昶王突围脫走,城破,宗室尽没。”那是徵朝麟泰二十七年的夏末,相隔瀚海的东陆上,八年仪王之不过刚刚拉开序幕一角。在这八年间,那数十万注定要被划⼊死籍的氓民与军士,此时仍忙着他们⽇复一⽇的生息歌哭,不知冥冥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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