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名律师巧挫心猿 大法官怒斥八戒

　　却说那精灵古怪比之半年前当強盗时，实乃判若两人。行者在匪窟中见到他时，真是満脸奷猾，目露凶光，趾⾼气扬，完全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強盗；而此时却垂眉低目，表情谦和，配上那苍⽩的面容，斯文的动作，简直成了一个修行的神⽗，慈祥的教徒。但见他：

　　头戴无沿帽，⾝披⿇布⾐。

　　圣像前挂，草索束围。

　　⾚⾜行来缓，念珠手內提。

　　口中常作念，天主总皈依。

　　这一亮相，立即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一般的观众，都以为这个十恶不赦的黑手徒，一定是一个満脸横⾁，耝鲁凶顽的市井无赖，谁也没有料到他竟是一个如此虔诚的教徒。于是全场肃然，那敌意的情绪，立即消除了三分。

　　诸位看官，精灵古怪先生为何如此装扮？原来这全是他的辩护律师，鼎鼎大名的威廉-丁-福伦先生的安排。按照黑手的常规，如果他们之中有重要人物落网，那么不消犯人心，自会有人不惜重金，聘请最有名望的律师为之辩护，即使不能全部解脫，至少也可以做到重罪轻判，再另行设法营救。但是精灵古怪这一次被捕，却是他自己生擒了手下的徒，自己打电话通知‮察警‬局，完全是背叛行为，如此一来，黑手自然不会再去管他。幸而精灵古怪当強盗20多年，已在‮行银‬存下了50万美元的家私。他知道自己作恶多端，证据确凿。如果不请来最好的律师，使出一着出人意料之外的绝招，开庭审判时定然凶多吉少，命难保。精灵古怪到底不愧为一⾜智多谋而又有决断之人，到了这种关键时刻，他毫不吝惜地拿出了全部家产的一半，即25万美元，聘请了威廉-丁-福伦先生。此人乃全美公认的最杰出的辩护律师，不但精通法律条文，而且对社会心理学很有研究，计谋多端，鬼神莫测。他的滔滔雄辩，⾜以使死人复活，瞎子复明。在此之前，他曾经为127个杀人凶手辩护，结果是无一人被判处死刑。在‮国美‬法律界，素有“万能律师”之称。福伦先生受聘之后，从‮察警‬局调阅了精灵古怪的全部档案，发现此案对精灵古怪极端不利，警方掌握的证据，据纽约市的法律，已经⾜够将他判处三次死刑外加360年有期徒刑而有余。如果正面去否定这些罪行，无异飞蛾扑火，自取灭亡。福伦先生不得不另谋出路。

　　通过自己律师事务所调查的‮报情‬，福伦先生很快即掌握了大法官和陪审团全体成员的底细，原来大法官本人和三分之二的陪审员，均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于是福伦先生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立即到狱中探视精灵古怪，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面授机宜。要他从⾐着到表情，配合行动，必有佳音。精灵古怪何等聪明，一点就透，故而今⽇出庭，立改旧观，从強盗变成了教徒。

　　审讯进行得十分顺利，桑逊检察官亲自提出公诉：被告精灵古怪，现年38岁，从14岁开始即有犯罪记录，曾经12次被‮留拘‬，5次⼊狱，仅仅据现在查明的事实，即证明他是黑手的一名头目，主持纽约市30多个街区的贩毒买卖，又曾经犯过六次绑架罪，三桩谋杀罪，另外并与十几起意外死亡和失踪案件有密切关系。桑逊检察官也是一个富有经验的法律专家，和罪犯打了一辈子道，故而随着罪行的揭露，展示了证据，介绍了证人，有条有理，无懈可击。在场的法律界人士和新闻记者听完了检察官这一篇铿锵有力的起诉书，都觉得事实胜于雄辩，遇上了这种控诉，福伦先生要打赢官司，恐怕是不可能了。行者至此，方知精灵古怪的全部劣迹，更加动了义愤之心。早知道这強盗如此罪行累累，当⽇擒他时还应让他多吃点苦头，实在不该动了慈悲之念。现在只有按捺子，看这公平的法庭如何发落。

