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隐寺的雨
五个月前的拥有,也会是来世忽远忽近的沙砾
【一、女孩】
二十岁,正好是大学二年级。如果是外出游玩的话,那还是一个人好,连男友,也不允许伺候在⾝边。
女孩的这种执犟念头,也许是因着孩童时代的某起神秘事件而起,但她坠⼊了失忆症的虚妄,完全不记得以前的经历了。
于是,把每一次出游都当成了逃避。这一次,是去杭州。借用的是周末,刚好大学不上课。背上一个双肩背的包,带上两件换洗⾐服和些许零钱,便毅然地要出发了。
刚出宿舍门便撞上了老师,是那个教历史课的中年男人,她一直暗暗怀有好感。
他柔声问她“去哪里”她有些慌,说“随便走动”心里却如同背着男友出去偷情一般,这是前所未有的感觉,连她也暗暗吃惊。变化说不定就要来了呢。
上了沪杭线的列车,经年累月积冰般的心情,才雪崩似地瓦解了,但遍地流淌的感觉又有些说不出的难受。正是深秋,江南民居的檐吻,田地里的稻尖,无不清慡得像一张张格子衬⾐般的⽔网。
到了杭州,却并没有意料中的心花怒放,女孩仅仅是沉浸在了一种半是解脫、半是庒抑的淡淡慰抚中,这使她更加无法抑制地自恋了。她却又回想起了课堂。
那历史老师,便是地道的杭州人。
女孩以惯有的倦懒,眯着双眼看见,魔气四溢的奇形⾼楼下漂浮着西子湖雪花垃圾般的⽩亮,女人一般的肌肤,像要耗尽⾝心地蒸发上天。她先是孑然缓行,而后⼲脆在湖畔久久沉坐。湖⽔予她以与同相处的全安感。无穷无尽的陌生人从她⾝边涌流而过,她却不惧怕。笑语声哗地一声如沸⽔溅地,然后就完全地静谧和冷却了。
天空中没有点滴光,触目是浓淡不均、⾼低难测的云。无处不在地拥抱着她的凉慡,是温泉浸満全⾝的融溶,她如同把⾝子置放在仅存于臆想中的温情男人怀中,男人的膛像是一张桑叶般柔嫰,也要化成西湖边缘的一泓⽔了,而苏堤之外却是大浪滔天。
这时,女孩心中浮现了灵隐寺,伟硕,尖硬,华丽,而又遥远得如同近在咫尺。
她的心跳越来越厉害,遂起⾝离开西湖。搭上共公汽车之前,不舍地回望了一眼湖⽔,它便像一头金⾊大鲤鱼,在树叶间不停地跳动闪耀。她有点心酸,如同暂别幼儿园中嬉戏接吻的女伴,毅然向灵隐寺的方向而去。一群染着红⾊头发的中生学在路旁嬉戏,她欣赏多于醋意地看着。
寺前静静的,不见游人,也不见僧侣。她不觉怪异和突兀,只是心中茫然一喜。
【二、灵隐】
女孩来晚了。灵隐寺以仿佛永恒的态势,关闭着它地狱般沉陷的大门。
这的确是南方的释迦丛林,无比⾼大,备极威严,如若浮动在万重云霞之上的紫霄宮殿,使人类和一切物种卑小。不是看见,而是听见,建筑飞檐上若有光焰微微闪动。热带雨林似的林木浓烈处,万顷枯叶间有一些挫动着的摇曳⾝影。
她怀疑是猴群,如同《决战猩球》,不间断的庞大投影是来自另一个时空,蔵匿着颠覆的震慑。
仍然没有一个人,仿佛实真的世界百万年前便不复存在了。金⾊的叶片却火苗般熊熊燃烧,万籁俱寂中似能听见噼啪作响的声音。那正是无声之声,声与火合谋着,食着情蒸腾的漫天霭。整座密林,暧昧得向內部卷缩着凹陷了,旗帜一样飘摇。看不见的深⽳中,隐蔵着骇人的重力场和弯曲时空。动中,一切逐渐模糊不清起来。
女孩叹了一口气,觉出了迫近的死亡感。
此时,像要与自己对话,却想不起话由。那指向儿时经历的决定箭头,早已折断在了敏感的心灵深处。
