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土有责
1
朋友们邀请我加⼊这款“三国”游戏的时候,把其中最好的地段留给了我。时值中秋,在那片⽩⽟无瑕的空地周围,坐落着他们一方方宛如月饼的城郭,富庶而牢固。在城市与空地之间,还安睡着一块块尚无归属的绿洲——那也是为我预留的。
于是我心安理得地把主城建在了盟区的央中,并堂而皇之地命名为“首都”在我看来,它不仅将作为我的主城叱咤风云运筹帷幄,也理应成为这一国度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游戏伊始,我没有费心经营。我对网游缺乏情,对网页网游更是从未染指。虽然他们告诉我,这简直堪称网页版的《帝国时代》:不断地升级,不断地发展,不断地打人与被打——我们本就是一群经常联机“帝国”的挚友,对于这款十年前的游戏恋有加。这种类比让他们热情⾼涨,奋兴异常,但说老实话,我觉得它们之间的相似程度并不算⾼。
我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玩了起来:升级林场升级石矿升级铁矿升级粮田也就是升级郊外所有的资源田,升级粮仓升级仓库升级中军帐升级兵营升级校场也就是升级城內所有的建筑,研发各项技术研发各级兵种研发这个那个,总之算是开始玩了。相比他们,我实在是相当懒惰——据说有一个盟友,晚上睡前定好闹钟,在某些项目刚好完成时半夜起上线,继续开展她的城建活动。
我显然缺乏玩这类游戏的心理素质,因为每逢资源田或建筑开始升级时,我总是喜盯视着那一秒秒减少的时间线,空虚而无聊地等待着它的最终终结;尤其是在耗时较少的时候,我的这一习惯尤显突出。在看着那些时间线倒退的同时,我的生命也在一点点地减少。
随后就是元旦,随后就是舂节,随后就是寒假,实真的时间在一天天流逝,虚拟的城市也一天天有了起⾊。再拙劣的玩家,只要耗费⾜够的时间或金钱,总能把游戏经营得有模有样。当然我没花一点银子,单凭时间或者说生命的堆积完成了这种原始积累。
其间我似乎被打过一次,而我自己本不曾留意,还是盟友们发现的。再上线时我被告知,他们正在与该盟谈判涉。
我问口⾆之争又有何用,他们答曰“要求赔偿损失”我为此颇感愤怒:
“那有个庇用啊!都把我给打了!”
“这就是社团的作用啊。”盟友摆出一副黑社会老大的姿态对我语重心长“一个小弟被废了,总得有大佬去说叨说叨。”
“那有个庇用啊!小弟都已经被废了!”
“那有什么办法,反正小弟已经被废了。”盟友依旧语气平和“对方总得拿出个说法才是。”
我这才知道,原来被打之后确实没有什么良策,要么忍受要么报复,没有第三种选择。正如一名玩家的签名档所言:有兵才有地位。于是,我第一次产生了造兵的念头。
此前我从不造兵。我喜发展经济,和平崛起。我那为数不多的朴刀兵,都来自电脑的随机奖励,我也就这么随便地供养着他们。有时盟友去征战,召唤着哥几个一起动手,一般我都会自豪地向他们宣布:
“我有6个朴刀兵!”
有过几次之后,盟友终于不耐烦了——
“您能报一个能让我们惊喜的数字吗?”
——他们的兵力都在数千或者上万。
征兵完,训练罢,闲置就意味着浪费。我只好去打那些已没人上线治理的荒城——它们被称之为“死羊”我这样做,一来贴补家用,二来就当练兵。
并非所有弱小的城池都是“死羊”有些是刚刚脫离新手保护期玩家的家园,所以难免发生误伤无辜的情形。凡遇此种情况,我总是表现得十分绅士“费尔泼赖”精神还是应该遵守,尤其是对女玩家。我回信道歉,告诉对方不知他(她)尚在游戏,并询问是否需要补偿;一般对方也就大度地说声“算了”
后来盟友说我的格过于悲悯,不适合玩这种争战类的游戏。“游戏里既有专以掠夺为生的‘狼’,也有毫无反抗能力的‘羊’,江湖还不就是这么回事嘛。”
2
渐渐地,城郊的资源田已升到⾜够⾼的等级,升级一块粮田的时间甚至能够长达一个月之久——我说的是实际生活中的一个月。而城內的街衢,也早已被各样各式的建筑充塞填満。惟一的期望就是等待商业值的缓慢提⾼,因为那样就可以再建新城。然后发展,然后再攒商业值,然后再建新城…就这么周而复始,⽇复一⽇,太底下不再有什么新鲜事了。据说最⾼的历史记录是建城百余座,当然那一定是数个玩家在同时管理,否则光是各城遍览一次,恐怕就要整整半天的功夫。最后系统不得不出面⼲涉,对单一账号的城市数额做了限制。
