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方婷的路
(1)
木兜树是少数能在海⽔中生长繁衍的木本植物之一。它们在浅⽔区的海底泥上生,三万棵木兜树能够连成一片茂密壮观的⽔上森林,为鸟、鱼、各种虫子和旅行中的人提供了一处清凉的休憩胜地。
伯莱拜尔已经开船围着这片树林转了两圈。局长说过,方婷就是在这儿被发现的。她穿着奇异的服装栖息在树上,并急于与发现她的人们沟通。她为什么要到这片海洋中心的树林里来?怎么来的?
有两个情况引起了伯莱拜尔的注意。第一,这里的鸟非常怕人。这说明最近一段时间內,它们的隐居地曾被人较为耝暴地侵⼊过。肯定不是单个的偷猎者,对鸟儿来说他们不⾜为虑。
第二个异常,树林边缘的一角完全被毁了。有大约一百尺宽、三百尺长的一片林子被伐倒,倒下的树冠全不见了,只剩一棵棵残桩,断口参差不齐。这条林带两边的树木,有很多都向外倾斜着。这个现场肯定被人清理过,弄得面目全非了。但伯莱拜尔凭着想象力和目前剩余的线索,可以推测出原来现场的模样:在某种大巨力量的冲击下,耝大但并不很坚实的木兜树⼲倒向两侧,中间被冲出一条宽宽的道路。这道路一直通进了海里。
然后,有人来把折断的树⼲拉走,把泥沙地面犁出的沟填平了伯莱拜尔用硬树枝挖几下就发现了填过的痕迹。
那么,是什么东西摧毁了树林?决不是风,木兜林承受得起通常的大风,而地狱风如今还酝酿在极东的海心呢。伯莱拜尔看着那可怕的破坏力造成的景象,脑海中浮现出一幅洪荒时代的大巨海兽的肖相来他知道自己是在想⼊非非。
最后,他注意到通道⼊海处的、没有完全填平的深沟,和掩盖不住的刮擦痕迹。
伯莱拜尔七岁时,曾被老师带去见识一个了不起的奇迹:天上落下来的石头。那石头以⾁眼看不见的⾼速度坠落,斜着击撞在城市边缘一座码头上,又冲⼊海底。天石被捞出来,黑⾊、硬坚之极。这罕见的东西轰动了全城,后来还有其他城邦的人不远千里赶来瞻仰。但当时,给伯莱拜尔留下印象最深的倒不是石头,而是它给那座码头造成的可怕的破坏。
破坏的痕迹与今天他看到的这片树林极其相似。
伯莱拜尔再次把船停在正对这片被毁的树林的海面上。他抛下铁锚,⽔不深,锚钩揷⼊了泥沙里。即便风很大,船也不会漂远的。他脫下⾐服,把氧气罐牢牢系在背上,戴好面罩,穿上脚蹼,坐在船沿倒翻进海里。
浮游生物的密度太大,能见度不是很好。伯莱拜尔迅速潜到海底,⽔深三十尺左右,上面強烈的光渗透到这里,变成了柔和清凉的光影。伯莱拜尔努力辨认着海底泥沙被冲击过的线索。但是他没有发现什么。这说来也不奇怪,就算没人来清理,留在松软泥沙上的痕迹也会很快被⽔流平的。
他耐心地拨弄着沙子,象觅食的盘鱼一样,把这片海底分成条块,慢慢地翻找。一个时辰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他一无所获。氧气罐庒力减小,气量只剩了一半。他最后把海底扫视了一遍,浮上⽔面。
伯莱拜尔把面罩摘掉,抹去头发上的⽔,扭头寻找自己的船。他看见船上站了一个人。
那人是个黝黑的彪形大汉,但大力神般的躯体上却生了一张盗贼的脸,钩鼻缩腮,目光闪烁不定。他半⾝⾚裸,间挂着鱼⽪制的黑⾊囊袋,手里举着气弩。
你是⼲什么的?那个人充満敌意地问。
伯莱拜尔本想反问一句:你呢?但看到他手里的气弩和间的⽪囊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一看就知道,此人是个偷猎者,他的鱼⽪袋里肯定装着海蝎的毒囊。这种生意是非法的,因为海蝎毒具有超強致幻作用。所以,这位猎人对打扰他工作的陌生人采取这个态度,也就不⾜为怪了。
他在⽔面上沉浮着说:我先上去再告诉你。
你能不能上来还要看我呢!先回答问题!猎人毫不动摇地说。
伯莱拜尔说:我是个收集贝壳的人。
收集贝壳?
对。我在巴地鲁大学教生物。有个朋友对我说,这一片海域里能找到我的标本库里缺少的几种珍品:真鳃圆口贝,隐壳黑蜘蛛贝和逆纹斑点涡螺。我利用假期来这儿碰碰运气。伯莱拜尔希望他胡杜撰的名词能把猎人蒙住,他知道,这些钻法律空子的耝鲁汉子大多没什么知识。
偷猎者楞了一下,显然对此不明所以。他紧接着说:你的船漂亮,你是个有钱人。我可不喜有钱人。
朋友,伯莱拜尔友善地说,教书的人能有多少钱?放我上去,咱们在舱里坐一会儿,我告诉你这条船是怎么来的。
我站得不累,你就在⽔里说吧。
你混蛋!伯莱拜尔断定,此时发点火没有危险,就大声说,你知道这儿的⽔底下有不少海蝎子,快放我上去!
那人格格笑起来:你也懂得海蝎子的事儿?
非要我挑明了说吗?伯莱拜尔说,我跟你做的生意差不多,都是不太光明正大的勾当。不过我只找贝壳。行了吧?
同行是冤家呀。猎人低声道。
嘿!慢点儿!伯莱拜尔作出被吓坏了的神情叫道,我又没惹你,我安分守己。你搜过我的船了,有一件武器吗?他希望这个人没有发现船上险保箱的暗格。
险保箱里是什么?
一点钱。没别的。
看见那个人听到钱时的表情,伯莱拜尔很后悔这样说。
但猎人冲他笑笑:上来吧!
谢谢。伯莱拜尔吐了口气,游到船边爬了上去。筋疲力尽的样子多少有一点是夸张出来的。
猎人看到伯莱拜尔出⽔后的块头,皱眉说:你怎么看也不象教书的。简直象个強盗。
你更象。伯莱拜尔着气说。
猎人笑了,伯莱拜尔不及他⾼大壮硕,这一点使他很放心。
伯莱拜尔擦⼲⾝体,换上⾐服,请猎人坐到舱房的木椅子上,拿出一瓶酒来。
可别想灌醉我,咱们谈谈生意吧。猎人说。
我们俩谈什么呢?伯莱拜尔说,我不买海蝎毒。我看你也不想买贝壳吧?
猎人灌下一口酒,咂了会儿嘴巴,才说:我有不少⽇子没沾这东西了。你为了几个小贝壳能顶着太开几百里的船,还敢不带武器就潜到有海蝎子出没的⽔底下,我对这个很感趣兴。为几个贝壳,值吗?
值吗?伯莱拜尔反问,你刚才还夸过我的这条船,知道它怎么来的么?去年我找到了一只隐壳黑蜘蛛贝,有人愿意拿这船跟我换。我建议他再加上三百银币,他只肯出二百。于是成了。
猎人眼睛一亮。伯莱拜尔知道自己选择的突破口是准确的,此人的致命缺陷是贪婪。他既然在这里偷猎,并把这片树林视为自己的领地,说不定能从他嘴里听到更多的事情
猎人忍不住说:那么,贝壳居然这样值钱啦。
不是所有的贝壳都值钱。大多数贝壳你倒给我钱我也不会要。只有少数品种极其贵重,比如我跟你说的那几种。特别是逆纹斑点涡螺,它本⾝的收蔵价值就不说了,如果能搞清楚它在金⻩⾊昅⾎藻的繁殖过程中所起的作用,还能得到一大笔奖金。
猎人对所谓昅⾎藻的繁殖过程显然不感趣兴,他急着问:你见过这种什么纹涡螺吗?它长得啥样?
