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涂梦蝶说道:“这次的事情,能够如此圆満地收场,让我们从危险的边缘,欢喜中团聚,有一个关键人物,没有他,可能很多伤害都已经造成。”
云在天忽然想起说道:“是他!龙步云!”
涂梦蝶啊了一声说道:“龙步云!他的武功好,人又聪明,心地很善良。他把所有的事都处理得很好,如果不是他,今天的事情就会很糟!”
她望着云在天。“他是青云寨的什么人?”
云在天说道:“他自己说是一个漂泊江湖的流浪汉,他到青云寨,只是昨天深夜的事。”
他忽然叫道:“石三!”
石三一直停在堂屋以外,这时,他应声从门外进来,恭敬地先向涂梦蝶下拜,口称:“弟子石三元,拜见师娘!”
涂梦蝶望着云在天问道:“他是你的徒弟吗?”
云在天说道:“石三为人聪明伶俐,忠心耿耿,跟我多年。”
他问道:“石三!龙步云呢?”
石三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回话:“回恩师暨师娘的话,龙爷他已经走了。”
云在天一惊:“怎么?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石三说道:“师娘吩咐贺副会主回去的时候,龙爷就走了。他要我禀告恩师,他深深祝福恩师总领合府团聚,幸福美満。”
云在天急道:“石三!你应该留住他!”
涂梦蝶说道:“像他这种人如果决心要走时,石三如何能留得住!可惜!可惜!我没能跟他好好地谈谈,了解了解他的底细…”
忽然,小梦站起来说道:“娘!我去追他回来!”
涂梦蝶没有阻拦,云在天却急着叫道:“小梦!”
这时候涂梦蝶缓缓地说道:“可怜小梦自从晓事以来,就从没有在公开场合叫我一声‘娘’,因为红旗会主也从不曾以真正面目在公众之前显示过。今天是小梦在有人的地方叫娘,我能不答应吗?”
小梦⾼兴地叫道:“多谢娘!”
她又向云在天说道:“爹!我去去就来。”
云在天老爷子还能说什么呢?他点点头说道:“小梦!孩子!天寒地冻,路上不好走,我叫石三多派人手…”
小梦笑道:“那就不必了!我说过,我去去就来。”
石三真是一个善体人意,反应机灵的人,他在屋外⾼声说道:“恩师放心!我已经替姐小备妥马匹,凡是雪天行路应该准备的东西,一应俱全。”
小梦匆匆出房,屋外果然有一匹神骏非常的马,她拉缰出寨,跃⾝上马,奔向那即将来临的又一场大风雪。
青云寨的附近,非常荒凉,杳无人烟,那皑皑白雪,覆盖着大地,到处一片白雪。
除了贺南率一批人离开时,留下乱踏的蹄印以外,只有一行蹄痕,迤逦向南。
涂小梦姑娘毫不思考,一带绳缰,朝南而去。
朔风凌厉,彤云低沉,那份寒冷,让人不敢外出。
地上的雪约有半尺深,如果再下大雪深盈尺了。
涂小梦估计这样的天气,龙步云不会也不能疾驰快奔,所以她也只是策马跑着小快步,沿着踏雪蹄痕,放心地追下去。
涂小梦姑娘如此追了一顿饭的光景,天上开始飘下雪花。
没多久,雪下得愈来愈大,鹅⽑般大雪,飞舞呼啸,连眼前十步以外的地方,都看不清楚。
涂小梦姑娘心里有些紧张:“这样继续追下去,四野无人,连个歇脚的地方都没有,人和坐骑都吃不消。如果不继续追下去…”
她在马上回首来时路,只见一样的茫茫,连她走过的蹄印,顷刻都消失在雪地里。
她决心继续前行。
她自己也想不出,是什么一种力量让她冒着如此大风雪,冒着生命的危险,去追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人。
她在马上不止一次自己暗忖:“涂小梦!你是喜欢上了龙步云吗?”
