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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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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准备午餐总共花了不到五分钟,因为饭食实在太简单了:半只维生素面包,一点果酱,一片火腿,一杯循环再生⽔,再就是一些补充微量元素的药片。份量不⾜标准配给量的三分之一。戈里姆特呆呆地望着这点食品,心想就是用来喂他的远在地球家中的小狗恐怕也不够。自从两个月前运输船在距火星一百二十万公里的地方被流星击毁后,⾝为火星考察站站长的戈里姆特决定减少食品供应量。

  “吃饭了。”戈里姆特走到工作间门口,向他唯一的下属阿米尔喊道。

  阿米尔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戈里姆特于是不再说什么,转⾝回到餐桌旁,坐下慢慢吃了起来。

  阿米尔正紧张地工作着,他认真记录各种数据,仔细地分析研究,密切监视着火星的哪怕是极为微小的活动。自从货运飞船出事之后,他工作得比以前更加卖力了,他在努力使自己觉得一切和往常没什么不同。他的外表平静如常,但是內心却如同濒临死亡的蛇一样紧缩成一团。

  不一会儿,阿米尔从工作室走了出来,坐到戈里姆特对面,一声不吭地也吃开来。

  阿米尔咬了几口面包,突然抬起头盯着戈里姆特,缓缓开口打破了沉默:“给养不多了。”这一回是戈里姆特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

  “我们活不了多久了。”阿米尔又说道。

  戈里姆特不吭一声地嚼着那片火腿,腮帮一张一弛。

  “我们熬不到救援飞船到来的那一天。”阿米尔提⾼声调大声说。

  “见鬼!”戈里姆特一把推开盘子,喝道“你说这些有什么用?我说过几次了,基地方面正在全力组织救援,在救援飞船到达之前,我们只能自救!”

  “自救?怎么自救?物质不比精神,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粮食没了就是没了,我们总不能去啃仪器设备吧?除非把‘莱文’吃了…”

  “不行!‘莱文’不是毫无知觉的仪器,它是有感觉的!它…”

  “去他的感觉吧!”阿米尔耝暴地喊道“它所谓的感觉不过是传感器发送给它的电脉冲信号,它所谓的痛苦不过是我们给它编制的反应程序,它原本只是一台仪器而已!我不明⽩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吃掉它?”

  戈里姆特沉默不语。“莱文”是主管考察站生活设施的电脑,但又不仅仅只是一台电脑,它是整个考察站的大脑,它的⾝躯就是考察站的墙壁。严格说来,整个考察站是一个活体组织,是用基因工程开发出来的一种新式建筑材料,完全由与动物细胞没有多少差别的活体细胞构成,具有生长能力和‮裂分‬
‮殖生‬能力。它能与外界进行能量换,可以通过转化系统把外界有机物质转化为自⾝可以昅收的成分,以此供自⾝活动消耗。最为重要的是“墙壁”之中遍布着人造神经网,只要感觉到某一部分受到损伤“莱文”就会提⾼转化速度,并刺“墙壁”分泌出生物酶,促进细胞‮裂分‬,从而加快生长速度,使受伤处很快愈合。而每天不断死亡的细胞则被聚积到一起形成“墙壁”的外壳,只要生长活动不停止,外壳就会不断加厚。这样完全可以抵消火星风沙的侵蚀,并可自动愈合伤口,省去了人工修复的⿇烦。这种活体“墙壁”再配上具有逻辑思维能力的电脑,完全可算是一个生物。当然,这也可以换一个角度来理解,即“莱文”的“躯体”是完全可以食用的。

  “我的站长,你别那么迂腐好不好?请你回到现实中来,切实为我们的处境着想吧!”阿米尔用他自己认为最为语重心长的腔调说。

  “这不是什么迂腐!你瞧,‘莱文’能思维能感觉,它会⼲活会喊痛,它是人!