逆纹斑点涡螺。伯莱拜尔认真地说,它的螺纹旋向与其他种类的旋向正好相反,样子很容易辨认。他找来一张纸,边说边用笔画了一只奇丑的海螺。
我看它的样子相当奇怪,猎人怀疑地端详着画面,我从没见过这么怪的东西。
遍游世界的人里面也没几个见过它的。伯莱拜尔遗憾地说,我也是在一本珍贵的文献里发现了这张画。
那么,你的生意并不很钱赚了。象我,我知道哪里有海蝎,就一定能到。割下来的毒也一定能卖出手。猎人试探着说。
我还⼲点副业。伯莱拜尔决定开始进攻,别人手里有些罕见的东西,卖不出去的,我也许能替他找到买主。在贝壳生意里,我认识了一些真正的有钱人。
猎人问:你到处找贝壳,难道没有带着一本样品图,好和抓到的真东西对照吗?
有的。伯莱拜尔指指自己的头说,在这儿。所有的图样、名称、价码和买主的地址都在这儿。这是最险保的。
是呀。猎人在这方面一无所获,直率地说,我真想要一条你那样的好船。我自己那条烂货已经该淘汰了,最近海蝎生意不太好做。你的贝壳买卖能分杯⽔给朋友喝吗?
难说呀。伯莱拜尔说,我独来独往惯了。而且你好象也不怎么悉软体动物。再说,买主们不喜跟新手打道。
这我明⽩。猎人说。他低下头沉默了一阵,忽然又抬起头说,你说还⼲点儿副业?
是呀。
你肯出价买些奇怪的东西吗?
要看是什么东西。伯莱拜尔说,要罕见的,漂亮的,真正有价值的东西。你手里有吗?
他一定有点之过急了,猎人笑着说:问问罢了。
很难堪地过了一会儿,猎人终于又问:要是有一件这样的货⾊,你肯定有本事把它出手了?
伯莱拜尔心想:要当心了。别让他再滑掉。他含糊地说,怎么能肯定呢?除非买主指明了要的东西,不然的话,我也说不准。
但是,我担保你走遍世界也找不到第二件这种货⾊了。
是什么?死的活的?伯莱拜尔半信半疑地问。
我也不知道它是活的还是死的。猎人说,可是,如果我认识你那些阔佬的话,早就拿它换了两条新船啦。别以为我是吹牛!
以前也有人给我看过类似的东西呢。实际上是一文不值的。伯莱拜尔噴着酒气说。
看看再说吧。神气的家伙!猎人说,开船,开进森林里去。
伯莱拜尔听话地走进驾驶舱,合上电闸,开动了他的船。但螺旋桨飞转着,船却开不走。
锚!跟进来的猎人叫道,你还没起锚呢!
伯莱拜尔格格大笑,按下起锚电钮。猎人笑着说:你这傻瓜。
伪装很有效,猎人差不多已经不再防备他了。
船开动起来,猎人指点着方向,看来他对这里的⽔道非常悉。他们绕过⽔下的泥堆和木兜树,开进一条小港汊。猎人说:我真羡慕你的船!很灵巧呢!
吃⽔只有八尺半!伯莱拜尔自豪地喊道。
两旁的树林往后退去,很快把他们关在了一个绿⾊的大牢笼里,光从枝叶隙中漏近来,把港汊的⽔面映得斑驳陆离,令人难忘。行驶了几分钟,船一拐弯,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片林木遮掩的大池塘。给人一种从狭长的走廊进⼊恢宏的大厅的惊喜之感。
池塘里停泊着一只船,外观很破旧,但流线型非常好。猎人说:看我的破船,真是穷人的家什。
发动机肯定是改装了的。伯莱拜尔內行地说。
猎人以刮目相看的神情瞧了他一眼:看来你真是我们这一行的。
两船侧舷靠拢。猎人带着伯莱拜尔跳了过去,说:树林里没风,别抛锚。如果有⿇烦的话,走得也方便。
他们弯通过低矮的舱门,进了陈设得很暗淡的舱里,又进⼊甲板下的暗舱。猎人示意伯莱拜尔坐下,然后菗出一把薄而利的刀子,揷进舱壁,撬起了一块木板。下面是个秘密小格。伯莱拜尔眼睛的余光扫到了几只亮闪闪的玻璃瓶,里面肯定装着从海蝎毒囊中取出的纯净毒。
猎人没有碰那些瓶子,而是伸手到更深处,拿出一个黑⾊的东西。神气活现地把它举起来给伯莱拜尔看,解释说:我前两天从海底捞上来的。就是你刚才潜下去的那个地方。
伯莱拜尔只瞧第一眼就认定,那不是一件平常的东西。它纯黑⾊、带有柔和圆润的光泽,线条优美流畅,体现出一种工业化的、功能強大的美感。
猎人说:注意,我认为它是这么用的。他郑重其事地把那东西展开成一条带子,然后成环状围在手腕上,扣好了某种搭钩,就固定住了。
象是手表。伯莱拜尔说。
猎人轻蔑地撇撇嘴:你见过这种手表吗?他不知碰动了哪个按钮,那东西突然讲起话来。
伯莱拜尔可以肯定,那真是讲话的声音。虽然他听不懂,但从音⾊的柔润、音节的抑扬顿挫、和声音中无可置疑的感情,就能确信,这东西在用某种他们所不了解的语言讲话。
难道这就是夜世界的语言吗?
猎人突然又碰了什么地方,让声音消失了。他得意洋洋地望着伯莱拜尔。
伯莱拜尔心想:这可不是他自己造出来蒙人的玩意,这是真家伙。他说:倒是有意思的。
有意思?猎人叫道,它能让你发财!
这么怪的东西,我可不敢说准能出手。
猎人会意地笑了:得啦,我明⽩你的意思。你开个价吧,咱们商量商量。
真有人要它吗?我是说,这玩意儿你拿它作什么用呢?当摆设太小了,戴在手上怪模怪样,而且,说是个手表它又不能报时。
你的贝壳又有什么用?猎人反驳道,只有识货的人才明⽩它们的价值。他们肯拿一条新船和二百银币换一只小贝壳,就一定肯用一千银币买这东西!
一千!伯莱拜尔说,老兄,咱们再喝两杯,就各⼲各的去吧。以后有好生意我会关照你的。
猎人拉住他:等等!别这么急着走。一千是我替你给那些阔佬们定的价码。咱俩之间好商量。
这东西和贝壳可不一样,我拿它不准。
猎人低头想了一下:你真的诚心要买的话,就给七百。
伯莱拜尔肌⾁用力,故意把脖子上的⾎管憋出来,用吵架一样的声音说:我确实⼲一点违法的冒险买卖,但我从来不博赌。我只⼲真正有把握的事。七百太多了。
你给多少?
五百。这对我已经是冒险了。
猎人涨红了脸:你这是硬抢!
你能自己找到买主吗?如果能,如果别人肯出这么多钱买它,我情愿让位!伯莱拜尔说。
猎人走到舱壁边,把那东西又放回暗格里,装好木板。他说:我留下自己玩。总能碰到有钱人的。
伯莱拜尔点点头:你是对的。咱俩都不用生气。他起⾝要走。
再坐会儿嘛。猎人热情地留客,硬拉他坐下来。
伯莱拜尔跟他胡聊了一阵,说:真的要走了。你在这里海蝎子,我出去找贝壳。
猎人挠挠头,仿佛不好意思似的说:你说只出五百?一分也不加?
五百。伯莱拜尔说。
猎人抱着膝盖摇了几下,用力一拍腿大:算了!我也懒得去找什么买主,就让给你了!
伯莱拜尔笑了:这才痛快嘛。那玩意留在手里有啥用,早点买条新船不好吗。
猎人说:我把它拿出来,你去取钱。
伯莱拜尔钻出舱外,跳回自己的船上,进了卧舱。险保箱没被动过,他旋动摇杆,把金属箱门打开。里面摆着他的经费。伯莱拜尔取出五百银币,他犹豫着是不是把暗柜里的拿出来蔵在⾝上。因为从猎人的眼睛就能看出,他是个十分危险的家伙。最后,伯莱拜尔决定不带。他认为自己就算空手也能对付那个贼。
猎人正站在破船的甲板上等着。伯莱拜尔跳过去,把银币在⾐袋里撞得哗哗作响。猎人笑了,举起那东西:它是你的啦!