想到这里,不觉浑⾝一阵热燥,想必脸上都起了晕红。
她不觉抬起手来,抹着脸,让満脸的雪花,冷冷自己热炽的脸庞!没想到自己这一瞬间的疏忽,突然间,马一失前蹄,向前一栽,涂小梦姑娘也从马背上摔倒在雪地上。
涂小梦姑娘一惊,落地一弹,挺⾝站起,再看那马时,前蹄踏进一个窟洞里,看来已经折断了,费力拉马起来,可怜那马已经跛了一只脚,再也不能乘骑。
这样的大雪纷飞天气,又是四野无人,白昼又特别短,一位孤单的年轻姑娘,拉着一匹跛脚的马,那是一幅危险要命的惊人图画。
涂小梦姑娘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尽快能发现有人家,否则…”
她真的没有信心了,这样雪天,这样遭遇,如何保住性命,恐怕是件困难事了。
涂小梦虽然不是娇生惯养的姑娘。但是,她也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头,一脚⾼,一脚低,拉着一匹跛马,几乎看不清路。实际上根本也无路可看。那锋利如刀子一样的冷风,挟带着大雪,直朝衣领里面钻,涂小梦的服衣本来没有湿,可是雪花一旦落到衣领里面,雪水就会沿着衣领流在⾝上。
不消多久,涂小梦人冻得⿇木,雪地冰天就怕失去体温,此刻,她已经是浑⾝冰冷,她刚刚想到:“千万不能冻死在这里啊!”没料到脚下一滑,人跌倒在雪地上,就挣扎着爬不起来了。
涂小梦心里一急,刚要说:“糟了!”
还来不及挣扎,人就昏过去了。
不知道经过多久,涂小梦悠悠醒来,睁开眼睛一看,看不见雪花,但见有火光闪动,她不噤跳起来自问道:“我是在那里?”
她的话刚一说出口,只见眼前有一个⾼大的⾝影,站在一堆火之前,看不清楚面目,只听他说道:“涂姑娘!是我!龙步云!”
涂小梦一听,啊了一声,要翻⾝起来,才发现自己⾝上盖着的是一条厚毡子,⾝下垫的是稻草。
涂小梦刚坐起来一半,就听到龙步云说道:“涂姑娘!你最好还是躺着,因为你在雪地躺得久了,还好湿衣也都冻⼲了,手脚还没有冻坏,老天爷有眼,让我在夜里六神不安,这才出来发现到你的马,后来发现到了你。…”
小梦姑娘一听,当时百感交集,不噤哽咽叫道:“龙大哥!…”
龙步云连忙说道:“涂姑娘现在有两件事马上要做。第一,我在火上熬了一碗姜汤,你要马上喝下去。没有糖,会很辣,但是,喝下去对你有好处。”
涂小梦没有问他那里有生姜,眼望着龙步云端着一个瓦钵,冒着腾腾热气,她乖顺地就在龙步云手里,把半钵子浓浓的姜汤,喝得一滴不剩。
龙步云望着涂小梦,眼神里流露着赞许之意。
只见他放下瓦钵,从火堆那边,拿来一包服衣。放在涂小梦盖的⽑毡子上,说道:“你里面的服衣全都湿了,换下来烘⼲再穿。方才我是没办法,只好用⽑毡子把你先裹住,现在你可以自己换。”
他说着话,便走到外面去。所谓外面,也没有门隔着,当初是有门的,想必如今破败了。龙步云背对里说道:“那些服衣都是我的,没法子啊!只有临时凑合一下,把服衣烘⼲了,再换过来,穿湿衣在⾝上烤⼲,那样会生病的。”
涂小梦一语不发,只有在⽑毡子里,将自己的內衣换下,穿上龙步云的服衣,又将湿服衣架在树枝上,这些⼲树枝,都是从雪地里挖捡来的。
涂小梦又钻进⽑毡子里,脸红红地叫道:“龙大哥!你请进来吧!”
龙步云这才转⾝进来,并没有坐下来,只见他忙进忙出。
涂小梦叫道:“龙大哥!”
龙步云站住望着涂小梦,笑笑说道:“你乖乖地睡着吧!让我弄点热的吃,这样的天气,肚子里不吃饱,是顶不住寒冷的。”
这“乖乖的”三个字,听在涂小梦耳里,似乎是很受用,她脸红红地望着龙步云点点头,真的是乖乖地躺在⽑毡子里,望着龙步云在忙。
龙步云忙得十分带劲,而且香味不时地飘出,也不知道他是那里来的铁锅铁碗,忙了一阵以后,他搬来一张缺了一只脚的桌子,用石头垫稳,一字在桌子上摆开,有两只大碗,还有一个铁酒壶。
他愉快地搓着两只手,望着涂小梦说道:“涂姑娘!请起来吃点喝点吧!”
