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真理祭坛
人们是这么称呼那个大巨的半球体的,它的直径五十米,底面朝上球面向下放置在沙漠中,远看像一座倒放的山丘。这个半球是排险者用沙子筑成的,当时沙漠中出现了一股大巨的龙卷风,风中那⾼大的沙柱最后凝聚成这个东西。谁也不知道他是用什么东西使大量的沙子聚合成这样一个精确的半球形状,其強度使它球面朝下放置都不会解体。但半球这样的放置方式使它很不稳定,在沙漠中的阵风里它有明显的摇晃。
据排险者说,在他的那个遥远世界里,这样的半球是一个坛论,在那个文明的上古时代,学者们就聚集在上面讨论宇宙的奥秘。由于这样放置的半球的不稳定性,坛论上的学者们必须小心地使他们的位置均匀地分布,否则半球就会倾斜,使上面的人都滑下来。排险者一直没有解释这个半球形坛论的含义,人们猜测,它可能是暗示宇宙的非平衡态和不稳定。
在半球的一侧,还有一条沙子构筑的长长的坡道,通过它可以从下面走上祭坛。在排险者的世界里,这条坡道是不需要的:在纯能化之前的上古时代,他的种族是一种长着透明双翼的生物,可以直接飞到坛论上。这条坡道是专为人类修筑的,他们中的三百多人将通过它走上真理祭坛,用生命换取宇宙奥秘。
三天前,当排险者答应了丁仪的要求后,事情的发展令世界恐慌:在短短一天时间內,有几百人提出了同样的要求,这些人除了世界核子中心的其他科学家外,还有来自世界各国的学者,开始只有物理学家,后来报名者的专业越出了物理学和宇宙学,出现了数学、生物学等其它基础学科的科学家,甚至还有经济学和史学这类非自然科学的学者。这些要求用生命来换取真理的人,都是他们所在学科的刀锋,是科学界精英中的精英,其中诺贝尔奖获得者就占了一半,可以说,在真理祭坛前聚集了人类科学的精华。
真理祭坛前其实已不是沙漠了,排险者在三天前种下的草迅速蔓延,那条草带已宽了两倍,它那已变得不规则的边缘已伸到了真理祭坛下面。在这绿⾊的草地上聚集了上万人,除了这些即将献⾝的科学家和世界各大媒体的记者外,还有科学家们的亲人和朋友,两天两夜无休止的劝阻和哀求已使他们心力交瘁,精神都处于崩溃的边缘,但他们还是决定在这最后的时刻做最后的努力。与他们一同做这种努力的还有数量众多的各国府政的代表,其中包括十多位家国元首,他们也竭力留住自己家国的科学精英。
“你怎么把孩子带来了?!”丁仪盯着方琳问,在他们⾝后,毫不知情的文文正在草地上玩耍,她是这群表情阴沉的人中唯一的快乐者。
“我要让她看着你死。”方琳冷冷地说,她脸⾊苍白,双眼无目标地平视远方。
“你认为这能阻止我?”
“我不抱希望,但能阻止你女儿将来像你一样。”
“你可以惩罚我,但孩子…”
“没人能惩罚你,你也别把即将发生的事伪装成一种惩罚,你正走在通向自己梦中天堂的路上!”
丁仪直视着爱人的双眼说:“琳,如果这是你的实真想法,那么你终于从最深处认识了我。”
“我谁也不认识,现在我的心中只有仇恨。”
“你当然有权恨我。”
“我恨物理学!”
“可如果没有它,人类现在还是丛林和岩洞中愚钝的动物。”
“但我现在并不比它们快乐多少!”
“但我快乐,也希望你能分享我的快乐。”
“那就让孩子也一起分享吧,当她亲眼看到父亲的下场,长大后至少会远离物理学这种品毒!”
“琳,把物理学称为品毒,你也就从最深处认识了它。看,在这两天你真正认识了多少东西,如果你早些理解这些,我们就不会有现在的悲剧了。”
那几位家国元首则在真理祭坛上努力劝说排险者,让他拒绝那些科学家的要求。
国美总统说:“先生——我可以这么称呼您吗?我们的世界里最出⾊的科学家都在这里了,您真想毁灭地球的科学吗?”