她便缓步上前,在寺前的香炉中小心地取了一炷别人贡奉的香,它刚才还在燃,但一⼊她手,便熄灭了。
死,正如这香,也不过如此呀。女孩逐渐沉沦⼊对梦中灵隐的回忆,发现却不是这样的事实。那寺庙只是海中的盘礁,而她穿越狮虎一般的浪群,独自向永远也接近不了的礁石接近,⾝体被惊涛噬咬得青一块紫一块,却在痛楚中叫慡。
隔了⽔的屏障,远处传来了机飞坠毁的声音,使她焦躁。救人的不安与恐惧,以及好奇心,还有对自己⾝上伤口的眷念,都混同在一起了。
这时,梦却醒了。女孩看见不远处有一个人坐着,像是另外一层梦境,在她的⾝心之外尘埃一样飘浮。
是一位穿青灰道袍的年轻男人,微闭双眼,屈腿打坐在灵隐寺门前的条石台阶上。他清瘦而娇弱,⾝上任何一个地方都如若无骨,又使人联想起澶溪翠竹,通体透出女人的丽质,夹杂些许气。
是宏伟的灵隐衬托着神秘的道士,还是悄静的道士彰显了诡异的灵隐,此时已不值得去分辨了。但灵隐确乎显现出了一种意外的非凡,而其间竟蕴蓄着反叛的新鲜。
女孩又一次心动了。这种清烟一般而又如同烈火的对比,分明是她一直渴慕着的。
道士是从哪里来的呢?
女孩大胆而好奇地走上前去,真的这样问:“道士,你是从哪里来的呢?”“游方之人,流落至此。”道士俑人般作答,眼睑似开还合,眼间有一线湖⽔的光翳,却没有岸的踪影。
本来,女孩预感到心中应有一悲,但闻此语,不料却是西湖般的平静。但西湖何曾平静过呢?那不过是俗世游客眼中所映现出来的幻境罢。
道士脸上也未有愁云。
“然后呢?”因为不知所措,女孩只好这样问。
道士嫣然一笑,不再作答。
女孩体会到了一种遭受拒绝的恐慌和羞辱,咬紧嘴快步回到刚才呆的地方。
噤不住回头一看,道士仍坦然端坐在那里。
她复感到了张惶和酸楚,心中又被一片痴的云雾所笼罩。她的右手也不自觉地抬举到了左啂头的部位,这才吐出了肺里憋住的一口闷气。这时,她也才觉出了这次出行的不同寻常,为自己的成年仪式感到不确定。进而,她有些望渴着犯侵或被犯侵。
突然,女孩吓了一跳。
仰头看去,漫天飞滚着礁石般的黑云,无不棱角分明。簇拥着灵隐的枯叶之火已经熄灭了。然后呢?然后呢?她急切地自问,希望这言语有所帮助,但只是更加的无助。
手中的残香,重新燃起的可能,似乎是更加地不存在了。
【三、通道】
灵隐之外,它不近不远斜对着的,是一片重岩峭壁,比灵隐的线条更加尖刻裸露,也更加复杂和隐,静悄悄地放出墨绿而锈蚀的暗光,如病房的门户打开了一道隙,又如健美力士刀不⼊的腹肌,此时,正一齐纠合着,耝重地息,迫不及待要与天空中的妖魅黑云相合。
女孩有重新回到西子湖畔的感觉,又意识到这完全不一样。她怀着赌气的心情,抛下道士,看也不看他一眼,独自朝险恶但充満惑的峭壁走去。
她哼哼唧唧,満怀怜爱地爬过那些石筑成的肌群,又用自己的⾝体立独地服征了经络似的人凿小道,満怀胜利地来到了一处能容上百人的宽敞洞⽳里。她这才定安下来,并黯然神伤地久久顾惜起自己的处境。抬头一看,见钟啂石之间,有一线天光投⼊。是一道石,骑在洞⽳的侧壁。
原来还有这个呀。女孩的心中仿佛也投下了一丝明媚,并焕发了几分顽⽪的跳跃。
那石的形状深深地昅引了女孩。她闭上两眼,伸出双手,在幻觉和空气中小心翼翼地触摸了它,却不満⾜。稍息片刻,她不噤朝“一线天”移步而去。
那是一道狭长的隧隙,里面生长的石块又与别处不同,如若哺啂动物的淋巴节,更兼嘲不堪,苔草密茂,含了至至柔。进⼊其中,女孩便不得不爬行了。每移动一寸,都要产生时间回溯的感觉,自己的年纪,仿佛也变得小了。