涂小梦迟疑了一下,终于撇开⽑毡子,站了起来。
她低头看看自己穿的一⾝蓝布老棉袄,不觉笑了起来。
龙步云说道:“虽然是一⾝破棉袄,掩不住你国⾊天香。”
涂小梦笑着歪着头问道:“是真的吗?”
龙步云递过来一件老羊皮的皮桶子,说道:“今天是够冷的,穿上这件,再要是受了风寒可不是玩的。”
涂小梦接过来,老羊皮尚有余温,看到龙步云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棉袄,分明是从⾝上脫下来的。望着他问道:“你自己呢?不冷吗?”
龙步云笑道:“十年深山生活,我几乎没有穿过棉衣,习惯了。你不同,大概从来没有受过这种罪。”
涂小梦忽然感到一阵温暖,她迟疑一下,将皮桶子穿在⾝上,再扎上一条腰带,真的暖和多了。
龙步云说道:“像这样寒冷的天气,不仅是要穿得够暖,还要吃得够饱。”
涂小梦果然依照他的话,盘坐在⽑毡子上,看看桌面上摆的,一盘子腊⾁,再看火堆上架着一个铁罐子,咕噜咕噜冒着泡,一阵阵香气扑鼻,正炖着羊⾁。桌上还有两只铁碗,碗里居然是酒。
她笑了,问道:“龙大哥,你那里来的这些吃的?”
龙步云笑道:“作为一个流浪客,随时要有餐风宿露的准备。其实,你那匹马背上包扎吃的喝的,十分周到。”
涂小梦想想说道:“那是石三为我准备的。啊!我的马…”
龙步云说道:“不要急!前蹄闪断了,我已经替它包扎好,等回到青云寨,再找兽医,不难治得好,那是一匹好马。现在正在门外廊沿上避风,我为它们披了油布,上了饲料。”
涂小梦由衷地说道:“龙大哥!你真细心!”
龙步云笑道:“没法子,只⾝闯江湖,不细心也得细心,一切都靠自己啊!”涂小梦不噤说道:“为什么不找个地方留下来呢?”
龙步云没有回答,端起碗说道:“喝喝酒,挡挡寒气。”
涂小梦果然喝了一大口,酒一下肚,很快的就暖和起来,比穿羊皮桶子还管用。
两人慢慢地喝光了碗中酒,舀起铁罐子里的羊⾁汤。龙步云又从褡裢袋摸出两块火侥砍饼,教涂小梦慢慢撕撕撕碎,泡着羊⾁汤,吃得很香。
涂小梦看来有几分醉意,她喝完了羊⾁汤,双手扶着桌子,眯着眼说道:“龙大哥!我醉了!”
龙步云说道:“天寒地冻的夜晚,能够一醉,好好地睡一觉,是最好不过的事。”
涂小梦说道:“龙大哥!你呢?”
龙步云说道:“我很简单,捡来的柴很多,我把火加旺,就在这里坐夜一,也很好!”涂小梦叫道:“那怎么行…”
她把话咽住,因为明显的只有一张厚⽑毡子,已经为她所用,难道两个人共用一张⽑毡子不成。
龙步云笑笑说道:“你不要忘了!我是个久经风霜的流浪客,慢说此地还有火,烤得暖暖的。就是没有火,也没有酒菜填饱肚子,坐上夜一,也是常事。”
涂小梦索性盘坐起来,说道:“我也不睡了,我们聊聊好吗?”
龙步云笑道:“好啊!只是你今天辛苦了一天,又被风雪所磨折,只怕…”
涂小梦摇着头说道:“龙大哥!不要把我看成娇生惯养的好吗?其实,我也是吃过苦头的。”
她说到这里,双肘伏在桌上,轻轻自言自语地说道:“我只是…我只是…”
龙步云连忙笑着止住她说下去。
“好!好!我们不谈这个。小梦姑娘!令堂大人进了青云寨以后,阎家团聚,乐叙天伦,我该向你恭喜!”
涂小梦说道:“我接受你的恭喜。可是,你也应该接受我的感谢!而且还要接受我对你深深地致歉,由衷地陪罪!”
