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岳楼是个名闻遐迩的胜地。
相传吕宾曾经有诗:“三醉岳人不识,朗飞越庭湖。”因此,岳楼名声大噪。后人为了攀附这个神话的传说,还特别在岳楼建了一座“三醉亭”
凡是名胜,少不了人墨客、名士才子的歌颂,换句话说,没有人墨客、名士才子的歌颂,也就成不了名胜。岳楼被诗圣杜甫写过一首五言律句“昔闻庭水,今上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月浮。…”岳楼曾经被宋代大儒范仲淹,以无限的感慨,与爱国的情,写过一篇“岳楼记”文中形容庭湖的气势:“衔远山,长江,浩浩,横无际涯,朝晖夕,气象万千。…”
岳楼在历史上几经兴废,历尽沧桑,只是楼外湖水依旧,远处长江奔,在岳楼许多前人留下的对联中,有一付最能说明其中含意,联曰:“一楼何奇?杜少陵五言绝唱,范希文两字关情,滕子京百废具兴,吕纯三过必醉。诗耶?儒耶?吏耶?仙耶?前不见古人,使我怆然涕下。
诸君试看!庭湖南极潇湘,扬子江北通巫峡,巴陵山西来气,岳州城东道岩疆。渚者!者!峙者!锁者!此中有真意,问谁领会得来?”
这付对联对仗工整,含意深邃。最能说出世事兴废,人事变迁的感慨。
闲言休叙,且说赵小彬只身闯江湖,从梅城沿水道到安庆,再沿江直上三湘,来到庭。
排帮的总舵,在庭君山。
谁都知道排帮总舵设坛扬州,但是赵小彬打听到的新消息:总舵把子华志方,早在年前,迁到庭君山。他不是退隐,他还管事,照样发号施令。至于为什么迁居君山?没有人知道。
赵小彬本已抵达金陵,如今又折返,沿江直上庭。
这天,他来到了岳楼。
岳楼已经走过了它的盛世,兵火战祸,虽为名胜古迹,也难避免。看样子经过了相当的修葺,亭阁楼台,飞檐兽脊,却掩不住岁月的斑剥旧痕。
登楼、倚栏,面对一望无垠,年轻人谈不上感慨,倒是襟为之一开。
赵小彬不会饮酒,此时也要了一壶,配上几味小菜,更少不了湖中新鲜鱼虾,慢慢地浅酌。
楼上有不少酒客,谈笑风生,甚至呼么喝六、猜拳行令,点缀了一份热闹。
楼外不远“三醉亭”有天阳台相连,若是炎夏,是风纳凉的好处所。此刻,湖风严寒,阳台空无一人。不!有一个人倚着雕石栏杆,眺望着风起伏的庭湖。
赵小彬细心地倾听,在这一楼酒客谈话之中,竟然没有一个人说话牵涉到排帮。
他想问。但是根据这将近一个月的时光,他体会到江湖上冒然打听别人的事,本身就是一种惹火上身的事。
但是,他又必须问。因为他对排帮的一切,知道得太少。他除了知道华志方住在君山之外,别的一无所知。
他告诉自己,到君山去,直接去见排帮总舵把子华志方,可以有许多可谈的话。问题是,怎么样从岳州城到达湖中青螺一点的君山。
不喝酒的人,很难耗掉时间的,赵小彬尽量将这餐饭慢慢地吃,但是,一个人吃饭又不喝酒,熬到午后两个时辰,实在坐不下去了。他招招手,找来店伙计算账,一钱二分银子。
赵小彬拿出一锭碎银子,约有五钱多,在店伙计手里,丢了一句话:“不用兑换,多的给你作赏钱。”
店伙计始而一楞,随着立即伸手将银子放在桌上,含笑说道:“客官!小店的规矩…”
赵小彬伸手按住,脸上出不悦的表情:“这是我赏给你的,与你们店里规矩无关。”
店伙计眼睛骨碌碌转了一阵,低声陪笑说道:“小的无功不敢受禄。”
“受禄必有功,你急什么?”
“客官有事请说清楚,能效劳的小的无不应命。”
“到君山怎么走法?”
“到君山?客官!对不住,小的不知道。”
赵小彬脸上出一丝笑容,淡淡的问道:“听你的口音,你是世居岳州?”
“是的。小的家就在岳州,土生土长,父母兄弟一大家人都在岳州。客官!你明白了吧!”
“君山不是地,为什么害怕到这样?”
店伙计猛地一手,连那小锭银子也掉在地上,他匆匆转身就跑,登、登、登…一直跑下楼去。仿佛走慢了就沾染上了恶鬼附身。
那锭银子跌落到楼板上,滚得老远,正好停在一个酒客的脚旁。
那是一双极为精致的薄底快靴,雪白的底,黑色云头、深黄的靴面是极薄的小牛皮制的。靴上面是雪白的袜子,扎着鹅黄绸布脚,外面盖着是宝蓝色的长袍,领口袖外,出银灰色貂,外罩一件紧身皮坎肩,前一排五颗金色钮扣。圆顶皮帽子下面,是一张年轻的脸,细眉细目,面色姜黄仿佛带着病容,此刻脸上带着一丝微笑,有几分诡谲。
他弯下去拾起那一小锭银子,站起身来,缓缓地走到赵小彬桌子旁边,不请自坐,将银子放在桌上,用两个指头捏住,不在意地问道:“这是尊驾的银子吗?”
赵小彬还没有答话,对方却笑地说道:“要打听事情,用不着找店伙计这种人,更用不着花钱买。”
赵小彬哦了一声,问道:“尊驾是…?”
那人笑嘻嘻地说道:“你不是要到君山吗?我们都是老岳州,谁没有去过君山?跟我们一起走,那就得了。”
赵小彬没有动,眼睛停在对方那两个手指上,那一小锭银子被他用手指硬嵌进桌面上。岳楼的桌面都是紫檀木做的,质地坚硬逾石,对方在谈笑声中,将银子嵌入了桌面,这份功力,也够吓人的了。
赵小彬只是缓缓地问了一句:“尊驾是住在君山吗?”
那人收敛笑容,干净利落地说道:“有什么好问的,跟我们走就对了。”
说着话,站起身来,那只右手刚一离开桌面,却又屈指一弹,铮地一声,那锭嵌在桌面上的银子,被手指如此一弹,应指而起,飞向十尺以外的一漆圆柱子,整锭银子深深地嵌进柱子之内。
赵小彬丝毫不动声,缓缓地说道:“尊驾这一手‘弹指神通’,令人钦佩,不过令人不明白的是尊驾这一手功夫,目的是什么?”
