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一天
“猴子,你又把喜为师的女妖精施主打死了,你安的什么心!回花果山去吧。我不再需要你了!”我说。
“好咧。”猴子转头就走。
“不要啊!为师只是开玩笑的…”我泪流満面揪住猴子的尾巴,被在地上拖行“不要离开我,没有你的⽇子,我一个人活不下去…”
每天我都要被这样的梦吓醒。
其实来杀我的妖精,一半都是冲着猴子来的,他们对我一点趣兴也没有。一看见猴子,立刻就冲上去怒骂,一边骂还一边用手指我:“这个和尚有什么好?你为了他抛弃了我们大家!”
还有另一半妖精,也是冲着猴子来的。他们都是神仙的手下或坐骑,他们对我也没有趣兴,一看见猴子,立马就冲上去打招呼:“泼猴,你还记得我么?当年你把我们欺侮得好惨啊,现在我们要报仇!”一边骂还一边又用手指我:“你以为你躲在这么个没气场的家伙⾝边我们就认不出你?”
作为一个很没存在感的人,我颇感失败。
我存在的价值,就是为了在每一集里让猪八戒喊:“大师兄,师⽗又被妖怪抓走了…”吗?
这叫什么《西游记》啊,直接改名叫《猴子传》或《功夫猴子》什么的好啦!
我看看猪和沙僧,他们两人泪流満面,表示理解万岁。
而且猴子是一个完全没有团队精神的人。每次他都一个人去单挑一窝妖精,绝不带队友。
当然,那是因为队友都被抓了的缘故。
猴子常感叹:“我有一群神一样的对手,却只有一个猪一样的队友。”
八戒的人生观崩溃了。
沙僧弱弱地说:“还有我呢…”
猴子问:“你是谁?”
沙僧的人生观崩溃了。
“那,猴子,你觉得我还是可以带着的吧…”我小心翼翼地问。
“你?”猴子说“你很重要啊。如果没有你,我现在早就从西天往返八万次啦!团队里只有你一个人不会飞啊,这么多年了还骑着一匹系统赠送的默认初始坐骑,本来一分钟能做完的事因为你的存在要花上几十年啊。”
我的人生观崩溃了。
原——来——是——我——连——累——了——大——家!
我仰望苍天,默然无言。
妈妈,我本来是个不应该存在的人吧?
想来果然这才是真相啊!《西游记》如果没有我的话本就不用写这么多回吧。
只需要一共五个字。“走!停!给!收!回!”如果硬要再加五个字的话,那就是“猴哥全搞定”!
猴哥你真是太讨厌了!
我们生活在猴子的影下太久了!
我们要赶走猴子,夺回主角的地位!
我们要证明没有猴子,我们也一样能去西天!
我和猪与沙僧握拳励志,抱头痛哭。⾝后树着一面横幅:“废柴不可侮!”
我们每夜在猴子睡着后偷偷爬起来开会计划把猴子赶走已经很久了。
以至于这已经成为了支持着我们向西走下去的动力。
这一天,我们终于又找着了一个机会。
一个小姑娘笑昑昑地站在了我们面前。
“请问,看见我的娘亲了么?”
“被打死啦!”我没好气地往旁边的尸首一指。
小姑娘淡然地看了一眼。
“那么,请问,看见我的爹地了么?”
“也被打死啦!”我没好气地往旁边的尸首一指。
小姑娘冷笑一声,然后哇地大哭起来:“爹啊,娘啊,跟你们说过出门打酱油是很危险的,你们就是不听啊…”“装什么装!”猴子不耐烦“这地上只有两张人⽪,刚才两次都算你跑得快!你一个人分饰三角过家家玩啊你!”
小姑娘跳起来:“是啊!我乐意啊!我一个住这大山里没人说话。我喜一个人扮三个,我还一个人演出过全本《红楼梦》呢,你咬我啊!”“那我就不客气了!”猪上去抱住小姑娘的腿大就要啃,被一个毽子鸳鸯连环踢送向蓝天。
“我看你还有多少张⽪!”猴子举跃上⾼空。
“等一等!要抓活的!”我毅然上前,拦在了少女的面前。
“我打前两个时你怎么不要活口?”
“前两个长得太丑!”
“闪开!”
“不,你想打就连为师一起打死吧!”
猴子在半空中思考了千分之一秒,然后上又加了五成力道。
我抱着小姑娘翻滚出去。我们一路从山顶滚到山脚,又从山脚滚向山顶。
这一路上我们⾜⾜滚了两个时辰。
小姑娘看着我打着哈欠:“你究竟要抱着我滚到什么时候?”
