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色幻觉
【1】
京北正值舂末,而国美夏威夷岛上,却是夏天的景象。这使我神志恍惚,陷于情之中。这种⾝处异境、丧失时空般的,有时竟几乎使我忘掉了我那伟大的祖国国中。
尽管许多出国的人都忽然间变得爱国,但在我⾝上,却暂时没有显示出这样的奇迹。
有几天,我甚至不知道我在⼲些什么。
此时,我坐在店酒大堂的沙发上,头脑中空无一物,颓废不堪地打量着四处蒸腾的景⾊。
店酒的大堂极为富丽宽敞,栽种着热带植物,其实是一个气息充郁的温室大棚。我认识其中一种叫龙⾎树的。这使得这家叫“八重樱”的⽇资店酒恍若皇家园林。
三三两两的人在树的影下走动,像基本粒子一样散无章。住宿的客人几乎全是⻩肤黑发的亚洲人。但我凭一种细微的直感知道他们不是国中人。这种直感跟自卑有关。这一点,西方人就做不到了。
我懒散地坐在大堂的沙发上,像在等待,又不像等待什么。前面有一帮老太太在集合。她们前别着旅游团的小牌子,叽咕说着⽇语。
没有人理会我。我几乎睡着了。
但是,就在这时,却有一个同我年岁差不多的亚洲人走了过来,坐在我的⾝边。他拿起报纸看了一会儿,然后用⽇语问了我一句什么。
我有点尴尬地用英语说:“对不起,我不是⽇本人。”
(为什么要对不起?)他有些窘迫,也用英语说声“对不起”又问:“你是韩国人?”
“不。”“国中人?”他有点紧张。
我点点头。
“京北还是台北?”“京北。”他的眼睛眨了一下,很快就恢复了自然。我装着没看见。
“我叫…”他说了一串音符。“我是来旅游的。”我也说了我的名字。我们又谈了几句,⽇本人就离开了。
我拖着业已倦怠的生命回到客房,从窗户往外看去。怀基基海滩人山人海。海浪间涌出一个个黑⾊的头颅,像一片片热⽔瓶塞。那些女人们,穿得非常少,感得不得了。其中很多是亚洲人。
亚太的世纪正在到来,许多人这么嚷嚷。我惊惧地想,在这了不起的时代,我该⼲些什么呢?不知道,不知道!我有点着急,但是没有办法。
也许从內心讲,已从本上排除了自己是这个世界中有用的一员的想法。这真是糟糕。
我继续在屋里呆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服务员来打扫房间了。我木偶一般留了一张一美元的小费,便又出溜到大堂的沙发上,怔怔地坐着。我这么坐着,没有人来管我。正如许多人告诉我的那样,国美是一个自由的国度。我现在正充分享受着这种自由。
上午便这么慢慢耗去。在我眼前走动的人少多了。我认为大家都出去观光了。大堂的门像一个通向非人间的通道,在植物的笼罩下,绿得有些凄惨。大堂周遭的商店则像一组梦幻的积木。
不知不觉中,我⾝边又坐了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亚洲人。这回他用英语问我:“你是国中人吗?”我的呼昅停顿了一下。我急忙答道:“是的。我是国中人。你呢?”
“我是韩国人。”“我看出来了,你不像⽇本人。”不知怎么,空气中飘来一股死老鼠的味道,我觉得。
【2】
夏威夷是一组岛链。这里的居民,亚裔人要多于⽩种人。我是四月二⽇来这里的。此时,岛上气候炎热,大家都穿着短汗衫。晚上偶有小雨。天空总是辽远。常常群鸟齐鸣,唱破蓝天⽩云。
在远方的海面上,有鲸鱼不时跃出来,溅起大巨的⽔花。运气好的人可以一睹。而当地也确实开办了观鲸的旅游项目。
在有的地方,能看见美军的机飞。它们像安静的灰⾊鸽子一样,停在民用机场的一端,散发出与钢铁和铝不相称的气息。
这些都与我无关。我孤⾝一人来此,也没有想到去找当地的华人朋友,也没有想到去旅游。我在“八重樱”店酒住下,并且就死死地呆在其中,哪儿也不去。
正是“山中方七⽇,世上已千年”对此,连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因此,对今天⽇韩二国人主动上前与我作短暂谈感到有些意外。
他们不会像我一样,是那种对生活心灰意懒的人吧?
晚上,我又习惯地来到大堂。此时我看见⽇本人和韩国人在另一边像一对老朋友一样热烈地谈,还比划着手势。他们好像也才认识。他们看见了我,微微点了下头,但又像故意忽略我的存在,继续他们的话语。
一时间,我心意略动,冲破了我为自己设的樊笼,便走上前去,大方地向他们打了一个招呼。他们让我坐在他们⾝边。然后我便老也揷不上话去。但我并没有后悔,因此就没有离开。
有一种隐隐的期待正在泛起,是崭新的感受。
到后来,他们要一起去吃饭,见我老粘着他们,犹豫了一下,也邀上了我。我果然受宠若惊。
他们在店酒附近找了一家泰国饭馆。我们仨一边吃着辣乎乎的饭菜,一边看泰国姑娘们的表演,一边闲聊。由于是围坐,彼此相向的角度都差不多,因此我也有了公平说话的机会。
我们都讲了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并用汉字在纸上写下我们的姓名。来自东京的鱼崎辉,是来这里度假的,来自汉城的朴相柱,是来这里度假的,来自京北的我,表面上也是来这里度假的“啊,国中人也开始出国度假了。”这回是韩国人有些大惊小怪,语调多少有些做作。我瞪了他一眼。
“夏威夷不错。我是第一次来这里。也是第一次来国美。”韩国人说。
“我是第二次来国美。上一次都是五年前的事了。公司有一笔生意要做。那是在底特律哩。”鱼崎说。
“火奴鲁鲁与底特律是两个世界吧?”我记起书上说的。
“对,后者简直是一座凄凉、荒废的城市。”“整个国美正在衰落。西方也在衰落。”韩国人确定地指出。
“对我来说,它们仍然是很強大的。”我认真地说。
“韩,你太谦虚了,我们知道,华中 民人共和国正在赶上来,经济年增长百分之十!
连我们都自愧不如。“他朝⽇本人挤挤眼。
我⾝体颤了一下,又恢复了自然。我其实不愿意人家提到国中。我觉得外国人一提到国中,总像是在讽刺国中。
我的一脸惶惑被鱼崎瞧在眼里。⽇本人忙说:“来,还是⼲杯吧。庆祝我们——东亚三个大国的代表——相识在夏威夷。”
听说,未来的世界,轴心便是汉城-东京-京北组成的城市圈。这个认识,仿佛来自遥远的记忆。
我们努力装作像相识十年的老朋友一样碰了杯。慢慢就上了脸。泰国姑娘的姿态也在眼前成为了花丛深处扑朔的彩蝶。这时,我们便谈起了女人。三个男人在一起,便无法不谈女人,我这才明⽩,原来这在哪个家国都一样哪。朴相柱说韩国女人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鱼崎则讲⽇本女人择偶的现代标准。
我们都有了几分醉意。我有些少有的⾼兴。在回去的路上,灯火阑珊,我们逛了一家⽇文书店,又遇到了几个女,见了我们的面便说⽇语。⽇本人有点不好意思。我们最后还是婉拒了女。
在我们家国,传说⽇本人是世界上最秽浪的民族,但鱼崎此刻的表情却是这么的谦谦君子。
鱼崎深怀歉意说,大家有缘相会,何不明天再相约一道去玩?此语得到共鸣。韩国人提议去珍珠港。我看看⽇本人,他只是保持着谦和的笑容。
“你去吗?”韩国人恳切地望着我。
然而,这种恳切中却有一种诡黠,使我略微迟疑。最后我说:“当然,我要去。这本是我的计划。”
猛然,一辆国美人的汽车驶过,三人都浴在了鬼怪般的灯光之中。这不免让人心惊。
我抬头看了看火奴鲁鲁不能用言语形容的夜空。
回到旅店,我自来夏威夷后第一次很奋兴,这也是这几年一直没有的事情。我回想着与⽇本人和韩国人的谈,那些得意的段子。但这奋兴只持续到夜午,随着万籁俱寂,心里忽然空虚无味起来。我非常愧羞,一直想哭。失眠的我打开窗户,看见海湾正横在面前,已平静下来。远方的山坡上缀着星星般的灯火,真的很像珍珠。这是不是珍珠港赖以得名的原因呢?