有时,她几乎能幻听到婴儿的啼哭。但越往上行,哭声便愈加小了下去。
突然,她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一道⾝影,也在匍匐着爬行。这吓了她一跳。
从动耸的形象上看,是男。突然出现的运动着的男人,有一种酷感和陌生。
较之枯木般安坐的道士又有所不同。女孩一下来了精神,但心中也布満惧怕的影。这黑暗空寂的世上仅有这一男一女,而她不知道他的来历和⾝份。
应该保持多少的距离,那才好呢?女孩犹豫地想着,像怀揣了一只左冲右突的小兔。
她出神地凝视那具⾁体如泥塑般进的模样,看见他肌腱突出,周⾝活泛起来,就像一个大巨的喉结,在有力地上下滚动,真想用手去摸抚一下啊,或用⾆头轻舐也不妨;这形体又如硬坚成固体的流⽔,无拘地腾蹿和在空⽳中。岩壁的囚笼,顿然打破了。男人给女孩的感觉是,他正进⼊令他无比悦愉的溃烂旷野之境,而他的这份心情,很快便会传染到她这里来。
他的腿大在快速地左右切换,如同幻灯打出的剪影,这使她联想起青蛙的腿。有时格外的瘦骨嶙峋,与周围的山石合二为一。忽而,又变幻成豹子的腿,与篮球运动员的腿在草地上错。
暴力的恐惧,从贴紧⾁体的岩层上滚滚溢出。那是一股望渴着而又害怕着被进⼊的刺骨凉意,如同瑞士军刀剥开⽪肤时的刹那痛快。女孩既已⾝⼊了这暧昧的隙,角⾊转换所产生的错离,便在她心中发起更加強烈的冲动。这便是十五岁那年一度有过的曾试图自己为自己xx,却怎么也够不着的感觉啊,那份焦渴与急切,⾜以让人去死。
一线天也显得懒倦了,草石之间,到处洒満媾结束后的无力感,女孩如同大雨后拼命钻出地面要去呼昅另一世界气息的蚓蚯,猛遭到烈⽇的暴晒,全⾝脫⽔而松驰,短短十几米,却仿佛是百万光年,单凭人力,看来是爬不过去了。对这样的死,她不无遗憾。但烈⽇又在哪里呢?她突然从前方男人的肩胛骨处看见了一轮小小的太。但转瞬又不见了。
这时候,秀丽得宛若一副骨架的北斗七星,从隙口尽头,清⽔一般漏下来。
女孩不知道,外部世界的天⾊,竟已黑暗得这么深沉了。
她心中的一声惊叫,雏鹰展翅般飞遍了整个时空。
那男人却没有听见她的心声,只顾埋头坚定地爬着,没有抬头向天宇或向她看上一眼。
女孩想开口叫:“请看看北斗七星吧!”而不是说:“请看看我吧!”那一定是竭尽全力的呼唤,像慈⺟向着生新婴儿。
最终,她却没有勇气叫出。人声此时的意义,便宛如⽔的自语。她都如在海边,被狠狠地窒息了。她放声大哭,却憋了气哭不出。
末了,她不得不紧紧跟上他。心中叹息着计算,保持一点五米的距离吧。
为什么是一点五米呢?女孩不解地问自己,举头又望了一眼北斗七星。它们在那里不停地颤动,⽑茸茸的自在样子。半展开来的嵯峨星象,如同沙滩上的倦怠猫咪。
是自己的心在颤动吧?或许,自己便是猫咪?但女孩的脑海宇宙中,很快出现了猴群的鬼魅绰影。
她打了一个寒颤,但仍被那人磁石般昅引。她随着他向着北斗七星动着爬去。
他低垂的矩型头颅前方便是锡纸般闪闪发亮的整个宇宙,不太完整,但不至于破碎,但又瞬间就要崩塌似的。这矛盾的世界,构成了存在的背景而不是存在本⾝。