“现在很危险,我要用⾝体护住你。”
“对不起。我是个妖精,我不需要人保护。”
“你需要。”
“我不需要!”
“你需要的。”
“随你便吧…”
半个时辰后…
小姑娘缩成一团,紧紧抱住自己的⾝体,护住破损的⾐裳,默默落泪。
而我被吊在山洞顶上,下面架着一个大巨的汤锅。
“太呛人了…我讨厌做饭…”小姑娘又添了一柴,顶着浓烟继续抹眼泪。
“美丽的女孩,你为什么要一个人住在这大山里?”我在空中优雅地漾。
“要你管!”
“你在等一个人吧?”
“没有!”
“一定有。”
“我说了没有!你是有多八卦?!”
“一定有的。你瞒不过我那能看穿少女心灵的眼睛。”
小姑娘开始捂着耳朵在地上打滚。
“你现在的症状,和我的徒弟们听到紧箍咒时一模一样。”
小姑娘蹦起来:“我求你一件事。”
“说吧,什么事我都答应,除了我不乐意答应的。”
“你把孙悟空头上的金箍去掉吧。”
“这事对你很重要吗?”
“不…也没那么重要…”小姑娘又坐下来。
“别骗人了,一定很重要吧?”
“我说了不重要!”
“很重要吧?”
“不重要!不重要不重要!”
“哦,那就算了。”
“不可以!”
“还是很重要嘛!”
“我…问你一个问题…”小姑娘看着炉火出神。
“我知道,很多妖精都会问我这个问题。”
“他们也问你这个问题?”
“是啊。所有的妖精都会问:‘吃你是该先放盐还是先放油?’而我的答案是:‘先放八戒!’”
小姑娘被逗得咯咯直笑。一般没有妖精听了这个笑话不笑的。然后他们就会把这个笑话转发给绑在旁边的八戒听。后来以至于每次我讲这个笑话时,绑在一旁的八戒就会很不忿地抢着喊:“先放我!”
“但是无数妖精问过你这个问题,可你还活着。”
“是啊,因为问问题的都死了。”
小姑娘沉默了很久。火光在她的脸上晃动。
“那么…我也会死吗?”
“所有想摘下孙悟空头上金箍的人都会死。”
“其实…我没有太多的奢望,我也不指望孙悟空重新回到妖族再大闹天宮,我只是想…”
“想他能记起你…”“没有…”
“有的。”
“没有!”小姑娘捂着脸“他是不是能记起我,真的不重要,不重要不重要!”
“那你是为了什么…宁愿去死?”
“我不知道…”小姑娘呆呆地出神“也许…你说得对…我真的只是为了…他能记得我…”
“你当年和他很吗?”
“也不是很…很多年前…”
很多年前,⽩骨爬出地下,她只是一尊⽩骨,不记得自己生前是谁。
在黑暗而漫长的被埋葬的岁月里,⽩骨时常做一个梦。梦中有一位英俊的书生,向她伸出手来,人地笑。
⽩骨想要找到他。
她在人世间找了很久很久,经历了无数个世代,无数次爱情,都没有能找到她梦想中的爱情。
因为所有人都爱恋她的美貌,发誓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她。但是当她一揭下人⽪,露出真面目时,他们立刻撒腿就跑了。
这让⽩骨想起了一个笑话。
“如果一位穷小子伪装富家子与女生恋爱被发现了,女生大多会愤而分手,说:‘我不能接受骗子!’但如果一位富家子伪装穷小子与女生恋爱被发现了,女生大多会继续下去,说:‘我爱的是他的人又不是他的家世!’”
爱情故事中只有被诅咒变成怪物的王子在得到爱情后魔咒消失突然变帅了,然后大家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但是你让一个被诅咒变成王子的怪物在得到爱情后魔咒消失突然变丑试试?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问世间,情为何物?
从天蓬变成猪的某只一定深有感触。
但是男人不也一样吗?!
于是⽩骨决心再也不伪装自己,她要找到一个就是能爱上这副⽩骨的人,然后再覆上美丽的人⽪,生出⾎⾁,把自己变成一个真正的女人。
她又在人世间找了很久很久,经历了无数个世代,这回一次爱情也没碰上。
当然,偶尔也有一些僵尸昅⾎鬼什么的会打量她几眼,然后双方都狂吐着说:“滚!”
直到那一天她来到了花果山。
那只猴子打量了她一会儿,没有对她说:“滚!”也没有吓得逃跑。
他说:“你太瘦了,你怎么做到的?”
⽩骨心花怒放:看看什么叫说话的艺术!