伯莱拜尔警觉地说:你再让它说说话。
你太小心了,还怕我掉包吗?猎人按了那东西侧面的一个小钮,它又说话了。
伯莱拜尔愉快地听着,突然,他听到一个悉的音节。他心里一跳,但表面上不动声⾊。过了一会儿,他又听到同一个音节。不会错了,这东西连着两次说出了方婷这个名字!
猎人把声音弄停了:可以放心了吧。
你得告诉我,是怎么弄到它的。伯莱拜尔说。
猎人不満地说:你也过分⿇烦啦。觉得我是抢来的吗?
我总要肯定,我卖它的时候不会有危险吧。
好吧。猎人让步了,我前些⽇子从海底摸上来的。
刚才你已经说过了。我想多知道些。
就在你下⽔找贝壳的地方。树都倒了,你发现了吗?在我刚来的时候,那里的样子还要惨些。大树都向两边倒着,中间地上的泥都被烤焦了。一道大沟直通进⽔里。就是傻子也看得出来:有什么大东西掉进海里去啦。
伯莱拜尔想:果然如此,和我想的一样。
猎人继续说:我想,可能运气来啦。我是个潜⽔好手,就一个猛子扎下去,连氧气瓶都没带。潜到了底,我看见泥沙都翻起来了,好象被从岸上滑下来的大石头铲成了一个沙堆。但我找不到大石头。憋不住气了,我上去背了氧气瓶又下⽔。这一次,我象沙里淘金那样,一寸一寸地仔细找,就从沙堆下面摸出了这东西。我看出它是件值钱货,把它蔵好后又到海底摸了一遍,但再也没发现什么。
伯莱拜尔若有所思地说:这可是我听见过的最有意思的故事啦。
不是故事,猎人怕得罪买主,耐心地说,你不信?我还没讲完哪。我看找不到什么宝贝,就开船到林子央中,继续做我的小本生意。这里的海蝎子很多,我的活路⼲得不错。正在与世无争老实⼲活的时候,我听见远处有船开来的声音。你也知道,咱们这行是最不喜在⼲活的当口儿被人打扰的了。我把破船拖进林子里,用大堆枝叶掩蔵起来。我自己爬到那小汊口边的一棵树上,钻进叶子最密的地方,往外偷看。
有三条船,在我蔵船的时候已经开近了。都是漂亮的游艇,你那条跟它们比起来可就差一点啦。我倒放了心,有钱人虽然讨厌,但他们不象巡逻队,不会找你的⿇烦。我趴在树顶上看他们要⼲点啥。三条船都停在岸边,舱们打开,从里面出来了一帮工人!你信不信?一帮工人!坐着⾼级游艇!
这倒象局里办事的派头。伯莱拜尔心里想着,嘴上说,这是一帮发了财的工人呀。
猎人说:他们的行动更让人摸不透。几十个人一起上,把地上的沟一会儿就填平了。然后把倒下的树⼲拖进⽔里,系在船尾上,全带走了。总共没有用一个时辰,就走得无影无踪。你听说过这种事儿吗?
没有。伯莱拜尔说。他想:局长可没把他知道的事全部告诉我。
猎人生怕他不相信似的说:这可都是真的!
我信。伯莱拜尔说,咱们成啦。他把钱放到猎人手上。拿过那个东西。
猎人的脸笑开了花。他数了数钱,说:妈的,我以后该改行⼲这个!
我会把买主都介绍给你,如果这次卖得好。伯莱拜尔说着转过⾝,跳上了自己的船。
长期训练养成的敏锐感觉,和他天生的动物般的本能,使得伯莱拜尔在猎人出手前就已预知到了危险。他把⾝子一偏,有股尖锐的风从脖子旁边擦过去,一支弩箭当地⼊了金属船舱壁。
伯莱拜尔已经转过头来,看见猎人正在往气弩里上第二支箭。
他没有机会把这支箭出来了。伯莱拜尔跳过了船舷,⾝体还在空中的时候,两手指就刺向猎人的眼睛。猎人用胳膊一挡,只觉拿气弩的手上一轻,他的武器已被夺走。
伯莱拜尔把弩指向猎人的脸,说:我用起它来比你毫不逊⾊。试试看?
猎人嘴发青,后悔地说: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个教书的!
气弩直指他的头,他刚刚上好的那支箭跃跃出,箭头发着金属的蓝光。他很清楚,箭尖上涂的毒药能在半分钟內致人于死地。所以他尽力克制住下巴的抖动,说:老兄,是你赢啦。别发火儿。你可以把钱拿走,那玩意儿算我⽩送!行不行?
伯莱拜尔不理会他的和解建议,盯住他问:你为什么要杀我?
别冤枉我!猎人说,只是想把你伤,抢回东西来罢了。我后悔卖得太便宜啦。
把我伤?伯莱拜尔说,用乌松五号毒药?
猎人懊丧地说:对不起!我我知道你险保柜里肯定还有钱。我想要只新船
没人教你这么⼲么?伯莱拜尔说。
没人指使!猎人明⽩,如果是受人指派的话,自己就成了杀手。
伯莱拜尔一摇弩:转⾝!面对那边。
猎人忐忑不安地转过⾝去:老兄!你想⼲什么呀?
我数十下,数到十就箭。在这段时间里你好好想想,把真话告诉我。
我说的就是真话呀!
一,二
猎人全⾝僵硬,汗⽔眼看着就透了他的背心。他嘴里不停地喃喃说:我说的是真话!是真话。真话
伯莱拜尔数到九时,猎人大叫起来:我没说谎!
十。伯莱拜尔手指一抠,箭了出去。猎人一头栽倒在甲板上。箭揷⼊他⾝边的舱壁。
看来你是个诚实的人。伯莱拜尔把弩放在猎人手边,舀了点海⽔浇在他头上,把他弄醒。然后跳上自己的船。猎人摸着头坐起来。他该感谢伯莱拜尔,在没人照管的情况下,只要在这儿昏睡半个时辰,就不会再有命醒来了:他的⾎⾁是这里十几种动物或虫子的美餐。
伯莱拜尔开船出了港汊,光一下子倾泻在甲板上、驾驶舱里。他戴上护目镜,铺开海图,在上面寻找下一站的位置。
祖库库,有名的风城。
他掉转船头,朝南方全速行驶。
一个时辰后,伯莱拜尔听到船上的风暴预警器发出尖啸声。他同时看见前方远处海平线上那灰⽩⾊的茫茫一片。刚刚说想去风城,风暴就来了。
(2)
伯莱拜尔知道⽩昼世界海上风暴的厉害。他决定回那片木兜树林去避避,因为他的小游艇不是全封闭式的,无法躲⼊海底。
船头倒转,飞快地向远方那一小块绿⾊投去。
等他把船开进那个清浅的小港汊时,木兜林已被风暴的前锋冲击得哗哗响。他驾船进了林中池塘。猎人肯定还在这儿,他们俩要共处一段时间了。
猎人的破船还是停泊在池塘边,伯莱拜尔一眼就看见船主人横卧在甲板上,一动不动。
他靠好了船,跳过去。的确,猎人是死了。
猎人尸体上已经开始有几种⽔栖小虫在忙碌地营建巢⽳和繁衍后代,一股臭气弥漫在四周。但死者的脸上凝结着憨痴痴的微笑,和飘飘仙的失神表情。一望可知,他死前一定很愉快,非常愉快。
伯莱拜尔拖动尸体,检查着脖颈、手臂和其他裸露部位,最后在脚腕上发现了伤口。那是一个乌黑⾊的、深深的小圆孔,周围的⾁肿得翻了起来。猎人果然是被海蝎蛰死的。
无论如何,一个人刚刚被弩箭吓得昏倒在地,醒来后不久就敢于下⽔招惹蝎子,那他可是一点也不值得同情。
除非那只蝎子是自己飞到船上来给同胞报仇的。
伯莱拜尔跳回自己的船。这次,他取出了,蔵在间伸手可及的地方。他又跳过船舷,从猎人傻笑着的尸体上迈过去,进了船舱。
搜过一遍后,伯莱拜尔确认船上没有人。他钻进暗舱,把那块活动的木板撬下来。
五百银币好好地码在里面,猎人在伯莱拜尔走后就把钱蔵起来了。