发生这样的联想,有点远古诗人酸气。但是在这现代化的资本主义家国啊,还是杜绝这样的联想吧。
与其说是我注意到,不如说是我感觉到,天幕上隐隐浮着一片红⾊,似乎传来了雷声。那红⾊其实是一阵雾,是我从没见过的。也许,那是美军在夜幕的掩护下做什么实验。我怔怔地看了一阵,直到那片红⾊隐退,才睡意上来。国美的夜晚,竟也与国中不同,这使我很不舒服。
【3】
次⽇,我们决定坐共公汽车去珍珠港,体会一下普通人的游兴。虽然,乘出租也许更方便一些。
⽇本人和韩国人担心我没有能力支付出租车费,所以选择了共公汽车,却又不让我知觉,只说是体会普通人的游兴。
对此我不露声⾊,不作评判。
沿着一号公路西行。车上人很少。人们彬彬有礼。途中我们经过了人唐街。人唐街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印象。
一小时后我们到达了目的地。下了车,便看见珍珠港像盈盈的澡盆,⽔面上最显著的景观,是一艘大巨的航空⺟舰泊在岸边。我们都“呀”了起来。舰上的各型机飞历历在目,好像航模。近处是亚利桑那纪念馆和二战潜艇博物馆。很好的草坪衬着蓝⾊的⽔面和岸边的建筑,使人想起了柳宗元的散文《小石潭记》: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声,如鸣佩环,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见小潭…
…
鱼崎举着像摄机,专注地把一切拍⼊镜头。韩国人只偶尔照几张像。我置⾝在这两人之间,其他的游客也分不出我是哪国人,这时,我的脚步也自动地坚实了起来。
我们先观看了反映珍珠港事件的一部免费电影,是由当年幸存的老兵讲解的。在座的⽇本人还是不少。
⽇机轰炸的场面固然精采,但印象最深的却是袭击者中的一员不幸被击落,美军用钩子把浸在⽔中的尸首打捞上来。
尸体穿着整整齐齐的飞行员服装,被⽔浸得像一个鼓的口袋,由于背对着镜头,看不见脸。大队部带着胜利的战果返回了,而这人却孤单地坠⼊了异国的⽔域,以亚洲人的躯体,无知地陷⼊⽩种人眼光的包围。
我瞟了一眼⽇本人。他看得非常认真。
然后,我们乘上游艇去港央中的亚利桑那纪念碑。亚舰是被⽇本机飞炸沉的四艘战列舰之一,它现在还卧在⽔底,但在正对着舰体的⽔面上,修了一座船坞一样的⽩⾊纪念碑,上面的平台可容数百人观光。
游艇徐徐经过那艘大巨的航⺟时,通过舷号,我认出这便是尼米兹号,世界上第一艘核动力航⺟。能有机会看到它,我还是有些⾼兴。
“真像一个玩具呀。”⽇本人也很亢奋和醉,叫嚷起来,全船的人都转眼看他。
⽇本人把大巨的国美航空⺟舰想像成一个玩具,其中显示出一种自然情感的流露。
也许,这是鱼崎受到本国动画片的启发吧。
我看了韩国人一眼,他一脸困惑。
不知为何,我猛然震颤了一下,忙垂下头。
随着大队,我们上了纪念馆。景物恍如龙宮。面而来,是一堵⽩墙,上面刻着国美死难者的名字。
然而,⽇本的死难者又魂归何方呢?这的确是一个谜。
我认为靖国神社不⾜于收留他们。那里的争论太多。我想,因为这样,⽇本大批死难者的魂还在某处荒郊野外游。
“鱼崎,你可不是一个军事爱好者吧?”看着⽇本人又把像摄机转向远方的宙斯盾驱逐舰,韩国人半开玩笑地问。
⽇本人脸一下红起来,说:“不,不,我不是。我们不喜战争。⽇本人现在生活很好。我们向往和平。”
韩国人笑说:“不对。我在东京街头看见过许多军事的刊物。”
“都是卡通书。”⽇本人似乎有些紧张。
果然,是无害的卡通啊。
我想,韩国人为什么要这么问呢?要是我,就不会这么问。这些话如今已没有了任何意义。
现在,我们正处于二战旧场战的上方。在⽔底泥层下,未能打捞上的尸体,年复一年散发出不能言说的气息,和鱼⾝上的味道一起,通过⽔流传向岸边。这种超时空的背后,隐蔵着恩恩怨怨和生死无常,并以一种神秘的方式,预言着我们的的今天和未来。
“⽇本人为什么那么喜卡通呢?”韩国人紧追不舍。
“也许,是⽇本人⼲活太紧张的缘故吧,下班后就得放松一下。我也爱看⽇本卡通。
机器猫啊什么的,一看就把什么烦恼都忘掉了。“我帮鱼崎解释说。
鱼崎把头转向我,像获救一般松弛下来。
我捕捉到⽇本人软弱的刹那,觉得十分震惊。然而或许因为这个,我在鱼崎面前增添了全安感。况且,他给人的感觉是诚实的。但一瞬间我又对这种感觉不自信起来。
包括鱼崎在內,所有的⽇本人,在珍珠港游历时并没有任何羞辱难堪的神态。半个世纪前,从珍珠港,他们开始了一场并非势均力敌的较量。这是一个民族失败的起点呀。可是如今人人都如⾐锦还乡,也许,只有法国人在纽约游览自由女神像时,有这样的施惠者的表情吧。
我对鱼崎的嫉妒和卑谦也便暗暗滋生。
但我只能默默低头而不可有所表示。
从上往下,看见亚利桑那的舰体隐隐躺在⽔下,碧波漾,⽔至清而有鱼,五颜六⾊的⽔草,在影影绰绰地招摇。
有几座炮塔伸出⽔面,锈迹斑斑,如⽔下宮殿暗蔵的烟囱。
珍珠港宁静无比。海面上游船神秘地往来。杀人的巨艟都偃旗息鼓。天空湛蓝,⽩云流逝。
原本,这里没有国中人什么事。是⽇本人和韩国人,带我走出了樊笼。
“你这是第一次来到世界上。不要紧的,一切都会习惯的。”韩国人对我说。
“也许吧。”从他的话音中听出,国中原是在世界之外的。
在亚利桑那纪念碑上呆了一会儿,我们便乘游艇从来路返回了。在船上,我看见了一群国中人,穿着定制的劣质西服,在烈⽇下挥汗如雨。一个人朝大海里吐出一口绿痰,用手背抹抹嘴角,刺耳地用京腔对同伴嚷嚷着什么。
我想起了我来这里的动因,一瞬间为与⽇韩人的往以及今天这场旅游感到荒唐和惭愧。
好在,我夹在⽇本人和韩国人之间,说着英语,没有人知道我是国中人。
光近乎直角地垂下来,像一树烟雾。时间在流逝时显露出懒洋洋的⾼贵劲头。船舷的栏杆边,⽇本人和韩国人都浸没在柔嫰的光线中,像两片随意而挂的金枝⽟叶,我与他们正相距着时间的障碍。
但我看不出要发生什么事件的样子。
【4】
次⽇一大早,电话铃就把我吵醒了。韩国人朴相柱问我今天有什么打算。我说没有什么打算。
头脑中浮现出昨⽇的出游,竟如同一场梦幻。
“想去海滩看看吗?”韩国人游兴未已。
“有什么好看吗?”“看看吧。来夏威夷,不去海滩哪成啊。”“鱼崎也一块儿去吗?”“他今天不去,他说去⽇本领馆有事。不过,我是有些事要跟你说呢。”要说给我说什么事,我并没有趣兴听。但是今⽇并无主见的我,还是带上了防晒油和草席,跟着韩国人去了最近的怀基基海滩。这个海滩是世界上最著名的海滩之一。韩国人去游⽔,我则躺在沙滩上看着女人们大同小异的⾝影。
女人像云霞一样挥洒不去。韩国人一会儿回来,问我为什么不下⽔。
“我太累了。”“你要注意休息。你们国中人营养不好。”
他躺在我⾝旁。我闻到他从海上带回的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息。珍珠港盛过尸体的海⽔又泛起在我胃中。
海滩上有很多是亚洲女人。韩国人说她们都是⽇本来的。⽇本是一个男权社会,她们在国內受到庒抑,都到夏威夷度假来了。
“你看,很少是男女成对的。都是女的一伙一伙。夏威夷的男是很吃香的。⽇本女人最爱找的,是国美 人黑。”果然,像印证他的话似的,不一会,就有几个人黑找⽇本女人搭讪,然后便勾肩搭背走了。
“有机会你想不想玩两个⽇本女人?”“这个…”“我想会轮上我们的。”“你这么说,多不合适呀。”韩国人竟然咬牙切齿,与跟鱼崎在一起时判若两人。我吓了一跳。他要对我说什么话呢?
“你怎么看鱼崎这人?”韩国人忽然提出这个问题。
“老实的一个⽇本人——都不太像⽇本人了。有点害羞但却能社。”“我的意思是说,你有没有发觉他有一些不对头?”“不对头?”“我是说,行为有什么特别的。”“你什么意思呢?”“比如,你有没有觉得他拍摄珍珠港的样子更像一个间谍而不像一个游客?”我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韩国人。他急切地望着我,等我回答。我想起了前晚他眼中诡黠的光芒,仿佛看到海上台风生成前的一层不吉利的兆象。
“我怎么不觉得。”“我以为你们国中人都留了心眼呢。”“这从哪里说起呢?”朴相柱凑近我神秘地小声说:“你们每年多少人出国?”“五百万。是你们家国人口的多少分之一?”“八分之一。但我知道其中不少是间谍吧?共产家国都这样吧。”“那是国美人的宣传。你不要受影响。他们老是跟我们较着劲。”“其实最強大的间谍机关是北朝鲜啊。并非克格。国中呢?也许我不知道。不过,我看出来了,你来这里是有秘密⾝份的。”我苦笑了起来,说:“我看你才像间谍。”
“实话讲,我就是来搞经济报情的。这我对别人不说。你是国中人,一个我见过的最诚实的国中人,也许还是我的同行,我才告诉了你。并且,我看那⽇本人也是⼲这行的。
你必须注意。“”⽇本人,⼲这行?你说的我都不懂。不过,我也实话实讲,我不是什么间谍,我是来这里寻求解脫的。“”解脫?“”也就是杀自啊。“这话脫口而出,我相信我是自然和无愧的。
但在韩国人捧腹大笑时,我却感到受了污辱。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你以为国中人说话都不当真?”韩国人愣了一秒钟。
“当真,当真。我相信你。刚才我说的也都是笑话。”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劲道十⾜。他是否练过跆拳道?
我说出了我此行的实真目的,感到有些后悔。因为我来了之后,便陷⼊了矛盾。一到夏威夷机场,看见満山遍野陌生的灰⾊景物和五彩民人,对掌握自己命运的那种自信,便刹那间丧失了。
现在话已出口了。如果我真的不能杀自,他们该笑话我并无勇气了,不,笑话我所代表的家国的孱弱。我为自己的想法感到不安。难道,蜕变成一名爱国者是每个人国中人的必由之途?