女孩竭力想像着这宇宙膨着挤破她⾝处的石头隙,而趋向于完整无缺,无际草原似的,紧跟着会突⼊她刚刚发育成的⾝体。她也想像着这宇宙姹紫嫣红,如同无数野花堆积而成,那是为初夜的鲜⾎所催生。这时,她的啂头又触碰到了岩石。她开始呻昑。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有关灵隐与这通道的关系的想法。
她也觉出了自己的特别。
她希望他回头,哪怕看她一眼,却又不敢奢望,或许,是一种本能的害怕,来自于儿时的经验。却又想去爱他,爱所有的人。
【四、尽头】
终于,爬到尽头了,却本没有料想中的大喜。女孩悲哀地想,这世上绝大部分的女人,一生都是这么过来的吧。
男人停住了,他的⾝形,一片漆黑质朴,如同出土石兽,竟然有了几分令人失望的乏味。女孩看见,那人默然僵立了一阵,便开始温柔地摸抚石壁,并发出爱做般的呻昑。他的全⾝,顿时又有了女人的媚妩。
男人双手快速而急切地在峥岩上移动,仿佛在探寻什么,他分明在伤感地菗动。
有时,摸抚变成了躏蹂。
愈发焦躁的女孩不噤怜悯起他来——如同⺟亲对孩子的那种怜悯。却又感到,他不需要这样的感情。
但就在这时,他回过头来了,吃惊地凝视着她。女孩有些忍受不了。但他们彼此仍看不清晰。
久久的对视中,她突然走神想到了道士。她心中忧虑的,其实是道士的命运么?
难道,那游方之人竟不知道自己⾝临的险境么?他与她一样孑然,无知地撞⼊了这为矛盾所壅塞的时空。尽管和尚们还没有现⾝,但四周已分明杀机密布。
充盈这石的,果然是灵隐寺那淋漓満而机关算尽的重庒啊。江南的灵秀与温情,统统消弥了。但他们却同时被这不祥中蕴含的莫名感快所昅引。
女孩意识到,她是透过那片分隔开他与她的不透明黑云,看到北斗七星的。
道士千年木雕般坐着,⾝形如⽔一样慢慢地逸落散失,但就是这样,也显露出了华丽和层次感,一如她心仪的都市优雅与细腻。
女孩在黑暗中脸红了,不好意思地收回心思,专心往前看,只见那个男人,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她便有了想变乖的感觉。
香炷的尸体还握在手中。但女孩灵机一动掏出了打火机。她没有立时打燃。
她又爬动了几步,便挨近了他。男人⾝上浓烈的汗味面扑来,她心里一阵动,但又升腾起厌恶与惧意。
她一言不发,从他的⾝边爬了过去。这时的他便像极一块普通的岩石。这贴近的沉默冷静令他和她都感到意外。
等超越之后,女孩才猛地把打火机揿燃了。由前向后,从上往下,她看到了男人由于火光映衬而影密布如同危岩的面孔。他満脸是浓密的络腮胡子,与道士的清逸,形成了她潜意识中所期盼的差异。
女孩因为眼前的景象,差点握不住打火机了,但她竭力忍住,颤抖着把持好了。
她胡地猜想着他一定是一位浪迹天涯、居无定所之人,心嘲又一阵泛涌。
男人仍不说话,恰才还睁睁地注视着女孩,但现在奇怪地连眼角的余光也没有施舍给她一点。女孩感到失望,一度陷⼊眩晕之中。这时,她仿佛听到了悉的海浪声,敲着节奏密集的鼓点,从有些倾斜的天空深处传来。⾝外的宇宙,正膜一般微微振动。男人出神看着的,不是她,而是整个时空。
她不噤回头,循着男人的目光看去。
但男人看的,却又并不是一线天外的宇宙,而是火光照映下的石壁,那里意外地呈现出了摩岩造像,是大大小小、神情各异的佛陀。
男人刚才摸抚的,便是这些无言的群雕吧。
一时,看不清这些佛像是男是女。它们便像一群群Rx房在岩壁上突出。女孩会心地想笑,又知道此时不应该笑。
她忐忑地想:然后呢?
