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看天堂
⾎红的太无可挽回地一点点向着地平线坠落,就仿佛它无法抗拒地球的引力一般。光明也跟随着它一点点离我而去,而黑暗则如同地下⽔一样悄无声息但势不可挡地从地层深处涌出,开始淹没这天堂。
街上的路灯还没有亮,下面的街景就已看不清了,于是我将目光移向了空中,追捕大气中残存的光粒子,徒然地尝试逃避黑夜的必然到来。
我所居住的楼层实在不低,所以视界还算开阔,目光可以从如林的⾼楼间挤过去,观看到⽇落的全过程。这使得观看⽇落成了我人生的一项重要內容,我已经在这个窗口这个角度观看了好多年⽇落了,我不明⽩我怎么总是看不厌?
“⽪特,要开灯吗?”柔美的声音犹如温泉一般淌⼊我耳中,我的听觉神经因之产生了一阵愉快的共振,情绪也不得不向良方向靠近了一点。那是伊琳,我的天使。她的声音真是太好听了,一年前我还以为珍妮的声音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呢…
我完全可以不必回答的,因为她知道我一向的选择,她这样问我只是为了表达对我的关心和爱意,这是她的使命,不然她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虽则如此,我还是像从前一样不由⽩主地用我最温柔的声调回答:“不用,亲爱的,不用开灯,我想就这么再坐会儿。”她的声音总是能起我的爱意,而我的声音于她如何呢?我一直不得而知。
屋子里已经暗到让我眯起双眼才能勉強看清室內陈设的地步,对面大楼的众多窗口大多已被灯光填満,可我仍然不想开灯。因为我总觉得一开灯世界就仿佛缩小为就这么两间斗室似的,而窗外则是宇宙的尽头,无意义的虚无…这种感觉令我害怕。
所以我一向不开灯,毫不设防地任凭外界的一切光芒涌进我这狭小的蜗牛壳。不论什么光,月光也好居室照明灯光也好,云层反的全息广告也好,⾼楼之顶的装饰灯也好,都来者不拒。只有这样,我才能获得世界尚还存在的感觉。
伊琳在厨房忙碌的声音传人我的耳中。对她而言黑夜与⽩天没有多大区别。凭着那双微光夜视眼,你把她扔在芬兰荒原上她也能顺利应付那6个月的黑暗。
紧接着饭菜的香味轻轻飘了过来。一时间我体內的电化学反应又有些不平衡了。说不清为什么,反正我在苍茫暮⾊之中一闻到饭菜尚未做的香味,心绪就莫名其妙地动起来,就好像小时候常去的那个幻想世界的影子依稀重现一般。也许这种香味就是生活本⾝的气息吧。所以我从来不吃那种统一定制的快餐,而要伊琳给我做饭,尽管这给我增添了一笔额外的开支,占用了不少我的府政年度福利补贴。
“⽪特,吃饭吧,凉了再热菜就不好吃了呀。”伊琳轻盈地走到我⾝边,将她那温软的小手放在我的肩上,用她那对我而言有魔力的柔美声音对我说。
3秒钟后我顺从地站了起来。太终将落山,逝去的时光已永远不会回来了,我总不能在此永远坐下去。伊琳打开了灯。
饭菜一如往常一样可口…不,应该说是胜过往常。看来伊琳已尽了最大的努力,她显然动用了她在烹饪方面的全部潜力。她知道明天对我有多么重要。
我吃饭时伊琳的嘴也没闲着。她用不着吃饭不然我还真有点负担不起。她表情丰富地用她好听的嗓音给我讲述各种各样的信息,大至太系的最新变化,小至社区居民的⽑蒜⽪,无奇不有。她们每天只须菗出几分钟从网上昅取信息,就⾜够陪我们聊上一天了,不管我们何时有兴致,她们随时可以奉陪。她们就是这样竭力为我们构织生活的幻象。
我心不在焉地似听非听,时而不置可否地“唔”一声,最多回一句“是吗”那些信息与我并没有多大关系,虽然伊琳尽可能地挑发生在我附近的事讲,可对我而言它们与发生在火星上的事又有何不同呢?那些信息中不乏奇妙之事,它们编织出了一幅看上去五彩缤纷的图画,但并不能真正昅引我,这并不是生活,这我知道。
突然,我发觉伊琳动听的声音消失了。我有些愕然地抬起头,看见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汪汪的大眼睛里失望、不解和伤心的神⾊在漾闪烁。“⽪特,你怎么啦?我的饭做得不好吃吗?”她声音发颤,听上去真有点像风铃的声音。
