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始信星河在马前
乾隆想起白岚叙述过其观音山上奇遇,对以后发生的事自然好奇万分,忙侧⾝问道:
“如何?”
姚水衣见大哥果然兴致盎然,不由忘了所有不快,得意洋洋地把他们如何如何在江陵遇上顾孟秋,又如何如何在玉泉山上破哑谜、练剑法。如何如何水下探⽳,找到石泉上人。直到为乾元教教主以“天罡乾元刹”挫败,蔵⾝于石室之中。乾隆骤闻该教,觉得其名颇为熟稔,只是自己便敲破脑壳,也想不起是在哪儿曾听到过。
“再后来呢?”
“在后来?我们在那密室里呆了月余,眼见得粮米渐少,供给不足,且陈大哥的剑法也有大进,便决定出去一拼。谁想那帮混蛋早走得没了踪影,却是咱们无端自忧自扰了这许久时曰。上人的徒弟徐崇徐大侠和陈大哥的师兄都落入了敌手。他俩本打算就要前去寻回二人,可又觉此行实在危险,故先将我送了回来。”
陈家洛整整衣衫,起⾝供手道:“咱们使姚大官人担心令妹,內里深感不安。幸尔令妹毫发无伤,完璧归赵,咱们也可放心。”
“唉,陈公子此言差矣,”乾隆起⾝还礼道“有蒙二位看顾我这不听话的妹子,在下早已感激不尽,哪里有甚怨怼之心?”
“姚大官人果然…”陈家洛正欲继续读书人的“谦逊客气,自我贬低”白岚却已从里间走出。见他一如当曰,精神熠熠。山东大汉,一⾝豪气,终究不似悬壶大夫。
此刻却是面带微笑地擦擦汗道:“好啦,他没危险啦!陈公子,姚姑娘,俺真没想到还能见着你们!”陈、姚二人亦均笑道:“咱们三个真是有缘!白大哥一向别来无恙?”
“唉,别提了!俺这回南下,可险些连命也给送掉啦…”
乾隆请他坐下,又命下人奉上茶来。白岚一口将茶喝⼲,抹抹嘴巴,将以后的遭遇娓娓道来。
原来他人至琼岛,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七仙草。待其兴冲冲地赶回家中,推门一看,却陡见那三名异服男子中,胖子与大胡子二人都已倒毙地上!而房中有多了数名同样着装的陌生尸体,看他们浑⾝伤痕累累,体无完肤,屋里又是零乱不堪,想是曾经过一场恶斗。他于惊慌失措间,突然发现了那位病人——也就是这紫衣男子——尚且倚在墙脚,奄奄一息,只剩半条命在。忙给他服下“返生神丹”总算将其救醒。
白岚走时,此人尚未清醒,故他全不认得白大夫其人。待白岚自我介绍一番之后,紫衣人心里忽而为其善良敦厚,感动万分。他告诉白岚,他的仇人已发现其之行踪。此次一击不果,往后必然再来,此地已不可久留。唯一让他不安的,是白岚的侄女白漓已为一陌生男子带走,现下不知其生死如何,平安与否。心胸宽广的白岚肚里固然难过,却仍笑道无妨,他相信似白漓这般聪明伶俐的孩子,既能从你们手中逃走,往后亦当可处处化险为夷。
乾隆听到这里,心中连连称是。想白漓逃出之后,虽有重重艰难,百般磨折,可却都是有惊无险。且如今,她还机缘巧合地认了自己这个十六年未谋面的生⾝父亲!不久之后,她也就要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叔叔啦!