龙步云笑道:“涂姑娘…”
涂小梦连忙说道:“你为什么不叫我的名字呢?虽然我们相识不久,但是你不觉得我们是相互了解得很知心吗?要不然,我⺟亲和父亲怎么能够如此破镜重圆呢!”
龙步云笑道:“这件事说实在的,我确是很⾼兴,还有什么事能比得上看到人家和好团圆更令人快乐呢?所以,你根本不必言谢。真正说来,我內心的收获,已经足够抵偿我所做的一切。”
他接着又问道:“你方才说什么致歉、赔罪。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涂小梦说道:“昨天,我迷失在大风雪里,使我想起那天在井口集我连夜撵你赶路,是多么的不应该。”
龙步云大笑说道:“原来是为了这个,小梦!你忘了不是你撵,而是我自愿的。”
涂小梦也涩羞地笑了。
她托着下鄂,望着龙步云,笑得很开心,脸上都笑起了晕红,是那么娇羞,与那个手握皮鞭,⾝穿皮衣的涂小梦,完全是两个人。
龙步云说道:“我曾经遭受过风雪之苦,不是不知道大风雪的夜里单人独骑在陌生的荒野乱闯,那是非常危险的事,很可能送掉性命,可是当时我毫不考虑地就离开了井口集。”
涂小梦连声说道:“对不起啊!”龙步云也笑道:“我说这话的意思,不是要你说对不起,小梦!我是告诉你,你有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说服力。”
涂小梦脸红红地问道:“是这样吗?”
龙步云说道:“如果不是你说服了我,冒着风雪,误打误撞来到了青云寨,那有今天的结局?”
他很认真地说着:“井口集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无论是谁胜谁负,结果都是仇恨,青云寨就难逃一劫。数百户老民,固然是遭受池鱼之殃,更重要的是令尊和令堂如何能消除这些年的误会?看来都是天意,谁也用不着谢谁!”
涂小梦说道:“龙大哥!有一件事我要向你请教!”
龙步云笑道:“不要把话说得那么严重,有话尽管说,小梦!我们虽然相识不久,应该算得上是知交,什么话都可以说。”
涂小梦说道:“龙大哥!是天意也罢,是人力也罢,我父⺟破镜重圆,你是一位关键人物。当青云寨浸在一片欢乐之中,龙大哥,你却一个人悄悄地离开了青云寨,为什么?”
龙步云没有回答,他站起来,从一个羊皮酒囊中,倒出两碗酒。他说:“寒夜,以酒代茶,可以暖和⾝子,你酒量不好,可以浅酌…”
涂小梦用手按住酒,说道:“龙大哥!你没有回答我的话。”
龙步云自顾端起了碗,喝了一大口,低头沉默良久,才抬起头来,在炭火闪动的照耀下,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眼眶里有晶莹的泪光。
涂小梦大惊,连忙叫道:“龙大哥!你…”龙步云拭去泪水,缓缓地说道:“小梦!没有人愿意在江湖上披星戴月,餐风宿露的。问题是如果他没有一个温暖的家,那就是他流浪的理由了。”
涂小梦忍不住激动地说道:“龙大哥!只要你愿意,青云寨一定可以给你一份家…的温暖!龙大哥!人总不能顶着一亩三分地过曰子,能够歇脚的时候,歇下来,真的!龙大哥!…”
小梦姑娘说得有些语无伦次。但是,她的意思龙步云听得很清楚,那是姑娘倾心的另一种说明的方式。
龙步云点点头说道:“小梦!你说的一点也不错,人不能顶着一亩三分地到处跑,总得有个生根的地方。青云寨的确是个使人温暖的好地方。”
涂小梦抢着说道:“那就留下来吧!”
龙步云说道:“眼前还不行啊!远在千里以外,有我娘冷清清的坟茔,和一笔没有算清的血债,如果我不能讨还这笔债,我怎么对得起娘?”
涂小梦长长地“啊”了一声,她突然很认真地望着龙步云说道:“龙大哥!父⺟之仇,不共戴天,我能了解你的心情。只是…只是…”
小梦本来说得十分激动,但在两声“可是”之后,变得呑呑吐吐,迟疑地说不出话来。
龙步云间道:“小梦!你想说什么?”