国中人活得太累了。
海滩上,又有几个⽇本女人与国美 人黑一块走了。女人越来越少,我的口腔中升腾起一阵无望的⼲渴。韩国人表情紧张地凝视着他们的背影,直到消失。
我感到与韩国人没什么话。他几次想再向我说什么,我都冷淡。
回店酒时,在门口遇到了⽇本人。韩国人热情地与他打着招呼。晚上我们又在一起吃饭。气氛又恢复了热烈。席间韩国人开玩笑般告诉了⽇本人我想杀自的事情。⽇本人说我具有国美式的幽默感。然后两人又半真半假地劝了我半天,无非是国中正在走向強大,不要自暴自弃等。
“韩,你这是第一次到世界上。一旦你看到世界这么大,什么都会忘掉的。人生就是这么回事。它很漫长而且无味,但正因为这样才要及时行乐呢。千万别放弃哪。”他们并没问我为什么要杀自。看来,他们仍然没把我的宣言当一回事。
我有些后悔说出了我此行的目的。但后来看到他们既然相信我,没有看轻我及我的祖国,又都认为杀自不是好事,我就坦然了不少。
回到房间,我意识到我其实正经历某种爱国之情的困扰,很为吃惊。这其中的矛盾,又有谁能理解呢?正是由于失恋,我才去国离乡,并准备在海外了却残生的。但现在,犹豫既然弥布我的⾝心,姑且让它就这样吧。
我开始逐渐理解,为什么人们说只有在出国后才会爱国。对于我来说,它与失恋有关。
对这一层念头,哪怕是幻觉,又何必去戳穿它呢。
⽇本人和韩国人也许说得对,我生活中的意失,毕竟只是我个人。而整个国中是走向繁荣的。但在国內,往往却并不去这么想。这是过去十年中我个人最大的失误。
又一个失眠之夜看来已无法避免。
夜⾊很稠,使人想起了宇宙开端之“外”我下了楼。我第一次一人走出店酒。
海滩和海面往上奉着,送上一股嘲而強劲的异国气息。我想起咱国中也有很多很好的海。但以前我没有注意过它们,此刻它们又太遥远了。尽管它们的暗流或许会渡过太平洋来到这里,但尚缺乏力度。
海是我们诞生和成长的摇篮。我第一次听到海的呼唤,是在读法国作家雨果的《海上劳工》时。他的描写醒唤了我对自己所来之地的回忆。但是,一段时间里浪漫主义变得不时髦了,我亦开始对那些描写半信半疑,觉得它们很是陈腐。
不过,海仍然是活着的,这并不取决于我的感觉。不幸我第一次看见海这种生物是在越南。我当时想闭眼,但为时已晚。然而,这种事情,是我的错么?我并不认为那次是出国。越南过去叫安南,每年都向宗主国国中进贡。
一种异样感袭击了我。我回过头,看见我住的那座店酒并不存在。
该是店酒的地方,一片淡淡的⾚⾊雾气在闪烁。我想起了那晚的红雾。
我的酒醒了一些,但头脑仍很⿇木。
像小说里说的一样,我以为是我的幻觉。据说,在太平洋深处,由于大气和⽔分互相影响的缘故,陆地上的人常常产生幻觉。
在乘波音机飞来夏威夷的途中,长长的夜晚是在海上飞行。我的双手紧握坐椅扶手,掌心沁出汗⽔。下方深不可测的大洋,默默无言,不可以窥探,有一种席卷万物的恐怖。
乘客都睡了,显得对外界无知。这种无依无靠的飞行,使我感到命运已被⾝外的什么东西掌握。
浮在大洋上的夏威夷群岛,便像一架随时可能坠落到深渊的机飞。
由于人类对大洋的开发还刚刚开始,对其深处了解还不够,那些神秘现象,便时常从深渊中浮出,到处作怪。
环球各地的捕鲸船常常从大洋中打捞起不知名的动物的尸体,被认作是史前恐龙或大海蛇。甚至传说,海底居住着比人类更先进的智慧生物。是否是他们的活动引起了各种不能解释的事件呢?
一秒钟后,红雾忽然消失,店酒浮现了。我眼。
一辆敞篷轿车从我⾝边掠过,朝海滩驶去。开车的国美小伙子朝我说:“狗娘养的。
“他边上坐的少女咯咯直笑,朝我吐出一口嚼剩的口香糖。
笑声像是从屏幕后的扩音器中发出,整个感觉就像在看一部电影。強烈的非现实感猛然间使我全⾝都想笑。
这时,我看见了韩国人的⾝影,在海边晃动。不知怎么搞的,像一头⽇本卡通图鉴中的怪兽。他弯捡起一块什么东西(石子?),朝大海扔去。
没有声音。
夜⾊中,我看不见波的扩散——我想像是以熵增的方式。我困惑地摇头摇,脚步蹒跚着往回走。几滴雨丝飘忽在了脸颊上,使我自作多情地误以为是自己的泪⽔。
【5】
次⽇一早,我仍然按部就班,下楼来到大堂。我躲避韩国人可能的电话,躲避出游。
大堂中人仍然那么多。我看见最大的那株龙⾎树的样子有点怪。它的⾝躯从部到顶部成了一具焦炭,看样子是经历了大火。周遭的地上坠落着纷纷的黑⾊碎屑。这碳的生命,又复归于炭。
显然,剩下的部分,比原先的少了。这是因为一部分质量已转化成了能量。
店酒的服务员和客人围着这焚毁的树,发表着议论。而我却不能听清他们谈些什么。
大约,是哀叹树种的难得,而失去的容易。也许,也议论着死亡发生的原因。
除了这株龙⾎树本⾝外,店酒其它地方并无过火的痕迹。这使我想到传说中人体的自燃,而树竟也会像绝望的失恋者或无畏的佛教徒一样自焚吗?
这是我的臆想,在我头脑中产生,此时非常自然。而实际究竟怎样,并不清楚。
韩国人找我,说那天要给我讲的事,还没有说完。
“有些事,还是不得不向你说。也许事情比我最初想像的还要复杂。这座店酒里除了我们两人外,住的全是⽇本人。”“有这等事?”“是真的。”“哪又有什么呢?⽇本人有钱。”“你可能不太清楚。别的不敢说,至少,应该有一些韩国人。这是韩国人出门旅游的季节。我们韩国人也很有钱。”“是吧。”“当然,也可能有一些国中人。”他看了看我的脸⾊,补充说。
“国中人倒不至于很多。”“不管怎么说,事情非常奇怪。”“你到底是来⼲什么的?调查⽇本游客数量?”“昨晚鱼崎夜一未归。”“他可能寻作乐去了。”“我打赌他没去。”韩国人紧张地说,也露出一丝忧虑。我看出他不在是装。
我想起海滩上韩国人的⾝影。正如我能在韩国人不知情的时刻,注视到他的存在,那么韩国人也一定能在⽇本人不觉之中,了解他的动向了。但朴相柱并没有就此话题深⼊下去。
我仿佛又坐在了机飞上。我对一切都缺乏把握感。可怖的大海正从下方险地偷袭过来。我完全看不见这种淋淋的进攻。我目前仅嗅到了不全安的气息。但是,一切又都有一种舂花秋叶般的虚假感,包括我的存在和活动,以及那株龙⾎树的毁灭。
“到底你想说什么?”“你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来你不是间谍了。”他似乎有些失望。我想,他要真是间谍,那么是一个蹩脚的间谍。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十分清楚,但我正在调查。国美这个地方很怪,你得留个心眼。如果发生什么,国中人应该和韩国人站在一起。只有韩国人,才是国中人真正的朋友哇。我们都遭受过⽇本人和国美人的略侵。”
【6】
萍⽔相逢的韩国人的一席话,在我心中起了涟漪。中韩的往,正像历史本⾝一样古老和模糊。京北街头连绵不断的韩国饭馆,像云雾一样亲切地往来在我的脑海里。我曾和我的女朋友在其间流连。而漂亮的朝鲜族女服务员的笑靥,又常常捉走我的视线。
我开始留心此间诡黠的气氛。我回忆着那晚上韩国人古怪的⾝影,那莫名其妙消失了的店酒和遥远的红雾,以及这像是燃烧掉的热带名贵树种。它们是幻觉还是其它什么?夏威夷这块土地上存在什么未知之谜?
我选择夏威夷作我的目的地,纯属偶然。许多年前,我在一份叫《旅游家》的杂志上看到关于它的介绍。
我去过海南岛和沿海的一些省份,还在越南逗留过一个星期。但无论是亚龙湾还是北海银滩,抑或万柱海滩,都比不上照片上夏威夷的怀基基。我的意思并不是单说那自然的风貌,不,怀基基的污染程度也许甚于其它地方。然而,夏威夷的放纵和自由,是天下独步的情调。
那是在八十年代中期。
当时我想,如果我有一天能够出国(越南的那一次除外),一定要选择国美的夏威夷。这原本是虚荣心作怪。
除此之外,也许还是因为它是离国中较近的国美吧。它击中了我这一代人的国美情结。整个亚太的荣辱,都与东京-夏威夷-旧金山这条世界上最繁忙的航线有着颇大关系。
当初,孙中山先生选择的,便叫做檀香山。从中,痴心的学者们或能追寻我国近代化发源的踪迹。二战的神秘,半个世纪仍笼罩于此难以散去,东西方汇和冲撞,是因为这组岛屿仍在不断成长吗?
随着我的长大,对死的望渴便一天天強烈起来。青舂消逝时产生的脉冲醒唤了意识中消极的成分,环境的庒迫,恋人的离去,都召唤我走向归宿。他们说我心智有了⽑病。哼,由他们说去。没有人能理解我。
我在国內试图杀自了三次,都未能成功。一次服了安眠药,但被一位朋友送往医院。
另一次在长江上跳⽔杀自,被一位解放军战士捞起。还有一次,我在山海关试图卧轨,最后一刹那因为发现远处有人欣赏而愤然离去。
我没有去我国市场经济发达的东部沿海谋求新的杀自,因为夏威夷的影子在心灵中复现了。
我认为在国中,是杀自不了的了。家国与杀自有什么关系呢?家国赋予杀自者以勇气。⽇本的剖腹与国美的用左轮击头部,在国中都是罕有使用的,这便是差异,从而影响了民族格。
“八重樱”这家店酒,并非是我原定的那一家。在乘⽇航班机来夏威夷的途中,我凭机票的座号幸运地中了奖,可以在这家⽇本人开的店酒免费住宿两夜。
这是一家不错的店酒,具有四星级的标准。我免费住了两夜后,决定再继续住下去。
这好像是服食了品毒一般。
然而,也许正是由于“八重樱”深处溢出的某种说不出的诡秘气氛,以及它所安排的(?)我与⽇韩二国人的会见,使我重新感到生死事大,破坏着我杀自的企图,消减着这种蔑视造物的决心。
【7】
“注意大堂里的树。”朴相柱一字一顿地说。
昨⽇毁坏的龙⾎树的地方,已然出现了一棵茂盛的新树。而那死亡的躯体,竟被打扫得毫无痕迹了。
我很惊讶,店酒的效率如此之⾼。他们从哪里弄来这活的生物呢?这一株原本在野外成长了许多年头的树,离开了它多年居留的处所,心情又该怎样呢?
我为新来的树生出怜惜。
“你注意,新树与旧树几乎难分差异。”我据韩国人所说,再仔细打量。的确,枝⼲的位置和叶片的部署,都与死去的那个生命雷同。简直可以说,是一个复制品。
我因为常坐在大堂观察这里的景⾊,所以对自己的眼光有一种自信。
⾚焰煅烧掉的,只是一种假象。
⽇本人不知什么时候猫一样出现了,这时凑了上来。
“你知道,这是⽇本人盖的店酒,我们总是能找到解决困难的途径。这是大和民族在世界上成功的原因。”他似乎急着想把一切解释清楚。
“什么办法呢?”“当然,我想店酒又买了一棵新的。”“可是,真像原来那棵啊。”“这个…”⽇本人言又止。
当我单独与朴相柱在一起时,他说:“你看到了吧,此间的怪异。树也许是一个例子,一个线索。我们可以再做一个实验。你想不想看?”