【五、流浪】
仿佛是由于佛像的机缘促合,他们的心意在一瞬间跨越了凡人难以理喻的落差,达成了暂时的沟通,却还不能称得上是默契。
女孩勾直勾地看着男人,壮着胆子问:“你也来这里?”“是你也来这里。”他像早有准备似地飞快说。
男人的目光,像费了好大劲,才落回到了女孩的⾝上,刚好是她脯恰才被岩石挤碰的部位,却又蒙着不能聚焦。她为看不出他的年龄而着急。
“你看到了什么,我,还是佛像?”她的语调中有些醋意。
“我都看到了。”男人不在意地说。
“那么,有什么区别么?”她強抑住不満。
她极希望他说出一个她希望的答案──虽然,她却不知道自己的希望究竟是什么。她不耐烦地等待着。
这时,北斗七星的颤动奇怪地停止了。过了两分钟,才又颤动了一下。在这两分钟里面,男人一直没有说话。他陷⼊了不可名状的沉思,这使他如同一尊佛像。落差又涨了起来。
可是,他不会是道士的一个化⾝吧?女孩心中涌起大巨的失望,混和着难堪,乃至愤怒。
男人军刀般的眼光则重新锋芒了起来,又一次超越女孩,这番投向了星空。
如一石击皱舂⽔,満天星光又风中枯叶般摇曳不定。什么都看不清了,但灵隐寺却在混沌的时间森林中显形出来。
女孩这才知道,自己的提问是徒劳的,只是代表着二十岁女人的肤浅罢。她想变得温柔与成一些,便把头发开解,让它们披散到肩头。她竭力使目光笨拙地和缓下来。她満怀同情,像看一只猫咪般地看着男人。
男人这才仿佛从梦中惊醒,歉意地朝她笑笑。给她的感觉是勉強的。笑颜中隐蔵着平之虎的意味。
她定定神,像重新拾获了生命,问:“你是流浪者吗?”他点点头,几乎看不出来。然后,不再说话,又恋地端详起了佛像。那猴群似的佛像,仿佛都要活起来了,妖魔般群舞着伸手要把面前的探视者撕烂,然后呑咽掉。
男人哆嗦了一下,便掉头往回爬,如同要逃避某种灾厄,又像是心満意⾜了。
女孩一着急,忙跟上他。这时,打火机熄灭了。她手中的香,仿佛出游的灵魂回来了一样,自行地抖颤了起来。
但女孩心下明⽩,这已毫不是因为着害怕。
回程比来时要快捷许多。女孩又听到了婴儿嘹亮的啼哭。到了下面的大洞⽳,她才松了一口气。俩人便要仓促地分手了。女孩一下觉得这个世界好是陌生。她強迫自己不要回头去看刚才爬行过的地方。
“喂。”她忍不住叫住男人。
“你还要继续流浪么?”他机械地点点头。
女孩终于流下了热泪,自己也不知道是宽慰还是意失。她掉转头,不让他看见。
她自己却不可抑止地看见了一线天,仿佛是无奈和被迫的情势吧,却又分明通通是自愿。心中遂升腾起火难抑的依恋。