　　轮到被告的辩护律师发言时，福伦先生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似乎是成竹在，胜利在望。此人长得⾝材短小，面目猥琐，⻩⾊的头发梳得溜光，绿⾊的眼睛转悠不定。不过当他清清喉咙，开始讲话时，那嗓音倒很浑厚，抑扬顿挫，十分动听，他的开场⽩是：“尊敬的大法官先生，女士们，先生们：今天我们面临的这次审判，乃是一次非同寻常的审判。它既是一次世俗的审判，又是一次圣灵的审判；既是一次法律的审判，又是一次道德的审判。我希望今⽇出庭的每一个人，从尊敬的法官先生到每一名旁听者，都能以真挚的同情，纯洁的灵魂，来倾听仁慈的上帝的一次恩典，来拯救一个受难的灵魂！”

　　讲到此处，福伦先生有意识地停顿了一下。此时法庭里一片静寂，就连一针掉到地上，也听得分明。在众目睽睽之下，精灵古怪先生双手合掌，慢慢地跪到地上，举首望天，嘴嚅动，不停地祷告。于是一片喃喃的叹息，如同微风拂过树梢，从听众席一直传到审判席上。

　　福伦先生划了一个十字，继续说道：“女士们，先生们，我无意否认被告从小就缺少上帝的监护，我也无意否认刚才检察官先生对他的指控（当然，这些指控尚有很多含糊之处），我认为这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都不是本案的核心。因为当一个人离开了真理之路，误⼊魔鬼的陷阱时，他就成了撒旦的工具，他的一切行动，都是违反他本人意愿的，他本人是难以负责的。尊敬的检察官先生，当你列举这一条条吓人听闻的罪状时，你可曾考虑过被告当时是处在何等矛盾、何等痛苦的心情之下？他是经历了何等烈的思想斗争，徘徊在光明与黑暗、真理与罪恶之间，就如同一头途的羔羊一般的纯洁，无辜的婴儿一样的恐惧？”

　　就在此时，精灵古怪突然发出了一声撼人肺腑的号泣。他一边扯着自己的头发，撕裂自己的⾐裳，一边呻唤道：“主呵！主呵！拯救我的灵魂吧！接受我这个罪人吧！”听众席上，很多老太太掏出揩面纸巾，开始哭泣。一种虔诚的气氛，弥漫全场。致使这法庭虽不是教堂，却胜似教堂。

　　孙行者听到此处，忍不住气往上冲。他不懂法庭规矩，尚未得到法官批准，即站起来揷嘴道：“律师先生，你讲被告是怀着矛盾痛苦的心情去犯罪的，这不是事实。我听见过他宣传当強盗的道理，说什么一个好強盗绝对可以胜任总统之职，但是一个好总统却不一定能当強盗。我认为他是有意识、有理论地去犯罪，本不是什么途的羔羊，无辜的婴儿。”

　　福伦的发言被人打断，但他宽宏大量，毫不懊恼，反而面带微笑，轻声细语问行者道：“证人先生，请问你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听他说的？”行者道：“就是破案的那天下午，在匪窟的起居室里听他说的，当时他们那一伙人正在喝酒呢。”福伦问道：“你是用‮听窃‬器‮听窃‬的，还是亲耳所闻？”行者答道：“是我亲耳所闻。”福伦乃翻开卷宗，菗出一份审汛记录，指给孙行者看：“证人先生，据被告以及当时在场的所有的人的证词，他们当⽇在起居室喝酒时，并无他人在场。你既不在场，又怎么能亲耳听见？”行者急了，大声道：“老孙当时钻到他肚⽪里去了。他怎么能看得见？”福伦先生转向法官道：“法官先生，这里是严肃的法庭，不是讲神话的幼儿园。我并不欣赏证人的幽默，也不认为这种元稽之谈能有助于我们的审判！”于是大法官用木槌敲了一下桌子，警告道：“证人先生，请你不要讲与案情无关的话！”行者嗔道：“这怎么是与案情无关的话！如果律师先生不信，我现在就钻到他肚子里去，让他尝尝滋味，何如？”行者本不知道‮国美‬律师的厉害，这一番话立即给对方抓住了把柄，只听得福伦动而委曲地大声道：“法官先生，我提出两点‮议抗‬：第一，这位证人声称要钻到我的肚子里去，这就构成了对我的人⾝威胁，妨碍了我行使正当的辩护权利；第二，证人坚持他可以钻到别人肚子里去，这就是公开宣传信，企图使用降灵术、巫术之类的不正当手段来⼲扰法庭的公平判决！”大法官听得连连点头，又敲了一下桌子，裁决道：“‮议抗‬成立！行者孙先生，我剥夺你作证人的权利，剥夺你的发言权！”这一来把行者气得暴跳如雷，恨不得摸出金箍来，把这油嘴滑⾆之辈一打死，但转念一想，即使如此做了，也于事无补，在法庭上闹出人命，回去又无法向师⽗代，只有愤然坐下，口中只大气。此时听众席上议论纷纷，显然大家都不同情行者。

