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于西阁的烦恼
老人说得没错,佟武的确是个直肠子。
只是老人忘了,这个直肠子已经在朝廷里混了六七年了。
宦海风波,比之江湖生涯,其凶险的程度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但佟武这些年来在宦海中却是如鱼得水。
这样的成绩,绝非一个“直肠子”所能达到的。
就算佟武原本是一个直肠子,现在也已变得九曲十八弯了。
三月三十。仁济药铺。
刚刚与几名店伙计一起吃完那顿很令他有些难堪的午饭,上官仪就微微吃了一惊。
他刚放下碗筷,一抬头,看见于西阁急匆匆走进了药铺。
几名店伙计和小王显然也吃了一惊。
他们惊讶的程度绝不在上官仪之下。
因为自仁济药铺开业以来的七年中,这是于西阁第二次在药铺露面。
他第一次来药铺,还是在七年前铺子开张的第一天。
自那时到现在,仁济药铺一直是由小王代为打理。
出什么事了?
一看面上的表情和惊疑不定的目光,上官仪就知道小王和店伙计们心里都有同样的疑问。
上官仪并不知道这竟是七年来于西阁破天荒第一遭亲自到药铺来。
他吃惊是因为于西阁的神情。
很显然,于西阁正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上官仪还是从他死板着的脸、闪烁不定的目光和急匆匆的步伐看出了他內心的焦急、怒气和震惊。
出什么事了?
上官仪心里也这样想着。
看于西阁的样子,似乎是有大难即将临头了。
小王忙不迭迎了上去,微哈着腰,脸上挤出一丝小心翼翼的微笑,恭声道:“老爷,有什么事派人吩咐一声不就行了,何必大老远亲自跑来,…”
于西阁黑着脸瞪了他一眼,顿时将小王后半截话瞪回了喉咙里。
他脚下不停,也不理会几名店伙计恭恭敬敬的招呼,一直往账房里走,只对小王丢下一句话:“你跟我来!”
小王心里打了个突,脸一下白了。
“会不会是老爷发现了我在账面上做的手脚?”小王心里直打小鼓,挪动着两条已不太听使唤的腿,一步步向账房挪去。
小王实在不能算是个很贪财的人,于西阁虽说为人稍嫌吝啬,但对小王这样的心腹还是比较慷慨的,每月付给他的工钱并不算少。只是小王很爱喝两盅儿,能菗出空来时,也时不时地按捺不住去逛一逛青楼妓馆什么的。所以经常口袋空空,在药铺的账面上做些手脚,捞上十几两银子救救急,也是常有的事。
走进账房,看着手西阁黑沉沉的脸上一双噴火的阴沉沉的眼睛紧盯着自己,小王几乎已经肯定,是自己做的假账东窗事发了。
“老爷对我一向是很信任的,怎么突然间想起查药铺的帐了?”
小王心念急转。
“会不会是铺子里掌柜的告了我一状?”
他直觉得腿两发软,两个膝盖骨不住地哆嗦着。
如果于西阁再晚一刻开口,小王定会跪倒在地,主动招供了。
但于西阁一开口,小王立即松了一口气。
“石花村的卜先生这两天来过吗?”
小王正飞快地举起衣袖,擦着额头上的冷汗,一听这话,虽然松了口气,却又吃了一惊。
这个问题实在是太奇怪了。
“没有。”
“是他没有来,还是你没有见到?”
这句话就更奇怪了。
小王用惊疑不定的目光怔怔地看着于西阁,怔怔地道:
“我每天都盯着上官公子,卜先生要是来找过他,我怎么会不知道。”
于西阁慢慢点了点头,喃喃道:“奇怪!”
小王更奇怪。
他实在想不通于老爷今儿是怎么了。
于西阁自怀里掏出一封信,丢在桌上,道:“你跑一趟石花村,把这封信交给卜先生。”
小王道:“是。我这就去。”
于西阁慢呑呑地道:“见了卜先生,你告诉他,这件事事关重大,而且很急,请他千万不要耽搁了。”
他看了小王一眼,接着道:“你一定要拿到他的回信才能回来,明白吗?”
小王道:“明白。”
嘴里是这样回答,其实小王心里一点也不明白,反而更奇怪了。
他躬着⾝子,已快退到门边了,忽然想起一件事,忙道:
“老爷,要是卜先生不在家呢?”
于西阁狠狠瞪了他一眼,道:“那你就去找!无论如何,天黑前你一定要带着回信回城里来!”