和原先那人同一桌的有人喝道:“要你把招子放亮些,跟我们走,要不然你自己得掂掂斤两,够不够一手指的招呼。”
赵小彬笑笑说道:“原来是这样,那又何必这样的大张旗鼓!在下本来就是要到君山去的,愁的就是不识路途。如今既然诸位都是岳州的识途老马,在下求之不得,焉有不去的道理!这位兄台实在用不着说这些狠话。”
那人哼了一声,说道:“能识相就好。”
赵小彬潇洒地挥手说道:“如此就有劳各位带路哇!”
说着话,他又转身来到那木柱子之前,笑了笑说道:“今天就让在下作个小东吧!就这五钱银子,应该足够的了。”
一伸右手食指,随意地进木柱子,挖出那锭银子,摊在手掌里,朗声叫道:“店家!这几位爷的酒钱,由我付了。”
银子随着手掌一翻,轻轻地放在桌上,向着几个脸色惊诧的人说道:“走啊!我随在各位的身后。”
那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之后,鱼贯下了楼,走出岳楼,绕过“三醉亭”亭外倚栏的那人,仍然背着人站在那里,眺望着风起伏的庭湖。
出得岳楼的大牌坊,迤逦而西,是一段湖畔无人地带,沿途不少枝繁干老的大树,虽然是寒料峭,新绿未萌,却也不难想像盛夏季节的绿叶浓荫。
他们一行四个人,沿着湖边向西走了百来步,停在一棵大树下,四个人分站四方,等着随后而来的赵小彬。
赵小彬提着包袱,步履从容,来到大树之前。朝着四下一打量,说道:“各位要从这里下船吗?船呢?”
四个人当中原先过来跟赵小彬打招呼的年轻人,走上前一步说道:“朋友!你尊姓大名。”
“不敢!在下赵小彬。”
“赵兄!明人面前不说假话,光眼里不进砂子。说吧!你到庭君山来为了什么?总不致于是游山玩水吧!”
“巧啦!久闻君山扼住庭与长江之间,砥柱中,形势险要,风虽险,景奇佳。而且上有湘妃古迹、庭君祠,在下就是为了一探名胜而来的。”
“赵兄!你的话不老实。把你当朋友你硬不做朋友,那就叫做给脸不要脸。”
“兄台!你们几位贵姓大名?”
“你最好不要问我们。”
“那就怪了。既然朋友,互通姓名自是常理,为什么不能问你们呢?”
“姓赵的!我们没有时间跟你装疯卖傻,你既然不肯直说,我们自然有办法让你说。”
这时候冲上前一个人,壮有力,浓眉张眼,跨步上前,挥手一连劈来几掌。
赵小彬一双脚都不曾移动一下,上身随风摆抑,随着对方的掌风,前俯后仰,化解得干净。
赵小彬口中还在说道:“因为我们彼此没有新仇旧怨,我让你三掌六式,再有一招,我可就要还手了。”
此时对方正好出手一掌斜劈脖梗。
赵小彬右手一探“巧摘星辰”中、食、拇三指像是一个钳子,奇快奇准,正好钳住对方的脉门,对方半身劲道顿失,手腕直如火钳夹住一般,既烫又痛的感觉,直透骨髓,额上的汗珠立即冒出。
赵小彬寒着语气这时候才说道:“说罢!你们到底是什么来路?我赵某人要到君山,碍着你们什么事?为什么要如此无事生非,来找一个陌生人的麻烦?”
树下三个刚一冲过来,赵小彬立即说道:“你们三个最好给我站住,只要你们再上前两步,他这个人就算废掉了!”
那年轻人沉声说道:“朋友!你只要一下手,岳州城的麻烦你就惹定了。”
“哼!我没有动手,为什么也有人来找我的麻烦?”
“我们之间八成是个误会。”
“就算是误会,那也是你们惹起来的。我告诉你,不要再上前一步,虽然你的功力不差,弹指神通已经有八九成火候,你也救不了他。”
“赵朋友!你到君山真的是游玩吗?还是有人请你来的?这个答案很重要,是友是敌,就在此一问,”
“没有人请我,江湖上也没有人认识我这样无名之辈。”
“那我们确是误会。”
赵小彬突然一松手,并且趁势手掌一送,那汉子踉跄后退了几步。手抚着手腕,无名火从心里腾腾而起,就在他伸手一抓左侧身后,同时有两个人冲到他的并排,三柄雪亮的弯刀,横摆成了一个架势,朝着赵小彬走过来。
弯刀的形式十分特别,刀成半月形,刀背很薄,刀身很窄只有两指多宽。全刀泛着一种淡淡的蓝色,在中原武林,很少看见过这种弯刀。
对方三个人霍然一翻刀身,虚空撇了一招,唰、唰之声,破风作响,令人刺耳。
赵小彬没有移动,只是沉声问道:“三位与我没有任何仇恨,最好不要动刀,那样总会有人后悔的。”
其中有人冷冷地冒了一句:“后悔不会是我们!”
赵小彬点点头说道:“我的话可是说在前面,我再说一遍,我不想在岳州城无故结怨,各位如果成心如此,我赵某人绝不退缩。”
他放下肩上的包袱,正要用手解开,站在后面的年轻人说话了:“我已经说过,大家是个误会,我不希望这个误会继续扩大下去。赵兄!你请便吧!”
赵小彬手按着包袱,向上扬着头问道:“我被你们这样消遣一顿,就这样算了吗?”
“我说过,这是误会,在江湖上,误会是在所难免的。”
“至少我应该知道你们是在哪个门派?哪个坛前烧香?后也好记住岳州城这一段经历。”
“我们没有门派,赵兄!请吧!人在江湖上能活着混下去,凡事不要追刨底,也是条件之一。祝福你在岳州城有一个很愉快的日子。”
赵小彬重新慢慢系好包袱挎上肩头,点点头说道:“只要你们不来麻烦我,岳州城内,我会过得很快活的。谢谢你这句不要追刨底的金言,我会记住的。不过,我也奉送你们一句:‘无事生非,任何人都会招致杀身之祸的。’再见!”