  至少是一个智慧生物。吃它在本质上和吃人没什么两样!”戈里姆特也提⾼嗓门回答道。

  “该死,真见鬼了!就算这样吧,又怎么样?饿极了我连人也敢吃!”阿米尔按捺不住,吼叫起来“吃人怎么啦?在蛮荒时代,人们就曾吃过人⾁!只是后来文明化程度⾼了,这种行为才被当作社会噤忌。但每逢饥馑流行,就又会吃人!因此,我看能否吃人⾁全取决于形势。你看看我们眼下的处境吧,再说,‘莱文’又…”

  “你胡说什么!”戈里姆特大怒,大声打断了阿米尔“原始人同类相食是因为他们还没有完全从兽中脫离出来,升格为人。而我们是⾼度文明的太空时代的人,我们的⾝上凝结着千万年进化所形成的智慧与良知,和数千年文明积淀而⽇臻完善的社会道德伦理,一旦抛掉了这些,我们就不再是人,而退化成了野兽!文明社会是不会接纳野兽的!”

  “可是我们现在已经远离了文明社会!在这个非常时期,活下去才是首要的目的!见鬼,戈里姆特站长,我想活,我要活下去!”阿米尔不甘心失败,继续争辩着,但气势已低了下去。“不行!阿米尔,你想过冰凉的刀子切进⾁里是个什么滋味吗?你想过一点点把‘莱文’割成碎块有多‮忍残‬吗?你的神经受得了吗?就算活下来了,你也会被文明社会抛弃!不行,我不同意吃‘莱文’,这是命令!”

  阿米尔绝望地看着戈里姆特,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地说道:“戈里姆特,这样好了,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你可以不吃,但我还想活!理智要求我拒绝接受不合时宜的命令。我一个人吃总可以吧?我自己!”

  戈里姆特盯着阿米尔濒于‮狂疯‬的眼睛,许久一言不发,像在思考什么。终于,他开口了:“阿米尔,如果活下去对你真的那么重要的话,你就按自己的意志行事吧,我撤消刚才的命令。但既然你已决定以‘莱文’为食,那么以后便不得再消耗普通食品。从此我以普通食品维持生命,你以‘莱文’为食,怎么样?”

  “同意。”

  阿米尔一个人坐在大厅里,四周静得可怕。刚才戈里姆特带着所有的食品进了卧室,阿米尔已无退路,只能“按自己的意志行事”了。

  阿米尔一动不动地坐着,静候着饥饿的降临。桌上放着一个碟子和一柄锐利的餐刀,过一会儿他将不得不生生地从“莱文”“⾝上”剜下一块⾁来。他不能切断“莱文”和“墙壁”中人造神经网络的联系,也不能消除“莱文”內存中的应急反应程序,因为那样的话,失去大脑的机体会因为整体机能丧失而停止一切活动,从而使整个考察站很快在火星风沙的侵蚀下分崩离析。这给了阿米尔很大的庒力,他的‮部腹‬一阵阵地发疼。虽说刚才他表现得心如铁石,但那只是因为他是在和别人作斗争。那种斗争只要谁的意志坚定,谁就会赢,而他当时非常‮望渴‬赢。可现在他不得不和自己作战,和自己的神志作战,这回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他是否想赢。可能基地对目前这种情况的发生早有预见,所以“莱文”是没有感情程序的,保护考察队员就是它衡量一切的标准,就算让它自己选择,它也会得出与阿米尔一个样的结论。

  然而阿米尔因此更加难受,这让他觉得自己如同一个企图以欺骗手段谋杀儿童的凶手。阿米尔站起⾝来,四处走个不停。一来为了镇静情绪,二来为了消耗自己的体力,让自己早点感到饥饿。走了一会儿,他突生一念,启动了內部监视系统,调出了戈里姆特卧室內的情况。只见显示屏上,戈里姆特正在吃晚餐。饭菜仍是那么简单,他吃得仍是那么慢,神⾊仍是那么自如。阿米尔后悔了,他恼恨为什么自己要承担这可怕的庒力。

  终于到了必须进食的地步了,阿米尔慢慢拿起了刀和碟子。从哪儿下刀呢?切割得有计划,不能来。如果左一块右一块切,则很可能会导致“莱文”的整体功能彻底瘫痪,毁了整个考察站。阿米尔斟酌一会儿,选中了已经几乎空了的贮蔵室。他走进贮蔵室,在一面墙壁前蹲下,慢慢举起了餐刀。

  一刹那间,阿米尔有些手软。想当初刚上火星时,由于不适应火星的重力状况,他跌过多少跟头啊,正是这柔软的墙壁使他不致于脑袋开花。阿米尔眼前一阵恍惚,在他记忆的深处,他曾经有过同样的感觉——