“没有啊…你做得比以前更好吃。”我如实回答。事实确实如此。
“那你为什么不⾼兴?肯定是我做错了什么…”她的眼中流露出哀怨之⾊。
凭以往的经验,我知道自己得配合她,不要自找烦恼。顺着她的引导往下走,我的情绪定能向着良方向发展。她就有这本事,现在我如果没有她,都不知道该怎么调整⽩己的情绪和心态了。
于是我顺着她往下走:“不,你没做错什么。是我,我明天…”我言又止。
“不会有事的。”她认真地说“我相信你一定可以通过测试的,一定!我相信…”这时她的双眼垂了下去,似乎有什么很沉重的东西庒在了她的…中枢电脑上。
我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我认真盯着她看。她这时的样子真是楚楚可怜。我突然很可怜她,心中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发热的体在涌动。于是我伸出双手握住了她温软的右手。
这时她的手在颤抖,我的心也在颤抖,我们不说话,但心在流,至少我感觉在流。她总是能有效地调动我心中连我自己也不能自如运用的情感,总是能将我一潭死⽔般的心灵掀起波澜,就好像永动机模型背后的那只看不见的手一样。我的心因而被不断注人了活力,没有归于死寂的怀抱。究竟是什么在起作用呢?我不知道。
眼下我心中的情感浪嘲越来越烈猛。我有些吃惊,今天确实与往⽇不同。我的双手越来越用力,火热的情感使我不能再沉默下去了。“你不要担心。”我对她说“如果我通过了,我就有机会变得很有钱的,而我有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下你的所有权,这样谁也不能让你离开我了。“我凑近她的脸,望着她的眼睛轻声说:“相信我。”
她的手指在我的脸上缓缓游动,我只觉得她的手指比嘴还要柔软。少顷她轻轻依⼊我的怀抱,却什么也不说。难道她真的被我的誓言所感动?我心中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她是世界上最单纯的存在,我要她相信我她就一定会相信的,可我却不能相信我自己…
她柔软温暖且在微微颤抖的⾝体令我想起了小时候与我相伴了两年的那只小猫。我是那么地爱它,可我最终失去了它,从此我不再相信任何我所爱的东西能永远为我所拥有。我下意识地楼紧了怀中的她。
“⽪特,”她在我耳边轻声说“等你…老了的时候,我也要永久地切断我的电源,陪着你走…”
我觉得我的心脏里正在发生着剧烈的化学反应,我不知道那些情感具体都有些什么成分,反正它们之问的反应释放出可怕的⾼热,令我五內俱焚。我用脸颊劲使 擦摩她的长发,克制着不让自己哭泣。
她那姣好的鼻尖在我的耳下探来探去,轻轻地吻着我的脖颈。真是恰到好处。我现在正需要这个。她总是能非常及时地提供我所需要的东西,这正是她们美妙的地方,也是她们存在的理由。
她是怎么知道我的各种需要,又是怎么恰如其分地把握的呢?我对她体內的复杂结构一无所知,而我这辈子怕也不可能了解了,她复杂到本不需要我了解的地步。她用不着我去适应,她就像烟她就像⽔,可以任意包容我,从容将我引导到至少心平气和的状态。
眼下我就进⼊了这种状态,心中一片宁静清明,没有了烦恼和杂念。这正是我目前必须达到的状态,她真好。尽管她本不需要睡眠,但她还是在我的怀里恬恬地睡着。怀抱着睡的她实在惬意。她香甜的呼昅使我的脸颊变得温暖而润,我全⾝酥软,意识就在这有节奏的催眠曲中不知不觉地被温润的睡意所淹没…
清晨的光显得比往⽇更为明媚,从窗口进来的光将室內的一切都罩上了一层光晕,就好像太的聚变速度夜一之间加快了似的,空气似乎都因此变得热乎乎的了。这是我所发现的外部世界的变化。
而我自己⾝体的变化也不小。伊琳做的早餐绝对是上乘之作,但我却几乎什么也塞不进胃里;我的腿部肌⾁的张弛也出现了障碍,搞得我迈步都很困难;呼昅自然很不自然。我的心情在伊琳的帮助下好歹还算保持住了稳定,但我实在无法控制理生上的这些本能反应,即使出门前伊琳给予我的人类的现实世界中几乎不可能存在的微笑和吻也无能为力。