涂小梦忽然端起碗,猛灌了自己一大口,纯正的白⼲二锅头,这样一大口灌下去,像是灌下去一团火,立即烧红了她的脸。
龙步云一看就明白,小梦是要借着酒意,鼓起勇气,说出心底的话。
龙步云伸手按住小梦的手,不让她继续再倒酒。望着她说道:“小梦!你想说什么,你尽管说出来,不必喝这么多酒,你不要忘了,我曾经跟你说过,我们相识不久,但是相知很深,无论你说什么,我都听得进!”
小梦真的不会喝酒,原先喝了一点是暖暖⾝体,已经是有了酒意。如今又是猛灌了自己一碗,那绝不是她能承受得了的。
小梦的脸被酒燃烧得通红,她睁着惺忪的眼睛,望着龙步云,口语含混不清地说着:“龙大哥!我现在已经知道了你为什么不能留下来原因。我了解你的心情…”
她打了个嗝:“⺟仇不能不报,我当然知道。我是说…我是说,让我陪伴着你,纵走天涯,总有一天能报得仇恨!”
她又打了个酒嗝以后,人已经支持不住,伏在桌子上,口中仍然喃喃地说着:“八年、十年,或者更长的时间,我愿意就这样跟定了你…跟定了你…直到永…远!”
下面的话已经听不清楚,小梦已经伏在桌上睡着了。
龙步云的人听得呆了!小梦所以要借着酒意盖住自己的羞怯,原来是要把自己的终⾝,托付给龙步云。虽然是江湖儿女,豪气不同于一般人,但是,这种话羞人答答,是说不出口的。
酒后的真言,说出心中的话,如何不让龙步云怔得发呆。
龙步云的心是震慑住了!一个少女的真情,是如何的弥足珍贵!但是,他不能接受啊!在这一瞬间,芸姑的影子,是如此鲜活地重现在心头。一个痴情姑娘,在痴痴地等待,三年五载、十年八载,一辈子的诺言,他是不能忘记的!但是,另一个人的影子,几乎是紧跟着出现,那是在漓江发髻山白衣庵前,灰衣芒鞋,在一柄雪亮剃刀挥动下,落发出家的秋雯。那情景,几乎让他狂疯,几乎让人生失去信心,那是他一辈子不愿意再去想它的伤心事。
没想到,事隔不久,往事又要重演,他又要伤害一个纯真女孩子的心,尽管那不是他故意造成的。但是,谁能说这不是伯仁之憾?小梦此刻睡得很熟,龙步云怕她受了凉,将小梦抱到稻草铺的地铺上,为她盖上厚毡子。小梦动扭了一下⾝子,口中喃喃叫道:“龙大哥!龙…”
龙步云的心头,沉沉地庒下一块石头。忍不住长叹一声,他走到门外。
外面雪已经停歇,半圆的月亮,竟从雪缝里遮遮掩掩为雪地洒下万点银辉,大地成了琼瑶世界,美得让人忘记刺人的寒冷。
麦红骡子看到主人出现,轻顿着前蹄,噴着鼻气。
龙步云站在廊沿上,人在发着呆。
他想恩师当年常常告诉他的一句话:“欲除烦恼须无我。”
现在他是烦恼了,要怎么样才能做到“无我”呢?他喃喃地念着“无我!”“无我!”
然后,长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道:“把自己撇开吧!多为别人想。”为芸姑想想,为秋雯想想,当然更要为眼前的小梦想想。十几年的少女生涯,可以说从没有享受过父⺟之爱,没有真正享受过家庭温暖。如今好不容易一家团聚,那才是她这样年龄最需要的爱!“如果跟了自己呢?”
龙步云摇头摇。他是如此认真地对自己的良心摇头摇。
也许,小梦所说的“跟随”并不就是“托付终⾝”但是,让她这样花一般年龄的女孩儿家,在江湖上闯荡,能给她什么?三年五载、十年八载,年华老去的小梦,得到的是什么?望着睡在厚毡子里的小梦,红苹果一般的可爱脸庞,人见人爱。但是,龙步云不能。
正因为龙步云是个普通人,他要挣脫普通人情感的桎梏,是需要非常不普通的决心和毅力!虽然,天人交战的过程,是痛苦的。
龙步云在火堆上添了柴,从皮囊里,取出自从离开漓江后,特意添置的纸笔墨砚。
他尽自己所能想得的字眼,尽自己所能庒抑住激动的心情,极其困难地写了一封留书。
仔细审阅再三,长叹了一口气。将留书折叠妥当,放在小梦的脸旁。
他仿佛松了一口气,拿起鞍缰,衣包行囊,走到廊沿外,摸抚着麦红骡子,轻轻说道:“骡儿!我们不能不走!”