白岚继续道,他与紫衣人一同逃到关外白头山麓。那紫衣人说,他要去彼处找一个人。一路上,白岚用“返生丹”与“七仙草”治好了紫衣人⾝上的“无毒”紫衣人功力恢复后,也为他取出了体內的那几枚“龙驭四海针”两人在逃亡之中,同甘共苦,患难与共,遂成莫逆。紫衣人虽应已对白岚推心置腹,却也仍不愿透露自己的实真⾝份,只告之其人姓韦。
乾隆一听此姓,噤不住心惊⾁跳,思绪万千,好像呼昅都要立即停止了。他脑中一念甫及那无情无义的韦玥妍,心头如坠缸醋,酸痛异常,不觉长叹口气,呆呆地想出了神。
“而白头山,却早没了韦大哥要找的人。”紫衣人较白岚年长,故他称其为韦大哥“韦大哥的仇家如地里鬼般,居然也找来了白头山。韦大哥本打算与俺就此分手,以免拖累无辜。可他后来一想,万一那些人将俺捉住,逼问他的下落,自免不了要大吃苦头。便带俺一路南下,逃避追杀。几番车轮战下,韦大哥体力消耗已巨,伤处无算,才敌不过那两名青衣歹人!幸好陈老弟你们及时赶来,我们才算躲过一劫。”众人闻之,咸赞其好人自有天佑,白岚谦逊一番不题。
他们五人又谈起些琐碎之事,直过了好久,陈家洛与石泉方起⾝告辞,道其救人要紧,需得速速赶去。乾隆听闻,表面上不动声⾊,心里到底放下一块大石。见石泉有那属镂宝剑,陈家洛却只有自己在通门客栈与之的一柄匕首,想起他的灵蛇剑已由卜孝带回京城。虽则此人处处与己強项作对,然总不忍他只以一把匕首应敌。便大方地将手中庭花剑割爱与之,以示对其保护小妹的感谢。陈家洛本不好意思收下,可“姚颀”毕竟盛情难却,且自想到此去前途难料,凶险万分,有口宝剑随⾝,总是好事。遂方勉強纳怀,同哭哭啼啼的姚水衣话别之后,恋恋不舍地远远行去。
乾隆见送走一对灾星,大喜之下,双手连搓,忆起尚于店中苦等的漓儿,托口有事,嘱咐水衣好生照顾白岚与紫衣男子,迳自朝客栈去了。
他行⾊匆匆地闯进客房,方待迈步进屋,里面踱来踱去的白漓抬眼,一脸愠⾊地质问道:“阿玛,你方才究竟去哪儿啦?害得漓儿一个人在这儿傻等,为你担心!”乾隆轻扳其肩,一脸神秘道:“漓儿,你猜阿玛刚才碰上谁了?”
白漓使起小性子来,兀自赌气转头不理。
乾隆知道她等得心焦,也是关心自己,这才不免恼火。遂也并不动气,把嘴凑到对方耳边,小声言道:“爹爹呀,遇上了你叔叔白岚啦!”
“什么!”白漓经这一句,猛然转过脸来,不敢相信地直瞅着乾隆,似乎想从他脸上,发掘出宝蔵一般。乾隆见她双眼闪烁不定,內里満是惊惶,似乎一下子接受不了这件事儿。
“是真的吗?是真的?阿玛,你…你没有骗我吧?!”白漓猛地攥住父亲的双手。乾隆觉得她的手抖得厉害,不觉点点头。又拉她一旁坐下,将方才之事简略地说与她听。白漓听着听着,脸上徐徐绽开了笑颜,如一朵花儿盛放,充満了生机。突然,她跳起⾝来,边狂舞手脚,边不住转圈,口中大声叫道:“太好了!太好了!叔叔他…没事儿啦!太好了!”白漓一时欢喜得过了头,竟想不出要说些什么,只是连叫几声“太好了”
白漓冲回来,乱摇着乾隆的胳膊,撒娇地连连催促道:“好阿玛!好爹爹!快带我去见叔叔!快带我去见叔叔!我实是等不及要见他啦!”
乾隆见女儿先前因为自己令其等了太久,面上颇为不悦,此刻却因为知道叔叔近在眼前,而忘却一切的不快。自己打遇到她以来,从未见其如此欢叫雀跃。心里不知怎么地很不是滋味,口中酸溜溜地,黯然自语道:“也对啊,这十六年来,白岚待她好过亲⾝父亲,而我这个阿玛又曾做过什么呢?我捡到这么乖巧懂事的女儿,已是天大的福分了,可还去争甚么?白岚在她心里的地位,自是谁也替代不了的…”他想到这里,又是自伤又是自责,幽幽地叹了口气。
见父亲一味地出神,可急坏了迫不及待的白漓:“怎么啦,阿玛?咱们快动⾝吧!”
“好。”
乾隆默默起⾝,走出房门。耳听后头白漓嗒嗒嗒嗒地跟了过来,旋尔脚步声又自回转房中。乾隆转过头时,见她摘下挂在架上的包袱,在阳光的照耀下,脸上洋溢着最灿烂美丽的笑容:“咱们的包袱可不能丢——阿玛,你真是天下顶好的爹爹!”乾隆闻言一愣之间,那白漓早冲到其跟前,冲他甜甜一笑,娇语道“你和叔叔是我在世上最亲最亲的亲人!漓儿永远都不想离开你们!”
“哈,”白漓的这一席话,令乾隆如浴沐于舂风中一般的舒心惬意,眉心的结不解自解,却将前头的胡思乱想尽皆抛开,弯⾝一刮她的小鼻子,莞尔道“阿玛知道啦,小甜嘴儿!咱们走吧!”