他迈开大步,连头都不回,朝着岳州城走去。
岳州,是鱼米之乡,民风纯朴,家户富庶,街上行人熙攘,十分热闹,但是,到了夜晚,除了城东有一处夜市,大家都进入了安静。
赵小彬住在一家安静的客栈里,一个人独占西跨院的一明一暗两间厢房。
隔着窗子,外面是跨院天井,两棵枣树,摇曳着风声。赵小彬叫店伙计暖焖着一壶热茶,自己斜靠在上,鱼肠剑放在顺手的身边,油灯将之吹熄。
他心里有数,江湖上的事,是福是祸,碰上了就像手抓灰面,甩也甩不掉,不会那样轻易没事的。
白天岳楼那四个人,虽然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来路,至少可以确定以下几点:
第一、他们绝非善类。
第二、他们不会是排帮的人物。排帮虽然只是一个帮派,这些年来,还不会在江湖惹是生非。再说,那三柄弯刀绝不是排帮通用的兵刃。
第三、他们与排帮有关,否则,绝不会听到君山二字,就要横一脚。
像这样的人,白天的事他们会就此罢手吗?
赵小彬没有打算睡觉,他以充足的精神,接不可预期的事情发生。
是个月半的夜。
夜空如洗,冷月清晖,照着大地一遍寂寥。
按说这是一个不适宜夜行人活动的时辰。
赵小彬估计月正当中,放下心情,正准备解衣就寝,忽然,跨院里仿佛有影子一闪。
倾听了一会儿,除了树梢微带风声,似乎没有其他动静。他屏住呼息,耐心地听下去,忽然,他脸上掠过一层杀气,双掌一撑铺,身体平飞而出,轻盈无声地落在里间门口。门是虚掩着的,外面挂着厚厚的门帘。
赵小彬用手指轻轻戳破棉布门帘,凑上去看到外间。
外间没有灯光,从窗外反映到室内的淡淡月影,已经足够将室内看得清清楚楚。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光景,月亮想必已经西斜,房里也渐渐暗下来,赵小彬站在门旁,隔着棉布门帘,一动也不动,这样耗下去。
他相信自己的听觉,虽然对方轻功很好,但是他听到落脚到地的声音,因为,他一直在凝神贯注,听得清楚。
果然,外间的房门动了,极缓极慢地挪开一道空隙,闪进来一条人影。
这条人影一出现,赵小彬心里有了疑问。来人是身材非常纤细的,绝不是白天在岳楼头找茬儿的四个大汉。
心里有了这个印象,不觉把敌对的仇视心理,减低了许多。他故意地将已经出鞘的鱼肠剑,纳还剑鞘,出声音。
来人显然一惊,退了两步,靠近墙壁。
赵小彬侧身贴住门框,问道:“朋友!夤夜潜入在下的住处,很容易让人觉得你是敌人。但是,我赵小彬在江湖上是名不见经传的微末之辈,不应该有敌人…”
对方立即接口说道:“我不是敌人!”
赵小彬一听,不觉一怔,连忙问道:“是位姑娘吗?”
对方提高了说话的声音,几乎是朗朗地说道:“武林儿女,但问心地光明坦,不去理会俗礼。”
赵小彬沉了一下,说道:“对不起姑娘,我赵小彬还没一位武林侠女的朋友!”
对方毫不让步地反问道:“你赵某人有武林侠女的敌人吗?”
赵小彬不由地笑了一笑,说道:“姑娘责备得对极了,既然不是敌人,自然就是朋友了。请姑娘稍待,等我点燃灯火。”
“不必!”
“姑娘!”
“如果你为了暗室之中,孤男寡女有些不便,那就大可不必。我辈做人,如果不能做到不欺暗室,那还算什么?更重要的,只要你点燃灯火,你就暴了你今天晚上的一切行动,那你就走不成了。”
“走?我要走到哪里?”
“咦!你难道不是真的要至君山去吗?”
“姑娘知道我要去君山?”
“你自己在岳楼告诉人家的,而且为了这件事,几乎引起一场拚斗,这根本就不是秘密,何况我亲耳都听到了的,这有什么稀奇!”
“哦!原来姑娘就是站在三醉亭外的那位…”
“到底想起来了。”
“真是对不住!我错以为姑娘是我的敌人。”
赵小彬拉开门,掀开棉布门帘,刚一迈步,只见寒光一闪“笃”地一声,一柄暗器钉在门头上,离赵小彬的头顶只有两寸。
因为这一记暗器,太出乎赵小彬的意料之外,他几乎连闪让的警觉都没有。换句话说,如果对方要将暗器打低两寸,恐怕赵小彬难逃这一着之危。
赵小彬没有发火,对方却在这个时间,缓缓走过赵小彬的身边,伸手从门头上,拔下那枚细长雪亮的鹅钢刺。自顾地说道“江湖上光是武功好,那是没有用的,要处处时时小心,才能天下去得。”
赵小彬当时有些啼笑皆非,他还是很有耐心地说道:“多谢姑娘的教诲!”
姑娘让“教诲”这两个字逗笑了,她转过身来,一抬头,赵小彬可真的惊住了。
姑娘长得是够美到可以令人吃惊的地步。让赵小彬惊住的是这位姑娘无论从容貌任何一个地方看,都不了一股稚气,看年龄至多在十四五岁之间。
一个十五岁的姑娘,能有这份功力,能有这样的老练见解,那是应该让赵小彬吃惊的。
姑娘没有等到赵小彬说话,就说道:“走啊!趁着月未落,趁着对方还没有请来高手,我们快去上船罢!”
“上船?”
“你这个人是真的忘了呢?还是对我不信任?你要去君山,不上船你怎么能到得了?”
“姑娘的意思是已经准备好船只,要趁夜往君山?”
“你还要怀疑什么呢?”
“我能请教姑娘的芳名吗?看样子姑娘是专程前来帮助我的,请问姑娘,你为什么要帮助我?你知道我是谁?此行的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姑娘摇摇头,认真地说道:“不要问我这些问题,我没有时间回答你。如果你还在迟疑,我可要走了。”
“姑娘!”
“到底还是有疑问,是吗?”
“姑娘!如果你易地而处,换过是你,你会有疑问吗?”
“如果换过是我,我会坦然地就走。”
“哦!是这样的吗?”