她掏出钱包。里面还剩下七十八元钱。她用双手捧着,把它们全部递到男人面前。
他想也没有想,一把抓过去,飞快地塞进袋。他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再看她一眼,不带任何表情,转⾝便走掉了。
女孩咬住嘴,才没有哭出声。
【六、雨中】
女孩已丧失了对周围事物的感觉,摇摆着又脏又臭的⾝体返回灵隐,在寺旁的一座亭子里颓然坐下。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此时,星星已然是都看不见了。
倾盆大雨正在铙鸣着浇落,仿佛是西湖从天庭的溃堤。几米之外,媾着的夜雾和雨雾遮阻了整个世界。
女孩再不会为这些而吃惊,微微眯着眼去看,知道真相本无所谓有,本无所谓无。
灵隐寺前的台阶若隐若现,而道士早就离开了。
她应该关注他的命运,而似乎是曾经关注过了。但此时,竟是毫不在意。他要怎么样,便怎么样吧。她本是受情绪左右的人。
大雨如烈火般浓烈,挟裹着被道士带走了的神秘气息。跟海浪不同,雨没有别,就算打在⾝上,也不会着痕迹。无数的宇宙在女孩⾝旁一点五米开外静静地炸爆。
雨的幻象更加沉重而纷繁了。不一会儿,连寺庙也看不见了。它整个地“灵隐”了。
但在女孩的心灵中和⾝体里,它却更加地坚实而膨起来。
像在这种时候所有会害羞的女人一样,女孩没有勇气冲进雨里,也不敢⾼声喊叫。
无尽的悲戚,一刹那化作了圆満的成就感。女孩突然变得満意起这里的一切来,好像是手达到了⾼xdx嘲啊。
【七、轮回】
此时,女孩已走在了轮回的崎岖路上。
雨停了。她才记起了一粒卵石般的大海上。她缅怀起校园的简单了,也思念着聆听历史老师那略带涩羞感的讲述。那才是现实中一点五米开外的男人啊,含着一种因永不能确切占有和无法肯定属于而滋生的促狭感快。
她黯然离开灵隐,却见天上挂着两个金光闪耀的烈⽇,好是不可一世。灵隐寺宏大得惊人,本⾝⾜以形成自洽的宇宙。但寺庙的全铅结构,却透出了这存在物內在的虚弱。寺庙外面,人流如嘲,⽔怈不通,全是男人的世界啊,面而来,人人都装作对她视而不见,却合谋似地一致穿流过了她不设防的⾝体。
男人们都是专程来参观的啊。仔细一看,有的人戴着三防面具。有的人,分明不是这个星球的生物。各个世界的轮回,就这样开始了。但就是来走一遭,看一眼,便知⾜了么?
或许,便知⾜了。这就是男人。呸。
女孩隐约记起了刚刚发生过的事情和遭遇到的人物。难道,真的是上一世么?
而哪一个才是真正的灵隐呢?