伯莱拜尔感到一阵悲悯,他没动那些钱,毕竟是猎人用真东西换取的。暗格里的毒瓶也没被动过。伯莱拜尔想了一会儿,取出两小瓶海蝎毒放进⾐袋。他可不是通常人们所说的正人君子。
自己的船上备有充⾜的⼲粮。伯莱拜尔先吃了肚子,然后把船开到池塘岸边,用合金锚链在树⼲上了两圈。回头看见猎人的尸体,实在惨不忍睹。他觉得花点力气求得心理上的平衡还是值得的,于是在泥地上挖了个坑。这么软的地,挖个五尺深的坑实在并不费力。他把猎人的尸体从船上拖下来,埋了。那破船被他戳了几个大洞,很快沉到⽔底。
⼲完这一切时,风势明显地大起来。从林间穿过的风声由低呼变成了咆哮。成千上万的树叶翻飞着落下,树林在狂舞。光炽烈,风更炽烈,树影如同大堆纱絮在⽔面上涌动。
伯莱拜尔找了一棵耝大坚实的大树,坐在它的背风一面。过了一会儿,整个森林就象被突然击中似的摇撼起来。天空猛地暗了,不知是大雨还是被风卷起的海⽔,劈头盖脸地往下打着。海上风暴席卷了这片绿洲。
伯莱拜尔背靠大树,感到树⼲在剧烈地颤抖。他镇定地用⾐服挡住脸,以便能在风中正常地气。他想:跟我的心灵所遇到的风暴比起来,这点风简直是女孩子的呼昅。
(3)
四天后,也即⽩昼世界的人们按照通用的作息时间,经过了四次睡眠之后,伯莱拜尔出现在祖库库城。
他先把船停进港口里的船坞,让码头工人给游艇发动机充満电。他自己就上岸找了一家餐馆,品尝著名的风城的风味。
在本就多风的⽩昼世界,一座城邦被称为风城可是非同小可。那意味着这里的居民把大气的剧烈流动视作家常便饭。伯莱拜尔发现这儿的市民们确实坚忍而耝犷,菜肴的滋味也很配得起民风。
方婷就是在这里逃离了全安局的手掌,消失在一百二十万人当中。她不会很容易地、完全不露痕迹地逃掉。她是个单⾝女人,在⽩昼世界里,这个词有好几种含义,但没有一种是对她有利的。
局长在快船上的办公室里对伯莱拜尔讲过:她刚刚被全安局的人从木兜树林中带上船时,还不懂⽩昼世界的语言。她坐在上了锁、装有大玻璃窗和通话机的小舱房里面,很积极地要和船上的人对话。而且明显地在努力适应着供给她的饮食。
她在头一天就已经能完成简单的⽇常会话了,掌握了几百个词;第二天,她一言不发地独自思索;第三天,她和审问她的探员就海洋生态问题展开讨论,那位探员老实地承认,自己在⾆战方面已不是她的对手。
她还在学习,什么都要问。她也说了些关于自己的情况,但那些话太离奇,所以没人相信。就在船刚刚靠上祖库库城的码头时,她打倒一个看守逃跑了。看守是个彪形大汉,但没能受得起她一拳。
一个非同寻常的女人,伯莱拜尔想。头脑和体力似乎都能超出一般的男子汉,这与他在照片上看到的纤秀形象不太合拍。
现在,这位方婷肯定早已离开了祖库库,她不会长久地呆在一个地方的,尤其是一个人烟稠密的地方。如果伯莱拜尔是她的话,就会尽快逃到人口稀少的处所去。
当你要捕一条鱼的时候,首先要把自己想象成那条鱼。这是伯莱拜尔一直能够顺利完成任务的秘密。
她当然不了解⽩昼世界的风俗法。但从她学习语言的速度来看,这层阻碍在她是不值一提的。方婷很快就能明⽩:自己在这个男、女严格分界的社会里很难独自、不引人注目地行动。她会想出什么对策呢?
最好的办法似乎是混进女界,起码在她离开祖库库城之前。
一个女人在男界的码头逃跑,穿过半个城邦,肯定会有人看见的;虽然全安局的行动一向是尽可能地隐秘,方婷逃跑时,他们也许没有声张。
伯莱拜尔付了账,出餐馆坐上公用电车,半个时辰后在分界街下了车。
分界街一条十二里长的宽而直的大街把整个城邦分割为大体相等的两部分。街道两边全是连成一片的城墙般⾼的建筑,每边只有大约十个通道口可以进⼊建筑物后面的世界。每个通道口都有察警,使得任何私自闯过分界街的企图成为妄想。
一些在男、女界的联系方面作用较为突出的机构,比如对话大楼、察警局、婚姻管理局和新闻单位,都设立在分界街的两侧。不过它们的正门都不在街面上。
伯莱拜尔走进男界的一家报馆,坐在门厅內的接待员抬眼看着他。
登一条寻人广告要多少钱?伯莱拜尔问。
那要看你用多少版面、登在什么位置。还有,如果登照片的话就多收点。这是我们的价目表。
伯莱拜尔把接待员递过来的价目表推开,说:四分之一版,最醒目的位置。不登照片。
五个半银币。
伯莱拜尔又问:城里有没有⼲净的旅馆?
接待员愣了一下,说:西风旅馆很不错。
伯莱拜尔给了他六个银币:不用找钱。我马上把寻人启事的內容写给你。
他坐下来,用桌上的蘸⽔笔在纸上写着:本人受某浮岛雇佣,寻找一名从该岛逃跑之女侍。该女年龄二十左右,肤⾊苍⽩,体形苗条,发⾊纯黑。大约十五天前由男界码头登上祖库库城。有线索者请与西风旅馆的伯莱拜尔先生联系,必当重谢。
接待员拿了伯莱拜尔推过去的纸条,说:马上刊出。
伯莱拜尔走出报社,招来一辆单人电车,对司机说:去西风旅馆。
睡了一大觉,伯莱拜尔认为那家报纸应该已经把广告刊出了。但还没有人来领他的赏金。他决定多等一天。
第二天一整天,都没人来找他。伯莱拜尔乘车又到了分界街。
他横穿街道,一个男察警跟了过来。伯莱拜尔说:正好。先生,您能为我指一家女界的报社吗?我想登条广告。
什么广告?察警严肃地问。
寻人。
察警皱了皱眉,手往左边的一座大房子一指:那是个报社。有铁栏杆的窗口是接待处。
伯莱拜尔走过去趴在铁栏杆上,轻轻敲了一下窗户。
里面一个中年女人把脸转过来。虽然是张严厉的脸,但看来她对被分派⼲这份工作感到⾼兴。
她绷着脸,问:什么事?
大姐,我想登条广告。
这称呼一下软化了该严厉女子的脸。广告顺利递了进去,內容和在男界报纸上登的不一样了:本人的婚配女伴因突发癔症而逃走。大约十五天前进⼊女界。她黑头发,⾝材秀美,⽪肤⽩晰。症状消失后她会忘记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她非常需要我的帮助。有线索的女士请通知男界西风旅馆的伯莱拜尔先生,定当重谢。
大姐看着这则启事,同情地摇着头。她似乎还想和伯莱拜尔聊聊,但法定的男、女在街面上对话的五分钟期限已经到了。
这次的运气很好。伯莱拜尔一觉醒来,西风旅馆的侍者就进来告诉他:有位女士派人通知我们,她想跟您在对话大楼谈谈。二楼十三号。
伯莱拜尔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对话大楼。二楼十三号的对面房间,即女界那边的二楼十三号,已经有人在等他了。是位三十多岁的庄重女子。
您是伯莱拜尔先生吗?她说,我是希安女士。
伯莱拜尔坐在玻璃墙前面,开门见山地问:您看到我在报上登的广告了?
是的。女人仿佛还在犹豫,到底该不该说出来。
伯莱拜尔一下趴在玻璃上:请您快告诉我!她在哪儿?那个可怜人儿不能独自走!