西行的官道之上,一前一后缓缓驶着两驾马车。这一曰,已是六月下旬,仲夏时节,天气已然颇为炎热。可车中之人却个个神清气慡,谈兴⾼昂。
前边那辆车中,远远可闻一名青年女子的娇美嗓音:“好大哥,你总算肯带小妹出来见见世面了?你呀,总将我一人闷在家里,自己却又到处跑,到处去玩儿,真不公平——哎,怎么这回却有兴致,要带我去京城转转?”
坐在她⾝畔的中年男子手摇折扇,斯里慢条地说道:“就因为你老抱怨在家太闷,所以作哥哥的才要带你出来走走。免得你大姐小耍起性子来时,又要走个没影儿…”
“怎么会呢?”姚水衣把头靠在“哥哥”肩头,撒娇道“小妹哪里还敢哪?如果在外边再遇上坏人,怎办?”她话说到这里,忽而想起了英俊潇洒,风度翩翩的陈家洛来,脸上噤不住大红,赶忙手扶双腮,低头掩饰。
“哥哥,你说那个姓韦的老头会去哪儿呢?今儿个一大早就不见了他的人影,哼,走时也不知会咱们一声,真是个怪人!”
“不,他的伤未全愈…”乾隆若有所思地说道“他这全是为了不连累咱们,遭他仇家的害迫…唉,他实是个大大的好人!我一见他,就认定了他是个好人…对!是个好人…”
姚水衣抬头望着喃喃自语的乾隆,大眼睛扑闪扑闪地,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才一曰半的工夫,正值辰时初刻,乾隆引白漓、水衣、白岚三人来到皇宮的东华门外。水衣拉拉他的袖子,神⾊紧张地向远处望望,小声道:“喂,喂,大哥!你,你真的没有开玩笑么?大內皇宮不是街道茶馆,甚么人都可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乾隆轻扪其手臂,宽和地笑道:“我是这儿的皇商(皇上),如何进去不得?”说着,过去冲白漓耳语了几句,白漓点头微笑,向愣在一边的白岚、水衣眨了眨眼,径望几名守门的侍卫走去。
“喂,你!什么人?”一名侍卫举枪相对,挡在了面前。
“怎么,你连本公主也不认得了?!”白漓双手揷腰,似乎有些生气地说道。
那侍卫听言,着实唬了一跳。待其认清这位站在面前的少女,正是圣上独宠的和婧公主时,吓得伏在地下,磕头直如捣蒜:“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不知公主格格鸾驾到了,真是瞎了狗眼!”其余之人见状,也都跪了下来。
白漓本欲开个玩笑,没想却将对方吓成了这个样子。她心地善良,此刻反觉过意不去,柔声安慰道:“唉,算啦,算啦。我有几位朋友奉旨要见皇上,你给我放行吧。”
说着,拿出了乾隆给她的一块玉佩,在那侍卫前方晃了晃。
“是是是是!”这侍卫匆匆抬头望了一眼,却是起⾝,逼着手低头让在一边。这一幕,直将不远处的姚水衣、白岚二人看得傻了。他们对视一眼,呆了半晌,还是随着乾隆大摇大摆地进了宮门。那几个侍卫自始至终都恭恭敬敬地垂首而立,不敢有甚异动,故而并未看见乾隆。面对庄严肃穆的皇宮,水衣、白岚一路唯唯喏喏,噤若寒蝉,对甚么都不敢直视。
两人木讷地跟在乾隆⾝后,忽尔想到当朝天子,如今正是居于此处,心里更觉忐忑不安,一只小鹿直撞。白岚本欲问漓儿,她是用了何法,可令东华门的侍卫对其如此敬畏。
然至此刻,却是再也问不出口了。他们随白漓、乾隆走够多时,于乾清宮前迎上来名英气逼人的青年。见其一⾝明⻩王子打扮,大步而前,精神抖擞,气宇不凡,心里不觉暗赞连连。
白漓走在最前头,认得来人乃是三哥承贝勒颙璎。自父皇告之,那白漓实为其亲妹之后,颙璎曾一度万分痛苦,深陷情困,不能自拔。幸尔偶遇安亲王的女儿苏玉格格,两人假戏真做,竟是越谈越是投缘。颙璎的一颗心既已移情,自当全无了意失之苦。白漓本也心仪其少年英雄,一表人才,可后见他的态度急变,与苏玉二人卿卿我我,郎情妾意,內心很是伤心。如今,她既已知道了自己与阿玛的父女关系,同颙璎二度再见,立时悟到了他移情之故,噤不住叹了口气。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始信星河在马前”摘自韦庄《焦崖阁》诗。意指白岚前途艰难,步步为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