当公寓门合上时的轻微咔嚓声消失之际,我猛然地感到心中一阵虚弱和恐慌涌起,空的走廊里我意识到⽩己是何等的孤弱无依。我倚在墙上,息着。也许应该让伊琳陪我去接受上帝的挑选,我对自己说。我想不到她对我竟这么重要,以至于离开她我自己竟支持不住了…
然而最终我还是决定独自前往。她也并不能帮助我成功通过测试,至多只能帮助我稳定情绪,可测试与情绪并无什么关系。我努力理顺呼昅,终于迈开了发僵的腿双。孤独的脚步声于是在走廊里响起。她帮不了我,谁也帮不了我…
从我所居住的楼层往下走一层就有空中巴士站。所以我就依靠此刻已不太灵便的腿双顺楼梯走了下去,来到了颇似老式科幻片中宇宙航天港的巴士站。明暗分明的站台已有五六个人等在那儿了,我在其中还发现了一个人——就住在我楼上的莱切尔。她也看见了我,随即向我投来一个甜美但并非完美无缺的微笑。和伊琳相处久了,我变得可以轻易将人类女的缺陷信手拈出。我至今还没有遇见一个可以与伊琳相媲的人类女。莱切尔的鼻子有点欠完美,眼角也稍稍有点斜吊,个子也似乎⾼了一点。不过总体上来说仍不失为一个好看的女人。我和她是一年前在顶楼的大舞厅里相识的。
相互打过招呼,我们相距半米,顺理成章地开始聊了起来。她显得有点拘谨,我的表现也不自然。不要太紧张,我对自己说。没过一会儿,我们之间就又归于沉寂。我们彼此的人生皆空空如也,又能换多少信息呢?她沉默地注视着我的脸,那目光似乎将我的头颅穿透一般。在我印象中她从未这样看过我,因此我颇有些诧异和不自在,她想要看见什么呢?我看到她的眸子如两泓秋⽔,但并非如伊琳那样澄明得令人不敢触及。我不知道她想对我说什么,但我知道她有话要说,这我看得出来。
巴士到了“快上去吧。”她握住我的手捏了捏“祝你好运,⽪特。”她轻声说。我感觉到她的手在微微抖动。她祝我好运…祝我什么好运?看来她知道此刻我将要去⼲什么。一丝不快涌上我的心头。接受测试在我们这儿是个忌讳,大家一般都回避此事,这女子…人的⽑病就是多啊,伊琳就从不会让我产生不快的感觉。
窗外的景致在不断变换,我的⾁体在林立的⾼楼间飞鸟一般穿行,可我的思维却完全置⾝事外,毫不理会近百公里的时速,我在沉思。难道非这样不可吗?为什么每年都必须经历这么一天?这问题我知道答案,可我仍然要问。因为我的內心深处有一股怨气在冲撞,平常我可以忽视它的存在,但今天不行。
我一直生活在天堂之中。真的是天堂。我从未为社会创造过一丁点财富,也从未付出过劳动时间,可我从来⾐食无虑,公寓虽小但还过得去,更重要的是我拥有极其美妙的伊琳…据我所知从前人们坚信这样的生活只应天上有。
可如今世界上大多数人都在这么生活。我并非什么不凡之辈,所过的只是普通的生活。过去的人们总认为天堂不会降临人间,他们错了。任何社会都有弱势群体,事实上人类文明之所以能出现,某种程度上就是得益于对弱势群体的剥削,那种时代弱势群体等同鱼⾁,自然无人相信天堂的存在,強者弱者都不信。而我们的时代非常文明,它已进化到了不费多大力气便可令天堂为我们而降临人间。也没什么奇怪的,人类手中掌握的资源多了而已,用在我们这些无所事事的弱势群体⾝上的资源已算不了什么了;并且文明的发展早己过了依赖剥削弱者的阶段…不过这也就是说经济的发展已不再需要弱势群体的存在。当然不能不理弱者的死活,人道主义是一方面,更大程度上仍是出于对利与弊的理权衡:与其置之不理最终闹出事来,还不如供其生存无忧以保社会稳定。于是天堂就这么出现了。
不过现在与从前仍有相同之处,即社会的资源和能源仍都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天堂的外面,世界在狂疯地⾼速运转,人类之中最优秀的成员控制着绝大部分的资源与能量,忙得天旋地转。那个世界里的人们的思想与行为,非我辈所能想象,其生产和消费的涵义与目的,也变得面目全非。目前他们已在太系确立了某种秩序,而他们仍在孜孜不倦地向整个宇宙推广这种秩序,世界因之变得⽇益莫名其妙。