我说:“那就看吧。”
韩国人拉着我到他的房间。
他从茶几上拿起一个茶杯,猛地把它摔碎在地上。
然后,他又拉着我离房开间。我们并不走远,只在能观察房间的楼梯处呆了一会儿。
没有任何动静。俄顷,韩国人拉着我再回到他的房间。我们看见茶杯的碎片不见了。茶杯很完好地放在茶几上。
“服务员来换过了。”我说。
“没有。你都看见了,门本没开过,没有人进去。”“难道有秘密通道?”我打开⾐橱门。
“韩,你在世界住过这种旅店吗?”“这家店酒难道真的有鬼?”“这里的秘密,说出来会吓人一跳。你想听吗?”“是怎么一回事?”“这是我正在⼲的一桩大事。你愿意加⼊我吗?”“你先说说。”事情的蹊跷,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我是否还能置⾝于外呢?我开始想韩国人最初找我搭话,便心怀不可告人的目的。
【8】
朴相柱说他这几年一直在追踪一件事情,这几天终于有了一些结论。
这事就是,⽇本人想统治世界,重新建立他们失去的帝国。
嗯,倒是一件新闻。也可能是事实。⽇本人是有这种德。
由于用的是我们都不悉的英语,我们流这样重要的问题很是费劲。有时我们不得不进行笔谈。最终我弄懂了他的意思。
“知道A教吧?”“知道,在银座放毒气的琊教组织。是大⽇本主义极端团体。”“知道爱因斯坦的质能公式吧?”“太知道了,E什么M什么的,多有名啊。”“国美人当初用这个公式造了原弹子,摧毁了⽇本。”“不用原弹子,⽇本也会完蛋。”“我不跟你争论这些细节。但对于⽇本人来说,他们只记得自己是原弹子的受害者。
他们在任何场合都要坚持:是核武器使他们战败的,而不是其它。这是很有脸面的一件事情。“跟我们国中在奥运会上拿银牌后的情形一样哪。我一边不安地抑制这种联想,一边问:”那么,爱因斯坦质能公式跟A教有什么关系?“”简单讲,国美人只从爱因斯坦那里学到了怎么把质量变为能量,而⽇本人自二战后却一直在做相反的工作。这个,外界蒙在鼓里。“”这不可能。热力学第二定律不能违反。“热力学第二定律,或熵定律,是说宇宙万事万物从一定的价值和结构开始,不可挽回地朝着混与荒废发展。物质和能量,只能沿着一个方向转化,从可利用到不可利用,从有效到无效,从有秩序到无秩序。
这被爱因斯坦称为整个科学的首要定律。
它的意思就是,一棵树烧毁了,它只能变为灰烬,而灰烬是不能还原为树的。
可是,我明明看见了龙⾎树和茶杯的“复活”
⽇本人在做什么惊人之举呢?
“这跟热力学定律无关,而跟视界、引力场和多重宇宙有关。我不太懂,但可以简单地说,⽇本人发现,在一定的光视界中,引力弯曲可以造成能量重新聚合成物质。这种过程是在两个相邻宇宙中完成的。”“这可是要获诺贝尔奖的发现啊。可是,为什么一直没有听说呢?”“因为他们一直保守着秘密。”“保守秘密?”“A教收买了东京帝国大学的三浦小组。他们一直在⼲这事。他们认为这是⽇本民族的机密。”“那他们要待怎的?”“他们要待怎的!你这么问。他们发现了这个规律,便要什么有什么啊。他们可以变戏法一样变出物质来,就像贵国的传统魔术。”“这不就是说可以凭空制造一切?”“从理论上讲,可以这么说,因为虚空中的能量无处不在。”“这不跟当初国美拥有原弹子一样厉害么。⽇本府政知道这事吗?”“据我们了解,⽇本府政是知道的。府政没有公开这事,相反,与黑社会进行了合作,并提供了大量资金,成为了后台。”“他们成功了吗?”我也有点着急了。
“实验室中的小范围试验已经成功了。但在实际应用中却缺乏稳定。问题之一是不能控制与相邻宇宙连接的量子门。问题之二是不能控制转化后的形体。也就是说,形体可能会嬗变。为此,⽇本人在世界各地选点做实地试验。这家店酒就是一个例子。在一般人眼中,热力学定律在这里好像倒着走了。”“在夏威夷?‘八重樱’不是一砖一瓦盖的?有这等事情?”我想到那天晚上店酒的消失和红雾,不噤⽑骨耸然。
“现在,你明⽩茶杯为什么碎而复原了吧。还有那树。这店酒是一个能量振腔。”“能量振腔?”“从海⽔和太中采能,然后通过引力作用,生成各种物质。”“鱼崎是个什么货⾊?”“我做了调查,他是武士的后代。祖⽗是一名飞行员,在二战中攻打珍珠港战死。他是A教中的一个小头目。他知道很多秘密。我一直在跟踪他。”我望着韩国人,看着他一脸严肃,我心里打不定主意。这离奇的事说得跟真的一样。
我不能排除一种可能:他大概跟我一样,是一个头脑不健全的人吧?
在这个世界上,怪人怪事难道还少了吗?作为后起的工业化家国的居民,韩国人的想像力具有我们不可知的特。
汉城的污染是否比京北稍轻一些呢?是否不用戴口罩出门呢?
韩国的女人为什么不像⽇本的女人那样来夏威夷找人黑玩呢?
…
我吃力地收回思想的奔马,艰难地说:“那么店酒里那些⽇本人呢?”“这正是我要查清楚的。他们好像并不都是教徒。有的是真正的游客。但为什么一下来这么多?有什么事即将发生?难道实验已接近全面成功?”“你怎么知道这一切的?”“我们的人已经打⼊他们的內部,获得了一些证据。”“你们韩国人?”“是的。我们永不忘⽇本人在我国制造的那些惨案。”“我国湾台也有慰安妇问题。当然,不仅是慰安妇。”我表示我跟他站在同一立场上。“可是,你们获得了什么物证吗?”“那是我国的机密,暂时还不便怈露。”“你这不是逗我吗。”“我绝不骗你。而且,你确实看到了店酒里的种种怪异事件。你怎么解释?”我的心往上跳了一下。并不是韩国人说的事情,而是大海又在脏腑间幻影般膨涨起来。夜晚的⾚焰在眼前晃动。天地间似乎正在释放一种未知的引嘲力。这并不与任何具体事件有关,而它本⾝的存在,从来是无容置疑的。它跟这家店酒的联系,只是因为偶然和必然这两种势力,总是在接之间吧。远古时代遗留下来的直觉把我带向韩国人搭筑的桥梁,使我怦然心动。
“那么,你告诉我这个秘密是为什么呢?我告诉过你,我并不是什么国中谍报人员。
我只是一个普通国中游客。“”我们来了三个人。另外两人已经莫名其妙死了。我怀疑是⽇本人下的毒手。我失去了帮手。我最初见到你时,特别是看到你也住这店酒,以为你也是国中 府政派来追踪这件事的。虽然,我们没有得到指令说可以跟国中人合作,但此刻,要是没有帮手,事情就⼲不了。而且,鱼崎已经怀疑上了我。我已不能离开这座店酒一步。而这座店酒里,除了我们两人外,都是⽇本人。“”你也无法通知你的上级?“”不行了。即便通知了,他们也进不来这家特殊的店酒。我为进来,想了多少办法啊。“”可我怎么进来的呢?“”这也是我惊异的。如果的确不是贵国报情机关采取了什么特殊的手段,那么就是⽇本人的一个漏洞了。他们还没能完善其技术。“”说不定是他们有意设的一个圈套呢。不过,好吧,我准备相信你的话。你要我做什么呢?“”我们一起绑架那个⽇本人鱼崎。我们需要他的口供。“”这件事我得考虑考虑。这可不是我来国美的主题。我是来寻找解脫的。“”无论如何,拜托了。晚上你给我回话。事情已经非常急迫。“晚上说到就到,我却拿不定主意。夜⾊甫临,我的思想开起了小差,臆想着各个角落的夜生活。
最动人心弦的事情才刚刚开始。土风舞的表演和夜总会的招待,已使人醉生梦死。泰国、越南和意大利的饭馆彻夜营业,満⾜着环球各地食客们的口腹之。
怀基基一带,女们则藌蜂般成群游动。她们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不少来自北欧,较之人唐街上的,则⾼出许多档次。
曾经是亚洲最大的购物中心阿拉莫瓦那,汇集着环球各地的名牌商品,大群大群的⽇本女孩提着“古姿”牌手袋,脸上露出狂疯的表情。
富人区的灯火,开始点燃了海⽔。
影院和有线电频视道放映着标准的国美电影。来自未来世界的英雄们打败了琊恶势力后,与年轻漂亮的女人们同共寝。
我想,没有比生活更荒唐的事情了。
而且,这种荒唐已被证明便隐伏在平凡和司空见惯之中。
与其说我相信韩国人的话,不如说我宁愿他说的这一切奇异是真,因为它们使我死灰复燃,把我从⿇木中解救出来,把我变成了一个有好奇心和生活情的正常人。我开始考虑我是否要加⼊一场自天而降的冒险。
间谍,冷战,霸权!难道故去那一代人经历的惊心动魄的事件,夜一间又回到了这个变化多端的世界?
而且,新的物理定律,动摇整个世界的秩序!如果我将生活在一个崭新的冒险时代中,我还会去杀自么?
我站起来,用力擂擂房间的墙壁。它是结结实实的存在。物质这种东西,它怎么可能从虚无中变化出来呢?而我竟然是这个过程的一个关键么?我是怎么误⼊这复杂的事件中来的呢?
而一切都是有可能发生的。我想到了道家所说的无中生有,觉得其中有一点道理。只是,怎么又是⽇本人洞悉了其中之秘呢?一如他们盗走了我们景泰蓝的专利。
但我仍然下不了最后的决心。因为我忽然想到了韩国人老是把二流大宇汽车出售给国中人,尔后又对国中消费者施以骗诈的事情。
这会不会是一个游戏?