“第一、你已经确定我不是你的敌人。第二、你确实急需到君山。那就好了,一个朋友,邀你前往君山,正是得其所哉,你还有什么疑问的呢?至于说我是谁?为什么要来帮助你?这些问题不急在这一时…”
她忽然顿住话头,侧耳听了一下,笑笑说道:“你看!都是因为你肚子的疑心,耽误了时辰。”
赵小彬也听到了有人来了。
“是白天那几个家伙吗?”
“见到了你就知道。我不愿意在这里见到他们,我要走了。”
“姑娘!你不是说…”
“你能尽快将来人打发走,然后越屋向东,我在等你!”
“你在哪里等?”
姑娘没有回答,身形一闪,掩出房去,临行还将房门轻轻地带上。
赵小彬刚刚退回到里间,就听到外间的窗户有人弹指作响。
他将鱼肠剑藏在身上,故意重重地从上起来,沉声问道:“是哪位朋友夤夜前来赐教?既然来了,何不请进!”
窗外的人顿了一下,说道:“赵兄!是我。”
赵小彬哦了一声,故意调低地说道;“是白天岳楼上那几位吗?你看,白天要各位互通个姓名,各位不肯,现在我连怎么样称谓都不知道,真叫人失礼不敬得很啦!”
窗外人说道:“赵兄!我为你引见一位朋友。”
赵小彬淡淡地问道:“是现在吗?衣冠不整,夜半三更,对于一个新朋友那是不敬的,明天可以吗?”
窗外换了一个人声:“姓赵的!你处处给脸不要脸,你要是再不出来,你以为我们打不进去!”
又另一个声音劝阻着说道:“算了!犯不着伤了和气,也不必惊动四邻不安。赵兄是位朋友,他自然会出来的。”
赵小彬笑笑说道:“还是这位说得对,这样的夜半更深,惊动四邻不安,是一件惹人嫌的事。各位还是请回罢!”
这时候换了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赵兄责备得有理,这般时候来惊动赵兄,实在是非常抱歉,但是,如果我们说官差在身,赵兄能否出来一见呢?”
赵小彬这倒真的十分意外,白天岳搂那三个脚是官府人物吗?太不像了。再说,官府里的人要揽上这码不相干的事,为什么呢?说不通啊!
赵小彬如此一沉,外面那苍老的声音又说话了:“我们人多,堵在院子里,赵兄出来不便。这样吧!我们立刻就走,还是到岳楼见面比较妥当。”
赵小彬一想:“那位姑娘要我快些见面,不能尽在此拖时间。”他想到这里,立刻朗声说道:“诸位稍等。”
霍然一拉门,一掀门帘,人贴着墙壁一闪身,掠到门外,停身在院落边缘。只见枣树的另一端,站着五个人,除掉白天那四个之外,当中站着一位留须的老者。
赵小彬一现身,那老者很客气地一拱手,问道:“赵兄说的不错,深更夜半,惊动四邻不甚妥当,所以我只向赵兄请教几个问题,立即就走。”
赵小彬拱拱手说道:“方才有人说,要为我引见新朋友,想必就是尊驾。敢问尊姓大名?”
老者微微一笑说道:“老朽蓝如鼎。”
赵小彬紧接着就问道:“请问蓝老前辈,身在官府是哪个衙门?”
蓝如鼎笑着摇摇头说道:“赵老弟!论年龄,叫你一声老弟,算不得狂妄。老弟!你真厉害呀!你看老朽这样的人,能在官府当差吗?”
“蓝老前辈!官差二字可不是我说起的啊!”“老弟!我们暂时不谈这个问题。请问,是单身一人吗?”
“目前我还没有找到人和我结伴同行。”
“是专程去君山吗?”
“游山玩水的人,谈不上专程,如果说是专程,应该说专程来到岳楼。到了岳楼,自然要去看看庭湖中青螺一点的君山。这样的答复,老前辈满意吗?”
“满意极了!”
“老前辈都问完了吗?”
“赵老弟快人快语,豪气干云,干净利落,该请教的都请教过了。”
“多承谬奖!只是深夜不便,无法请蓝老前辈到室内奉茶。他有缘,虽然量窄,也要把敬三大杯。”
赵小彬拱拱手,道声:“失陪!”转身就要回房。
蓝如鼎突然叫道:“赵老弟!请暂留贵步。”
赵小彬扭过头来,淡淡地问道:“老前辈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没有了。”
“啊!老前辈如此唤住在下,是为了…?”
“有一点不情之请。”
“在下洗耳恭听。”
“赵老弟!游山玩水是随遇而安,没有非去不可的地方。君山虽有名胜,却也名过其实,不看也罢。况且此时风惊人,小舟若有不慎,老弟含恨名湖,岂非遗憾终身?”
“蓝老前辈说这些话的意思是…”
“老弟!这君山不去也罢!”
“除了老前辈关心在下的生命安全之外,还有其他另外的原因。可否请告诉在下!”
“老弟!原因当然有,后自然知。”
“现在不能讲吗?”
“很抱歉!不是不能讲,而是我的责任只是劝阻你老弟不去君山,所以,不当我讲的话,我不便讲。”
“那样,我也只有说一声:很抱歉了!”
“老弟不能接受老朽这个意见?”
“老前辈!是你没有接受我的意见啊!”“那真是遗憾呐!”
“我也感到遗憾!”
“原以为不必惊动别人,看来势非惊动不可了。”
蓝如鼎伸手一探肩头,唰地一声,拔剑出鞘,剑光一闪,须眉映成一片淡绿,剑光闪动不停地颤着剑花,使人肌肤生寒。
这时候另外四个人各自拔出弯刀,分从四方包抄过来。院子不大,赵小彬要闪让、要躲避,都没有机会。
蓝如鼎眼睛望着赵小彬,深沉地说道:“赵老弟!君山实在不是一个值得去游览的地方,你犯不着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从岳州到君山,确实是风险恶。我这样重复再三,只是基于一点点惜才的心意。赵老弟!只要一颔首,说一声‘不去’,我们立即就走,绝不再多打扰。”
赵小彬摇摇头,说道:“蓝老前辈!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连个理由都没有,就这样离开了,我做不到。”
蓝如鼎点点头说道:“很好!有志气!做人也的确应该这样。”
他仰天长一口气,突然手一抖动,剑的光芒大盛,仿佛银蛇闪,只听得嗦嗦嘶嘶作响,两棵枣树落了一地树枝。
赵小彬心里震惊了。
对于击剑,赵小彬是家学渊源,他本人的功力已经臻于境,如果说有所差的那只是实际技击的经验。如今看到蓝如鼎如此一抖手之际,剑气纵横,是击剑的化境。
赵小彬默然了。
眼前的情势,除开那四柄弯刀不谈,单凭蓝如鼎的一柄剑,赵小彬非但没有办法取胜,至多只能对拆五十个照面。
但是,赵小彬没畏惧,当他在万山千丝银瀑决心投入江湖那一刻起,就置个人安危于度外。一个人的一生总要追求一个理想,文相爷的嘱托,就是他一生的理想,为这个理想投身江湖,风险是他所无法预料,也无法避免的。想到这些,他坦然了。
他没有再说话,伸手入怀,取出鱼肠剑。他的拇指刚一搭上卡簧,剑身尚未出鞘。
蓝如鼎脸色一变,右手剑一挥,唰地一声,一道绿色萤光一闪,断喝道:“停住!”