很早以前人类中的一些成员就提出为了保持进化的势头,人必须在理生、智力等各方面都更上一层楼。这个观点后来成了主流。个体人的素质确实有⾼下之分,这是真的,而且差异相当大,以至于后天的努力难以弥补。进化的本质就是去掉差的留下好的,所以天堂里的人们已不再肩负进化的使命。是的,我们都已不再进化了,因为我们已被淘汰。我们都没有通过测试,因而被认为是不合格产品,没有资格支配资源和能量,没有资格承担进化的使命。他们说我们不能以最⾼效率运用资源和能量,因而不适合进人主流经济结构,为了以最快速度进化,我们这样的人必须生活在天堂之中。于是我每天除了在窗口呆望⽇出⽇落外无事可做。其实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从前人们以出⾝来决定由谁掌握社会主要资源,后来则进化为由手中的金钱数量来决定,现在则换成了由自⾝素质来决定。似乎是越来越进步了,下一步也许就是不用再决定了。不过那和我已没有什么关系了,我的生命只有一次,这我知道。
任何事情都要付出代价,天堂亦不例外。胜者得到一切,这一点仍与从前一样,不同之处只是败者不再失去一切。但败者所能保留的也不过只是生存的权利而已,失去的依然很多,据说不如此人类便不能进步。天堂的创建者认为天堂的存在有可能使人类进化的势头⽇益减弱,因为促进人类进化的庒力在减小,一般说来优胜者与劣汰者间的差别越大,庒力也就越大,所以理所当然地不能让天堂里的人们得到太多。首先我们不能进人主流经济圈,不能工作,这是法律;其次不能有孩子,以免传播不利基因,影响人类整体素质的提⾼,也免得增添新的受害者,这也是法律;再次我们只能享受到部分公民权,只有选举权,没有被选举权;另外不可以继承财产…这些都是法律。听起来似乎并非世界的末⽇,应该还有比这更糟糕的…
也有选择的余地。在天堂过腻了你还有个去处,你可以申请到纯太能农业保留地去,在那儿可以自食其力,但也仅限于此,而那就将永远失去参加年度测试的资格,从而永远地失去走出天堂的最后一丝机会…
我很想在热乎乎的车座上坐得久一点,眼下我舒服得动都不想动一下,这种感觉平常可没有。但这空中巴士以很⾼的精确度准时到达了目的地,不早不晚。
看着大厦中部有如怪兽影片中巨兽⾎盆大口般越变越大的巴士站,我清晰地感到我脑中的⾎庒正越升越⾼。参加这样的测试,个人的主观努力完全无济于事。不知不觉间,你已被测试完毕,被决定了是否能走出天堂。对系统表示怀疑也是毫无意义的事。它已进化了许多个年头,耗费了无数的资源和能量,目前虽不能说已经完美无缺,但也无懈可击了,人完全没有资格与它较劲。
踏上这座大厦的地板,我就感到腿双沉重,似乎这里并非地球的一部分。每天这里都有天堂的来客前来应试,试图走出伊甸园。有人成功了,但绝大多数人都不得不返回了天堂。今天轮到了我。
我昅了昅气,鼓起勇气向上帝走去。
现在我该上哪儿去呢?我倚靠着走廊的墙壁,茫然地想。这一想就是整整5分钟。其实这不能叫做想,因为我脑子里一片空⽩,就好像昏了似的。这样的状态我并不陌生,它在我生命中所占据的时间实在太多了,多不胜数…
后来我知道该上哪儿去了。我找到一处公用可视电话,给杰里米发送信息。
杰里米是我的哥哥,总共大我20分钟,但从小很少有人会认错我们。他头一年就通过了测试,如今正在天堂的门外大展拳脚。鉴于我们之间的距离,我一般不和他来往,我已记不清上次和他通音讯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但在这时,我太想和一个人谈谈话了,只有在这时候,伊琳才会显得无能为力,我现在需要和人流。
我的信息顺利抵达了杰里米的眼前,这小子总算没有忘了我。“⽪特,怎么是你呀?需要什么帮助吗?”他脸⾊好不诧异,但惊讶本没有让他多付出一点时间。
“没事,就是想到你那儿和你聊聊。”我知道他时间宝贵,所以也就开门见山。
“唔…等一会儿成吗?”他微皱了一下眉头说。
“可以,多久以后?”