排险者说:“没有那么严重,另一批科学精英会很快涌现并补上他们的位置,对宇宙奥秘的探索欲望是所有智慧生命的本性。”
“既然同为智慧生命,您就忍心杀死这些学者吗?”
“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生命是他们自己的,他们当然可以用它来换取自己认为崇⾼的东西。”
“这个用不着您来提醒我们!”俄罗斯总统激动地说“用生命来换取崇⾼的东西对人类来说并不佰生,在上个世纪的一场战争中,我的家国就有两千多万人这么做了。但现在的事实是,那些科学家的生命什么都换不到!只有他们自己能得知那些知识,这之后,你只给他们十分钟的生存时间!他们对终真理的欲望已成为一种地地道道的态变,这您是清楚的!”
“我清楚的是,他们是这个星球上仅有的正常人。”
元首们面面相窥,然后都困惑地看着排险者,说他们不明白他的意思。
排险者伸开双臂拥抱天空:“当宇宙的谐和之美一览无遗地展现在你面前时,生命只是一个很小的代价。”
“但他们看到这美后只能再活十分钟!”
“就是没有这十分钟,仅仅经历看到那终极之美的过程,也是值得的。”
元首们又互相看了看,都头摇苦笑。
“随着文明的进化,像他们这样的人会渐渐多起来的,”排险者指指真理祭坛下的科学家们说:“最后,当生存问题完全解决,当爱情因个体的异化和融和而消失,当艺术因过分的精致和晦涩而最终死亡,对宇宙终极美的追求便成为文明存在的唯一寄托,他们的这种行为方式也就符合了整个世界的基本价值观。”
元首们沉默了一会儿,试着理解排险者的话,国美总统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先生,您在耍我们,您在耍弄整个人类!”
排险者露出一脸困惑:“我不明白…”
曰本首相说:“人类还没有笨到你想像的程度,你话中的逻辑错误连小孩子都明白!”
排险者显得更加困惑了:“我看不出这有什么逻辑错误。”
国美总统冷笑着说:“一万亿年后,我们的宇宙肯定充満了⾼度进化的文明,照您的意思,对终极真理的这种态变的欲望将成为整个宇宙的基本价值观,那时全宇宙的文明将一致同意,用超⾼能的试验来探索囊括所有宇宙的超统一模型,不惜在这种试验中毁灭包括自己在內的一切?您想告诉我们这种事会发生?!”
排险者盯着元首们长时间不说话,那怪异的目光使他们不寒而栗,他们中有人似乎悟出了什么:
“您是说…”
排险者举起一只手制止他说下去,然后向真理祭坛的边缘走去,在那里,他用响亮的声音对所有人说:
“你们一定很想知道我们是如何得到这个宇宙的大统一模型的,现在可以告诉你们了。”
“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的宇宙比现在小得多,而且很热,恒星还没有出现,但已有物质从能量中沉淀出来,形成弥漫在发着红光的太空中的星云。这时生命已经出现了,那是一种力场与稀薄的物质共同构成的生物,其个体看上去很像太空中的龙卷风。这种星云生物的进化速度快得像闪电,很快产生了遍布全宇宙的⾼度文明。当星云文明对宇宙终极真理的望渴达到顶峰时,全宇宙的所有世界一致同意,冒着真空衰变的危险进行创世能级的试验,以探索宇宙的大统一模型。
“星云生物操纵物质世界的方式与现今宇宙中的生命完全不同,由于没有足够多的物质可供使用,他们的个体自己进化为自己想要的东西。在最后的决定做出后,某些世界中的一些个体飞快地进化,把自己进化为速加器的一部分。最后,上百万个这样的星云生物排列起来,组成了一台能把粒子速加到创世能级的⾼能速加器。速加器启动后,暗红⾊的星云中出现了一个发出耀眼蓝光的灿烂光环。
“他们深知这个试验的危险,在试验进行的同时把得到的结果用引力波发射出去,引力波是唯一能在真空衰变后存留下来的信息载体。
“速加器运行了一段时间后,真空衰变发生了,低能级的真空球从原子大小以光速膨胀,转眼间扩大到天文尺度,內部的一切蒸发贻尽。真空球的膨胀速度大于宇宙的膨胀速度,虽然经过了漫长的时间,最后还是毁灭了整个宇宙。