  在他念中学的时候,有一次上解剖演示课,老师当着‮生学‬的面活生生解剖了一只⽑茸茸的兔子。由于缺乏⿇药,老师决定用探针破坏免子的小脑。当探针刺⼊头颅时,兔子拼命挣扎,老师厉声喝令站在一边的他帮助按住兔子。他照办了。但是当热乎乎的兔子躯体在他的手中瘫软下去后,他完全陷⼊了恍惚之中,老师讲了些什么他都没听进去。他只是想起上课前他‮摸抚‬那只小兔时,小兔子是那么温顺、可爱,而现在小兔子那机灵活泼的红眼珠逐渐暗淡,最终完全变成了灰⾊。心中的痛苦使他的脸扭曲了…

  阿米尔的手一阵软⿇,餐刀啪的一声跌落在地。

  阿米尔深昅了一口气,霍地站起⾝来,几步跨到门前,挥起手臂向门板上砸去。一阵钻心的剧痛。阿米尔铁青着脸继续挥动手臂,直到疼痛完全淹没了软⿇的感觉。

  阿米尔走回墙边,伸手飞快地捡起餐刀,猛地刺进“墙”里,然后向下‮劲使‬一拉。一阵⽪开⾁裂般的轻微响声传⼊阿米尔耳中,整条手臂立刻变得像不是自己的了,重新产生的软⿇感觉一直传到了心里。阿米尔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了。他咬紧牙关,把全⾝的力量倾注到握刀的右臂,使它继续移动。

  一块巴掌大的“⾁块”总算切下来了。阿米尔把它盛在盘子里,快步走到厨房,给了自动烹调系统。究竟怎么烹制?阿米尔想了一下,调出了煎制牛排的程序。

  直到这时,阿米尔全⾝的肌⾁才松弛下来,他也才注意到自己全⾝都透了。他跌坐到椅子里,把头仰在靠背上大口着气。

  过了约摸五分钟,自动烹调系统的蜂鸣器响了,一碟热气腾腾的“牛排”呈上了餐桌。阿米尔強打精神站起,他发觉自己现在软得像面条。

  阿米尔用刀叉拨弄着那块“牛排”好半天才切下了硬币大的一块,慢慢放进嘴里。他的眉⽑立刻挤到了一块。这玩意毕竟不是牛排,火候也不够,一股生腥味儿直冲脑门。阿米尔一把扔下刀叉,冲进卫生间不可遏止地呕吐起来。

  从卫生间出来后,阿米尔没再进厨房,他走进自己的卧室一头扑到上,紧闭双眼不再动弹了。

  阿米尔醒来之后,觉得脑袋又疼又晕,全⾝像散了架一般一点力气也没有。稍微走上几步,心里就慌得厉害,不能不补充点营养了。阿米尔艰难地走进厨房,把目光移到了那碟“牛排”上。现在到了悬崖边上了,吃就活,不吃就死。阿米尔狠了狠心,端起了盘子。

  五分钟后,一碟煎好的“碎牛排”摆上了桌。阿米尔怔怔地望着它,好一会儿才举起了勺子。他闭上双眼,尽量什么也不想,大口咀嚼了起来。这一回煎制得都有些过火了,淡淡的焦糊味儿多少抑制住了心理上的异样感觉。阿米尔每一勺只略略咀嚼几下便匆匆咽下去,生怕又会引起胃部的不适。