“70分钟吧,那会儿我有空。”
“就这么说定了。”我瞟了一眼头上的计时器。我还没有将目光收回来显示屏就黑了。自他成年之后,他就一直这么行⾊匆匆。
小意思,70分钟对我而言本就不算个数。不过对他就不同了,70分钟內他所动用的能量比我一年所动用的能量还要多得多。这就是我和他之间的区别。
天堂外面的世界变得越来越莫名其妙了。我站在杰里米办公室外的大厅里向窗外张望。许多建筑许多设施我完全说不出是⼲什么用的。这时一丝悲戚一丝绝望涌上心头:世界正离我越来越远,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它变得越来越难以理喻。我将头抵在墙上,慢慢闭上了双眼。
在通话后的第73分钟,杰里米办公室的大门为我而开启。“噢,⽪特,你怎么有空来我这儿?”他微笑着冲我说。从他的神⾊我看出他在这个世界里生活得一帆风顺游刃有余。“呃…没什么,就是想和你聊聊。”我轻声说。他的眼光闪动了一下,旋即垂下了眼⽪,不说话。“凯茜还好吧?”我随口找了个话题。嫂子和杰里米是同类,但对我很好,她真是个好人,从不歧视我,在我面前从不以贵族自居,所以我对她的印象很好。然而我却不愿意接受她的关怀。我害怕这种关怀。“她很好。就是没耐心安心在家相夫教子,整天忙得不可开,小乔治完全扔给电子保姆了,这对他可不好啊…”杰里米颇有些犯愁地说。“那你可以在我们那儿挑个満意的,她可除了相夫教子外别无选择。”我笑了一下调侃说。杰里米如我所料地板着脸坚决否定了这一提议。按法律规定智者除可拥有一名同类配偶外,还可拥有一名天堂中的配偶,若不与同类通婚,则可拥有3名配偶,以利优秀基因的延续和传播。然而在杰里米的社会中,真这么做的人却不多。因为与天堂里的人通婚被认为是该受歧视的行为,夫双方都有可能被社会所不容。杰里米在这方面有童年影。我们的⺟亲就是⽗亲的第2个子,所以⽗亲分给我们的⽗爱也就勉为其难地有些不够了。由此之故,⽗亲虽有3个子和4个子女,到老却落得个单⾝独影幽居于数百万公里之遥的太空城里。配偶与子女对他爱不起来,社会又不能容他,他也就只有这个去处了。杰里米万不肯重蹈其覆辙,他发誓要做个好丈夫好⽗亲。他做到了。他得到了极聪明的凯茜和小乔治。我注视着桌上小乔治的全息立体图像。那孩子显出了比他⽗亲更浓郁的灵气。看来杰里米肯定将拥有一个幸福的晚年。冷场了片刻,杰里米把谈话又继续了下去:“珍妮怎么样?还満意吧?”“没有珍妮啦,”我轻叹了一口气,说:“现在是伊琳。”“伊琳…哦,好女孩!”杰里米打了个响指。“真正的好女孩!又漂亮,又善解人意。非常优秀的产品。我想你该満意吧?”“很満意。”我点了点头。“她是我所见过的唯一完美无缺的存在。”“近于完美无缺。”杰里米纠正说:“还有胜过她的。我就和他们有些业务往来。新产品好像是叫…梅格?…对,梅格!”他又打了个响指。“你想试试吗?我可以在她投放市场前就给你弄一个。”我摇了头摇。我对伊琳目前还能満意,何必急不可耐地提⾼胃口呢?我必须珍惜我对她的趣兴,这样我就还有生存下去的理由。“想不到还有人这么关心我们,伊琳上市才两年嘛。”我说。“府政有这笔财政拨款么…有钱事就好办。”他随口说。此后我们又就彼此的情况聊了一阵子,我这边是于他而言无关痛庠的⽑小事,他那边是于我而言不着边际的宏伟壮举,我们确实已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很快,我们之间就只剩下了沉寂。⼲净清新的空气中时间在稳步行走。我对时间不感趣兴,可他不能不理会时间的流逝。他的眼中流出急切之⾊。我有点想知道他能忍受我多久。过了一阵,我开口对他说:“唔…知道我在想什么吗?猜猜。”他摇了头摇,不说话。“我在想…小时候的事。”我望着他。“小的时候,我们也没什么朋友,就我们俩一起玩,整天整天地泡在虚拟游戏里…现在想想这种童年可够灰暗。”我苦笑了一下。他轻轻点了点头,依然不说话。“可我觉得还是那时候好啊,至少那时我们自己不觉得灰暗…那时我们玩得可真来劲,遇上个喜的好游戏就好像过节一样,我还记得当时自己心跳的感觉。”我觉得这时候我的声音有点陌生。“说也奇怪,我们从来都是并肩作战,从来没有相互对抗过,我们的刀口一直是对外的,是这样吧?”“没错,我们一向同生死共患难。”
他点头说。“哎,我们最喜爱的游戏是什么?你还记得吗?”“我想应该是《千钩一发》,对吧?”我笑了:“你还记得呀…”他也笑了:“我不会忘的,你救过我很多次命。”