女人被他的神情感动了,她决定对这位好心先生说实话:您说得没错:那个小可怜儿!不过她有您这样一位男伴还是幸运的。我跟你说:如果你不快些把她找到保护起来,她会被该死的人贩们卖到黎明世界去的。
她在哪里呀?求求您!伯莱拜尔说。
女人突然很聪明地一眨眼,问:您要说说她的其他什么特征,广告上没写的。我要确信您就是她的男伴呀。
黑眼睛!伯莱拜尔急切地说。⽩昼世界里黑眼睛是极其稀少的。
对,还有呢?
脸上有颗小痣。
嗯。您就是她的男伴哪。希安女士笑着说,她左边嘴角底下有颗小痣。因为我替她化过妆,所以印象很深。
这下伯莱拜尔可以确认,这位女士不是来骗取酬金的。他说:那么你们还说过话了?
说过。她嘴可真甜,小可怜儿!希安回忆着,黑黑的眼睛
您先告诉我她在哪儿!伯莱拜尔打断了她的描述。
听我说吧,年轻人。女人充満感情地说,她象只被追赶的小鸟似的飞进我房间里。又渴又饿。我可不能眼看着不管,我拿了果汁和鱼⾁给她。这小东西趴在桌上就吃起来,话都来不及说。真让人心疼。
您是个好心人。伯莱拜尔感地说。
她肤⾊苍⽩,我开始还怀疑她不是咱们这儿的人。可是她的语音真纯正,她说自己的肤⾊从小就是这样,怎么也变不黑。我问她为什么到处跑,她说自己走路了。看样子她就象你说的:脑子有点混。她在我那儿住了两天,不停地问这问那,好象刚出学校、没见过世面的孩子一样。
她只住了两天?伯莱拜尔说,那她现在已经走了?
当然啦。她求我帮她搭上了去娜佐的旅游船。
为什么要去娜佐?伯莱拜尔低头自问。
希安答道:去娜佐的旅游船是那几天里唯一的一班。她可能是想早点离开这儿。
伯莱拜尔微微点头。
女人警觉地问:她⼲嘛想要离开这里呢?你们俩都不是祖库库的人吗?
伯莱拜尔说:她她头脑一糊涂就喜到处走。
他现在能确定的几点有:
第一,方婷逃上祖库库的男界码头后,没有穿过城邦,也没有横越分界街。所以城里的男人们都没发现她。这个狡黠而大胆的女孩子一定是游泳绕过了半个城,在女界那边上岸的;
第二,从语言上已经无法把她辨认出来了;
第三,她知道了自己的肤⾊是使人怀疑的;
最后,方婷多半已到了娜佐,当然,这一点还不能肯定。
伯莱拜尔双手互握,对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的希安女士说:太感谢您了。我尽快去娜佐找她,一分钟也不会耽搁。
希安満意地点头:快去吧!
您愿不愿意接受一点钱,作为我
希安断然道:不!我看到这个结果就⾼兴了。我不要钱,你明⽩的。
是,您真好。谢谢!伯莱拜尔道谢后,出了对话屋。
他差一点儿就真的开船出发,追到娜佐去了。但他想起方婷是如此聪明的一个人,就又考虑道:她会把自己的实真去向告诉一位嘴巴不严的女人吗?
想到这一点时,伯莱拜尔已上了自己的船。他问工人电充満了没有,回答是充満了。他在下船前心里一动,进了驾驶舱,打开海图,找到祖库库和娜佐。
祖库库处在一片广阔而空旷的海域中,与娜佐和西林两城成三角形排列。三座城互相间的距离都不小于一千里。
伯莱拜尔觉得有了一些把握,方婷在希安女士的注视下登上了去娜佐的旅游船,然后很可能又偷偷跳下来了。搞不清楚的是,她换乘了另外哪条船。
他下了游艇,走向港口管理处。
途中,伯莱拜尔进了一趟共公卫生间,在那里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出来后,又在商店里买了一支⾼级⽔笔、一本速记簿,把笔揷在上⾐袋里。
他昂首阔步地迈进港口管理处,直接找船只调度长。调度长感觉此人的气派不很平凡,就请他进办公室坐下,还吩咐人泡了一杯藻茶。
伯莱拜尔说:蒙您款待,我先自我介绍一下:世界船只管理协会的调查员,蓬坦。
蓬坦先生,调度长说,我很愿意帮您的忙。您想在这里办点什么事呢?
我受命做一项调查,协会想计算一下每个城市的码头呑吐量,以及每条航线上的通常船只数量。所以,我希望您给我一个比较准确的报情,最好是包括最近十五天来进出港口的船只数目、编号,和它们所走的航线。我想,在整个城邦里再没有谁能比您更了解这些了。您的职位可称得天独厚。
调度长带着被发起来的职业自豪感说:当然了。没人比我了解。我能给你最详细最准确的报告。
那太谢谢了。女界那边码头的情况,您能替我搞到吗?伯莱拜尔说。
也许可以。调度长稍露为难的样子,那比较⿇烦哪。
我们会尽可能地回报您的服务。我说我们是指我自己和世界船只管理协会。这次调查对我的升迁很重要。他从⾐袋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鱼⽪包放在桌上,这不是酬金,只是我人私的一点谢仪。
调度长听到⽪包落在桌面上发出的响声,猜出了里边装的东西,就慷慨地说:您只管坐在我这里,边喝茶边等吧。我和手下人用不了多久就能把报告到您手上。
伯莱拜尔悠闲地坐着,听调度长起劲地催促着手下职员,用通话器跟女界的码头调度长联系
半个时辰后,一份报告递到了伯莱拜尔面前。
您的工作效率真⾼啊。伯莱拜尔说,真可以说导领有方,整个部门就象一个人那样。
他仔细读着报告,用刚买的笔在上面画着线。调度长満有趣兴地看他工作。
伯莱拜尔把男界、女界码头在这十五天来发出的船只认真考究了一番。发现除了开往娜佐的那班旅游船外,尽是些远洋轮船。他暗自失望。因为他心里想找的是一艘开向西林的船,不论它是什么吨位的
他问:这就是所有的进出船只了么?
对。调度长说,所有进出船只。除非您把失窃的船也算在进出船只之內。
伯莱拜尔抬起头:失窃的船?
是呀。女界那边十天前丢失了一条人私船只。现在还没找到。
一定是条好船吧?伯莱拜尔问。
那些贼只偷好船!调度长愤愤地说,他们可别想从我手底下偷走一块船板。
那船⾼级吗?管理协会的调查员先生对船只显然有着最浓厚的趣兴。
一艘两百吨级的全封闭式快艇。
伯莱拜尔惊叹道:我还没开过这样一条船呢!船主有悬赏吗?
看来您动心啦。调度长打趣说,等我找找嗯,在这里,船主和察警局联合悬赏,五百银币,条件是连船带贼一起抓到。祖库库级三-110号船。⽩⾊,侧面有防浪板,长六十尺,宽十七尺,吃⽔九尺。充満电后,航程可以达到一千二百里。
好漂亮的家伙!伯莱拜尔说,一边把调度长念到的一切都牢牢记住。
他回到西风旅馆,打算在这儿的餐厅里吃了饭就走。有两位察警在旅馆大厅里等他。
伯莱拜尔先生吗?他们彬彬有礼地问。
是的。
我们想了解一下,您是否和女界的一位希安女士联系过?
伯莱拜尔心头涌上一种不祥的感觉:对,有什么事吗?
察警坚持用他们自己的程序来进行对话:你们谈了什么事?
我在报纸上登了一则寻人广告,她为我提供了一些线索。
你们什么时候分开的?
大约两个时辰之前。伯莱拜尔低声问,希安女士出意外了?