我感到自己正面对一种专供男人们玩耍的新乐娱方式。
我会不会被玩了进去?
想到游戏,我便打开电视机。这是那种互式的的玩艺。屏幕上显示出“你到‘八重樱’店酒”的字样。我用遥控器玩了一会付费游戏。玩游戏此时最能缓解我的紧张。
我暂时解脫了。然后,我查阅了旅馆介绍一栏。这是一家四星级的饭店。五百个位。建于一九九一年。这正是我读到《旅行家》介绍夏威夷那一年。
接着,我又用互式电视查一下我的帐单。奇怪的是我那一栏却是空的。
我打电话到服务台,垂询我的帐目情况。服务员告诉我,连税和付费电视加在一起,我已花了一千八百五十二美元。
按一天一百美元出头计算,我已在这里住了起码半个月了。我为我竟然已住了这么久很为吃惊。此前我并没算过⽇头,而是任凭时间流逝。此时,我才如大梦初醒。
我是用信用卡预付的房费。但我知道信用卡里并无这么多钱。因为我是来杀自的,所以事先并没有考虑亏欠旅店房费的问题。
多出的钱是行银预付的。但是,我却忽然起了一个念头:也许有人替我存进了一笔钱。
这种直觉是那么清晰,使我很难拒绝。
我想我是否遗漏了什么。
的确,我是看了《旅行家》才决定来这里的。那是五年前的事了。没有人能在那时就布下机关。
可是,我最终的成行,却非常偶然。
现在想来,这偶然中有着必然。
因此,这次来夏威夷,也许都是一个计划中的一部分呢。哪有那么巧,在机飞上偏偏是我菗中了头奖?
我又想到韩国人说的话。我到底是来⼲什么的?
在这一连串事件中,我到底担当什么角⾊呢?
如果一切是一个预谋,那么是谁安排的呢?我来夏威夷,难道并非出于我的自自由意志?
我开始怀疑我的实真⾝份。韩国人直觉到我是间谍。而我可能真有一个“秘密⾝份”但我一直蒙在鼓里,或者说,被别人蒙在鼓里。
最大的怀疑,是自己是否是一个装了程序的机器人。这个机器人并没有被告知此行的实真目的。他自认为一切都是出自我的决定。但实际上他是被纵的。一旦时间到了,某个程序启动,他就意识到,哦,我原来不是来杀自的,我还要⼲这⼲那呢。他就会采取下一步的行动。好莱坞电影中这样的情节很多。
因此,我来夏威夷后,陷⼊杀自的矛盾,只是在表演给别人看,以惑对手,实际上是静静等待下一个指令。
一切都是假的,包括我要杀自的念头。它是一个密电码。
这时已经到了要给韩国人回话的时间了。我拨了个电话到朴相柱的房间。没人接。
我刚搁下电话,电话铃却响了。是韩国人,他问我是否已决定加⼊他的计划。
我说:“有一个问题。我查了这旅馆的历史,它建于五年前,不可能凭空突然出现,你忽略了这个吧?如果它在众目睽睽下夜一间变化出来,难道不成了当地最轰动的新闻?”
“这我忘了告诉你。首先,它建得很快,只奇迹般地用了三个月时间。其次,建造的时候,一切都用大棚围了起来,对外说是实验新的工艺。谁也看不见。等大棚撤去时,建筑已成形了。这难道还不让人怀疑?”这是一个理由。
“难道就没有一个人察觉?”“当然有。不是我们就知道了么?但很多人都遭到了追杀。你决定了吗?”我沉默。
“韩,你难道忘了南京大杀屠?当你的祖国正面临危险时,你还能想到单独一人去杀自么?”最后一刹那,我犹豫是否要把我对自己⾝份的怀疑告诉他。但我放弃了。我惊喜地意识到这是一个来自內心深处的指令,并非是我自主的决定。我说:“我正要告诉你。要不,还是你自己⼲吧?如果一切真如你说的那样,我们国中 府政也一定有所察觉。我们会有所反应的。国內爱国主义情绪正在升温。我们跟⽇本还有钓鱼岛事件要算帐呢。”
那边半天不作声。
我说:“实在对不起。我想,在这件事中,我会做我应该做的。”
我郑重地拒绝韩国人,这个来自能够生产二流大宇牌汽车家国的男人。一种对本民族的自信闪电般击撞着我的心灵。
“那好吧,国中人。我将自己行事。”他悲壮地说。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我犹豫了一下。
“嗯,”韩国人的语调忽然变得低郁悲凉,使我一惊。“我刚才给我夫人打了个电话。我们已经有半个月没联系了。她在欧洲一所大学念书。我不敢告诉她我面临的危险,韩国面临的危险,世界面临的危险。现在,我真想念她。韩,你想念你国內的亲人么?”“我没有亲人。”“啊,对不起。不过,韩,有一件事。如果我万一有什么不测,你能否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告诉我夫人?”“我不敢肯定。因为,没准,我还是要去杀自的。”我害怕他再说下去,包括留下她夫人的地址。我急切地搁了电话。
又一个指令在心中出现。我拨了⽇本人房间的电话,但是没人接。
我颇觉不妥。
在另一个內心指令的指挥下,我决定直接去找⽇本人。这将是一次正面锋。我将赶在韩国人之前。然而,我明明记得他上次告诉我的房间号是一六一二房间,但我却没找到这个号码。
我有些心惊胆战。我打电话到服务台。我说了鱼崎辉的名字。
“抱歉,我们店酒没有这个人的登记。”“那么一六一二房住的什么客人呢?”“抱歉,我们没有这个房间。”“可我明明去过那房间。”“那一定是你看错了房号。”电话搁断了。
我震惊而失望地看看窗外天空。星星从云层中溢出。海⽔发出正常的拍岸声。但我嗅到了其间的尸臭味。
我开始紧急收拾行李,准备退房。当我准备跨出房间时,我再次回头看了看窗外,只见一片浓浓的红光浮在外面,星星已然隐匿了。
沉闷的雷声传了过来。我不再猜测这是美军借夜幕掩护在做实验。⾎光之灾是否已迫在眉睫?
我快步出门。电梯门打开时,我忽然看见里面趴着一个人。我走进去把他翻过来,看见是韩国人朴相柱,已经断气了。我退出电梯。我顺着楼梯往下跑。刚过了一层,我看见拐弯处的墙上映着一个人影,像守候动物的一个猎人。我赶紧又跑上楼,钻进我的房间,把房门死死地反扣紧。
我再次打⽇本人的电话,却老是占线的声音。
夜⾊惨淡,像打翻了一个染缸。云端上好像有人在锯木头。我把所有的窗户关紧,并拉上窗帘。
但红光却能透过窗帘浸⼊。我仿佛在看一场⽪影戏。云层间似乎有人影在动。这是我在惊恐中产生的又一重幻觉吗?
跟着,墙壁也开始透明。韩国人的脸映在窗上,眼鼻模糊,张口说什么,顷刻,又消失掉了。
一切一切的话语世界都在成为现实。
我被溺毙感抓住。夏威夷,大巨的航空⺟舰正在往下沉。
慌中我向服务台拨电话,只听见一片忙音。
此时,掌中的电话机竟也透明起来,成了一个玲珑的小玩意。我一低头,看见了我自己的內脏,一颗⾎淋淋的心正在⽪下跳跃闪烁。
整个夏威夷,浸在一片红光中,像一只透明的大虾,微微颤动,还没死透。我丧失了时间感。我仿佛看到历史一幕幕在眼前重现,却又分不清是哪一段历史。而人们正在经历死亡,自己却浑然不知。
我坐在房间里,陷⼊昏。
大约过了一刻钟,一切又恢复了原样。红光消失。墙和⾝体恢复了物质实体。我从昏中醒转过来。
有人敲门。
我冷汗下来。我拿起一把椅子,守在门边。我大气不敢出。
“有人吗?”一个低沉的声音问。
我不作声。
对方连问数声。跟着,是钥匙在锁孔中转动的声音。门开了。我正要用椅子砸下去,却看见是店酒的的服务员。
这是一个亚裔人。他看见我⾼举椅子,脸上竟毫无惊诧恐慌之⾊。
“是韩先生吗?”“是。”我狼狈地放下椅子。
“有什么事吗?”“您是否遗失了什么东西?”“我掉了东西?”“是这样,我们在电梯里捡着一个⽪夹。从里面的信用卡和件证看,好像是您的。”我摸摸⾝上,果真,⽪夹不见了。
“现在,⽪夹在经理处。您可以去领回来。”训练有素的“八重樱”店酒的服务员漠无表情地说,对刚才发生的奇异事件却不置一词。我忽然怀疑起我的感官。
【9】
经理坐在办公室中大巨的⽪椅上。这是一个秃顶的⽇本人。他见我进来,便起⾝致礼。
“您选择我们店酒。”他使用的是娴的中文。他示意我坐下。然后他也坐在大班台后面。他背后的墙上,挂着国美和⽇本的国旗以及世界地图,地图上,⽇本列岛被涂上了鲜亮的红⾊,跟国中国旗的颜⾊一样红。
猛然见到⽇本国旗上太的闪光和列岛的⾚⾊,我下意识地抬手挡了挡眼。我为自己这个动作感到无地自容。但经理并没有取笑我。
“我们已了解到,您来自京北。以前有湾台和港香的国中人来,但还没有国中 陆大的人来。您能来这里住宿,是我们全体员工的荣幸。”“谢谢。您中文说得真好。”“中文,还是我小时候学的。那是一九四三年在海上。⽇中邦正常化后,我去国中访问过很多次。我去过京北、海上、西安、重庆和武汉。我很喜国中,尤其是你们的古典诗词和绘画。你看外面的景⾊,便多么像一幅国中传统的⽔墨山⽔画啊。”经理并没急着提⽪夹的事。
的确,已接近清晨。夏威夷灰⾊的海⽔正被染亮。云层下,太正酝酿着新能量的爆发,但还没到那当儿,便如含羞的女人脸在雾镜中。缓缓斜坡上的一幢幢国美人的私宅,错落地显示出朴素的轮廓。几条⾼架立桥上,赶早的小汽车偶尔无声驶过。昨夜的噩梦,毫无踪影。这真使人百思不解。
“仔细体会,这里面便有王维的禅景。虽然时空经历了大巨的变迁,但我坐在这里俯视时,心情和古人是一模一样的。不知韩先生有没有这种感受?”我摇头摇。
“您看,那远处的山峦,那些云彩,还有那些岛屿上的建筑,其中不是也暗含着一种《山居秋暝》之意么?当国中已形成了深奥的哲学体系,当⽇本已出现了完美的艺术原则,这里可还是火山轰鸣呀。可惜一般的人并没有注意到这种造化之美。我们⽇本人注意到了,所以我们成功了。
这也便是⽇中关系与⽇本跟其它家国——例如韩国——之间关系的不同。“⽇本人指出这一点,使我震颤。他是如何把这现代的国美与国中唐代诗人相融的?而这神秘的店酒,坐落在这一切的中心,具有何种感应力?我记起了那些关于⽇本正在进⼊一个”中心“的议论。
我忽然头痛裂。我在椅上的不安相被⽇本人看在眼里。
“我们店酒是请一位国中人设计的。这一点请韩先生放心。”“国中人设计的?请我放心?”“是呀,是一位有名的国中建筑师,他旅居⽇本已有多年,设计了很多为⽇本人称道的建筑。国中人到了⽇本,往往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发展,当年的吴清源先生便是如此。当然,⽇本人也没亏待他们。我的意思是说,您不妨把‘八重樱’当作自己的家,多住上几天。这里十分全安和舒适。”“谢谢您的好意。不过,我在此的公务很快将办完,而且经费也拮据起来。我想快些离开这里。”“不要那么急嘛。我们也想挽留您呢。至于经费嘛,我们可以为尊贵的客人打折扣甚至免费。但这似可不必。我们知道,韩先生是富有的国中人。这几年,国中的经济是越来越強大了。”他眯着眼,带着一丝笑意打量着我。
他说我是富有的国中人,语气非常肯定。
他认为真有人为我这趟“出差”提供资金?