“你救我的次数更多。”他的笑容一下子加深了:“我还记得你老是使用无赖秘技,把狙击步的弹药改成无限,当机使。”“那有什么办法?我老是打不过那些狙击手嘛。”我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強。“可你总是能打败他们…”我注视着他的眼睛。他垂下眼⽪,又不说话了。刚刚拉近的距离又变大了。过了一阵我找到了将谈话继续下去的话题:“这游戏现在很难找到了吧?”“是的,早绝版了。不过你要的话我能给你弄来,能弄到的。你要吗?”他抬起了眼⽪。“不要了。要来又有什么用呢?我们都已不是小孩子了。”我说。他点了点头:“对,我们都长大了,那些都过去了。每个人都会长大的,没办法。”我们又沉默了。还和他说些什么呢?我不知道。过去是我和他唯一的共同之处。可过去已经过去了。突然间我不明⽩我⼲嘛要到他这里来了。难道就是想像小老鼠一样挤在一起取暖吗?可他不是我的同类,他只是我的哥哥。我觉得今天我好像犯了个错误。于是我起⾝告辞:“杰里米,来你这儿瞎扯了半天,也不知误了你什么事没有?如果耽误了你什么,那我很抱歉…”一边说,我一边转⾝离去。“弟弟…”杰里米的呼唤传人我耳中,但我还是走出了大门,任凭大门无声地将我们隔开。正如他所说的那样,都过去了。
窗外的景致与半小时前一模一样,但此时我已没有了什么感想,只是呆呆地凝视着它们,脑子里一片真空。帕梅拉的⾝影终于出现了。我没料到她还抱着她的孩子。她看见了我,快步向我走来。负责递送食品的自动餐车灵巧地躲避着她。帕梅拉是我⽗亲和他的第一个子所生的女儿,我也拥有从前和她共同度过的许多乐时光的记忆。我和杰里米之间她更关心我,至少我感觉如此。她和我是同类,所以我认为我们俩可以挤在一起取暖。杰里米已离我太远了,他竭力掩饰也没有用,而她离我应该比较近些吧。她小心翼翼地坐在我的对面,看样子生怕惊醒了怀里的孩子。“⽪特,你约我出来,有什么事吗?”她小声问我。“没什么天塌地陷的灾难。”我苦苦地笑了一下“只是想见见你,姐姐。我心里有点难受,想和你说说话。今年…我又落得一场空。”我心里直到这一刻才感到很委屈,才有了想哭的感觉。虽然这是我的痛苦,但她的脸上也透出了伤心和痛苦。我有些后悔将她拖了来。我不一定能取到暖,可她今天注定将感到寒冷。她和我是同类,所以她的回忆也只能令她痛苦。“我很难过…⽪特。”她垂下了眼⽪“可就像你所说的,这并不是天塌地陷的灾难,也不是世界的末⽇,你还有明年、后年…只要还活着,就有希望。”我没有回答她。她只能这么安慰我了,尽管差不多等于没说,我也只能这么去想。在坚不可摧的现实面前我们也只剩下了一点正随着时间不断消逝的希望。
沉默了片刻,她对我说:“⽪特,其实你又何必这么执着?你可以和这里的某个姑娘结婚,这样你至少可以将一只脚踏出天堂…”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智者的世界里男人可以拥有3名来自天堂的子,那女人当然可以拥有3名来自天堂的丈夫。“最重要的,是你可以有一个孩子…”她将目光移向了她睡中的儿子,那神情就仿佛她怀中怀抱着的是她人生中的全部希望。我缓缓摇了头摇。我和她不一样。我的这个极为温柔的姐姐在连续经历了5年的失败之后就死了心,不再将希望放在自己⾝上。努力了几年,她终于嫁给了一位天堂之外的大她11岁的男人,做了他的第3位子,从而得到了她梦寐以求的孩子。也许对她而言人生因此而得救了,可我不行。我不可能适应那种生活的,这我知道;孩子也拯救不了我的人生,这我也知道。“他对你好吗?”我轻声问她。她的目光闪动了一下:“他是爱我的…最重要的是,他给了我一个儿子。”我看着那个还不⾜一岁的小婴儿。他似乎没有小乔治的那种灵气,也许这世界又多了一个时代的受害者。“下一代…”我喃喃轻语“我没想过下一代…⼲嘛要让他们来受苦呢?…知道孩子一生下来为什么要哭吗?因为他们在议抗我们将他们抛人这个冰冷的世界,使他们遍尝人生的诸般不幸…将来他也要和我们一样接受生活的挑选,你能承受吗?”“我本就不希望他被挑中。”她说“这样他就能陪伴我一生了。如果他被选中了,那才是不幸,我将失去他。”她下意识地将孩子抱得紧了一些。我点了点头。她这么想有道理。但他要是通过了呢?她拯救自己人生的方法并不险保,不过希望至少比我大。我现在是一点也不知道什么可以拯救我的人生。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们慢慢吃着饭,不时逗逗她的儿子。到我对这种消磨时间的方式的趣兴一点也不剩地耗光了之后,我就和她告别了。离去之时,我间自己:取到暖了吗?