　　原来今⽇出庭之前，福伦先生已经对可能出现的情况作了分析。他知道真正的威胁，并不来自桑逊检察官，而是来自这三位来历不凡的证人。对于行者等人近年来在‮国美‬创造的奇迹，他自然了如指掌，如果在这法庭之上闹将起来，自己绝非对手，所以他故意刺行者发言，然后抓住漏洞，堵上对方的嘴，也制止对方采取任何超自然的措施。行者没有经验，果然上当，叫大律师治得动弹不得。

　　桑逊检察官举手要求发言，得到大法官允许以后，即站起来道：“刚才被告的辩护律师所谈的，全是被告的犯罪心理，这是与判罪无关的。法庭所依据的，只能是犯罪的事实。”大法官点点头，又敲一下桌子：“抗辩成立！请律师谈谈对事实的看法。”

　　福伦先生微微一鞠躬，接着道：“遵命，大法官先生，我即将谈到事实。当被告多年在罪恶的泥潭中挣扎时，每天都向上帝祷告，到了最后，万能的主终于显示了神灵之光，给了他超脫罪恶的启示。据上帝的指点，被告在关键时刻途知返，⾚手空拳制服了十几个武装強盗，冒生命危险营救了行者-孙、八戒-猪、和尚-沙、李莎、福尔摩斯、华生等一群人质，然后打电话向‮察警‬局自首投诚。为社会除害，为人类造福。事实，女士们，先生们，这就是事实！有谁能否认这些事实呢？”

　　八戒生平还从未听过如此精彩的辩论，简直把他弄得糊里糊涂。当福伦先生说到‮情动‬之处，八戒也和其他听众一样，流下了热泪——他是艺术家气质，故而情绪容易动。不过现在听福伦先生说精灵古怪是受上帝的指示救了人质，心想这太不符合事实，一定是辩护律师上了被告的当，弄错了。乃站起来老老实实道：“律师先生，你刚才说是精灵古怪奉上帝的旨意救了我们，这不是事实。真正搭救我们的，是我们的师兄。”福伦先生一听此言，两手⾼举，似乎在祈祷一个雷霆打到八戒头上似的，叫道：“女士们，先生们，世上竟有如此忘恩负义之人！被告作为一个指控中的強盗，尚能不忘上帝的恩典，而这位证人居然要把上帝创造的奇迹，归之于他的师兄！哎呀，我不得不重复这种亵渎神圣的语言，都自感有罪了。”说毕，垂头祷告，好像內心十分沉痛。于是旁听席上的人，都对八戒发出一片嘘声。八戒不明⽩这是别人要他闭嘴之意，仍然说道：“诸位先生，确实是师兄救了我们。我曾与福尔摩斯打赌，他都赌输了，不信你们问他去！”福伦先生问道“既然你肯定是你师兄救了你，那么你是否可以告诉众人，他是怎样救法的？”八戒仍然是呆里呆气地道：“他是钻到精灵古怪肚子里，着他…”这句话尚未说完，福伦先生已经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苦相道：“尊敬的法官先生，难道我们还要浪费宝贵的时间，再听一次这种钻到肚子里的神话吗？我们今天到底是相信法律，还是相信‮国中‬古典小说《西游记》呢？”一席话引得全场哄堂大笑。大法官连忙捶桌子，命令大家肃静。这呆子不识时务，又⾼叫一声：“法官先生…”大法官见他不听招呼，生起气来，斥责道：“八戒-猪先生，请你坐下！”八戒对师兄的信念，是绝对不会动摇的，所以坚持道：“是我师兄救了我们的。过去救过九九八十一次，加上这一次，一共八十二次了。”法官不懂什么九九八十一，只道他胡言语，故意捣，大怒道：“八戒-猪先生，我同样剥夺你作证人的权利，并判你藐视法庭之罪！”八戒还想声辩，李莎连忙拉他坐下，因为她知道法官是法律的化⾝，具有无上的权威，是违抗不得的。八戒只气得口吐⽩沫，几乎昏死过去。