四个手执弯刀的人,停住前进的脚步,注视着蓝如鼎。蓝如鼎却对赵小彬一颔首说道:“鱼肠剑?”
赵小彬已经将剑拔出了剑鞘,一股寒光即应声而出。他简短地只回答了两个字:“是的!”
“赵雨昂是你什么人?”
“家严。”
“你在家里排行第几?”
“蓝老前辈!刀光剑影,转眼就是血横飞的场面,这种事也要问吗?”
“要问。”
“好!要问,我就答复你,我是排行老大。”
“下面有弟弟?”
“有!”
“相差几岁?”
“相差一岁。”
蓝如鼎长长地吁了一口,霍然纳剑入鞘。仰头望着夜空,顿了一下,缓缓地问道:“令尊现在何处?不能说你就不说。”
赵小彬说道:“家严现已重入江湖…”
没等他说完,蓝如鼎立即接口说道:“好!人在江湖,见面有。再见!”
他的话说得十分果决,并且一挥手,朝那四个人说了一句:“咱们走!”
赵小彬不觉为之一怔,他不觉跟上两步叫道:“蓝老前辈!”
蓝如鼎头也没有回,只见他身形不动,平空拔起,直上屋檐,只说了一句:“老弟!后会有期!看到令尊,就说剑圣向他致意。”
“蓝老前辈与家严是旧识?…”
屋上人已经走了,半月已经西沉,不但没有人影,也没有一丝声音,只剩下无边寂静,和赵小彬猜疑不定的心情。他听到的是误把“剑圣”当作“剑神”在江湖上有两个“剑神”吗?他又为何一见鱼肠剑便遽尔离去呢?
背后突然噗哧一声,有人笑起来。
赵小彬心神一凛,电转回身,不觉说道:“原来是你呀!”
那位姑娘含着微笑,微摇着头说道:“是意外还是意料中的事呢?”
“意外。”
“噢!”姑娘脸上有着不悦之意。
“因为你跟我约好了,要我越屋向东。应是我去找你,不是你来找我,所以我感到意外。”
姑娘又噗哧一声笑了,抿着嘴说道:“在江湖上光是武功好,那是没有用的…”
赵小彬立刻接下去说道:“要时时处处小心,才能天下去得,对不对?”
姑娘得意地笑了。
“你还真的记得!”
“听了一次教训,哪能那么快就忘记。”
“可是方才你在强敌走了之后,你站在现场失神,又犯了大忌,如果我是他们同伙的人…”
“可是你不是他们同伙的人!”
“人不能永远走好运。”
赵小彬一双眼睛凝视着姑娘,把姑娘的脸都看红了。
“为什么要那么看人?”
“姑娘!你今年的芳龄是多少?”
“一个陌生的男人,这样直问人家姑娘的年龄,会很合适吗?”
“我不是一个陌生的男人,我们是朋友。再说,你一开始就说过,武林儿女,不要太拘泥于俗套。”
姑娘轻轻地笑了,赵小彬虽然是在反驳,但是听起来让人很受用。
“我今年十五岁。”
“听你的口气,就好像是五十岁,处处都在教训人。”
姑娘这回笑出了声音。
“原来你不服气!那以后我就不说了,免得你嫌我老气横秋!唉!…”
“怎么?生气了?我是和你说着玩的!”
“像我这种年龄,应该只知道快乐娇痴地过日子,可是苦难会使人过早的成。”
“苦难?姑娘!你的苦难是什么?”
赵小彬的话问得很诚恳,态度也十分认真。
姑娘的眼睛在夜中,现出一分晶莹,她顿了一会儿,才轻轻地说道:“走吧!”
赵小彬随着姑娘跃身上房,刚没有走两步,忽然停住说道:“等一等。”
他立即飘身下去,在房里打了个转身,又回到房上,这才说道:“我们走吧!”
姑娘一面向前跃进一面问道:“忘了什么东西吗?”
赵小彬答道:“没有。随身的几件衣裳,丢了就算了。倒是房钱饭钱,我不能不留下来。我这随你一走,明天当然回来不了,我不能让人家说我溜走赖账啊!”姑娘不觉停下奔驰中的身形,长长地“啊”了一声,望着赵小彬,认真地说道:“你还真是个好人!”
赵小彬抱着屈说道:“怎么?你还一直没有把我当作是好人?”
姑娘说道:“我把你是当作好人。但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看人光看表面是不够的,要在无意中看一些小动作,才看得真切。你能随时不忘记旁人的利益,十分难得。”
赵小彬笑笑说道:“这又是在苦难的磨练中,获得的经验。”
姑娘倒没有说笑的意思,正说道:“我说过,苦难可以使人长大,使人成。苦难可以让人知道如何时时保护自己,可以让人认识敌人。”
“姑娘!我可以请教…”
“走吧!太晚了走起来会麻烦。”
她没等到赵小彬说话,便展开身形,落到地上,飞步向东,跑得很快。
穿过了岳州城,直到湖边,有一艘小舟,从黑暗摇出来。姑娘更不稍停,一个垫步,落到小舟之中,赵小彬也随着跨到舟上。
这小舟很特别,舟身细长,当中有两个木板横搭的座位,姑娘和赵小彬面对面的坐着。前后各有两个人着四匹桨,桨柄特长,只见姑娘一个手势,四匹桨同时落水,水花起处,小舟箭也似的直冲出去。
夜很黑,湖上更是一片朦,茫茫一片,分不清东南西北。只有水阵阵拍击小舟的声音,湖风拂来水花,溅了衣襟。
小舟在湖上走得很快,走得很稳。四个人桨如飞,没有一个人讲话,这样的一叶扁舟,在这茫茫无际的庭湖上,却载着无边寂寞。
约莫走了一顿饭的光景,小舟上的四个桨的人,不约而同地倏地竖起长桨,小舟在一阵颠簸之后,停在湖面上。
赵小彬回头看时,岳州的灯火,早已经不知落在身后何处了。不觉由衷地赞道:“我真没想到这样的小舟,在这风不平的庭湖,会走得这么快、这么稳,各位的身手,让我开了眼界。”
姑娘说道:“没有什么。排帮的高手,在水面上、水底下都有一套看家本领。”
赵小彬啊了一声说道:“原来姑娘你们是排帮的。”
姑娘淡淡地反问道:“你以为我们是干什么的呢?”