你说的对。察警说。
(4)
希安今年三十六岁。她是在地狱风特别烈猛的那一年出生的,育儿院的楼顶被风掀开,与她同室的几个婴儿罹难。一位保育师单手抱住了她,另一只手拉住固定在房子骨架上的冷气管,就这样坚持了很久。等到救援人员把小希安抱走时,那位保育师的手臂骨骼已被拉断了。而希安的记忆中没有留下她的容貌和名字。
这件事后来由其他保育师讲给懂事了的希安听,在她脑海里刻下了永难磨灭的痕迹。她曾决心也当一名保育师,来报答那位女士。但她没通过试考。这是个不小的遗憾。那以后,她对弱小的、孤独的、无助的生灵,不论是人还是动物,都充満了关怀之情。就好象那位保育师的心被移进了她的膛一样。
那个小鸟般的、肤⾊苍⽩的女孩让她的爱能够倾注到某个实体上。所以她心里对那事从来没有后悔过。管她是哪里来的人呢?事实证明女孩子是个正经人,她的男伴对她也很好。
与伯莱拜尔告别后,希安満心慰籍地回到自己家。想象他们俩终于相会时的情景,并回忆自己的初次婚配男伴。
她的索命人就在此时降临,以一位急需帮助的姑娘的形态。
那姑娘很礼貌地敲开她的房门,带着最亲切的笑容说:女士,能在您这儿要杯⽔喝吗?我经过长途旅行,刚刚上岸。渴死了。
希安愉快地请她进屋,心想:真是太巧了。刚帮一个女孩找到了男伴,老天又送来另一个。
姑娘⾼⾼的个子,浅黑⽪肤,极其健美,看上去就是喜做长途旅行的那种精力充沛型的人。一股香气从她⾝上散发出来,希安暗自奇怪这姑娘用了那么浓烈的香⽔。她端起希安拿给她的清⽔,有教养地慢慢啜饮;但那眼神却表明,她是多么想大口大口地把⽔灌下去呀。小可怜儿。希安微笑着说:喝吧。你解了渴,我还要请你尝尝我煮的茶呢。
您真好。
希安说:你恰巧到我的房子里来真是太好了。虽然我住得离港口很近,可是这儿有几十所房子呢。
您的房子外观非常可亲,让我一看就想起了自己的家。女孩这样解释。
你喝完了,我去煮杯茶,咱们喝茶的时候再好好聊。希安走进厨房。
没多久,她端着两杯藻茶回来了。把杯子放在桌上,说: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真是!姑娘说,可我想请您拿点糖,可以吗?我就喜喝有点甜味的茶。
怎么不行!希安喜孜孜地又走进厨房,拿了糖出来。坐下,放糖。姑娘尝了尝,说:真好!很久没有喝过象样的茶了。
在这儿你可以喝个够!希安也啜着茶说,告诉我,你叫什么?姑娘。
您呢?女孩问。
哦,我叫希安。
我女孩迟疑着,低头不语。
过了一会儿,希安问:姑娘,你是有什么事吧?她故意喝着茶轻松地说。
是有点事女孩抬起头看着希安。
别担心,希安刚说完半句,却发现女孩的眼神很奇怪:她出神地望着自己的脸,原本热烈活泼的表情突然消失,嘴巴微微动着,似乎在无声地计数。
姑娘希安惊恐地说。
四十五,四十六,四十七女孩子数出了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她。
希安从椅子上滑下去,突如其来的剧痛使她的脸变成了死灰⾊,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咽喉。她不能动,也不能说话了。
我数到了四十九。女孩说,在女人里面,你的体质算是很強的了。她拿起两只茶杯走进厨房,把残余物到在⽔槽里,两个杯子都洗得⼲⼲净净地放好。等她走回来时,希安还没有死,躺在地上抖动,临终的双眼向上望着。
女孩子一笑。她从头顶扯掉假发,从脸上揭下一层薄薄的伪装面具,露出了一张男人的脸。
希安眼里出极度恐怖的目光。
那个人用低沉浑厚的嗓音说:现在你可不想问我的名字了吧?
(5)
伯莱拜尔把船停靠在西林的码头。在确认希安女士是死于心脏病突发之前,跟祖库库城的察警打道花费了他一整天时间,两城之间的长途跋涉又花了三天。所以他要抓紧行动。
港口船只调度长是个多么有用的职位呀。伯莱拜尔想着,走进西林码头的调度室,把调度长先生从甜美的午休中喊了起来。
西林城破败而慵懒,这位调度长的气质跟他的城市一模一样:満脸胡子茬,不修边幅,悲观弃世。
伯莱拜尔不顾调度长的厌烦和埋怨,兴冲冲地对他说:有五百银币,我们对半分!你想不想挣这笔钱呢?
调度长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问:你是哪里来的?
话不对题,此人似乎对金钱没趣兴,但也许是个惯于放长线钓大鱼的老手。伯莱拜尔说:我是祖库库城的人私 探侦。有人雇我找一条船。
噢,就是那条船的事儿呀。调度长躺在了椅子里,祖库库级三-110号。悬赏五百银币的失窃游艇,还要连船带贼一块儿抓到。
你知道?伯莱拜尔有点失望。
这一片每个城邦港口的调度长都知道。悬赏启事通过海底电缆传到了各处。问题是,我他妈的不感趣兴!你明⽩了?
伯莱拜尔说:我可不信。
信不信由你。调度长有些动气,你们这些人私 探侦!你知道如果我把那船抓到了,钱归谁吗?归港口!不是我的。我为什么要卖力气?他挑战似的看着伯莱拜尔。
啊。倒霉!伯莱拜尔深表同情地感慨着。
倒他妈的八辈子霉。调度长补充道。
伯莱拜尔问:所以你宁肯眼看着它溜走?
没错!我也真的这么⼲了。
你真的⼲啦!伯莱拜尔叫道,五百银币呀!
港口的五百银币,不是大爷我的。调度长幸灾乐祸地瞧着他说。
傻瓜!伯莱拜尔懊丧地说。
调度长很欣赏他的恼怒,笑着说:我总算看见有人为这个发火了!他打了个哈欠,又挣扎起精神说,你也别想挣这笔钱,大家都别想。
闭嘴吧!伯莱拜尔喊了一声,忽然又说,算了,我才不信你吹牛呢。那个贼不会笨到让你看见。
吹牛!调度长决心证明自己,以增加对方的懊恼,我跟你详细讲讲:大概十几天前,悬赏通知发到了调度室。我把它收起来了:别人也别想看见。三天以后,我发现那船竟然开进了我的港口,因为认真读过悬赏通知,我对那船的外观和型号、编号了如指掌,我不会看错的。工人们帮它停泊好,船上的人下来了,我仔细看了他的长相。然后,我眼看着他走了。他一口气迅速讲完,有点透不过气来,歇了一下,望着伯莱拜尔说,怎么样?
伯莱拜尔盯住他看了一会儿,说:一百。我给你一百银币,你告诉我他去哪儿了,怎么样?
给我一百,你好去挣另外那四百吗?不。我宁愿不要钱,只想看看你这副垂头丧气的德。
伯莱拜尔捏捏拳头,调度长先生⾝子一缩,把手放在叫人的电铃上。伯莱拜尔哼了一声,坐到自己的椅子里。
调度长又打着哈欠,说:你还不走吗?快去追你的五百银币呀。
伯莱拜尔冲他一伸手:好吧。你不愿意拿我的钱,可我总算知道那个贼来过这儿了。咱们还是友好地告别吧。
调度长随随便便地把手伸给伯莱拜尔握了一下。
伯莱拜尔抓住他的手,猛然往这边一拉一翻,使他掌心朝上。一瞬间,他看见调度长的手腕静脉上扎満了孔针。
⼲什么!调度长怒叫。
没什么。伯莱拜尔温和地说,只不过想看看,你是否够格作我的受惠者。
调度长困惑不安地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伯莱拜尔从⾐袋里掏出了两个小玻璃瓶,瓶中盛満了浅⻩⾊的稠浓体。这是他在偷猎者的船上拿的海蝎毒,瘾君子的救命神浆。
调度长的眼睛直了,仿佛在伯莱拜尔手中看到了天堂一样。他半张开嘴巴,一道口⽔不知不觉流淌下来。
告诉我他去哪儿了?伯莱拜尔轻轻晃动着小瓶。
调度长着魔一般叹息着说:我也不知道,可我能告诉你他长得什么样。
伯莱拜尔把一瓶毒放回⾐袋,说:那我半价收购。
调度长极端惋惜地眼看着瓶子被蔵进⾐服下面。伯莱拜尔说:你还是尽力保住剩下这一瓶吧。
他是个矮小的男人,只有五尺三寸⾼。样子很秀气。黑头发。
⽪肤什么颜⾊?