　　福伦先生不费吹灰之力，两次挫败对方证人，自然精神百倍。当法官允许他继续发言时，他不再正面为被告辩护，却从⾐袋里摸出一本《圣经》，翻到《路加福音》第15章，朗声念出了在西方人尽皆知的“浪子回家”的故事：

　　主耶稣说：“一个人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对⽗亲说：‘⽗亲！请你把我应得的家业分给我。’他⽗亲就把产业分给他们。过了不多几⽇，小儿子就把他一切所有的，都收拾起来，往远方去了，在那里任意放，浪费资财，既耗尽了一切所有的，又遇着那地方大遭饥荒，就穷苦起来。于是去投靠那地方的一个人，那人打发他到田里去放猪，他恨不得拿猪所吃的⾖荚充饥，也没有人给他。他醒悟过来，就说：‘我⽗亲有多少的雇工，口粮有余，我倒在这里饿死么？我要起来，到我⽗亲那里去，向他说，⽗亲，我得罪了天，又得罪了你；从今以后，我不配称为你的儿子，把我当作一个雇工吧。’于是起来往他⽗亲那里去，相离还远，他⽗亲看见，就动了慈心，跑去抱着他的颈项，连连与他亲嘴。儿子说：‘⽗亲，我得罪了天，又得罪了你，从今以后，我不配称为你的儿子。’⽗亲却吩咐仆人说：‘把那上好的袍子快拿出来给他穿，把戒指戴在他指头上，把鞋穿在他脚上，把那肥牛犊牵来宰了，我们可以吃喝快乐，因为我这个儿子，是死而复活，失而又得的。’他们就快乐起来。”

　　随着他念到最后一句，从旁听席的某个地方，传来了《荣耀归于上帝》的圣诗音乐，这是他的秘书按他的布署播放的录音。在这若隐若现、超凡脫俗的乐声中，福伦先生又像对听众，又像对自己，惶惑而低声地问道：“现在上帝已经将这个死而复活、失而又得的儿子到我们⾝边来了，我们应当怎么办呢？”此时法庭中只剩下一片感叹唏嘘之声，12个陪审员中，至少有八个已经哭得抬不起头来。

　　就在此时，精灵古怪突然站起⾝来，伸出双手，向着法官哭喊道：“法官先生，我有罪！我有罪！判我的死刑吧！杀死我吧！只有一死才能让我获得灵魂的解脫，只有一死才能让我早⽇投⼊主的怀抱！”

　　被告这一⾼姿态的服罪，将法庭热烈的气氛推向了新的⾼xdx嘲。菗泣声已经变成了号啕痛哭，哭声中还夹杂着许多情不自噤的呼喊：

　　“呵，仁慈的上帝！”

　　“圣⺟玛丽亚！圣⺟玛丽亚！”

　　“不…不…不…”

　　“可爱的人儿，可爱的人儿！”

　　“浪子回家！浪子回家！”

　　在这一片汹涌澎湃的感情狂嘲之中，只有福伦先生还保持了相对的沉默，只见他举手请大家安静，然后开言道：“尊敬的法官先生，女士们，先生们，大家都听清楚了，被告由于內心的觉醒，自动请求判罪，因此我的辩护，也就到此结束，但是在正式判决以前，我还要请大家听一段上帝的训示，这就是《约翰福音》第三章。”于是他以更加充沛的感情，念出下面这一段话：

　　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因为神差他的儿子降世，不是要定世人的罪，乃是要叫世人因他得救。

　　念完以后，福伦先生已似圣灵附体，动到了无法控制的程度，只见他全⾝颤抖，两眼发直，泪流満面，声音嘶哑，哭喊起来。咦！正是：律师发悲声，众人都吃惊。毕竟不知他喊些什么，此案最终又如何判决，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