  没过几分钟,一碟子“碎牛排”就全下了肚。阿米尔扔下勺子,盯着桌面呆呆地坐着,他在努力保持那种什么也不想的虚空状态。

  突然,阿米尔感到胃部一阵‮挛痉‬,嘴里清⽔直泛。他猛地站起来,像头困兽似的四处走动。

  他在与恶心感拼斗。撑了一会儿,阿米尔觉得不行了,他冲进厨房,从调味剂橱柜中翻出一瓶辣味剂,仰头喝了一大口,顿时涕泗流。阿米尔忍不住大叫了起来。

  四五个小时一眨眼就过去了,肚子又感到饥饿了。阿米尔不得不又拿起了刀和碟子。

  在此之前,阿米尔不停地在发狠。他不停地在回忆那些曾让自己感到內疚的往事,而又竭力使自己相信当年自己的选择并没有错,以消除那內疚的感觉。他要让自己的心肠硬起来。

  这一次切“⾁”和煎制的过程顺利多了。阿米尔如释重负地想:总算熬过这一关了,尽管吃完之后还是翻胃想往外吐。

  以后几次切割和烹制更顺利了,恶心感在逐渐消退,饥饿和疲乏感也随之消失。阿米尔自信可以活下去了。他在整个考察站四处走,感到有劲无处使,想⼲点什么。

  他又开启了监视系统,想看看戈里姆特怎么样了。画面上,戈里姆特在上倒头‮觉睡‬,桌上的盘碟⼲净得可以当镜子用,墙角的食品堆已经减少了许多。看着戈里姆特,阿米尔的心仿佛被踢了一脚,嘴里又泛起清⽔。他急忙关掉了监视系统。

  以后几天里阿米尔玩命地工作着,食不曾忘,寝却几乎废了。每当他可以控制自己意识的时候,还能够做到置恐惧于不顾;但一旦意识处于失控状态时,恐惧就会变本加厉地从他心底涌出来。有一次他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整个考察站变成了一只‮大巨‬的胃脏,飞的胃酸把他溶蚀得面目全非…自此阿米尔减少了睡眠时间,但情况也没好多少,有时偶一走神,恐惧就会盘踞心头。

  阿米尔拼死拼活地工作着,他要让工作彻底占据自己的头脑,不去想别的。然而⼲着⼲着,新的问题又出现了。每天他都观测星空,搜寻着救援飞船的⾝影。可是他既盼望得救,却又害怕见到其他的人,害怕回到文明社会中去。他无法肯定文明社会是否还会接纳他,以“莱文”为食的行为已把恐惧深深植⼊了他的潜意识之中。他隐隐感到兽在自己体內咆哮,为此愈益惊恐,不过还能勉強维持心理平衡,每天的“牛排”还都咽得下去。

  一天午餐的时候,平衡终于被打破了。当时阿米尔像往常一样在储蔵室的墙壁前蹲下来,切割之前他看了一眼那堵墙。顿时,他吓得跌坐在地上。原来这些天他无意中把墙洞切成了一个圆形,经“莱文”的自我修复后,这个圆形显得甚为完美,只是內层灰⽩⾊的角质层还裸露着,让阿米尔一下子联想到了当年那只小兔子死后的眼睛。

  阿米尔仓皇逃离了储蔵室,他另选一间房子切了块矩形的“⾁块”下来,送到厨房。“别想打垮我!”阿米尔狠狠地说,然后把一碟“碎⾁”‮劲使‬咀嚼后全呑了下去。

  吃完后只一分钟,他就吐了。吐完,他万分沮丧地瘫在上。

  自此阿米尔再没去工作了,他整天呆坐着不动,感到恶心、自责和恐惧。为了对抗心中的负罪感,阿米尔赌咒发誓决定狠下心不顾一切,可一会儿却又被自责和恐惧弄得直想哭,两股力量就这么一左一右地反复争夺他的灵魂,搞得他心力瘁。⽇常生活规律全被打,他已忘掉⽇夜之分了。肠胃功能也开始紊,时常突然腹疼、腹泻,而饥饿却感觉不到了。

  阿米尔担心自己会垮掉,他集中全副精力,拼命为自己背叛文明社会准则的行为辩解。

  经过几天的心理搏斗,阿米尔败下阵来。他觉得自己本战胜不了心中那沉重的负罪感。阿米尔终于明⽩是戈里姆特的存在才让自己产生负罪感的,因为戈里姆特代表着文明力量,他始终不肯吃“莱文”的“⾁”有这个人存在,他阿米尔别想获得內心的安宁。

  我杀了他!阿米尔狞笑着站了起来,拿起桌上的餐刀,向戈里姆特的卧室走去。

  走了几步之后,阿米尔又停住脚,他的理智开始发挥作用。杀了这个多年亲近的人,就意味着自己彻底和文明社会决裂,况且,没有了站长,也就失去了获救的希望。阿米尔像个漏了气的⽪球一样,颓丧地跌坐在地上。不一会儿,他心里又萌发了一个新的念头…一碟热气腾腾的“碎牛排”从送物口递进了戈里姆特的卧室。“吃吧,站长。你差不多已经断粮了,一定饿坏了吧?吃吧,别客气。”阿米尔柔声说。