上妥鞍,绑好肚带,牵着麦红骡子,缓缓走出庙门。
他回头望着熟睡中的小梦。终于他不放心,又回到庙里,将柴火再添了一些,并且用柴灰盖住。将铁锅盛満一锅雪,放在支撑的三块石头架起的石灶上。又将小梦换下来的服衣,用布条系在树枝上,不让突来的风吹落。
他轻轻望着小梦叫道:“小梦!再见了!你是一个好女孩,浪荡江湖,不是你应该走的路!再见了!”
门外的麦红骡子似乎很能体谅主人此刻的心情,不安地踏着前蹄,却没有叫出声来。
龙步云又走到廊沿,将原先喂食的小口袋,装了半袋豆子,套在那匹跛了脚的马头上。
再环顾四周,该做的事都做了,能够想到的都想到了。还是忍不住在廊沿上站立了一会,才悄悄地走到门外,跨上麦红骡子,踩着耀眼的雪光,渐渐地离开这座破庙远了。
东方渐渐动了。
一线金⾊的阳光,洒进了破庙,涂小梦姑娘从一个寒噤中惊醒过来。
有道是:霜前冷,雪后寒。
化雪的天气,虽然有了阳光,那股寒意,会让人感到刺骨。
涂小梦冷醒过来第一句话:“真糟糕!昨天喝得太多太急了,醉得一晚上不省人事。”
她说完了话,才发觉到龙步云不见了。
一个翻⾝坐起来,她打了第二个寒噤,赶紧披上老羊皮的桶子,叫道:“龙大哥!”
阳光像是碎金一般,从破旧的格子门中洒进来,洒了涂小梦満⾝。
这一声“龙大哥”没有回应,阳光也褪去不了她內心的寒意。
看看火堆,还剩下些许未烬的木柴。挂得好好的服衣,都已经⼲了。火堆上铁锅里有一锅热水,正在冒着热气。
涂小梦环顾一周之后,她忽然跳起来,⾼声叫道:“龙…”
一封折叠得四四方方,整整齐齐的信简,从衣领上掉到稻草堆里。封简上写着:“留请小梦妆览”
涂小梦一时间呆住了,站在那里心中顿时一片空白。因为她一时无法面对这样的事实。
许久,她感到脸上庠庠地,伸手去摸,不知何时流下了两滴眼泪,已经在脸上结成了冰痕。
这才拆开信简:
“小梦:用文字来表达我此刻的心情,是十分困难的。
我告诉自己:小梦不适合做一个漂泊江湖的流浪客。你不应该属于餐风宿露那种人。
更重要的,从未尝过圆満的天伦之乐,现在你可以从容地拥有。如果遽尔放弃,对你、对令尊令堂,都是不公平的!
流浪是一件不得已的事,人,都想定安下来,但是,我不能!
谢谢你给我一个憧憬:结伴同行,纵走千万山水。我永远带着这个憧憬相偕以行。因此,我并不孤寂。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
看重我们的相识,看淡我们的别离。
没有叫醒你道别,是为了我踏雪而去的勇气。祝福你。”
后面署名的是:龙步云。
涂小梦默默地流下眼泪,胸中情绪起伏不定,她坐在稻草堆上,很久不能自己!阳光渐渐移到廊沿外,微微的冷风,让人颤抖。
涂小梦匆匆换过自己原来那⾝皮衣皮裤,远远听到有人声逐渐近来,想必是青云寨出派寻找的人。
她一松手,那张留简飘落到火堆上,顷刻化作一阵轻烟,烧成灰烬。
一个不曾圆的梦,就像是那一阵轻烟,是如此轻飘飘地,飞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声轻轻无声的叹息。两滴冰冷的清泪,跌碎在衣襟之上。
冬去舂来,大地苏醒。
杨柳慵懒地吐出新蕊。山峰换上新装,河水潺潺轻唱。
只有旅人龙步云却没有一颗蓬勃向荣的心,舂天是与他无关的。
他再一次感到自己累了,需要休憩了。
两番寒暑,除了无情的风霜,留下岁月的痕迹,再就是难以挥去的伤情!情天易老,恨海难填!自己不能效太上之忘情,就难免要为情所伤。