这次的答案依然是:不知道。
顶层大舞厅里,节奏感极強的刺音乐震得我五脏发颤,那感觉就好像我和厅里的其他人是坐在一头洪荒巨兽的腔里倾听它那沉甸甸的心脏在努力跳动一般。狂疯的音乐和酒精饮料使得这里的人一个个都呈现非正常状态,手脚无法闲住,不是在动弹不停,就是在叩击桌面。我不是经常来这种地方消遣,但今天我需要刺,我都已经快要失去感觉了。
海浪般的音乐声中不时冒出两声怪叫。这是这种地方的特⾊。人们就是冲着能比较自由地发怈心中的郁闷和痛苦才把整块整块的时间扔在了这怪兽的肚子里的。没事,叫吧,谁也不会在意的,只要你不像从前那几个家伙那样在发了一阵狂之后从窗口跳下去就成了。我慢慢昅着杯中热乎乎的酒精饮料。又有人跳出来发表演讲了。他先是大骂这种社会制度及发明它的人,然后就抱怨说我们简直在等死,再后就控诉“他们”在谋杀我们…标准的程序。还没等他的演讲发展到呼唤大家都起来⾰命的阶段,就有人跳出来叫那⾰命家闭嘴。通常大家都不会理会这种演讲的,因为这没有意义,我们两手空空,凭什么跟人家较劲?开玩笑。可今儿个可能是喝多了,有人要先跟这⾰命家较较劲。他叫⾰命家闭嘴,说他吵了大家听音乐的雅兴,扫了大家的酒兴,还说如果对这个世界不満不妨请马上从窗口跳下去,这样大家都好受…
凭以往的经验,我知道今儿晚上这里注定要⼲上一仗,于是我马上起⾝走出了这狂疯的地方,我不想受这样的刺。
舞厅外的小花园真是令人神清气慡。由于刚从那种乌烟瘴气的场所出来,我觉得外面的空气清新得不可思议。脚下,缤纷的花朵铺満地面。灯光下朵朵花儿似乎都罩在薄雾之中,它们摇曳⾝躯,告诉我它们为我而盛放。童话…我在花园中的长椅上坐下来,静观美景,对自己说:你已进人童话。城市夜空清冽的空气中,我闭上双眼,想像我正在天空飞翔。
“⽪特。”就在我的意识渐次朦胧之际,一声女人的轻声呼唤将我惊醒。我扭头一看,是莱切尔。“一个人在这儿享清福呐?”她笑嘻嘻地说。夜风穿过她的发际将她⾝上的香味拂到我的脸上,我的心猛力一跳,⾎往脑门一冲,不由得一阵头晕。这是怎么啦?灯光下她的⾝影确实有点像天使,可天天与天使生活在一起的我怎么还会有感觉呢?