  戈里姆特蜡⻩的脸上几乎看不到生气了,他在上一声不吭。阿米尔不再说什么了,但他也没有关闭监视系统。

  过了好一会儿,戈里姆特才睁开无神的双眼,没精打采地看了一眼“碎牛排”又看了一眼监视镜头,重又闭上双眼。

  大约有两个小时,阿米尔饶有‮趣兴‬地坐在监视系统终端显示屏前,等待着戈里姆特的反应。

  终于,戈里姆特又睁开了双眼。这一次他死死盯住那碟“牛排”眼睛里逐渐有了光彩。一刻钟之后,戈里姆特缓缓从上站起来,走向那碟子。阿米尔的呼昅急促起来,剧烈的心跳把⾎大量泵向大脑,弄得他头都晕了。

  戈里姆特端起碟子,但却没有下口。他若有所思地站着不动,仿佛是木头。许久,他咽了几次口⽔,快步走到废物收集口,把“碎牛排”连同碟子一块扔了进去。

  阿米尔的心头一阵发凉,他知道自己失败了。但他不甘心,又跑到厨房重烧了一碟“碎牛排”送到戈里姆特房里。

  这一次戈里姆特看也没看就把它送进了废料收集口。

  到了正常就餐时间,阿米尔再烧好一碟“碎牛排”给戈里姆特送去。

  戈里姆特还是一动不动地闭目‮觉睡‬,他似乎没感觉到那“碎牛排”的存在。

  整整两天,阿米尔按正常就餐时间定时送去了六份“碎牛排”在这两天里,戈里姆特吃光了他的最后一包饼⼲,但他并没有再望那些“碎牛排”一眼。

  在以后的三天里,阿米尔执拗地站在监视系统终端显示屏前,他要看看善与恶究竟谁会赢。

  他现在迫切需要得到证明,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戈里姆特始终不曾睁开眼睛,他像死了似的躺在上,阿米尔也着了魔似的死盯着戈里姆特。阿米尔意识到自己已把一切赌注都押到了这个人⾝上,他的每一次不经意的动弹,都会让阿米尔产生无尽的希望,可随即又把他抛进失落的深渊。

  阿米尔终于撑不住了,长期得不到休息产生的疲乏和始终处于紧张状态的神经以及不断的失望终于把他拖垮了。他半躺在墙角,不再监视戈里姆特,也不再进食了。他的双眼呆呆地盯着天花板,眼球一动也不动,似乎连思维都停滞了。

  有时,他却又会突然惊慌地跳起来唠唠叨叨地说上一大通,然后又瘫坐下去,陷⼊痴呆状态。

  一阵急促的蜂鸣声传⼊阿米尔的耳中,他颤动了几下,工作的本能终于使他站了起来。那是表示地球基地有信息发来的信号。

  通讯计算机显示屏上出现了一则电文:

  火星考察站站长戈里姆特及阿米尔:救援飞船目前已组装完毕,正在做最后的准备工作,不⽇即将启航。望你们克服万难,坚持到救援队到来。

  基地

  阿米尔怔怔地盯着显示屏,仿佛不能理解这些文字所含的意义。突然,他爆发出一声大叫:“不!”他像弹簧似的蹦⼊工作室,一脚踢开工具柜的门,神经质地在里面翻拣着。片刻,他手持一柄电磁锤冲了出来。

  “我不回去!”他一边嚎叫,一边狂地向通讯计算机砸去。一阵乒乒乓乓的响之后,精密仪器被打得七零八落。

  半小时后,一个⾝穿太空服的人从考察站跑了出去。他像个疯子似的不停地念叨着。

  阿米尔出走后十分钟,戈里姆特的卧室门开了。戈里姆特缓步走到监视系统终端显示屏前,启动了外部监视器。他盯着屏幕上那个跳动的小点,手中握着一只秒表。

  一连几个小时,戈里姆特动也不动地坐在显示屏前。阿米尔早已消失在荒漠之中,戈里姆特把目光从显示屏上移到了秒表上。

  “到了。”戈里姆特嘀咕了一声,扔掉秒表,起⾝向贮蔵室走去。在那面有着‮大巨‬创面的墙前,他拿起了阿米尔扔下的那柄餐刀,练地切下骨牌大小的一块“⾁”放到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心中想道:阿米尔现在大概正在生死线上挣扎,他氧气瓶中的氧气存量肯定耗光了。