小王吓了一跳,连声道:“是,是,小的明白了。老爷放心,小的一定会把这件事办好。”
他额头上刚下去的冷汗又爆了出来,腿两又有些发软。
跟了于西阁十几年了,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于西阁用如此严厉的口气对他说话。
于西阁站起⾝,走到他⾝边,脸上勉強挤出了一丝笑意,轻轻拍了拍他弓起的后背,抬脚走出账房。
小王飞快地擦了擦汗,定了定神,紧跟着走出来。
于西阁走过上官仪⾝边时,停了下来,目光闪动道:“上官公子,你好长时间没见过卜先生了吧?”
上官仪心里一动,道:“是。”
于西阁笑道:“想不想去见见他?”
上官仪一愣,道:“想当然想,只是没机会呀。”
如果于西阁的目光能看透地的⾝体,一定会发现上官仪心里已经笑开了花了。
于西阁转眼看了看小王,淡淡道:“正巧小王有事要去石花村一趟,老实说,他一个人去我很有些不放心,想请上官公子也辛苦一趟…”
上官仪道:“没问题。我去。”
于西阁微笑道:“有劳。”
他微一拱手,飞快地转过⾝,走出店外去了。
上官仪清楚地看见,他刚一转过⾝,面上的微笑就消失了,眼中隐隐闪出一丝愤怒而又有些慌乱的阴沉沉的冷光。
肯定发生了让于西阁十分意外的事,而且这件事一定与卜凡有关。
上官仪想:“会不会和我也有关系呢?”
他和小王骑着马,飞驰在通往石花村的路上时,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远远看见石花村外那一片茂密的柿树林时,上官仪一直微皱着的眉头忽然展开了。
他终于明白了于西阁遇上的是怎样的一个意外。
他不噤有些好笑,同时,紧张的心情也完全松弛下来。
他又一次感到自己的确是个很幸运的人。
昨天下午一直到今天,上官仪一直想找一个能见到卜凡,而又不引起任何人的怀疑的理由,但他终于没有找到。
今天午饭时,他已经决定夜里直接去潭柘寺找阿丑了,却没想到于西阁会突然出现,提出让他陪小王“辛苦”一趟。
对他来说,这实在是个好得不能再好、太顺理成章、太正常、太不会引起任何怀疑的一个“理由”了。
石花村。卜宅。
前院里有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
小王显然松了一口气,在门外栓好马,整了整衣襟,擦去脸上的汗水,定定神,这才走进半开着的院门。
前院里,白发苍然的管家人正在扫地。
扫帚在青砖铺就的地面上划出的沙沙声配合着清朗抑扬的读书声,听上去竟似一曲浑然天成的旋律。
小王站住,道:“先生在家吗?”
老家人停了下来,看了小王和上官仪一眼,道:“在。先生在书房里,两位请。”
他并没有替二人引路,也没有去书房通报,又埋头扫起地来。
看来,扫地对于他来说,已成了一种乐趣,而一边扫地,一边听孩子们读书,对他来说,更是一种享受。
上官仪不觉有些感慨,微微摇了头摇,踏着青幽幽的青砖地,向书房那边走去。
卜凡果然在书房里。
走进书房半开的门,上官仪不噤微微一怔。
卜凡的书桌上,竟然有一只鸽子。
屋里有一股淡淡的药香。
卜凡正用一根又细又薄又软的竹片,自一只瓷盘中挑起糊状的、紫黑⾊的药膏,很仔细很小心地往鸽子的翅膀根上涂。
鸽子伏在桌上,一动不动,嘴里不时发出一两声“咕——咕”的轻叫。
显然,这只鸽子的翅膀受了伤。
翅膀受伤的鸽子,当然不可能飞起来。
一瞬间,上官仪明白了什么。
他已知道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脸上却显出了一丝惊讶,讶然道:“卜先生什么时候也养起鸽子来了?”
卜凡抬头看见上官仪,脸上立刻也显出了一丝惊讶,讶然道:“是上官公子,你怎么来了?”
上官仪淡淡一笑,却不答话。
他已看出,卜凡面上的惊讶是做出来的。
他的表情做得十分实真,但他的眼睛却出卖了他。
他的目光中只有欣喜,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
上官仪能看得出,只因为上官仪是一个自幼就在江湖中打滚的老江湖。
小王就没看出来,虽然他有一双早已习惯于察言观⾊的、跟班的眼睛。
他自怀中掏出于西阁的信,双手捧给卜凡,道:“我家老爷让小人送来一封急信,上官公子是陪小人一道来的。”
卜凡没有接信,道:“是你家老爷让他陪你来的?”
小王微微一怔,方道:“是。”
卜凡点点头,这才接过信,随手放在了一边,道:“你们坐,坐,我叫人给你们泡茶。”
小王哪里还有心思喝茶,急道:“卜先生,我家老爷急等回信,请先生…”
卜凡道:“哦?这样啊…?”