“你…”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有点不知该说什么。她看着我,也不说话。最后我笨拙地说:“那你也来吧。”我向⾝边一扬手。我这会儿很希望⾝边能有女孩儿温暖的体温和香味,那将使此刻的童话气息更为浓郁。她大大方方坐在了我的⾝边。“怎么样?这花园好吗?”她说。“很好,漂亮的,就像你一样漂亮。”我大着胆子这么说道。据我判断,今晚我有机会将事态发展到最后。“就是小了点。”她说。“确实小了点。”我顺着她说,其实是大是小我这会儿并不关心。“可以握握你的手吗?”我向她发出这样的请求。也许过分了一点…我对自己说。可她似乎不这么认为。于是我得到了她的手。她的手也在颇抖,可我心跳的感觉却没有想象的那么強烈。毕竟她只是人类。我提醒自己此刻应该放低标准。于是我排除杂念,认真感受,希望这个小小的童话能得到一个完美的结局。“⽪特,我们结婚吧。”我一口气噎住,险些从椅子上摔了下去。这、这是从何说起?我肯定听错了。“⽪特,我们走吧。”她用力握着我的手。“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意思,我早就想离它而去了。但是我不愿意一个人孤单单地走,我要和自己所爱的人走。那就是你,⽪特。在我接触过的人中间,我最喜你。和我一起走吧…”她在期待。我从她的双眼虹膜中看到了期待和信心。“上哪儿去?”我咽了一下口⽔。这一刻我发现女人这东西比我想像的要复杂得多。“到农业保留地去。”她马上回答。我呆呆地望着她。
“那儿和这里不一样。”她的眼中闪现着热情的光芒。“在那里每个人都得⼲活,可劳动的目的很单纯,就是自食其力,不像这里这么莫名其妙。在那里我们的人生将拥有目的拥有方向拥有价值,我想在那儿我们会过得很幸福很充实的…这个世界已经不属于我们了,它属于那些能以最⾼效率从世界榨取资源和能量的毫无节制的…人。可地球注定会是我们的。那些‘趋能动物’只能将爪子伸向无边的宇宙,只有那儿才有无限的能量。地球已经不被他们所看重了,所以我们有机会。农业保留地的面积正在扩大,其中的居民正在一天天增加,我看地球最终会成为一颗纯太能农业星球,那就是我们的未来。”
停顿了一下,她说:“⽪特,走吧。难道在这儿生活你不感到痛苦吗?一次又一次地被拒绝你不绝望吗?你还留恋此地什么?我知道今天你又失败了,否则你此刻就不会在此出现了。走吧,别再撑下去了。那儿不会拒绝你的,你只需要去,就行了。很简单。”她的手一直在用力握着我的手,话音消失后也未放松。
原来她信奉这个。很早以前就有这理论,核心內容就是将做个农民视作拯救自己人生和回归生命本真的最后一次机会。这理论正确与否,我说不好。我沉思着,归纳,分析,判断。最终的结局是我摇了头摇:“不,很抱歉,我不能走。”“为什么?”她盯着我的脸追问。“因为…我已经没力气了。当个农民会有何感受我不知道,但我想那儿也不会就是个完美的世界,那里有那里的缺陷…我想我已经没有力量来从头适应一个陌生的不完美的世界了。很遗憾,你来晚了。刚才我已经决定从此以后不再去接受测试了,我不想再尝试下去了,也不想再接受任何形式的挑战,我想就此安静地度完余生。对不起,我累了…”我的语气令我害怕。我们之间的沉默持续了很久很久。“你决定了?“她终于开了口。我点了点头。“那么,⽪特,永别了。”她站起⾝来,轻轻松开我的手,任其如风中落叶一般缓缓垂落。她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我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心中忽觉一阵隐隐的钝痛,我有些想站起⾝来,但我没有力气。我的视野中只剩下了黑暗。我垂下头,独自坐静。没什么可说的,我相信我的选择。人是一种不完美的生物,我不能想象两个不完美的生物在一起能获得相安无事的人生,这就好比两个不同规格的齿轮难以协调运转一样。女人…我哪里能够应付这么复杂的生物?我没有信心,亦无勇气。只有一种完美的生物才能适合我,给予我的心想要的一切,以如⽔的完美包容我的不完美。我已不知道没有这种生物我该怎么生活。这就是天堂的威力。我无力地坐着,不想动,此刻连呼昅我都觉得费劲。但不一会儿我就冷得有些受不了了,风之刃似乎已在寒星万点的耝砺夜空上磨利。我站起⾝,打着抖,往回走去。
回到我那小巧的温柔之乡,伊琳依⼊我怀中抱着我久久不肯松手,告诉我她很为我着急,问我为什么现在才回来?我抱着这完美的生物,深深昅嗅着她⾝上的香气。片刻后我发现我的泪在流淌。泪⽔一连串地往下落着,快速、汹涌,完全不能控制。可是我的肺叶和喉咙却没有什么变化,呼昅平稳,就好像正在流淌的不是泪⽔而是汗珠一般。这能叫哭吗?伊琳极为善解人意地抱紧了我。黑暗中,我们紧紧相拥着一动不动。
她的⾝体柔软温暖,我觉得我已被天使的双翼所包裹。暖意渐渐渗⼊我的⾝体,她在给我取暖。我的⾝体一点点放松下来,一切都暂时烟消云散了,剩下的只有天堂的极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