“漫长的岁月过去了,在空无一物的宇宙中,被蒸发的物质缓慢地重新沉淀凝结,星云又出现了,但宇宙一片死寂,直到恒星和行星出现,生命才在宇宙中重新萌发。而这时,早已毁灭的星云文明发出的引力波还在宇宙中回荡,实体物质的重新出现使它迅速衰减,但就在它完全消失以前,被新宇宙中最早出现的文明接收到,它所带的信息被破译,从这远古的试验数据中,新文明得到了大统一模型。他们发现,对建立模型最关键的数据,是在真空衰变前万分之一秒左右产生的。
“让我们的思绪再回到那个毁灭中的星云宇宙,由于真空球以光速膨胀,球体之外的所有文明世界都处于光锥视界之外,不可能预知灾难的到来,在真空球到达之前,这些世界一定在专心地接收着速加器产生的数据。在他们收到足够建立大统一模型的数据后的万分之一秒,真空球毁灭了一切。但请注意一点:星云生物的思维频率极⾼,万分之一秒对他们来说是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所以他们有可能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推导出了大统一模型。当然,这也可能只是我们的一种自我安慰,更有可能的是他们最后什么也没推导出来,星云文明掀开了宇宙的面纱,但他们自己没来得及向宇宙那终极的美瞥一眼就毁灭了。更为可敬的是,开始试验前他们可能已经想到了这种可能,牺牲自己,把那些包含着宇宙终极秘密的数据传给遥远未来的文明。
“现在你们应该明白,对宇宙终极真理的追求,是文明的最终目标和归宿。”
排险者的讲述使真理祭坛上下的所有人陷入长久的沉思中,不管这个世界对他最后那句话是否认同,有一点可以肯定:它将对今后人类思想和文化的进程产生重大影响。
国美总统首先打破沉默说:“您为文明描述了一幅阴暗的前景,难道生命这漫长进程中所有的努力和希望,都是为了那飞蛾扑火的一瞬间?”
“飞蛾并不觉得阴暗,它至少享受了短暂的光明。”
“人类绝不可能接受这样的人生观!”
“这完全可以理解。在我们这个真空衰变后重生的宇宙中,文明还处于萌芽阶段,各个世界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追求着不同的目标,对大多数世界来说,对终极真理的追求并不具有至⾼无上的意义,为此而冒着毁灭宇宙的危险,对宇宙中大多数生命是不公平的。即使在我自己的世界中,也并非所有的成员都愿意为此牺牲一切。所以,我们自己没有继续进行探索超统一模型的⾼能试验,并在整个宇宙中建立了排险系统。但我们相信,随着文明的进化,总有一天宇宙中的所有世界都会认同文明的终极目标。其实就是现在,就是在你们这样一个婴儿文明中,已经有人认同了这个目标。好了,时间快到了,如果各位不想用生命换取真理,就请你们下去,让那些想这么做的人上来。”
元首们走下真理祭坛,来到那些科学家面前,进行最后的努力。
法国总统说:“能不能这样:把这事稍往后放一放,让我陪大家去体验另一种生活,让我们放松自己,在⻩昏的鸟鸣中看着夜幕降临大地,在银⾊的月光下听着怀旧的音乐,喝着美酒想着你心爱的人…这时你们就会发现,终极真理并不像你们想的那么重要,与你们追求的虚无飘渺的宇宙谐和之美相比,这样的美更让人陶醉。”
一位物理学家冷冷地说:“所有的生活都是合理的,我们没必要互相理解。”
法国元首还想说什么,国美总统已失去了耐心:“好了,不要对牛弹琴了!您还看不出来这是怎样一群毫无责任心的人?还看不出这是怎样一群骗子?!他们声称为全人类的利益而研究,其实只是拿社会的财富満足自己的欲望,満足他们对那种玄虚的宇宙谐和美的态变欲望,这和拿公款嫖娼有什么区别?!”
丁仪挤上前来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总统先生,科学发展到今天,终于有人对它的本质进行了比较准确的定义。”
旁边的松田诚一说:“我们早就承认这点,并反复声明,但一直没人相信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