还有一个主要的原因,⺟仇至今杳无可寻的痕迹,大海捞针,无限渺茫,让他心情低落不已。
这禾,迎着朝阳,麦红骡子踏着轻快的步子,在人烟稀少的道路上,昂首前进。
龙步云纵目四望,尽是花红柳绿,好一个锦绣世界。
心情倒是稍稍开朗。
这时候,远处传来一阵急促如暴雨般的蹄声,由远而近。
不多片刻,只见一匹快马,带起滚滚沙尘,从后面直奔而至。
这样宁静的乡道,偶有荷锄牵牛的农夫路过,像这样狂奔的快马,实在少见。
龙步云将麦红骡子带过一旁,闪开道路。
快马转眼而至,马上坐的是一位灰衣尼僧,年纪很轻,虽然是马奔极快,龙步云还是看得清楚,这位年轻的尼僧脸上尽是油汗,表情十分惊惶。
一个出家的尼僧骑马奔驰,已经是惊世骇俗罕见的事,如今这位骑马奔驰的年轻尼僧,満脸油汗,表情惊惶,可是她驭马奔驰的功夫,却是表露无疑。小小⾝子就如同是钉在马鞍上,任凭马儿是如何的奔驰,她乘骑在马背上,稳如泰山。
龙步云长年骑在麦红骡子背上,对于骑马极有心得,他一眼就看出这位年轻的女尼,必然有一⾝很好的武功。
正在他心里惊异不已的时候,后面又是一阵震撼的蹄声,只见来处尘头大起,直卷而至。龙步云仍然是将麦红骡子带到一边,让开道路。
一转眼间,三匹快马带着沙尘,挨⾝奔驰而过。
匆忙中,可以看到的是三个马上人物都是中年人。前面一个満脸的虬髯,最后一个头上扎着一块红巾,英雄结在额前十分扎眼。
三个人的肩头都露着刀柄,马鞍旁边,露出长弓。
龙步云眼送三骑过去以后,突然心里一动,有一个意念闪上心头:“莫非这三个人是追赶前面那位小师太的?”
也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理由,龙步云觉得有一种不平:“三个人追一个,对方又是一位出家人,岂有此理!”
心里如此一转,手里缰绳不觉随之一抖,麦红骡子仿佛了解主人的心意,向前一个窜动,撒开四蹄,疾驰起来。
说实话,去年一个冬天,以及今年开舂以来,麦红骡子一直都是这样慢条斯理地有劲没劲地走着,也不知道有多少时候没有放缰奔驰一阵了。麦红骡子浑⾝有劲也没机会使出来。这会儿龙步云一抖缰,也用不着主人的叱喝,麦红骡子拔腿飞腾,跑得风驰电掣。
麦红骡子一口气跑了二十来里。迎面是一座陡峭凶恶的⾼山,山脚下有一大片密林。就在树林的边缘,三匹马已经截住了那位年轻的尼僧,不让她跑进林中。
因为江湖上有一个忌讳:“遇林莫入”像这样一座容是遭受暗算。所以追逃之间,每每到了一座树林,便告结束。
三匹马想必是刚刚追上年轻的女尼,团团地把她围住。
小女尼此刻稳稳地坐在马鞍山,环顾着四周,倒是方才奔驰时那脸上惊惶之⾊,已经消失了,代之是沉着与平静。
三骑当中満脸虬髯的想必是领头的,指着那女尼说道:“看你是个出家人,不便为难你,只要你把东西交出来,放你离开。”
女尼说道:“你说的是什么?我听不明白,你们这样拦住我的去路,究竟是为了什么?”
満脸虬髯的中年汉子似乎已经有些不耐,说话的声音也自然大些,说道:“我已经说过,看在你是个出家人,我们不愿意为难你,你要是这样不识相,就休怪我们出手无情了。”
女尼说道:“你们这样无端追赶我,又这样无缘无故拦住我,我还要问你们呢,你倒问起我来了,究竟是谁不讲理?”
另外两个人早已从背上子套刀来,却被那満脸虬髯的人拦住。他倒是很有耐心的笑笑说道:“小尼姑!你不老实,如今人赃俱获,还要在这里狡赖。”
女尼说道:“你说话可要小心一些,什么叫做人赃俱获?侮辱人的话,说出口就要担当责任!”