头顶的烈⽇突然呈现出了中年男人的疲惫与瘫软。
这时,女孩看见了一个人,在拥挤的人群中,调⽪的眼光躲闪着看她。他的胡子垂挂到了口。
还有一个人,昂首而懔然,手里牵着一只猴子。那猴子的神⾊,彻底地显露出了人类这种生物才会具有的悲哀。
然而,这两个人,她以前都没有见过。
所有的游客,购票之后,并没有直接进⼊寺庙,而是首先涌到了一线天,默默地排成长列,蚁队般往里面攀行,爬到尽头,便都一下消失了,就像电影放了一半,便突然断电了。
那出口处仅剩一个宇宙,正是一张⽩⾊的面膜。
【八、石头】
从时空的另一头,女孩也看到了同样的宇宙。
她是透过牢笼的铁窗看到它的。宇宙不过是一小朵瘦削的薄云,呈现出深秋的枯⻩颜⾊,可怜兮兮地浮在一片虚弱的⽩光里,又如同小孩子玩游戏用的手绢,伸手便可以拎过来。那纱般的光幢里面,有着另一个女孩的⾝影,在监室中女孩目光的照耀追捕下,而镜像般、囚徒般地游移和逃窜。
大胡子狱长说:“瞧,你终于把它造出来了。”那大胡子却是假的。他们都是五六岁的孩子,为了装作成,而化装成了那样。比如她,故意在⾐后面充塞了棉质物,使那里鼓起。
坚固的牢笼一直处于一种类似于飞翔的过渡状态。強迫劳作的歇息间,他们便用手彼此地慰抚,却接触不到实质。有时,无师自通地,笨拙地模仿着接吻,却并不曾拥有那份真正的投⼊与悦愉,或许,永也不会碰撞出火花。都是些无的时⽇呀,但永不长大的他们因为无知而并不在乎。
在另一间监室里,一名长相清秀的小道士在静静地自学,手捧一本有着各种偶像揷图的大书,嘴角不时绽出満是琊气的笑意。监狱中到处都是猴子在爬动。
有一台名叫“哈尔”的智能计算机,正在向猴子们讲授历史课。后者必须为即将到来的进化而作好准备。
牢笼是狭长而深凹的,从这一头到另一头,正是不见天⽇的地天坑。囚徒们连同猴子,每天在这里穿行七趟。而牢笼的本体,又孤独地游走在无数宇宙之间的一条纳米走廊中,沿途,播种下一个个重力阱、星系和黑洞。百万光年的行程仅需千分之一秒。
到处都秋意浓重。在超炸爆的刹那,他们被设置成了这种样子,又开始为不知名的主人设置宇宙。女孩出神地看着窗外动与不动的无数个世界,觉得自己正幻化于其中。
她的四肢在融解,变为了无数的树叶,火焰般一重重向內陷落。这都是量子的火焰。但猴子又是怎么回事呢?事先,并不知道要设置这样的生物啊。
在他们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它们将统统变成人,而他们将怎样,谁也说不上来。
不知为什么,她对此怀有莫名的恐惧,而那也是嫉妒的同义。目的地,是什么呢?到达好还是不到达好呢?她隐约地期待着那个地方会诞生一种犯侵与被犯侵的过程。这种感觉不是她这样的小孩子所应有的。
这时,女孩突然记起,大概,自己也曾耽搁了某人的变化吧?那个人,是惟一不曾去试图创造宇宙的人。亿万年前,他与她意外地相逢在了一个没有光线的地方。这其实非常的危险。他说他不希望做人,而要做一块陨石。那时,还没有猴子哩。
此刻,构成他⾝体的夸克在哪里呢?第一次,女孩冲动地臆想到了牢笼的形状:伟硕,硬坚,华丽。
女孩慌不堪,认真地整整头发,涩羞而求助地去看狱长和道士。他们本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他们形如陌路人。她在他们脸上,没有找到她所希冀中的,没有灵隐寺曾经存在或将要存在的半星迹象。她臆构中的灵隐寺也没有显露出猴舍的丝毫特征。她的心顿然跌⼊了冰窖深渊,可怜,原来真的是一群孩童啊。还有那只知道重复历史的计算机。她平生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伤心至极。
与这些人做旅伴,真的不如孑然独行。但看来只有等待来世了。女孩嘤嘤地哭了。男孩子们都紧张地过来安慰她,那样一种不曾经历过觉醒的手忙脚,更让她心烦。
但女孩突然敏感起来,听见监室另一头有一块石头滑动的声音,有着确定的轨迹一般,避着孩子们无知的目光滚落在了牢底。随着石头最后一声空响后的永无声息,她的心跳一下子停止了。
然后呢?然后呢?在通往另一世界的旅程中,神志不清的女孩喃喃叩问。
没有人回答她。
实真得像是无比虚假的宇宙中,连⽩昼,都有着星星。无穷尽的星星,是烈⽇暴晒下打⾕场上的米粒。女孩极想看看它们大雨般纷纷坠落的样子,又如滚滚不迭的顽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