赵小彬顿了一下,摇摇头说道:“对不起!我没有想到。”
“你连我们是什么人都没有想到,怎么会冒然随我们来到这风险恶的庭湖上呢?”
“这…姑娘问得很是,但是我的道理很简单,我把姑娘当朋友,一个信得过的朋友。何况,我急于要到君山一行,姑娘的适时出现,就这么简单!”
“你是那么轻易相信别人吗?”
“姑娘!你这句话对我对你都不很好。人对人要有信心,江湖虽然险诈,毕竟坏人是少数。何况,我相信我自己的眼睛。”
姑娘沉了一会儿,再问道:“你姓赵?”
赵小彬应声说道:“我叫赵小彬。”
“你这样急于要到君山,当然不是跟那班人所说的,为了游山玩水,到底为什么?”
“说来话长。”
“你可以长话短说。”
“不行!这种事没有办法长话短说。”
“至少你可以告诉我,你到君山来找谁?”
“排帮总舵把子华帮主。”
“啊?你认识华帮主?”
“不认识。”
“你不觉得这样很冒昧吗?”
“确是很冒昧,但是,为了更大的原困,冒昧就是小事了。另外,我还想拜见一位姑娘。”
“噢!姑娘?君山的姑娘吗?是谁?”
“华帮主的千金,铁心罗刹华小真华姑娘。”
“当然你也是不认识了。”
“不认识。”
“也是有很大的原因吗?”
“我只想请教一个问题。”
姑娘没有再说话,沉不语。赵小彬接着问道:“姑娘还要问什么吗?如果没有了,我倒有一个问题请教姑娘。请问姑娘,你的尊姓芳名?你在君山是什么地位?”
姑娘抬起头来,仍然是那么淡淡地说道:“到了君山,你自然知道。”
“姑娘!这样有欠公平吧!”
姑娘回过头去说道:“待一会儿风很急,你要小心。走吧!”
四匹桨一齐挥动,小舟倏地箭也似的,在湖上向前冲去。
大约又过了一顿饭的时刻,湖上的风果然渐渐的大起来,小舟真正是破而行,花不时地溅到身上,寒风也变得凛冽,吹到了的衣衫,一股寒意直透心底。但是这四个桨的汉子,仿佛无视于这眼前的一切,四匹桨挥动如飞。
湖上的风愈来愈恶,有几次小舟被头举得高高地,倏地又直落下来,真是惊心动魄得很。
赵小彬端坐在木板上,一动不动。
对面的姑娘回头朝前面看了一看,弯从小舟里出一匹长桨,套住舟舷,霍然站起身来,双手握住桨,斜划入水中,立即飞起一阵花,舟身略略一斜,左边的舟舷,几乎挨到了水面,小舟却因此稳了下来。
就这样顶风破,又经过一盏热茶的时光,风明显地小下来。姑娘提起木桨,放回原处,刚一坐下来,就接触到赵小彬的眼光,在夜空里,那眼光特别亮。
姑娘不觉低下了头,但是很快她又抬起头来问道:“你懂得水性吗?”
赵小彬摇摇头答道:“惭愧得很!我是在山里长大,我看到的水是垂帘列挂的瀑布,不是一望无际的水涯。”
“刚才那一阵风,害怕吗?”
“说实话,我真有些害怕。”
“可是你端坐如山,没有一点惊惶的样子。”
“我相信姑娘和这四位大哥的水上功夫。”
“你很会说话。”
“我只会说真实的话。”
“即令你是奉承,也捧到恰是好处。”
“姑娘!…”
小舟此时倏地一打横,赵小彬身子一斜,几乎掉到湖里,姑娘伸手一把拉住,说道:“别在靠岸的时候,掉到水里。大风大的时刻,意志集中,全神贯注,不容易出事。风平静,大意疏忽,往往让人失足成憾。”
“谢谢姑娘的再次教诲。”
“我没有教诲的资格。”
“那么我谢谢姑娘的关心!”
岸上已经有人前来接应,只有一盏微弱的风灯。虽然只是一晕昏黄的灯光,也可以看到姑娘脸上飞了一层红晕。她轻轻一跃,上得岸去,掉头就走。
赵小彬不觉口叫道:“姑娘!请留步!”
姑娘停下脚步,但是并没有回头。
“姑娘!请你告诉我,在君山你是什么身份,还有…”
姑娘毫不犹豫的走了,低着头,脚步很快,转眼消失在黑暗中。
赵小彬刚一踏上岸,正要追过去,提风灯的人抢一步上来,低声说道:“赵爷!这边请!”
赵小彬一怔,立即问道:“你知道我姓赵?”
那人态度十分恭谨,控着身,低声说道:“赵爷!请随小的这边来。”
只见他一晃手,风灯灭了,人朝着前面走去。走的不是路,沿途起伏不平,穿过一些小树林,拐弯抹角,停在一堵低矮的围墙旁边。
赵小彬的眼力很好,他看到围墙的年代已久,上面长了青苔。但是他没有注意围墙自动而开,竟然出一个矮小的门。
引路的人朝着赵小彬点点头说道:“赵爷!请随小的进去。”
一低头,进得围墙,里面紧着围墙遍植着密密几丛刺竹,从刺竹丛中有一条勉强可以通过的空隙,弯弯曲曲忽左忽右,前面的人走得很快,赵小彬跟得很紧,忽然,他心里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置身在阵之中。
霍然眼前一亮,丛丛刺竹已经落在身后。又是一道围墙,墙里透出灯光。
前面的人站在门前,轻轻地在门上敲了三下。
里面有人低沉地问道:“是谁?”