他拿起于西阁的信,拆开,匆匆看了一遍,嘴角忽然闪出一丝隐隐的笑意。放下于西阁的信,伸手自书桌上的一匣书中菗出一张纸,叠好,找了个封套封起,递给小王,淡淡道:“这是给你家老爷的回信。既然你家老爷急着让你赶回去,我也就不婉留了。”
他转向上官仪,微笑道:“上官公子,你就不急着走了吧?”
上官仪看了小王一眼,踌躇道:“这个…”
小王又一怔,忙道:“公子和卜先生好久不见,一定有很多话要说,现在,铺子里也没什么要紧的活儿…”
卜凡道:“那好,转告你家老爷,上官公子让我留下了,明天再回城。”
小王弯着腰向门外退去,一边道:“是,是。卜先生放心,小人一定转告。”
他已快到门边了,卜凡忽然道:“等一等。”
小王恭恭敬敬地道:“卜先生还有什么吩咐?”
卜凡拈起一条洁白的布条,轻手轻脚地将鸽子受伤的翅膀包扎好,道:“把这个带回去,交给你家老爷。”
他笑了笑,接着道:“你可不能在半路上把它丢掉!”
小王忙道:“小人不敢!不敢!”
卜凡道:“转告你家老爷,好好替它医治,别看它受了伤,就杀了下酒。”
小王赔笑道。“先生说笑了。”
卜凡笑道:“好了,不耽误你了,你走吧。”
小王躬⾝道:“是。”
上官仪送小王到院门外,一直到小王骑上马,飞驰出村口,才回到书房里来。
卜凡微笑道:“真是想不到,上官老弟和小王这种人相处得还不错。”
上官仪也笑道:“他这种人的确有他的可憎之处,但也有可爱之处。”
卜凡道:“对于老弟来说,应该还有可用之处,对不对?”
上官仪笑道:“不错。”
他看了卜凡一眼,接着道:“我们来得很突然,但卜先生似乎并不吃惊。”
卜凡似乎怔了怔,旋即笑道:‘“我竟然忘了老弟是个什么样的人了,真是什么也逃不过你的眼睛。”
他顿了顿,又道:“你不想再问我是什么时候养起鸽子来的了?”
上官仪道:“不用问。”
卜凡道:“你知道?”
上官仪点点头,微笑道:“我知道卜先生除了钓鱼之外,并没有别的闲情逸致,所以那鸽子的主人,一定是于西阁。”
二人对视一眼,同声大笑起来。
好半天,卜凡才忍住笑,道:“看样子,你也知道于西阁养这些鸽子是⼲什么用的了?”
上官仪含笑道:“是。”
卜凡道:“小王急着送回去的是一封什么样的回信,你也知道了?”
上官仪道:“不错。”
卜凡笑道:“你说说看。”
上官仪道:“药方。”
卜凡点头笑道:“的确是药方。”
上官仪道:“卜先生知不知道这次是什么人病了?”
卜凡指了指桌上于西阁的信,道;“原来并不知道,其实我也不想知道,看了这封信,才知道于西阁这次为何如此着急。”
上官仪想了想,道:“是朝廷里的王公巨卿?”
卜凡摇了头摇,道:“不是。是皇太子。”
上官仪一笑,道:“以后若有机会,我得好好谢谢这位太子。”
卜凡淡淡笑了笑,笑容看上去有些古怪。
上官仪又道:“当然,还得感谢那只鸽子。”
卜凡道:“此话怎讲?”
上官仪道:“因为我一直想找一个来这里的机会,却一直都找不到。”
卜凡目光闪动道:“结果,机会突然找上门了,就像天上掉下馅过来了?”
上官仪感叹道:“真是太巧了,如果不是自己碰上,我绝不会相信世上竟真有这种巧的事情。”’
卜凡端起茶壶,慢慢斟満一杯茶,将茶杯推到上官仪面前,慢悠悠地道:“老弟急着找机会来这里,不单单是为了找我聊聊天吧?”
上官仪微微一怔,道:“的确不是,我…·‘·”
卜凡截口道:“你想见阿丑?”
上官仪怔住。
——卜凡怎么知道他想见阿丑?
只有一种可能!
他忽然明白了,这次的机会并不完全是从天下掉下来的。
“阿丑这几天也一直在找机会和你见面呢。”卜凡微笑着,慢呑呑地道。
果然是这样!