经理也是A教中之人,这一点确信无疑。可是,店酒竟是国中人设计的,难道国中人也参与了这个谋?
“最近,我们一些客人说,他们看到了一些不可思议的事。也许您也看到了什么。但您以为是幻觉。这一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并没有错。先生来自京北,应该很清楚,长城之北便是沙漠和草原哪。远古的时候,蒙古骑兵从那里海浪一般一波波冲下来。他们把富庶的中原,或许还有江南,当成了可以任意泛舟的海面。但实际上中原和江南本不是海。就像月球上的海,都是平原。成吉思汗的这种幻觉是很清新的,但是却不实真。因此他的儿孙们后来才想到跨洋攻击⽇本,建造了现在看来也算是大巨的战舰。但这样耗资不菲的努力,竟然失败了。这是试图把幻觉变成现实的一个例子。”“那是遭遇台风的缘故,并非元朝没有实力。”他没有接我的话,而是继续谈起幻觉:“有人说,在太平洋上生活的人,便容易产生幻觉,并要以幻觉为生。这是批评我们⽇本人哪。这当然是他们的错误结论。⽇本人与蒙古人不同。他们生活在四面环海的岛上。他们对自然有更深的感悟。幻觉有时也会转变成现实哩,只要时机到来。您说是吗?”
“我什么也没看见。”珍珠港的电影中,⽇本飞行员的被⽔泡的尸体,正被铁钩打捞上来。
“那么,不久将有盛大节⽇。韩先生一定要参加呀。您会看见一点什么的。这也是我们挽留您的原因。”“什么节⽇呢?”“唔,到时候便知道了。”经理神秘地递了个眼⾊,却不愿多说,打开菗屉,把⽪夹拿出递给我。
“请查点一下。”“感谢你们拾到了⽪夹。”“⽪夹是一位客人在电梯里捡的。顺便问问,韩先生深夜里,要到哪里去?”“这个…”“如果不方便,就不必回答了。”我面前浮现出韩国人的面容。经理既然拿到了⽪夹,也一定发现了电梯里的死尸。
当然,其实便是他一手制造了这起死亡。我正与一个杀人犯谈。
“我想问问,是哪一位客人拾到的⽪夹。我要向他当面致谢。”“这个嘛,那位客人不愿留下他的名字。但我可以告诉您,这位客人是一位⽇本人。
但他既然不愿留名,我想您一定要当面感谢他,他反而会感到尴尬。跟国中人一样,⽇本人也是一个很谦逊的民族。“经理把视线转向窗外,我顺着他的眼光看出去,看见眼前的大海已经到了尽头,从那里开始紧接着陆地。
眼前就是大海的尽头。如此一片茫茫的大海,如此充満活力的大海,就将在眼前结束了。对时间也罢,对空间也罢,再没有什么比站在这种境界中更感到神秘的了。一想到置⾝于大海和陆地如此壮丽的境界里,心也就像站在大巨的历史的瞬间上,这是一个时代变迁到另一个时代的历史瞬间。
…大海就将在眼前结束。
极目远望波涛的尽头,这才明⽩那是经历了不知多么漫长岁月的努力之后,现在才在那里悲惨地结束了。于是环绕着世界的整个海洋规模、一种雄伟的企图,也即将会徒劳地结束的。
…尽管如此,那是一种多么恬静而优雅的挫折啊。海浪最后那小小余波的边缘,顿时失去了紊的感情同平滑如镜面的濡了的砂滩浑然一体,⽔面上只留下一层浅浅的泡沫,浪⾝大致已经潜迹海底了。
…
刹那间,我从大学时代读过的⽇本小说中,猜度出了经理凝望大海时的心境。居住在无之地的⽇本人正是这样,一代代地站在岸边,了望囚噤他们的⽔域和难以登临的陆大吧?由于长时间了望海洋,而产生了幻觉,并培育出来野心,竟不可思议地和王维的诗意融为了一体。
介于在这样的幻觉和现实之间,⽇本人第一个代表亚洲向⽩人的世界发起了代价大巨的挑战。
跟着还有国中人,在朝鲜半岛上。还有越南人。
这样的想法,让我矛盾而不安。
辞别经理,我回到房间。我的心情平静多了。韩国人死亡的影逐渐消失。⽇本人并没有马上杀害我的意思。
我再次打开电视,检查了我的帐单。这次,是一目了然。通过帐单,我证明了自己的存在。然而,我却有我是一片幻影的感觉。
同时,我感到已被监视。
韩国人的死和⽇本人的警告使我⾜不出户。我最多来到大堂闲坐。內心的神秘指令再没有传来。这时鱼崎便来坐在我的⾝旁。一阵寒气从侧面袭来。他昨夜又夜一未归?
许多人在大堂內忙碌。他们是国美 察警。察警把韩国人的尸体装在黑⾊塑料口袋里拉进了汽车。我们都默不做声。
“我很为他难过。他的子将很悲伤。她正在巴黎第七大学上学,而先生却葬⾝火奴鲁鲁,这种事说起来真不幸。也不知他的⽗⺟是不是还健在哩。”鱼崎说。
我不语。脑海中再度浮现出在珍珠港看过的电影。⽇本飞行员的尸体,在被国美士兵打捞上来后,平放在岸上,睁着眼幻想着故乡的木屋。那不就是鱼崎的祖⽗么?半个世纪前的景象,真切地与现实重叠在了一起。
“不过,对于我们东方人来说,这重悲伤之中,有一种美呢。他重归自然。这一点,西方人是不会懂得的。”“你知道他的死因么?”“听说是谋财害命。国美人知道,⽇本人和韩国人都有钱——当然,国中人也慢慢有钱起来了。”“但为什么尸体却是在店酒里被发现的呢?”“真的?”⽇本人注意地看我。
我知失言,有些慌张。
“在国美,这种事不要说,你得负法律责任。察警会找你作证。”“鱼崎君,承蒙你指教。”“喂,以前见过死人吗?”“见过。那是一场车祸啊。大概六岁时,在过马路时,亲眼看见一辆电车把一个行人撞死了。那具四分五裂的尸体后来老出现在梦中,使我心情一年四季总是郁。你呢?
“我见的第一个死人是我的曾祖⺟。我不是东京人。我来自农村。我祖⺟⼲了一辈子农活,后来无疾而终。她活了九十二岁。她死后,我去了东京。也许是因为来自乡下的缘故,唉,我总是很害羞。我现在还没找女朋友呢。”“我嗅到这里死亡的气氛,很浓,真的。”“不必担心。你看,绿⾊更多了。”这倒是实话。大堂里又添加了不少植物。
“听说,有盛大节⽇。是什么呢?”“听说是纪念一位夏威夷的国王吧。是他当初签约把夏威夷并⼊国美的。”我想问,钱夹是不是鱼崎捡到的,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觉得那晚在楼梯拐角看见的人影很像鱼崎。
【10】
房间里新配了一个虚拟现实头盔。这是为不想出外游览的客人专配的。我觉得是特意为我配的。
没事时我便戴上它,打开开关。
我选择了旅游夏威夷的程序。来这里半个多月,我尚没有真正旅游过呢。韩国人的死,使我奇怪地涌起了一阵对生的无比望渴。
我先选择了大岛。但我对活着的火山感到畏惧。最后我还是去了⽑夷。
通过它,我开始由店酒向外逃逸。
出了⽑夷机场,正是大雨。一辆旅行车来接我们。同行的,还有几个亚洲人和两个加拿大人。导游便是司机,一路上喋喋不休,很敬业的样子。
不似火奴鲁鲁,⽑夷颇具原始风光。汽车沿山路爬行,植物层次分明,鸟语花香,尤如我国的神农架自然保护区。然而从⾼处看去,远方的海洋到底使人觉得⾝处域外。
便是《镜花缘》、《山海经》中的感觉。
在死火山口,我看见了韩国人。
这真是一个摆脫不了的鬼影。
我感到自责。
“也许,你真的是一个间谍,但是忘记了使命罢。”他对我说。
我愧羞难当,大汗淋漓,在神经即将崩溃的刹那,我及时按键中断了这番旅行。
我感到庒力快把我摧毁。而內心的指令仍不出现。
我悄然走出客房来到大堂。人们走来走去,一片⽇语。我巡视四周,电视监视器的镜头刚好偏离了我的方位。我开始逛店酒中的那一排商店,这花了我一个半小时。我从內向外逛,这使我最后接近了店酒出口。我在商店里买了一件衬⾐和长,在试⾐间里换上。
然后我大模大样走出来,向店酒门口走去。
鱼崎不知从什么地方跑了出来,着急地在大堂內来回走着寻找什么。我加快了脚步。
绿荫蔽⽇,瘴气弥漫。门口的服务员在我通过时,殷勤地帮我拉开了门。
我出汗了。
一辆出租车停在门口。我跳了上去。
“去国中领馆。”“国中什么?”“国中领馆。”“国中领馆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但是,拜托了,请帮忙寻找一下吧。”此时我心中充満一种迫切感,那就是,立即明确我国府政的位置,让它立即知道发生的事。
我的感觉有点像一个受到湾台特务胁迫的留生学,或者被偷走了护照和所有钱物的旅游者。
车在夏威夷良好的公路上行进。光泻⼊我的眼眶,使我生疼。重新寻找国中的历程使我很感动和放松。然而,我发现街上除了⽇本人过多外,一切都暴露在光天花⽇之下,诡秘原本并不存在。那么,哪一个是非现实世界呢?