那人恭恭敬敬地在门外垂手答道:“三爷!是我,小五。”
“小五!客人来了吗?”
“是!三爷!”
圆形月亮门缓缓悠悠而开,门里站着一个中年汉子,玄短装,前紧密排扣,领口敞开两个,挽着雪白的袖口,玄,黑白相间的绑腿,足登薄底快靴,头上戴着瓦楞帽。
冲着赵小彬一打量,垂下眼帘,向横侧里一让步,半欠着身子,一伸手,态度恭谨极了,道声:“赵公子请!”
赵小彬第一个感觉,这个人的一双眼睛凌厉极了,瞧在人身上,仿佛看穿人的肺腑。
他被称做“赵公子”使他陌生而不自在。他不知道对方是什么身分,只有一拱手,口称:“三爷!在下赵小彬来得冒昧,还请三爷多包涵。”
那人微微一笑,但是立即严肃面容,欠身说道:“不敢当赵公子这样称呼。请吧!”
他一回头,以极冷峻的声音,吩咐门外的人:“小五!留神下面。”
掩上月亮门,带领着赵小彬穿过一个小小的院落,停在一道门前,轻轻推开门,屋梁上挂着一盏长明灯,昏暗的灯光,照着一间空的堂屋,当中供着神龛,黄幔帐低垂,前面香烟袅绕。
从神龛绕过去,后面另有一个小门,那人站在门口轻轻地敲了两下,恭恭敬敬地说道:“帮主!客人到了。”
房里有苍老的声音,低沉而又缓缓地说了一句:“请进来。”
推开门,一股檀香烟味,一个圆形小窗子前面,摆了一张小茶几,上面放着一盏琉璃油灯,照着这间不大的斗室,里面除了一榻,几乎是空无一物。
榻上盘膝而坐一位老人,光头没有蓄发,颏下疏疏落落几绺花白胡须,身上穿着一领宽大的袍子,清瘦但是眼神光人。
赵小彬抢上一步,恭恭敬敬深深一躬,口称:“晚辈赵小彬,拜见华老前辈。”
老头眼神在赵小彬身上一打量,说道:“不客气!”
他又待:“给客人看坐。”
原先引路的人,立即从房里一角,搬来一张白木椅,轻轻说声“请坐。”便悄悄地退到屋外。
赵小彬实在看不出他就是领导江淮一带声势浩大的排帮帮主华志方。简单的房屋,简单的陈设,简单的穿着,及他那双凌厉的眼神。
华帮主轻轻咳了一声说道:“赵老弟台…”
赵小彬立即站起来恭敬地说道:“回老前辈的话,晚辈实在不敢当老前辈如此称呼。”
华帮主笑笑没置可否。
赵小彬又接着说道:“晚辈斗胆请老前辈可否直呼晚辈的名字?”
华帮主顿了一下说道:“按说剑神的儿子,老朽不应该如此托大,既然如此,老朽就直呼你的名字吧!”
赵小彬不觉口问道:“老前辈认识家严!晚辈更应该执子侄礼!”
华帮主点点头说道:“说实话,老朽与令尊并未论。不过老朽托大称你一声贤侄,谅不见怪。小彬贤侄!这次到君山来,是令尊授意?抑或是自己的主张?还是旁人的意见?”
赵小彬说道:“应该说是三者都有。”
华志方老帮主显然对这个答复有了兴趣。他长长地哦了一声,眼光停留在赵小彬的身上。脸上微有笑意问道:“你这话可以解说一下吗?”
赵小彬说道:“老前辈!能容许晚辈多耽搁您的一些时间吗?譬方说,君山能让晚辈多留一天,我会把话从头说起。如果君山不能久留,当然,晚辈也只有长话短说了。”
华帮主用手摸着那几绺疏落的胡须,点着头说道:“君山虽然不是待客之地,但是你不同,老朽没有把你当作客人,你若能留,就多留几天。”
赵小彬着实有些兴奋,不觉站起来说道:“老前辈!能不以晚辈见外…”
华志方微笑说道:“小彬贤侄!这老前辈、老帮主,你已经见外了。”
赵小彬立即惶然地躬身说道:“伯伯!…”
华志方哈哈地笑了起来,他的声音很豪放,不像是这样一位瘦弱的老人的笑声。他的笑声刚落,一昂头叫道:“老三!”
门启处,原先引赵小彬进来的那位中年汉子,轻快地闪身进来,垂手站在一旁,恭谨地说道:“帮主吩咐。”
华志方对赵小彬一颔首说道:“他叫龚河钧,是老朽第三个徒弟。”
赵小彬立即拱手称道:“龚三哥!”
龚三退了一步,连忙说道:“赵公子,龚三不敢当你这样称呼。”
华志方说道:“小彬倒也是一番诚意,既然不是外人,老三也就不必客气了。”
龚三躬身应“是”华志方老帮主代着龚三:“给小彬安排个住处,一夜没睡,让他好好休息。”
赵小彬说道:“伯伯!我是说…”
华志方微笑用手阻住,说道:“慢慢再说吧!说实在,老朽也要憩一会儿,人老了,经不起整夜的折腾。去吧!回头我们爷儿俩再聊。”
赵小彬自然不敢多说,行礼告退,随着龚三来到外面,穿过佛堂,停身在一个小院落,此刻东方已经了曙光,龚三来到外面,人就活泼多了,笑嘻嘻地对赵小彬说道:“小彬兄弟!我龚三可不敢对你托大,帮主的话我龚三不敢不遵。”
赵小彬说道:“三哥!请你不必客气。”
龚三接着说道:“小彬兄弟!我们帮主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开朗地笑过了,难得你来,让他老人家高兴起来。说起来还是我龚三无能,不能为自己的师长分忧。”
赵小彬立即说道:“三哥!排帮发生了什么问题吗?”
龚三忽然笑笑说道:“兄弟!你看龚三是个大草包,当着你说这些话做什么。帮主吩咐让你休息,要不然我这个老哥哥要跟你去喝两杯。”
赵小彬说道:“我愿意叨扰三哥一顿。”
龚三说道:“别说叨扰两个字,那就外气了。君山虽然没有什么佳肴,下酒的菜,还可以准备一些。不过,帮主的话,我可没有那个胆子敢背地不听。还是带你去歇着,回头我们再说。”
赵小彬说道:“三哥对华伯伯真忠诚。”
龚三叹口气说道:“忠诚谈不上,不过帮主叫我寅时死,我绝不拖到卯时。做人总得有个根本,我龚三不敢说别的,对于帮主我是没有第二句话。只可惜…唉!”