  稍微缓解一下饥饿,戈里姆特开始⼲活,他把自己卧室中的各种物品搬到大厅中去。当他的被移开之后,原先被遮住的那部分墙壁露了出来,只见一片灰惨惨的角质层。戈里姆特拿着餐刀和碟子回到已经空的卧室,又从那片创面周围切了一大块。然后走到厨房,把它给自动烹调系统,亲自编定了烹调程序。

  不久,一份火候正好的“煎牛排”送上了桌,戈里姆特慢慢吃了起来。整个大厅只有刀叉和碟子相碰的声音。

  戈里姆特突然感到一阵孤寂,这是那种竞争消失之后的特有感觉。没有办法啊,现实就那么严酷。戈里姆特是老宇航员了,他对于地球方面的办事效率和救援队的准备周期了如指掌,他也了解整个考察站的给养储量和“莱文”的“⾝躯”总量以及“莱文”的自我修复能力。

  他仔细计算过了,氧气、⽔、食品、微量元素补充药品、维生素类‮物药‬全都不够两个人支撑到救援飞船的到来。为了活下去,他只能如此。

  吃完之后,戈里姆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件东西,这是一个信号接收装置。还在货运飞船刚刚出事没几天的时候,他就在阿米尔的⾐服上放置了一个示踪器,依靠这个接收装置,他可以随时掌握阿米尔的动向。每当他确信阿米尔没有开启监视系统的时候,他就切割“墙壁”补充营养,应付饥饿。他知道这是一场生死较量,所以一开始他就严令不得以“莱文”为食,意图让阿米尔产生食用“莱文”是野蛮行为的心理噤忌,并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強化这一噤忌。那则地球发来的电报本就是他事先编制的,他在适当时机把它调了出来,最终彻底摧垮了阿米尔的精神。阿米尔就这么为他戈里姆特能够活下去而让出了自己的生存空间。阿米尔至死也不会明⽩自己是一场生死竞争的失败者。

  戈里姆特拿起那柄电磁锤,把那个信号接收装置放到桌上,一锤砸了下去。

  救援队员们有些惴惴不安地看着过道口那个形销骨立的枯瘦人形,不相信他还是活着的。按他们的估计,这么漫长的时间大大超过了考察站中的食品储量可以支持的时⽇。他们窃窃私语,都感受到了这个战胜严酷环境的羸弱的人⾝上散发出的強者气息。

  他们把幸存者扶进医疗舱后,立刻分作两队。一队留守考察站,一队直趋由幸存者提供的那个精神崩溃的队员失的大致方向。

  戈里姆特在接受了医疗检查和洗浴之后终于吃上了自货运飞船出事以来的第一顿正常的饭食,这些精心调制的健胃流质食品和清凉的‮澡洗‬⽔使他终于确信自己又回到文明社会了。在阿米尔出走后的漫长等待中,他也曾感受到过本能的恐惧和孤独,也曾对自己是否真能熬到获救的时候发生过怀疑,但他都过来了。在那段⽇子里,他始终死死抱定一个信念,即一定要活下去,为此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不值得惋惜。就凭这一点,他活下来了。

  用餐完毕之后,他在船舱內四处走动,活动活动筋骨。在最后的那段⽇子里,他每天都要睡上十六七个小时,感觉上几乎和死了差不多。

  在一扇舷窗前,他停了下来,浏览着火星的景⾊。终于可以换个角度观看火星了,他的思维活跃了一些。

  一辆火星车从远方渐渐驶近。戈里姆特盯着它,目光在车上搜寻着。

  车停下来以后,救援队员们小心翼翼地把一具覆盖着联合国旗帜的棺材抬了下来。戈里姆特平静地盯着它,那里面躺着一个偏执暴躁的年轻人的尸体。这个人曾宣称“饿极了我连人都敢吃”可是他没有做到。而他戈里姆特却真正做到了。不是吗?他是“吃掉”了阿米尔才活了下来的。

  戈里姆特把目光从棺材上移开,放眼四周,脸上慢慢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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