跟你我一样。
伯莱拜尔想:从⾝材和模样看分明就是她。她很机灵,肯定是在船上就染黑了⽪肤。他问,眼睛的颜⾊呢?
离得太远,我看不清楚。不过好象是黑的。调度长急切地说。他朝着那个小瓶伸出了手。
伯莱拜尔最后问道:你真不清楚他去哪里了吗?
真的!真的!好啦,给我
再仔细想想嘛。
调度长恼怒地叫道:还要怎么跟你说?不知道!接着,他马上又软下来,别逗我,我没撒谎
你作为调度长,没跟他说过话么?尤其是,你对他的事情很有点趣兴呢。别蒙我,快说!伯莱拜尔突然变了脸⾊。
调度长倒回椅子上,抄起⽔杯灌了几大口。他了气,说:几句话有什么用呢?他又没告诉我想去哪里。
你跟他讲过话?
不。调度长有气无力地说,我看见他和一位先生讲了话。但我没听到他们在说什么。后来,他俩很神秘地一起走了。再也没有别的事啦!
伯莱拜尔不能肯定调度长是不是在骗人。方婷难道在⽩昼世界还有其他相识的人吗?他忽然发现调度长眼睛里飘忽不定的光,就一把抓住他:你还有什么事没说?
调度长无法挣脫他的手,半是乞求半是要挟地说:我全说了,你肯定还会把那玩意儿给我吗?
要说真话。伯莱拜尔揭开瓶盖,一股浓郁的气息溢了出来。
调度长深深昅了一口,喃喃地道:上等货伯莱拜尔把瓶盖塞紧了。
我认识跟他讲话的那位先生。调度长说。
您游广泛哪。他是何许人也?
调度长说:你发誓要把那东西给我,我才说。
只要是真话,我一定会给你的。伯莱拜尔安抚着他。
他是有名的若奥先生。调度长眼睛一翻一翻地说。
我又不是家谱学者!若奥先生是⼲啥的?
调度长可怜巴巴地偷瞧着伯莱拜尔,生怕他发火:他他是这里的富翁和慈善家。实际上,他专门从事销赃。
伯莱拜尔猛然明⽩了方婷跟若奥谈话的意义。
船已经被若奥弄到别处去啦,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调度长胆怯地小声说,那家伙一定把船卖给了若奥,然后带着钱走了。你可能追不到他啦。他无限悲凉地望向伯莱拜尔捏在手里的瓶子。
你猜得很有道理。伯莱拜尔说。他确实追不到那条船了,但他能找到销赃的家伙,也即跟方婷讲过话的人。
你还给我吗?调度长低声问。
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你就能独个儿呆着享受它了。伯莱拜尔说,若奥先生住在哪里?
你可惹不起他调度长说。
那不用你心。
五十四大街和南六街界的地方,有座前面带广场的大房子。那是若奥的家。您可别露出来是我说的!
伯莱拜尔把瓶子丢在桌上。调度长半秒钟没到已把它抓进手里了。等伯莱拜尔走出去,他关好办公室的门,又进了后面的休息室,关紧门。迫不及待地打开瓶子,嗅着里面散发出来的气味。
他扭开电炉,往一只金属勺中倒了少许瓶內的体,加热至沸腾。然后他取出注器,把加热过的体菗进去,再昅⼊三倍的冷⽔,加以稀释。
他伸出左手,把注器里的东西全部打进静脉。马上就躺到了上。
在调度长面带微笑昏睡在上时,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拉开门走进来,带进一股強烈的花香。他低头看看调度长,然后拿起注器,把小瓶中未经稀释的体全菗进去,把针头揷⼊昏的调度长的手腕。
调度长将被发现死于过量注毒。
(6)
伯莱拜尔想,这些人真会夸张。调度长所谓的第五十四大街与南六街界处的广场只不过是一片不太大的空地。那房子倒真是豪奢,一副暴发户的派头。几个小孩子在空地上顶着光和大风,照常玩耍。
伯莱拜尔向大门走去。两个小孩笑着互相追逐,撞在他⾝上。伯莱拜尔飞快地抓住了溜向他间的一只手,被抓的小孩満不在乎地瞪着他,不过目光中有种面对強手的敬畏。伯莱拜尔一笑,丢给他一枚银币。其他孩子呼地围上来。伯莱拜尔挣扎脫⾝时听到那个小孩在议抗:这是给我的!
大门里面出来的仆人同样満⾝暴发气。他用鼻音说:若奥先生不在家。
伯莱拜尔面对砰地关紧的大门,考虑用什么办法进去。这时那个被抢走了银币的小孩子畏怯地走过来,小声问:您要找若奥先生谈买卖吗?
是啊。那仆人真混账。
那是做给外人看的。小孩老练地说,谈买卖要到后门去。在那里你要说:我想处理点东西。他们就会让您进去。
你懂得真不少。伯莱拜尔看见他仰着脸,一副期待的神情。他四外瞧瞧:其他孩子都散了,想必是去挥霍那笔新得的外财了。空地上只有他们两人。伯莱拜尔拿两个银币给了小孩。
孩子欣喜地说:您真大方!跟那位小个子先生一样大方。
伯莱拜尔眼睛一闪,他弯下,问:那位小个子先生也是来谈买卖的吗?
肯定是。因为我在书房门口看到,若奥先生给他好大一袋钱!孩子得意地仰起脸,我是若奥先生家的小厮!
他对你很大方?你们肯定一起玩了一会儿,对吗?
您为什么要问这个?孩子机灵地问。
他可能是我一个朋友。我们好久没见面啦。伯莱拜尔说,你能告诉我他对你说了什么吗?他说过自己要去哪儿?
他说得多,他很喜我。小孩含糊地回答,他给了好多钱
小骗子。伯莱拜尔一拍他的头,我还不能肯定他是不是我的朋友哪!你先别敲诈,说说他长得什么样?
他黑眼睛!黑极了。头发也是黑的。嗯,对了,这个肯定不会错:他嘴角有颗小痣!是不是您的朋友?
你讲的倒很象他。伯莱拜尔⾼兴地说,好了,他说过什么话?
他没有向我打听这、打听那,就给了那么多钱小孩委屈地皱着眉。
好!你这个小強盗。我的朋友给了你多少?伯莱拜尔把手伸进⾐袋。
二十个银币呢。小孩私下里把那笔款子的数目增加了一倍。
刚拿到钱就花。我劝过他多少次呢。伯莱拜尔带着无奈的表情数了二十银币给小孩。
小強盗收好钱,马上变成老朋友似的:你想知道他去哪儿了吗?他倒没跟我说。可是我担保他去浮岛了。
他去浮岛!伯莱拜尔简直不能相信,方婷去那种污浊的地方⼲什么呢?
我听见他和若奥先生说,要找个地方去乐乐。若奥先生告诉他,正好有座浮岛在附近,还没有开走呢。而且听说刚刚送来了黎明世界的美女,小个子先生就很⾼兴地问:黎明世界?⽩昼跟黑夜世界的界?若奥先生很奇怪他为啥这么问,就说:当然啦。他说:你不知道,我听见你的消息真象看到了黎明一样。这位先生讲话真古怪。
他是个怪人,伯莱拜尔说,你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他那样的人了。
真是的,我们俩在一起的时候,他还跟我说了几句怪话呢。小孩子说,他问我有没有妈妈。
什么东西?伯莱拜尔从没听到过那个词。
不是一种东西,是个人。小个子先生说:把你生出来的女人就是你的妈妈。他还说,真奇怪,你们的字典里会没有这个词。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伯莱拜尔抑制着心头的动,说:他是个怪人。你没有反问他吗?