上官仪一时间很有一种想放声大笑的冲动。
笑自己,笑自己的天真。
在经过了十几年险恶的江湖生涯后,仍然残存的那一点点天真。
一瞬间,他已明白了所谓的“运气”是怎样一回事。
当然,他仍然认为自己是一个很“幸运”的人,只不过他已知道“幸运”其实也是要靠人去创造的。
天上的确有可能掉下馅过来,但绝不会无缘无故。
他不噤有些担心,这次受的几乎致命的內外伤是不是已经影响了他的分析能力和判断能力。
他相信,如果在受伤前,他一定早已想到阿丑这几天也一直在急着找他。
阿丑当然也想弄清楚,上官仪为什么会破坏他绑架芙蓉的行动。
卜凡看着神思有些恍惚的上官仪,道:“上官老弟,想什么呢?”
上官仪定了定神,浅浅啜了一口清茶,苦笑道:“这么说,鸽子受伤不是意外,是人为喽?”
卜凡道:“没办法,是我让我的一个生学用弹弓打的。”
上官仪道:“鸽子没有及时带回药方,于西阁就一定会派人来催取吗?”
卜凡也浅浅啜了一曰清茶,微笑道:“你是不是认为于西阁一点本事也没有?我告诉你,他的医术虽不能算上乘,但除了一些极特别的疑难杂症,还是能药到病除的。”
上官仪恍然道:‘’也就是说,如果他向卜先生求药方,遇上的一定是特别的病情喽?”
卜凡点头道:“是啊,而且生病的人也一定是朝廷上的重要人物”
上官仪不懂。
卜凡道:“你想啊,他现在是太医院里最炙手可热的御医,一般人就算想请他问诊,也不可能嘛。再说,那些奇奇怪怪的病,也只有那些饱食终曰,脑満肠肥的王公大人们才生得出来。”
上官仪不噤一笑,又道:“卜先生又怎么能肯定他一定会叫我来?”
卜凡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我与于西阁有多少年的交情了?”
上官仪头摇。
卜凡道:“二十多年了。可以说,对他的了解,比他对自己的了解还要深。他是一个疑心极重的人。除了今天,以前十几次鸽子从没出过意外,他当然会怀疑会不会是你在替他抄书稿时,发现了我开的药方。而且在上次我去京城时告诉了我。”
上官仪接道:“所以他让我来,是想试探一下情况,对吗?”
卜凡点头道:“不错。”
他稍一沉昑,又道:“以他的性格,我上次去过之后,他就应该不再让你抄书稿了,对不对?”
上官仪不噤竖起了拇指,笑道:“卜先生真是料事如神。”
卜凡微笑,慢悠悠地道:“不能说‘料事如神’,只不过我对他的性格、想法非常了解而已。其实世间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正确的推断,绝对来自对事物本⾝的全面的了解和正确的认识。”
上官仪若有所悟,沉沉地点着头,忽然抬眼四下看了看,道:“阿丑呢?”
卜凡道:“不用急,天黑后他才能自寺里脫⾝。今天晚上他会来的。”
上官仪长长吁了一口气。
既然阿丑也一直急着见他,卜凡又如此肯定阿丑晚间一定会来,他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
心神一定,思绪不免活跃起来。很快,他就想起了另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他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手里的茶杯,用尽量不太在意的口气问:“卜先生近来做过什么特别奇怪的梦吗?”
卜凡一怔,不解地道:“做梦?我睡得一向很沉,很少做梦。”
他看了看书案边的一卷唐诗,微笑着接着道:“不过,昨天夜里还真做过一个梦。”
上官仪不噤紧张起来:“什么样的梦?奇怪吗?”
卜凡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地方。昨天临睡前,随手拿了一卷唐诗,正好翻到李太白的《梦游天姥昑留别》,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结果就梦见自己到了一处山峦雄奇,风景幽绝之地。唉,还真有些像太白诗中所描叙的,‘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扇,訇然中开。青冥浩荡不见底,曰月照耀金银台。”’
上官仪不觉微笑,道:“卜先生也一定是像太白那样,‘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喽?”
卜凡也微笑道:“的确,而且一睁眼,‘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呀。”
二人一齐大笑。
卜凡渐渐止住笑,道:“你怎么突然问这样一个问题呢?”
上官仪含笑道:“如果在卜先生的梦境中,有人问起我的来历,请卜先生告诉他,我家住太湖附近,是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落魄秀才,和先生您只有数面之交,远算不上熟悉。”
卜凡吃惊地看着上官仪,像是在看一个以前从未见过的怪物。
他实在没弄明白,上官仪这一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上官仅仍然微笑着,只是笑得已很有些苦涩。他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对不起,我本不想把卜先生牵扯进来,也没想到会将先生牵扯进来。”
卜凡惊讶地瞪直了的眼珠子动了动,忽然问:“是不是已经有人做过这种奇怪的梦了?”