于是⽩骨就决心再也不去别处了。
但猴子并没有意识到他已经无意中触动了一个小女生的芳心,因为⽩骨本就没有心。
猴子继续忙于他的生活,去龙宮刷装备,去地府修改服务器数据,把所有人账号和角⾊的寿命都改成无限,然后和天庭下来的网管大战。
⽩骨一直默默地跟随着他,却从来不表⽩。
因为她害怕一说出来,就再也没有机会跟着他了。
一直到猴子去了天宮,⽩骨还在地上默默地守望。
猴子后来因为大闹天宮被判了无期,⽩骨一直等着,她相信他有一天能重获自由。
后来…听说猴子被放了出来,来到了这里。⽩骨心花怒放地去看他,却发现猴子已经戴上了金箍,完全不记得从前的一切了。
是真忘了,还是不想记起?
所以⽩骨不惜一切也要把金箍拿下来。她要知道猴子是不是真的忘了她。
我听完这一切,只有摇头摇。
“我不能答应你。因为金箍是佛法给他的烙印,摘不下来的。”
⽩骨沉思了很久。
“那么…至少让他走,让他回花果山,给他自由。”
“他已经忘记一切。花果山也一片焦土,回去,又有什么意义?”
“但往前走,你明知道对于他是死路一条。”
“怎么会是死路一条呢?向前走,到了西天,就可以成佛。”
“成佛对你们来说是功绩,但是一个无无求、无牵无挂、无爱无恨的佛,和死人又有什么区别?”
我想了很久,真没想出区别来。
有些事情,一心想成佛的人看不透,反倒是一具无⾎无⾁无心的⽩骨看得透。
“要让孙悟空成佛,是为了给天下的妖精看,连孙悟空都能改造好,那么任何人都有希望。”
“就我没有希望,是吗?”⽩骨冷笑。
这句话里的辛酸与悲凉,不阅尽无数个世代爱恨离别的人不会懂。
我无言以对。
“要猴子回花果山,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
“让他破戒,破不能不逐的大戒。”
“饮酒?”
“这算什么破戒,就算八戒那样贪污公款,也最多写份检查,从牵马的通部调到背行李的后勤部了事。”
“那么…女⾊?”⽩骨开心了。
“猴子眼睛有X光,所有女人在他眼里都是⽩骨,这真悲剧。”
“那还有什么办法?”
“只有…犯杀戒。”
“比如…杀只猪?”
“杀动物只能罚面壁,不够逐出师门。”
“那…杀人?”
我叹息:“我是出家人,我不能让他杀人。”
⽩骨沉默了很久。
“你可以的。”她说。
“什么?”
“杀了我。”
“但你是妖精,杀妖精不犯戒。”
“这次不会。”⽩骨说“我会变成一个真正的人,让他杀了我。”
“你怎么做到?”
⽩骨不说话,慢慢走去后洞,取出一个箱子来,箱子里面套着盒子,盒子中是布包,一重重一层层,仿佛包着她最重要的东西。
我有些不好的直觉。
她揭开最后一层锦缎,露出来一颗心。
一颗人的心脏。
年头太久,那心已经暗淡失⾊。
“这是我用了许多个年头、无数人的泪与⾎塑成的一颗人心。有了这颗心,我就可以真正变成一个人,可以去爱,去感觉。不必再孤独。”
“但是你现在…”
“我一直留着它,准备等找到真爱的那一天,就让我在他面前,真正地变成一个女人。”⽩骨轻轻笑着“现在,那一天到了。”
我只有沉默。
⽩骨将那颗心捧起,轻轻地放⼊了自己的肋骨之间。
那颗心开始跳动,它像一个刚醒来的不安的小动物似的狂疯挣扎,我甚至能听见它吱吱的叫声。⾎开始从心中渗出来,化成⾎脉,如网四下伸去,攀上骨骼,包裹着它们,化生活⾁。
⽩骨的样子开始变得更加可怖,她颤抖着,却发不出声音。之前她可以用法力说话,但现在她已经变成了一个普通的人,一个正在经历⾎⾁重生的痛苦的人。这种痛苦和将⾎⾁活生生剥离并无两样。她抖动得越来越厉害,⾝上的⾎⾁急速凝结。直到那一刻,咽喉在骨间长成,我听到世间最凄厉的长啸。
我一直以为我是个有勇气的人。为了到达西天,我可以牺牲一切。
但是我想我不敢去经历这样的痛苦,只为了做一瞬间的人,只为了之后永灭永寂的死亡。
啸声渐弱,⽪肤开始在她⾝上形成,最后是一头乌黑长发。
⽩骨颓然倒地,但伏在地上的不再是⽩骨,而是一个真正的女人。
她沉睡着,无比动人。这是我在世间见过的最美的女子,这是她当年成为⽩骨前的本相。
我不会忍心毁了她,我甚至不能接受任何人毁了她。
我承认我无法做到没有感情,如果一个人无情无爱,和佛与僵尸有什么区别?