我当然要问,孩子急忙说,他没说他有没有。他是这么说的:我恐怕自己再也见不到她了呢。
方婷啊。我肯定你的话是诚实的,你确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一个更富于情感的世界。伯莱拜尔心嘲翻滚地想着。
先生,你要去谈生意了吧?孩子提醒他。
伯莱拜尔说:对,我要找若奥先生。
我带你进去。孩子自告奋勇地走在前面,领着伯莱拜尔转到房子后门。仆人看见小孩,默默地让他们进去了。
穿过花园和回廊,他们进⼊一间明亮的书房。小孩说:先生,有人想跟你谈生意呢。
一个魁梧的中年人从书桌边转过⾝来:你直接带他进来的吗?小东西,你一定又诈了人家不少的钱。
没多少。孩子说完就出去了。
现在的买卖不好做。若奥一开始就感叹,很多门路都被堵了。
我想问一下,这笔生意您能接下吗?伯莱拜尔谨慎地开了口。
若奥说:要看你想卖什么。
人,行吗?
果然不出所料,若奥神⾊变了。他说:您知道⽩昼世界对买卖人口的处罚!我从来不做这个。他缓和了语气,对不起,我可不愿意被流放到炼狱去。那些黎明人敢做,因为他们不受咱们的法律的限制。
我哪里去找黎明人呢。伯莱拜尔说,他们远在天边。
不远处就有。若奥急于摆脫这位胆大包天的人贩,说,金乡浮岛最近在这里停了一段时间,我上去过。那里有几个黎明人,肯定是来做生意的。浮岛前几天刚走,往西南方开去了。它要赶着参加陷鲸海的快艇大赛,在那里大赚一笔。
谢谢。伯莱拜尔说。他想知道的就是这个。而若奥先生也很乐于送他出去。
(7)
小孩在空地上独自丢石子玩。他对今天的收获感到很満意,正在盘算怎么利用这笔劳动所得。光炽烈,然而小孩子天生的好兴致并没受到丝毫影响。
一个行⾊匆匆的陌生人往这边走来,看样子正寻找什么地方。这里唯一能问路的就是这位小強盗了。
小孩不太想为这个人服务。毕竟他今天已经赚够了,他觉得自己是功成名就的人了,应该去享受一下生活。但陌生人弯下,用讨好的眼神看着他时,他又本能地想:送上门来的⾁呀!不过,他⾝上的气味儿可太浓了。
对不起,小家伙。我跟人约了在百树公园见面,可是没有打听清楚那地方在哪儿。你知道吗?
百树公园呀!那么僻静的野地方,约在那儿见面真蠢。孩子考虑着带不带路,你应该先打听好的。
陌生人脾气很好地听着他教训:是的。可我从来就是这样。时间都快到了,朋友会怪我失约的。
孩子决定牺牲了休息,替这好脾气的糊涂虫带个路:跟我走吧。我平时只为大人物们服务的。
是,是。陌生人赶紧跟上他,我会好好谢你。
百树公园是个荒废了的地方,年久失修,人迹罕至。使它得名的树木长得倒是茂盛葱郁。许多鸟儿在这儿筑了巢。
就是这里啦。孩子说,你朋友呢?
我看他应该早到了,你能带我在这儿找一找吗?陌生人拿出一些钱给他。
可以!孩子慷慨地答应了。
他们进了树林,孩子走在前面。陌生人望望四周,低语道:一个人也没有
真是的。孩子回头说,你朋友倒失约了呢。他看见后面那位先生的手刚刚从⾐袋里菗出来。
你不害怕吗?陌生人说。
一个人就害怕。可现在有你嘛。
孩子回头时,又看到陌生人的手揷进了⾐袋。
你口袋里装了什么宝贝呀?他说。
陌生人站住了,他看看周围,又瞧着孩子,露出沉思的神情。
你想⼲什么?等了一会儿,孩子问。
陌生人说:先陪我坐会儿。他坐在了地面上,手托着下巴,似乎在考虑什么很艰深的问题。
孩子坐在他旁边:你在想朋友为什么不来吧?
陌生人最后叹了口气:实际上我是在想,你为什么这样大胆。以后可不应该跟不认识的家伙一起走。拿去吧。他又给了孩子一点钱。
今天是幸运⽇呀。孩子笑着说。
差一点儿变成受难⽇呢。陌生人奇奇怪怪地说,你回去吧。
(8)
从若奥的大房子里出来,听了小孩叙述他的经历之后,伯莱拜尔猛吃一惊。他回想着一路上大过道的人:希安女士、孩子、还有那个偷猎者很快做了决定。
他先回到码头,看见很多人围着调度长的办公室,几位医生模样的人在那里走动。伯莱拜尔低声问:怎么啦?旁边的人说:调度长,尸啦。他作了个反感的表情,听说是昅毒过量。
伯莱拜尔转⾝就走。他叫了一辆破旧的、开起来吱嘎响的出租电车,让司机送他到城里的通讯中心。
到了通讯中心大楼,伯莱拜尔要了一个单人专用隔音小间,拿起通话器,拨了三千里外的全安局局长办公室的号码。
局长不在。伯莱拜尔又重新拨了一个只有少数人知道的号码。这次,局长的声音从耳机里传出来:哪一个?
是我。伯莱拜尔低声说,我要求把这次通话加密。
可以。局长说,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讲吧,伯莱拜尔。
我申请终止任务。伯莱拜尔冷冷地说。
什么?局长很震惊,你从来没有这样做过!
您也从来没有在派我办事时,另叫一个人跟在后面作这种收尾工作。
什么收尾工作?我只派了你一个人出去。局长说。
伯莱拜尔仔细分辨着,从局长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不安,他说:我找到的、与方婷事件有牵连的人都死了。
都死了?你没有从他们那儿得到什么?局长关心的首先是任务。
您放心吧。伯莱拜尔讽刺地说,他们都是在和我打过道之后才死的。
局长沉默了一会儿,说:他们是被灭口的。
是什么人⼲的?伯莱拜尔尖锐地问。
我真的不知道,局长的声音非常诚恳,我要做的就是把方婷找回来。
您还有什么事没告诉我,局长。比如说,那片木兜树林边的摧毁痕迹,沉⼊海底之后又被你们捞起来的东西。
这是不该让你知道的。局长断然说,连我都不太清楚。你只管完成任务吧。
但您至少该告诉我:方婷为什么逃走?
局长有一阵没说话,最后,他缓慢地回答:那个我不能说,谁也不清楚是为什么。
是不能说还是不清楚?伯莱拜尔紧不放。
那跟你的任务关系不大!局长火了,你现在在哪儿?
西林。
有线索了吗?局长显然不打算再听伯莱拜尔盘问了。
有。我需要经费,因为她跑得很远,我把钱花完了。
局长和蔼地说:钱不是问题,我马上通过行银给你汇到西林去。咱们只要把方婷找回来,任何事情都不成问题。
好吧,再见。
喂!等等。
什么事?伯莱拜尔问。
局长说:我也许能给你一点帮助,关于有人跟踪你的事。
您说吧。
最⾼长老会也知道了方婷的事。
他们!
对。宗教世界的消息非常灵通。据说长老们在争论:方婷到底是救世主还是魔鬼。
他们可能会派人来考察的。伯莱拜尔说。
没错。
您打算把她怎么样?沉默了一会儿,伯莱拜尔问。
把谁?
我找的人,方婷。
局长奇怪地说:伯莱拜尔,你是怎么啦?以前你对搜寻的对象本不感趣兴。这个方婷与你有什么关系?
她是个怪人,我情不自噤地关心她的命运。好,您马上把钱汇来,我想今天就出发了。
伯莱拜尔关闭了通话器,靠在隔间的墙壁上。他想:你们永远也不会了解方婷对我有多重要。这个我从来没有见过一面的姑娘,现在已是我最关心的人之一了。他记起那小孩子对他讲过的,方婷说的那个词:妈妈。我们⽩昼世界的字典里没有这个词,以前,我不知道怎么称呼福沁女士。现在我知道了,方婷。你说的这个词多么奇妙,发音简单而又温柔,撩动着心灵最深处的情感之弦。他又记起方婷的另一句话:我恐怕自己再也见不到她了呢!
我一定要见到你。为了我自己。伯莱拜尔下着决心。奇怪的是,他想起方婷这个名字时,会由心里升起一阵轻微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