上官仪苦笑道:“是。”
卜凡道:“是谁?于西阁吗?”
上官仪道:“是小王。”
卜凡道:“你知道其实他不是在做梦?”
上官仪道:“是。”
卜凡道:“所以如果我也做这种梦。所说的有关你的情况必须与小王说的一样,对不对?”
上官仪道:“对。”
卜凡深深昅了口气,往前凑了凑,庒低声音道:“那些人已经发现你了?”
他的目光里,再明显不过地透出了关切。
真诚的关切。
上官仪心中涌起了一股热流。
但同时涌起的,还有另一种更強烈的感觉。
他不能不为卜凡敏锐的感觉和精确的判断力而震惊。
有生以来,他只知道两个人有卜凡这样快而且精确的反应能力——一个是他的师父,野王旗的老主人,另一个,就是他自己。
上官仪摇了头摇,将突然间硬挤进脑海中的一些奇怪的感觉抛开。淡淡道:“的确有一些人已经对我的⾝份产生了怀疑,但不是追杀我的那些人。”
卜凡目光一闪,道:“既然已经有人怀疑,想必会很快引起那些人的注意的,对不对?”
上官仪叹了口气,道:“是。”
卜凡道:“这样一来,于西阁那里已经不能算全安了。”
上官仪苦笑道:“也无所谓,反正我也打算开始行动了。”
卜凡沉昑着,慢慢地道:“上官老弟,江湖上的事,我可是一点也不懂。不过,我想所谓的江湖人,与普通人也没有太大的区别。而江湖中的事,和世间的一些事情也都有其相似之处…”
上官仪道:“卜先生有话请直说。”
卜凡道:“我想,老弟不会不明白‘凡事预则立’这个道理。”
上官仪当然明白。
这个道理,他的师父在他七岁那年,就已经教导过他不下二十遍了。
卜凡接着道:“我对你的情况并不了解。但从你和阿丑谈起过的一些事情来看,你要面对的应该是一个強大的组织。我知道你的⾝体已经复原如初,但以一人之力与一个強大的组织对抗,还是以谨慎为上。”
上官仪点点头,道:“先生的话,我不会忘记的。”
卜凡忽然一笑,道:“好在现在你已经有一个更全安的地方可去了。”
上官仪怔了怔,道:“什么地方?”
卜凡笑眯眯地将小王送来的那封信推到上官仪手边,微笑道:“恭喜你,上官公子很快就要被人称为上官将军了。”
上官仪已经有点让他绕迷糊了,道:“此话怎讲?”
卜凡道:“于西阁在信中说,我托他的事虽然很难,但他还是做到了。”
上官仪恍然道:“给我找一个前程?”
卜凡道:“不错,只要交上纹银一千两,明天你是噤军虎贲左卫骁骑营的一名校尉了。”
上官仪失笑道:“原来如此。这就是于西阁开出来的交换药方的条件喽?”
卜凡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地摇了头摇,道:“你现在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了吧?其实,我和他几十年的老关系了,按理说他不该把事情想成这样,再说,这么些年我一直在帮他,这一次又怎会不帮呢?”
他一直平静而明亮的眼睛里露出了一丝困惑,他的目光也暗淡下来。
上官仪忽然发现,自打开的两扇窗户里射进的阳光已变得有些昏⻩。
窗外,已是夕阳満天。
昏⻩而又带着暖意的夕阳侧照着卜凡的脸,照着他微微皱起的眉心。
很明显,他对与于西阁的这份友情一直是很珍惜的。
而且他很清楚,这份他一直很珍视的友情已经不可避免地绽开了一丝裂缝。
一丝只会越裂越大,不可挽回的裂缝。
上官仪沉默着,抬眼看着窗外満天绚丽的晚霞。
他的心里慢慢滋生起一股负疚之意。
如果没有他的突然出现,卜凡是不会失去于西阁这样一位多年老友的。
但很快,上官仪的负疚之意就减弱了。
他忽然觉得这样对卜凡来说未必就不是一件好事情。
因为于西阁实在算不上是一个够格的朋友。
朋友之间互相帮助,互取所需,本无可厚非,但他竟然将卜凡帮助他取得现在的地位,并在长达数年的时间里无数次使他得以渡过难关,并进一步巩固他的地位的药方收入极有可能会因为他现在的地位而流传后世的“著作”之中,这实在是太过分了。
用“贪天之功,以为己有”和“盗名欺世”这一类的词来形容这种行为,可谓一点也不过分。
甚至力度还稍嫌不足呢!