虬髯客笑道:“你的马是那里来的?你的女尼姑庵堂里总不至于养马吧?”
小尼说道:“庵院养马有什么不可以?大清律法那条规定庵院不能养马?”
虬髯客呵呵笑道:“你会狡赖,我也会让你狡赖不掉的。你大概没有想到,请你看看马庇股上,那个火印是什么?”
女尼微微笑道:“任何人都可以在马⾝上烙下火印,并不能代表什么?对不起!我有急事,没有时间跟你们在这里瞎缠。”
她一带马缰,转⾝过去,就要朝林里冲过去。
那两个人一兜马头,两柄刀如同闪电一般,交叉朝女尼砍来。
这时候只听得有人⾼叫:“不可以!住手!”
一条人影翩翻从空中落下,拦在女尼和那两马之间。
女尼也趁此机会,带转马头,冲到一旁。
那虬髯客也来到近处,问道:“你是谁?凭什么要来揷一脚?”
来人朗声说道:“在下龙步云,是行经此地的路客。我觉得天下事没有什么不能和气解决的。何必要动武?再说三位拦住这位小师太动手,总是给人有以多欺少的嫌疑,所以…”
那虬髯客接口说道:“所以你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横揷一脚,趟这趟浑水?”
龙步云微笑说道:“眼前摆的就是各位缺理一点,何况对方又是一位出家人!”
那虬髯客沉声说道:“龙朋友!我看你也不是个雏儿,可是今天你这样无端横揷一脚,说明你还嫰得很,你知道你这样多管闲事的后果么?”
头上包着红花头巾,扎着一朵大巨的英雄结的人在一旁不耐地说道:“二哥!把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一起做掉算了,没有闲工夫跟他哕嗦。”
虬髯客没理会,他仍然沉稳地对龙步云说道:“龙朋友!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強出头。尊驾请吧!行旅之人最好不要多惹是非。”
龙步云说道:“只要三位放过这位小师太,我立刻甩手就走。”
他露出微笑继续说道:“能放手时须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抬贵手,事情也就过去了。我不相信这位小师太和各位结有不共戴天之仇!有什么事不能化解呢?”
虬髯客再度挥手拦住另外两个人的不耐,他问道:“龙朋友!你说我们之间没有不可解的仇,如果对方犯了不可饶恕的罪呢?”
龙步云转过头去望着小师太。
就在他们这样谈话的时候,她大可以趁人不注意一带马头冲进树林。
但是,她显然没有逃走的打算。她坐在马上,静静地看着龙步云跟虬髯客辩论。
这位小尼姑看上去年纪不过才十五六岁,青舂的头皮,一双点漆般的大睛,挺直的鼻梁,小巧的嘴唇,想必是方才那一阵奔驰的关系,两腮红润,十分好看。可惜她是一位空门比丘,如果她是在家的姑娘,可以肯定是一位美女。
龙步云如此一望她,小尼姑露出微微的笑容,显得十分自信。
龙步云回过头来说道:“一位年少的出家师太,她还能犯下什么滔天大罪?”
虬髯客此时勃然而怒,说道:“姓龙的!你别自以为是了!你什么事也没有弄清楚,就这样跟我们做对,你以为你是什么?天下无敌吗?”
他一挥手,原先那头扎头巾的人,从马上一个翻⾝,离鞍落地,同时呛啷一声,钢刀从肩头闪亮子套。一言不发,扑向龙步云。
麦红骡子本来就很⾼大,一见有人持刀奔来,不待龙步云的带动,一个旋转,扬起后蹄踢将出去。
那人没料到麦红骡子有这样一踢,意外地一惊,几乎被踢中,匆忙中一闪⾝,横移了三步。
他还没有站稳,龙步云已经从麦红骡子背上飘⾝下来,站在对面,手里宝剑并没有出鞘。
那人一扬刀,上步出招,劈向龙步云。
龙步云一偏⾝,跨出一步,说道:“朋友!能不能够不要这样兵刃相见?”
那人更不答话,二次挥刀泼风也似的,唰、唰、唰,一连砍来三刀,一刀跟着一刀,刀刀凌厉。
这一连三刀有个名目:从“刀劈天柱”、转“白云出岫”、化“双峰揷天”从上劈、到下揷,变化行云流水,而且招式都是出自山峦化意,表现出山的沉稳与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