我犹豫起来。我想到领馆的人会用怎样的脸⾊对待我。
我并没有接到任何指令要我离开店酒。我这是在作可聇的逃跑。
我对司机说:“是不是很难找?要么,咱们不去国中领馆了,咱们去夏威夷大学。”
“你到底要去哪里?”金发碧眼的司机停下车缓慢地问,掩饰不住不満。
“就去夏大吧。”我想起有一个朋友在那里做访问学者。他与国中 府政有深的关系,是智囊班子的一员。先找他也许更合适一些。
一路上我不时看着后面。没有跟踪者。
“你是⽇本人吗?”司机怀疑地问。
“…是。”司机才客气起来,一踩油门。
在夏大,我的朋友热情地了我的到来。我没有时间叙旧,匆匆告诉他我遇到的奇怪事情。他只是默默听着,偶尔点点头。
“我帮你琢磨琢磨这一连串怪事。”他撑着下巴说。
“你不要去店酒看看?”“就不去了。有事我给你打电话吧。”他问我到夏州来⼲什么的。我很愧羞,我只是说来做生意。
瞧,自来夏州后,我已换了三个⾝份。
“你是否能找个地方让我住下?我不想回店酒了。”最后,我鼓起勇气问。
他露出尴尬脸⾊。然后说了很多为难的话。
“你最好还是回店酒去住。我觉得问题没有你形容的那么严重。夏大这边管得很严。
像这林肯楼,只提供给访问学者。万一国美人知道留宿了别的人,搞不好他们一生气,明年就不接受陆大来的学者了。我们又没钱住旅馆。“”那就算了。“我出人意料的绝望神情,使他也大吃一惊。他深怀歉意地把我送到门口,又帮我唤了出租车。
在回去的路上,我看见人行道上有一个人,很像死去的韩国人。我叫司机停车,但待我跳下车,那人已消失了。
我懊丧地往回走。我打开车门,看见里面有一张脸。是鱼崎。
我转⾝便逃,横穿⾼速公路。一辆刷得⾚红的小汽车朝我驶来。我们的碰撞已无法避免。儿时见到的那具尸体充満脑海。我听见了对方撕裂神经的刹车声。我大叫一声,晕了过去。
醒来后我躺在店酒的上。经理瞧着我。
“真是危险呀。您在路上昏倒了。差点就被车庒死了。刚好鱼崎君路过,他把您送到察警那里,察警又把您送回店酒。我告诉过您,不要跑嘛,会出危险的。在店酒中,我们可以负责您的全安,但出去了,就难说了。您还要等着看节⽇盛况哪。”经理和颜悦⾊地说。
我默默。
“幸好,您决定回店酒。”“这一切是为什么?”“您产生了幻觉。”我闭上眼。红雾闪现。失败感笼罩着我。
他们大概已很清楚我的⾝份。而我却不知道我是谁。他们要像处死韩国人那样处死我也是很轻而易举的。可是,为什么还让我活着呢?
那就是等着我的进一步行动,最后做到一网打尽。
通过韩国人,他们发现了我,而我,又牵连上其他国中人。我想到朋友的全安。那所夏威夷大学,不会是⽇本人假造的吧?听说,这整座岛上,⽇本人的投资是第一位的。
“我不会再出店酒了。我等着您说的节⽇。”我死了心,向经理保证说。
我等着朋友的电话,想像着国中 府政正在研究这件事。或许,他们早已注意到了这重危机,甚至了解得更多?下一个指令何时才能发来?这样玩下去我快受不了啦。
我看见大堂又增添了一些植物。生的气息正在走向顶点。这样,按照国中的哲学,它终将跨越一道界限,走向其反面。
我感到这么不断地添加下去,世界整个成了植物的坟墓了。人们像尸虫在藤蔓间爬来爬去。时间的漫长无际可以从叶片与叶片间黑⾊的隙中感到。没有风把它们拂起一定角度,它们像死人眼睛一样永远地固定在异度空间中。
正是有人刻意为之。
如果这个空间中弥漫起红⾊的雾气,将是怎样一番情形呢?带颗粒的雾,或者丝状的雾,悄无声息地滑进大堂,绕着男女们的⾝体,使他们产生共浴的娱之情。然后,在此中死亡。
业已形成的罗网正罩向整个世界。
现在已没有疑问,这店酒是一个非同寻常的集合,如金字塔那样诡秘,是一个聚集能量和磁场的腔体。无疑,这是一家黑店。
一家超时空的黑店。
【11】
一周之后,朋友的电话终于打来了。
“我就在楼下酒吧。”我吓了一跳,匆匆下去。
他安然无恙,气⾊红润。我紧张地看看四周,除了服务员外,没有其他人。他若无其事,要了两杯“蓝⾊夏威夷”
“你怎么进来的?”我想到韩国人说的,没有人能进⼊这店酒。
“我怎么进来的?就这么进来的。”“没有人拦阻你?”“没有啊,怎么了?”“没什么,只是有些不可思议。”“我把你说的事告诉了夏大和领馆的几个朋友,他们都不相信。”“他们不相信?”“是的。他们还笑我。”“至少,领馆的人一定知道一点什么的。”“他们说第一次听说这种事。不过,要说这里最近倒常有怪事发生。前一阵,一个加利福尼亚来的国美游客在冲浪时莫名其妙地死了。当时海上风平浪静。但是他的⾝体碎成了小片。有人说是⽇本人谋杀。此间反⽇情绪的上升你是清楚的。⽇美的矛盾已到了最后关头。⽇本不再想受美胁制。第二次美⽇战争即将爆发。我们关心的是这个。”“这我倒不知道呢。”“你应该多看报纸。不过,这事只是內部说说,还没有确实证据。最后也可能妥协。
据说,国美总统和⽇本首相要在夏威夷碰头哪。总之,事情并没有一个肯定的答案。“他显得语无伦次。
“不…解释是有的。比如说,质能的转换?刚才你说的这两件事,跟我经历的怪异倒很符合。”我想起了韩国人房间里茶杯的破碎。
“我们谈了你说的这种可能。我们认为也许未来会发明这么一种机制,但现在还太早了,是科学幻想。”“不。”我为府政的态度很失望。他们总是忽视民间的看法。但我仍然不认为他们真的不知情。
“你可能是太紧张了。是第一次出国吧?这叫文化震。我刚来国美时,也是这样,对什么事都疑神疑鬼,对自己的⾝份看得太重,总担心洋人要欺负我们国中人。时时捏紧拳头,要跳起来⼲仗。过一阵心态就平和了。你觉得自己是世界公民了。”“就是说来到了世界上?”“对。你也知道这个说法?”我的心凉了下来。
我对同胞有很深的了解。他们在有一点上不像韩国人。
“不是这么一回事。比如,你看这个茶杯。”我着急地说。
我故意一松手让它坠到地上。碎了。周围的⽇本人都抬起头来讨厌地看着我们。
“你看着它别动。”没有动静。它没有如我期望中的那样自动复合起来。
服务员把它收拾走了。
“你想说明什么?”我的朋友一脸惑。
“没什么。总之,被摧毁的事物将复生。历史中的惨剧将重演。将有可怖的事出现。
也许我们都将死无葬⾝之地。你们必须警惕⽇本。“我尴尬地说着,听见我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唤。
“你说什么呀。我们从来都在敲打⽇本。世界正在发生变化,这是对的,但是在朝着有利于国中的方面发展。⽇美真的冲突,是有利于国中的。我倒是对你说的做了研究,还算了一卦呢。结果怎样?大吉大利。你不相信电脑,你还应该相信老祖宗这玩艺吧?”“你扯什么淡。我还不如一来这里就杀自了好。现在我算人不人鬼不鬼了。”“那你杀自好了。”我们都缄默了。
“那我到底该⼲些什么呢?”末了,我绝望地说。
“呆着,什么也别做。”话不投机,不而散。朋友走后,我一转头看到经理和鱼崎都在不远处,闲闲地聊着,偶尔微笑地看我一眼。我愧羞难当,低头绕道回到房间。
国中再一次抛弃了我,抛弃了一个对她有用的人。我此行的目的不知怎么便被这一连串事件搅了。为什么不能去死,而要这样呢?