一直默默无言的卜凡沉沉叹了口气,道;“不想这些事了。上官老弟,你一定有些饿了吧?”
上官仪一笑,道:“在于先生的仁济药铺里,现在的确该吃晚饭了。”
卜凡举手抚了一下额头,脸上终于绽开一丝微笑,道:
“你的伤势也痊愈了,咱们喝点酒怎么样?”
*****
卜凡的酒量竟然很不错。
说是“喝一点”到了掌灯时分,桌上已有两个空酒壶了。
除了眼圈四周升起了一圈晕红外,卜凡的脸⾊没有别的变化。
他正提起第三个酒壶,探过⾝替上官仪斟酒。
温得恰到好处的女儿红自壶中倾出,杯中很快斟満了酒。
卜凡的手仍很稳定。
上官仪看着満満一杯,微微起凸的酒,道:‘好酒。”
卜凡微笑道:“十五年陈的女儿红,算不上太好,不过,在这里已经很难得了。”
上官仪又道:“卜先生酒量很好啊。”
卜凡笑道:“哪里,不瞒老弟,我已经有些头晕了、”
上官仪也笑道:“彼此,彼此,我也不行了。”
卜凡轻轻一拍额头,道:“哎呀,我刚想起来,阿丑急着要见你,你也急着要见他,一定有很重要的事,喝了酒,不会误事吧?”
上官仪道:“不会。”
卜凡看了看他的脸⾊,道:“还是你的酒量好,脸上一点也没红嘛。”
上官仪失笑道:“卜先生忘了t这一张脸可不是我的脸。”
卜凡一怔,旋即大笑起来。
他的确忘了上官仪一直带着张人皮面具。
上官仪笑道:“要不要我把面具摘下来?卜先生就能看见,我的脸早就红透了。”
卜凡一面笑,一面道:“不用,不用。”
他伸出筷子,指着桌上的菜肴,接着道:“吃菜,吃菜,多吃点菜,庒一庒酒。”
上官仪吃了几口菜,顿了顿,慢慢道:“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没想通。”
卜凡道:“你说。”
上官仪道:“卜先生当然是一个读书人,正所谓‘学而优则仕’,凭先生的才能,为什么一直安于现在这种生活呢?”
卜凡眨了眨眼睛,道:“这样的生活不也很好吗?很安逸,很舒适,自己想做些什么,就能做,没有什么条条框框的限制,也不存在讨厌的繁文缛礼。可是一般人梦寐以求的逍遥自在啊。”
上官仪想了想,又道:“古人云,’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卜先生如此⾼明的医道,这样闲置着,不觉得可惜吗?”
卜凡瞪大眼睛道:“不能说是‘闲置’吧?附近几个村子的村民病了都会来找我,而且…”
他用筷子指了指上官仪,接着道:“你老弟的伤,也是我治的嘛”
上官仪忙道:“一时失言,先生莫怪。”
卜凡一笑,道:“开个玩笑嘛。其实,你的意思我明白,既然一直有医者之实,为什么不要医者之名呢,对不对?”
上官仪道:“不错。”
卜凡的语气突然深沉起来:“声名之累人,有时候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你想,我要是果真成了一个名医,附近的这些村民还有机会上门来求诊吗?”
上官仪道:“我知道先生的想法。这种安逸的生活也的确算是一种享受,但一想到于西阁这种人,总觉得世上盗名欺世之徒能够生活得很自在,肯定与先生这样有真才实学的人不愿出山有很大的关系。”
卜凡怔了怔,很快举杯道:“不说这些,来,来,喝酒、喝酒。”
很快,第三壶酒也快见底了。
卜凡拎起酒壶晃了晃,笑道:“有时候,喝点酒也是件很愉快的事。今天可是喝了不少,就到这里吧。”
上官仪回首看门外,不觉有些吃惊。
不知不觉间,夜已深了。
阿丑呢?
他怎么还没有来?
*****
阿丑还是老样子,进门都两柱香工夫了,连一个字也没有说。
卜凡看看阿丑,又看看上官仪,摇晃了一下脑袋,道:
“酒喝多了,头晕。你们谈吧,我先休息去了。”
他前脚出门,阿丑跟着就开腔了。
上官仪微微点了点头。他知道,阿丑这样是不想将卜凡也牵连进来。
他也不想。
“你是血鸳鸯令的人?”阿丑第一句话就让上官仪吃了一惊。
上官仪道:“不是。”
阿丑一双绿豆般的小眼睛死死地盯着上官仪,眼中隐隐暴出慑人的精光。
看来,他认为上官仪在撒谎。
“不是?那你为什么要救那个女人?”阿丑紧接着追问,口气很冷。
上官仪已经感到了自阿丑眼中逼过来的杀气。比他冷冰冰的口气更冷的森森杀气。
“你是说芙蓉姑娘?”