龚三这口气叹得很长,分明是他心有所感,但是,他没有说下去,赵小彬也不敢多问。随着龚三转出刺竹丛,在一些疏落的树丛中转了几回,停在一间小木屋前。
龚三此刻又恢复了他的朗,用手推开门,笑道:“兄弟!用这种地方招待你这位贵宾,真显得寒伧!”
赵小彬立即说道:“三哥!我不是贵宾。”
“来到君山总是客人。”
“我也不是客人,三哥!我们应该是有心一同的好朋友,我们应该是可以共患难、同生死的。”
“兄弟!我龚三已经很久没有听这种话了。”
“三哥!相信我说这话的诚意。”
“我相信。”
两人来到小木屋里,确是十分简陋。一榻一几,就再也没有旁的东西了。
龚三着手说道:“兄弟!要是在扬州,我绝不会让这种地方招待你。”
赵小彬连忙说道:“人好水也甜,三哥!人除了吃、喝、穿、住之外,还有旁的。”
龚三一击掌说道:“好吧!话说多了变成废话。兄弟!你歇着,回头咱们哥俩再聊。”
他为赵小彬掩上窗子,拉上门,径自走了。
经过一夜的折腾,赵小彬确也有些倦怠,在没有看到枕衾时,他仍是精神清,如今门窗掩下,和身靠上枕褥,立刻睡意遽浓,刹时就睡得了。
不知道经过多少时间,赵小彬忽然一惊而醒,刚一睁开眼睛,觉得有些不对,正要身而起,有人冷冷地说道“识时务的,就给我乖乖地躺着不动。”
说话的是一位女的,赵小彬看时,只见她的头上戴着一顶小帽,帽沿上挂着一层薄纱。身上穿的是一袭墨绿色的长袍,没有款式,看不出是什么质料,但觉得有一股淡淡的幽香。
抵在赵小彬咽喉上的,竟是他自己的鱼肠剑。冰冷的剑锋,贴在赵小彬的脖子上。
赵小彬说道:“姑娘与在下有过节吗?”
那蒙面的姑娘喝道:“不许说话。我问你一句,你答一句。告诉你,要说实话,只要有半句假话,你自己的剑,就会穿透你的咽喉。”
“对一个无仇无怨的人,我不相信姑娘会这么做。”
“你最好是相信我。”
“能让我坐起来说话吗?”
“不行!”
“姑娘是怕我起来反击吗?剑是在你手里,你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你不要我。”
“姑娘!你是受了旁人的指使吗?”
“你听着,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你从哪里来的?你到君山是怎么来的?你见到了排帮什么人?他们跟你说些什么?你打算在排帮做些什么?一件一件仔细地说出来。我要再提醒你,只要你说出一个假字,你就死定了。”
赵小彬闭上眼睛,闭上嘴,没有回答。
那蒙面姑娘喂了一声,说道:“你为什么不答话?”
赵小彬睁开眼睛,冷冷地说道:“我不会回答你的问题。”
“你…”“这位姑娘!如果你在这种情形之下,你会回答别人的问题吗?”
“你不回答的后果,是死!”
赵小彬轻鄙不屑地笑了。
“姑娘!勇者死一次,懦夫死千回。死对某些人来说,是可怕的。但是,用死来胁迫我,那就用错了对象了!”
“我不相信你不怕死!”
赵小彬冷笑两声,他索闭上了眼睛,根本就不理对方。
那蒙面姑娘忽然缓和下语气,说道:“其实你回答了这些问题,对你本身亦没有损害,你又何必那么固执呢?”
赵小彬没有理她。
“这样吧!只问你一个问题,你到君山来见排帮,究竟为了什么?”
赵小彬没有回答。
“就为这样的一个问题,你就不顾自己的生命吗?”
赵小彬冷冷地说道:“做人要有一个原则,那绝不是刀剑加身所能改变的。就好比是姑娘你,如果有人用剑抵住你的咽喉,要你献出你的贞,你…”他倏地一个闪电滚翻,滚向里侧,一个“鲤鱼打”跃身而起,右手适时地挥出一掌。
房内阒无人迹,门是半掩着的,从窗里透进阳光,已经是天色大明,高三丈的时刻了。
再看时,鱼肠剑放在榻旁的茶几上,闪着光芒。
赵小彬可怔住了。
这一切都好像是一次怪梦,但是,这当然不是梦。
这位姑娘是什么人?她来到这里,追问这些问题,为的是什么?她为什么又如此悄然而去?她走得如此之快,说明她有极高的功力,她可以杀掉当时的赵小彬,可是她没有伤到他的任何一点,这又为了什么?
赵小彬正在猜疑不定,忽然门被推开,龚三走进来,看见他站在上,不觉面带惊异问道:“兄弟!你醒了?你站在上做什么?”
赵小彬从上跳下来,拾起鱼肠剑,笑笑说道:“三哥!我刚才做了个恶梦!”
“恶梦?”
“是的!恶梦。梦见有人要杀我,而且还用的是我自己的剑。”
“有所思,夜有所梦!兄弟!大概这两天你的心里事情积得令你心不安宁,就会作恶梦。兄弟!是吃午饭的时候了。”
“啊!我睡了这么久?”
“帮主早已经不吃荤、不饮酒,所以他不能来陪你。”
“我陪三哥喝三杯。虽然我不会喝酒,三杯还是可奉陪的。”
龚三笑了笑说道:“真抱歉!兄弟!回头我不能陪你。”
赵小彬说道:“三哥有事请便,我用不着人陪的。要喝,回头我们再喝,咱有的是时间。”
龚三说道:“我没有事,在君山,我唯一的事是照护老爷子。”
赵小彬说道:“没有事,我们何不在一起喝两杯,随意聊聊!”龚三没有说话,拉开门,阳光和湖风一齐进来,让人心情为之一。
赵小彬走在龚三的身后,越过一处小山丘,又绕过一处石堆,一连三间木屋,并排座落在一丛刺竹的后面。龚三将赵小彬引到门口,用手轻轻敲了两下门。里面有人道声:“请进!”
龚三伸手作势,说道:“兄弟!恕我不奉陪。”
他说着话,便径自走了。赵小彬对他挥挥手,然后推开门,立即让他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