我难道真有秘密⾝份么?我有些好笑。
答案飘逝在风中。
至今,他们没有像杀韩国人一样杀我。是因为我是国中人吗?他们了解国中人的秉吗?有时我不着边际去想:服征世界,就得有服征者,⽇本货的消费者。培养一群国中人是最合适的。
但这便宜了⽇本人。
我反倒宽了心,乐得在这店酒里休息。等待着最后的时刻。
【12】
天长⽇久,我仿佛也成了店酒里不可缺的一员。连员工们见了我都点头微笑,像人一样打着招呼。而我对只在夜间出现的红雾,也不再大惊小怪,一倒下便睡如猪。
节⽇转眼就到了。我也帮着店酒的⽇本员工悬挂标语,而海滩上也在添置灯具和火把。
多多少少,我想到了那个融⼊⽇本社会的国中建筑师。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我想,以后一定要打听到。
这一天,经理请我吃晚饭。我们谈了一阵唐诗和元曲的比较。末了,经理说:“明天就是节⽇。夏威夷将举行盛大庆祝仪式。店酒里所有人都去参加,您也一块去吧。”
说罢,给了一张仪式的⼊场券。
原来,是庆祝夏威夷古酋长塔曼托阿王的仪式。我略有一些失望。
但次⽇我仍早早起来,来到大堂。
⽇本人都穿着节⽇礼服。大热天,厚厚地裹着。
我们一起上了“⽇野”大客车。客车一共有三十几辆。在路上,我们看见大队大队的车都开向同一个方向,像在行军似的。
车队有几次在中途停下来,载上要求搭车的零散⽇本人。我有几次逃脫的机会,但我并没有逃跑的望。我觉得我坐在⽇本人中间很舒适。没有人把我当外人。他们都以为我也是⽇本人,我们互相点头哈,礼数周到。
据路标,我发现我们开向珍珠港。经过人唐街时,我发现街上和房中没有一个人。
在珍珠港,已搭起大巨的、体育场一般的观礼台,面向大海。人们按票上的座位,分别坐下。
⽇本人很多,坐得也很整齐。但也有各个家国和地区的人。听口音,有的甚至来自洲非小国。我感觉是,他们也像我一样,是⽇本人以各种离奇方式俘获的囚徒。
一眼便看到远方仍停着那艘尼米兹航⺟。鱼崎的话在耳边响起:“真是一个玩具呀。”
此时,才觉得鱼崎的话似乎含有深意。
忽然间,人头簇动起来。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看见国美总统与⽇本首相分别来到主席台。
来宾做着人浪。各种肤⾊的人,像奥运会开幕式。
在人群中,我看见了我的朋友。他用眼光向我打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招呼。他一副有成竹的样子。我还看见了另一些国中人,他们显然是些有地位的员官,可能是领馆的,被请上了主席台就座。他们和⽇本人亲切地聊着。
仪式的主持者是夏威夷州长,一个菲律宾裔国美人。
他极力称赞了⽇本人一番,说他们是夏威夷的主要投资者,为该州经济的发展作出了大巨贡献。将来,是亚太的世纪。
国美总统和⽇本首相也分别致了词。他们都短暂地回顾了二战,但重点是讲⽇美两国将持续保持盟友关系,成为世界和平的使者,为缔造亚太繁荣努力。
他们并没有提到塔曼托阿王。我已经感觉到,他仅是一个正被遗忘的借口。
这时候,人群有些动起来。有人抬头望天。有人说:“快看!那是什么?”
远方的天空中出现了隐隐的红光。它像一片云,或者鸟群掠过海面。人们抬头继续观望。⽇本人都非常奋兴。国中人表情沉着。
我站起来。我挤过人群,向我的朋友冲去。但人太多,我靠近不了他。
红光渐渐来近,看见了,是涂着红太的零式战斗机!映着风平浪静的蔚蓝⾊海面,二战中的鬼魂机飞美丽无比!
大概是航空特技表演吧?不少人也许正这么想。
但零式机飞却是从历史中钻出来的正品。它们像烧毁的凤凰一样从虚无中重新被铸生。
我再一次以为眼前出现了幻觉。但我马上否定了这种想法。我的心沉了下去,我想,完了。迟了。
周围忽然响起了炮声。机飞上投出了传统的炸弹和鱼雷,全都锈迹斑斑。
在场的⽇本人脫掉外⾐,露出罩在里面的⻩⾊军⾐。他们奋兴地拿出枝。现场一下子就大了。
国美总统的保镖开还击。总统钻进卧车逃走。其它各国的员官,也都纷纷逃走。一些人被击毙了。
我看见有人朝国中人开,但却没击倒。我惊喜地意识到,在场的国中人除我之外都穿了防弹⾐。
这是怎么一回事?!
海上却出现了一边倒的现象。宙斯盾军舰和陆上的爱国者导弹以及速炮都朝天空开火。老式的零式机飞很难经得起这么一击,纷纷坠落下来。
⽇本人的攻击没造成什么损失,相反几乎成了杀自行为。
大家停下了厮杀,看呆了。⽇本人悉数流下眼泪。
鱼崎和经理显得非常痛苦。他们开杀自了。
一切不过几分钟,就像看珍珠港里的纪录片。
我在夏大的朋友咧嘴笑着,用像摄机拍下这一切。他似乎对这个结局早有预料。在弹火中他如⼊无人之境,正像那天昂首走⼊“八重樱”店酒这样的魔窟。
韩国人不是说,别人不能进⼊店酒么?
⽇本人说过,店酒是国中人设计的。难道这中间竟埋下了伏笔?
我朝他走去,想问个究竟。但是被大群人嘲挡住了。我拚命地呼昅,天穹变成了店酒大堂,气流像藤蔓网络过来。我跌跌绊绊。红⾊雾气在我面前无穷无尽地消散、消散。
⽇本人筹划已久的仪式便这么简单地结束了,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真有什么天网恢恢么?我却没有惊喜。
幻觉再一次笼罩了我。我面前浮现出过早死去的韩国人朴相柱的面庞。
【13】
我没有回“八重樱”店酒,我知道它已不复存在。流浪了几天后,孤独的我终于离开了夏威夷,乘国美联航班机来到了国美西海岸。而此时⽇航已如绝灭的古生代鸟类在所有的天空中消失。
我站在旧金山金门大桥上,看着四周恢宏的景观,心海中不觉滥泛起一首首咏唱景物的唐诗,其中李⽩的《望香炉峰》不知怎么最为贴切。
金门大桥是一个著名的杀自之地。多少人纵⾝而下啊。太平洋就这样使人产生幻觉。
当初,我如果没选择夏威夷,而直接到此,我也许早成冥冥中人,又如何能经历那一段奇事呢?
雾气弥漫,海森堡的不确定原则,像一首随意而弹的吉他曲,加⼊到唐诗的合唱中来。
此时,我感到脊背上烙着一双眼睛。回过头来,大吃一惊。
韩国人朴相柱站在我的⾝后,穿着得体的灰⾊西服,笑容可掬地看着我。
“你…”“啊呀,又见到你了,真是⾼兴。”可是,我那晚的确看到了他的尸体,而后,尸体被国美 察警拖走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什么怎么一回事?”“你不是死了么?”“胡说,我什么时候死了呢?”“那天晚上啊,在‘八重樱’。”“‘八重樱’?这个名字好悉。”我⽑骨耸然。我想跟他握手,但他却避开了。我心里懔了一懔。我不敢再提死亡的事情。
“那节⽇,你去了么?”“我是在一个汽球上通过望远镜观察的。我也没料到是这个结局。”对话又奇怪地恢复了正常。这种正常,给人的感觉是极不正常。此时,太平洋闪着大巨的光芒。我们一起朝东边看去。越过它,⽇本列岛就在那边。我们心里知道,世界对它的报复惩罚,正在发生。
“好像是最后一刻出现了不对头的地方。他们为什么要用零式机飞来攻击呢?你不是说他们能够制造一切么?”“这的确是一个不解之谜。⽇本人犯了一个错误。”“是不是他们只是希望复原历史的一个片段?他们太念旧了。没有什么能够超越一九四一年的珍珠港事件。而且,这么做的话,⽇本人没有违背宪法,因为他们没有重新武装自己。打仗的都是鬼魂。”“你说住店的那些⽇本人也都是鬼魂?”“是的。鱼崎便是那个坠机而死的⽇本驾驶员。他在能量罩中复活了。”“但仍有些地方不好解释。我感到我们只处于这个游戏的某一段。我们看不清全景。
“”是呀,还有什么不清楚的总规则。“”是什么呢?“”再想想吧。“”是莫名其妙。“”最关键的莫过于,有谁在后面搞了名堂吧?把⽇本人也耍了。“我们俩人像在背台词。韩国人朝我打量了一眼。我避开他的目光。
“鱼崎还活着吗?”虽然看见他杀自了,但韩国人既然都站在面前,我仍发问。其它的问题此时都没有勇气提。
“可以试着找找他。对了,在来国美本土的路上,我听人说,宇宙正在出现分岔,每个人出现了许多版本。”韩国人忽然好像记起了什么似地说。我瞪大眼瞧瞧他。除了更年轻,他与我第一次见到的那个朴相柱并无任何不同。是什么事件改变了时空的特呢?
“看来,还得找到鱼崎呀。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鱼崎似乎清楚我们不太像这个世界上的人。”听韩国人忽然这么一说,我吃了一惊,模糊地记起了什么。那是我这段时间里忘掉的东西。
“你让我想想。”过去的事件是由未来的事件决定的。这是我突闪的灵感。我的整个大脑都疼了起来。
我到底在这场游戏中扮演了什么角⾊呢?事先并没有谁向我代。整个过程中我一直像被洗了脑。另外,我一直以为我将做些什么,但事实上我什么也没做成。我把这个久已萦蔵于心的问题向朴相柱提出。
“观察者。这个世界是为观察者设立的。你的角⾊就是这个。当初我以为你是间谍,彻底错了。”韩国人眨眨眼,怪声怪气对我说。他的记忆也正在恢复。这正是一个时机。我想趁他不注意,用手接触他的⾝体,我认为我的手会像穿越虚空一样穿越他的⾁体。我可以大胆证实他是一道幻影,但最后一刻我却不敢这么做。他的⾝份再一次不明晰了。他的存在便或有或无了。
韩国人及时地退后了一步。
“也许,是你们国中人知道这事不成。所以你们在这场游戏中什么事也没做,只是坐壁上观。恭喜恭喜,你们在未来是最強大的。都算计好了。”我想到了我在夏大的朋友。他的实真⾝份或者“秘密⾝份”是什么?他与旅⽇建筑师有没有什么关系?
我有些窃喜,说:“我怎么一无所知呢?说实话,我现在还不太明⽩。你告诉我好吗?”
“你不需要把什么都打听得一清二楚。”韩国人生硬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伤感,一丝嫉妒。
他引用国中古诗“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在此山中”来说明我们目下的处境。
“可是,现在是面对太平洋。”我无力地争辩说。
他却指指海面:“还想跳下去吗?我记得你当初说过,来国美就是为寻找解脫的。”
我踮踮脚,朝桥下看去。一群海鸥拖着肮脏的羽⽑掠过我们的头顶,在大得惊人、泛着刺目⽩光的太平洋上空盘旋。海⽔像一座简洁、浩翰而活泼的坟场,掩埋着不同时空遗留的亿万具尸体。群鸟自上而下抛来一片整齐划一的凄厉鸣叫,久久萦回在我的心头。
蓝⾊的波涛下,幻觉般隐隐闪过一道通红的光焰,火龙般向东方驰去。
当我纵⾝而下,离开“这个”不可思议的人类世界——我尚不能断定它是否是一处虚拟世界——回到深蔵在海底的祖国并通过它步⼊未来时,我丧失的记忆才逐渐恢复,所有的问题一刹那间都有了答案。原来如此简单。可是在当初它们是那样不合逻辑不可思议,真是好笑之至。
不过,这新一轮记忆的实真亦有待检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