⽩骨慢慢睁开了眼。
她虚弱地支撑起⾝体,来到石前,那上面放着一面镜子,很多年没有人照过,蒙満了蛛网和尘土。
⽩骨轻轻拂去镜上的尘灰,看着自己的容貌,双手颤抖着,抚上自己的脸庞。
她笑起来,两行泪却从脸颊落下。
那笑如女子出嫁前的幸福,那泪却是要永别所爱的怅惘。
她慢慢地取出珍蔵的胭脂、钗粉与⾐裙,那铜妆盒上全是锈迹,为这一天,她准备了太多年。
女子慢慢整理着容妆。我静静地不敢出一点声音。无须催促,我有太多的时间,而她有的却太少。
镜中现出美丽的容颜,她注视良久。终于站起⾝来:“我们走吧。”
“你…还可以反悔。”我说。
“我不会反悔。”她平静地说。
我们重新来到了洞外,猴子八戒他们正在找我们。
猴子看见那女子,愣了一下。
⽩骨笑了,她在等待的漫长岁月中,无数个夜里,梦见过这一幕。她憧憬着这次相见,丑丫头终于变成了美丽的公主,和她所爱的人永远在一起。
她轻轻开口,有太多话想说。但最后,她只能说一句。
“是我抓了你师⽗。”
猴子没有多说话,举起了金箍。
“不!”我大喊着。
但一切都晚了。
⽩骨倒下去,头顶噴溅出⾎花,她的半个颅骨全碎开了,积累了千年才重塑的美丽容颜一瞬间毁灭。佛说:“红颜即是⽩骨,无须心动。”我明⽩,但我心痛了。佛想得开,我想不开。也许我不适合成佛,也许这世上本并不需要有佛。
她微笑着,无怨无悔。
我看着地上的尸体,生死只在一瞬间。片刻前,这⾎⾁曾经问我:“你说,我该戴哪一朵珠花去见他?”
我仰天无语,许久后,才记起有人用生命要换的东西。
我说:“猴子,你走吧。”
猴子问:“你要我去哪里?”
“去你来的地方。”
“五行山下?”
“你不记得你的故乡了么?”
“在哪儿?”
“在一个叫花果山的地方…”
“花果山?在哪里?”
花果山已是一片焦土。猴子回去了,什么也找不到,那里已不再有人等着他。所有记得那段过往的人,有的死了,有的即将死去。
西游,就是抛弃一切,走向终点的过程。
而我们四个,也终将忘记那一切。因为我们一路苦苦追求的,就是忘却。
我听过一句话:“如果你已经不能再拥有,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忘记。”
但我现在知道:如果你已经不能再拥有,最好的结果就是忘记。
我不能告诉猴子真相。不能告诉他那些淋漓的⾎,绝望的牺牲,那一片废墟和无尽的荒凉,全来自当年的热爱与理想。
我们都回不去了。
而前路早已注定,路的尽头,也是一片空旷和无尽的荒凉。
我突然明⽩她才是幸福的,因为她那么执著,拒绝相信命运。
“猴子,你走吧。你自由了。”
“那么,请把我头上的金箍也摘下来。”
“我做不到。”我的⾝体颤抖。
“这他妈的也叫自由?”猴子冷笑。
“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我苦笑。
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
女子的⾝体开始消散,化为飞灰,来得匆忙,去得飘忽。她作为人的生命,只有这一刻。但这短暂的一生中,她却经历了痛苦、幸福、深爱、奉献、牺牲、圆満。
她重成为⽩骨,那才是她。
猴子望着那⽩骨,眼神却惊讶了。
他仿佛认得。
猴子慢慢上前,跪下来,注视着。
“你认识她?”我问。
猴子摇头摇:“记不起来了,只是觉得心里有点堵。”
我想猴子没有办法再解除金箍。记起过去的痛苦会让他疯掉。
他拨开土,将那堆⽩骨缓缓埋葬,他拿起每一骨胳,细细地打量,擦拭,然后放⼊土中,像是在埋蔵珍宝。
或许会有一天,这泥土下会重生出一朵花儿,有着开朗的笑容。
她已忘却了一切,是全新的生命。
那时我们也都已经不在。
所有的生命,都会重逢于苍穹之下,大地怀中。
不过是一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