阿丑不答。
上官仪这句明知故间的话显然使他的敌意进一步加深了。
上官仪叹了口气,道:“她救过我。”
这下轮到阿丑吃惊了:“你是说,她就是在我碰上你之前,救你的那个女人?”
上官仪道:“不错。”
阿丑眨巴着小眼睛不说话了,显然是在想什么问题。
他眼中凛冽的杀气已经消失了。
上官仪慢慢地道:“就在我被击成重伤时,听到了她的一声怒叱声,然后我就昏迷了。几天前在京城里看见她在街头卖艺,才知道救我的人原来就是她。”
阿丑道:“你以前不认识她?”
上官仪道:“从未见过。”
阿丑又沉默了。
上官仪道:“那天夜里,我一直在暗中跟踪她,是想查清楚她的⾝份,没想到会有人想绑架她,更没想到绑架的人是你。”
阿丑道:“我们走了之后,你是不是继续跟踪她了。”
上官仪道:“是。”
阿丑道:“查清她的⾝份了吗?”
上官仪道:“没有。”
阿丑眼中又闪起一丝精光,沉声道:“你真的和血鸳鸯令没有关系?”
上官仪道:“没有。”
他紧接着反问:“芙蓉是血鸳鸯令的人?”
阿丑道:“‘是。
上官仪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阿丑道:“师父告诉我的。”
上官仪沉昑着,慢慢地,字斟句酌地道:“也就是说,你的仇家是血鸳鸯令?”
阿丑咬了咬牙,低声道:“是。”
上官仪冰冷地道:“我会帮你报仇。”
阿丑又吃了一惊,抬起头,道:“为什么?”
上官仪笑了笑,淡淡地道:“我本可以说是因为你救过我,而且这也是最能让人信服的理由,对不对?”
阿丑的眼中闪动着戒备:“不是因为这个?”
上官仪微笑道:‘不全是。”
阿丑不觉有些奇怪。
上官仪悠悠地道:“既然令师和你一直在为复仇做准备,他应该不会只教你武功,你对江湖中的形势也应该有较为详细的了解,对不对?”
的确,阿丑虽说一直呆在潭柘寺里,但有关江湖的知识,他并不比一般的江湖人掌握的少。
阿丑眨动着小眼睛,迟疑地道:“你的意思是说,就算你不帮我报仇,你自己也本打算对付血鸳鸯令?”
上官仪含笑点头。
阿丑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上官仪道:“当然是血鸳鸯令的敌人。”
阿丑道:“血鸳鸯令有很多敌人。”
上官仪淡淡一笑,道:“但在这些人中,有能帮你报仇的实力的人却不多。”
阿丑眯起了双眼,原本就很小的眼睛几乎变成了两条细线。
他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上官仪笑道:“我还是告诉你吧,免得你头疼。”
他凑过去,附在阿丑耳边,用极细微的声音飞快地说了几个字。
阿丑的眼睛立刻瞪圆了,嘴也大张着,如果不是上官仪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他差一点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真的?”
阿丑瞪得溜圆的双眼直愣愣盯着上官仪,眼中尽是震惊,尽是怀疑。
上官仪悠悠地道:“我有必要骗你吗?”
他顿了领,又道:“有关我这个人和我的⾝份以及我们之间的约定,希望你暂时不要告诉令师。”
阿丑似乎仍然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吃吃地道;“为…为什么?”
上官仪叹了口气,道:“当然是因为我现在的处境。你也知道追杀我的是些什么人,而所谓白道、侠义道,又一直视我们为死敌。”
阿丑瞪圆的眼睛闭上了,又睁开。然后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虽然他仅仅是点了下头,并没有做出其它更能令人信服的保证,上官仪却彻底地放心了。
因为他知道,他已赢得了阿丑的信任。
从目前的情况看,这种信任的基础远算不上牢固。上官仪自信能在极短的时间內使之一步步地加強。
上官仪自怀中掏出一个纸卷,递给阿丑,微笑道:“这是一门能速成的內功心法,练成之后,你的头就绝不会再疼了。当然噗.速成的功法都很容易出偏差,但我想,以你的功力,这些都不是问题。”
阿丑接过纸卷,动了动嘴唇,像是要说什么,上官仪抬手阻住了他,淡淡地道:“什么都不要说。你把我救到卜先生家里来,我说过一个‘谢’宇吗?”
阿丑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默默地将纸卷小心地放进怀里。
上官仪沉昑着,慢慢地道:“以我的推算,你练就这种內力可能需要一到两个月,在此之前,最好不要贸然行动。”
阿丑道:“那芙蓉这条线索怎么办呢?”
上官仪道:“你要是放心,这件事我来做。令师既然怀疑她是血鸳鸯令的人,一定有其理由,只是,我总觉得她不会是…”
阿丑打断了他的话:“你有什么根据?”
上官仪微笑道;“没有根据,只是一种感觉,而且,从那天夜里我见到的一些事来看,她更有可能是丐帮的人。”
阿丑迟疑着,一时无言。
上官仪淡淡地道:”你不至于连一两个月都等不及吧?”
阿丑当然能等。
六年的时间他都等过来了,何况一两个月呢。更何况,现在他已经有了“上官仪”这样一个令江湖中人谈之⾊变的人物的帮助。
脚步声由远及近。
很快,敲门声响起,卜凡带笑的声音在门外道:“我能进来吗?”
上官仪笑道:“这话可说错了,先生是主,我们是客呀。”
卜凡推门而入,笑眯眯地道:“我是怕打扰你们谈话。”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东西放在了桌上。
第一件是一个玉质的小圆瓶,不用间就知道,这是卜凡为阿丑炼制的头痛药。但上官仪一时却没弄明白卜凡拿来的第二件东西是为谁准备的。
那是一叠银票。
卜凡将银票推到上官仪面前,微笑道:“正好一千两。”
上官仪怔住,道:“给我的?”
卜凡道:“于西阁的信中不是说了嘛,我知道,你手头很不方便,先拿着吧。”
上官仪道:“卜先生,我…我可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卜凡一笑,道:“那就什么也不要说。”
上官仪又将那叠银票推回卜凡面前,道:“先生放心,我自己有办法。”
卜凡道:“你能有什么办法?”
上官仪道:“实不相瞒,我在京城里已遇上了一个老朋友。如果没有办法,我一定早就向先生开口了。”
卜凡点点头,道:“好吧,我信你的话,不过,你要是真遇上这方面的困难,千万不要客气,只管开口,我们一起想办法。”
上官仪道:“是。我会的。”
阿丑拿起桌上的药瓶,道:“我该走了。”
上官仪道:“有消息我会来找你。”
阿丑点点头,又冲卜凡笑了笑,慢慢走了出去。
卜凡打了个哈欠,道;“今天真是够累的,上官老弟也早点休息吧。”
*****
上官仪的确也累了,但他却睡不着。
他躺在在卜凡家养伤时住过的那间屋子里,一直睁着眼睛,着窗纸渐渐地发白。
他在考虑自己的行动计划,推敲计划中几处重要的细节,估算他所能聚集和动用的力量。
对于他来说,形势是十分严峻的。因为至少在目前,他想不出除了佟武之外,野王旗內还会有什么人是他可以信任的。
当然,还有阿丑。
单凭武功来说,阿丑绝对可算是一支強援,而且,一心要置上官仪于死地的那些人绝对想不到他会有这样一支強援。
想起阿丑,上官仪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很小的时候,师父就告戒过他:要想做一个合格的江湖人,最起码的一条就是不能信任任何人,而要设法博取别人的完全信任。
今天,他就取得了阿丑的信任。
虽然他对阿丑所说的全都是真话,而且一旦他能重新执掌野王旗,他也的确准备动用所有的力量来对付血鸳鸯令,但他总觉得从某一方面来说,他是在欺骗阿丑。
——我这是怎么了?
沉溺于各种思绪中的上官仪突然被一声僚亮的鸡鸣声惊醒了。
看着窗外明亮的天光,他的嘴角渐渐浮起了一丝苦笑。
认识卜凡后的这段时间里,他对很多事情的看法都与以前大相径庭了。
当然,他并不认为自己原先那些想法就是错误的,因为你要想在江湖中生存.就必须顺应湖上那一套铁一般冷酷的法则。问题是在面对卜凡那种真诚、率真的处世态度时,上官仪就会感到江湖中的那一套总有些阴暗、嘲湿的霉味。
上官仅推开窗户.看着东边的天幕上那一抹嫣红的霞光。
清慡宜人的晨风扑面而来。
如果能抛开江湖恩仇,抛开江湖中的阴谋诡计、勾心斗角,结交几位真正的、纯粹的朋友,那样的生治虽说不免有些平淡,但一定也是再舒心不过的了。
上官仪一边想,一边微笑起来。
但很快,微笑又变成了苦笑。因为他知道,对这种生活他只能神往而且。
因为他是一个江湖人。
生来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