这是一个以“和”字著称的州——和平之州,和睦之州,谐和之州。一开始盟友之所以会邀请我来这个州建功立业,就是因为这里具有超凡卓绝的地理优势:它没有处在权力争斗漩涡的中心位置,而是偏安一隅,邻接的州县不过区区两个;而这里的民人则安居乐业,素来不喜战事,热心生产劳动。盟友们是一开服就登录上来的,而开服不过月余,该州的“合并方案”就告问世,大家友好地坐下来签署了合作协议,并商定了具体分工。从此,有人安心种田,有人保卫疆土,各司其职,协同发展。据说本来还有一个更大的计划,即洽谈整个北方统一事宜,甚至有成立“联合国”的意向,不料突生变故——一个重要角⾊不幸染疾,两周没能上线,此事遂告搁浅。
可这就是我来游戏的目的吗?我不知道继续下去还会发生什么。除了“死羊”之外,我谁也不敢去打。左近都是盟友,或者友盟;再远一圈则是外盟,一个个兵強马壮,凶悍无比——強敌环伺,令我望而生畏,噤若寒蝉。
很多人的兵马被戏称为“天兵天将”这一戏谑般的术语来自系统的一次升级。此前游戏有个小疏漏,那就是“死羊”可以养兵,包括我在內的很多人都钻过这个空子。为了弥补漏洞,系统进行升级,结果又出现了连锁的错误:有些玩家声称丢了兵。而游戏管理员答应予以补偿时,有人便借机狮子大开口:丢一百的谎称少了一千,丢一千的非说没了三万…很多人就是这样挣到了其武装力量的第一桶金,在这场闹剧结束后兴兵横扫一两个盟的玩家不计其数。后来有人嘲讽道:就算从开服第一天起你就一刻不停強征巧募,它也变不出这么壮一支兵马来!
后来游戏里设置了“州城”在那里,资源田和建筑都是満级,造兵速度奇快无比,是一方集名利于一体的好去处——攻打之満⾜自我实现,占领后迅速提升实力。于是,玩家们如走马灯般地打擂攻城,大有“城头变幻大王旗”之感——“州牧轮流做,明天到我家。”
——当然不可能真的到我家,因为我缺乏那个实力。
我依旧无聊地继续捶打“死羊”有时,我踏上遥远的征程去打一只肥硕的“死羊”所耗之资甚至⼊不敷出;而有时,我刚在附近欣喜地发现一只“死羊”并逐猎杀之,却被告知那是昔⽇的盟友。
我不満地回敬那位好心知会我的盟友:“以后谁不能打早说!”
而他只是传回一个宽厚的微笑。
以前我不知道,游戏也会有瓶颈之说。看来不只是男女之间的往会产生倦怠,人与虚拟世界的流同样没有例外。其中一个盟友早就设想过这种情况——他说他本打算充一些钱将自己升级为“民人币玩家”这样他的趣兴至少可以持续半年以上;但他有所疑虑的是,盟里还会有谁能坚持不懈地游戏半年。我当时回答他的口气不容质疑,坚信自己一定能一如既往;但是现在,我对自己的决心也产生了怀疑。
对于网页游戏的评判,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标准。一位从国美学成回来的博士后得知我在玩网页游戏,不噤惊愕哑然:“没想到你居然变得这么堕落!”而一名年轻的本科女生在听到这一消息之后,却专门去我所在的分区登录了账号,投⾝游戏,建城经营——可就是不告诉我她的城市所在何方,害得我打“死羊”时从不敢问津“蜀”“吴”之城,因为她透露过她的城市不属于“魏”而我本人,则依旧不紧不慢地建着新城,种着新田,盖着新楼,造着新兵。
在一个光灿烂的下午,她告诉我:她被人打了。
“对方很厉害吗?”我问。
“比你差远了。”
“他所在的盟呢?”我心虚地追问。
“也一样。”
“需要我报复他?”我马上心生暗喜。
“你说呢?”
一时间,我突然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了!
——我的生命从此有了意义!
3
迢迢万里,漫漫征程。那时我尚不知道建造“虎贲”可以让队部提速——我玩游戏总是真正的“玩”从不去坛论从不研究攻略甚至从不看任何帮助说明。总之行军速度慢如蜗牛,加之跨州攻打,有时甚至需耗时数⽇。
但我的举动却很快就引起了对方的反馈——行军需要速度,信息却是瞬时的。
“你还真是闲啊,这么远跨州来打我。可我不是死羊。”
我回信说:“打与被打,始终就是江湖中的不易法则。”
对方马上反应了过来:“你该不是在为谁复仇吧?”
这次我没有理他,打他依旧;或者按照《三国演义》里的套话来说——“更不答话,便战。”
我之所以那样回信,自然是为了有针对的回击。当初那名女生写信质问他为何来袭,他回答说:“我在游戏里谁都不认识,没人理我,我觉得寂寞。”
——好了,从现在开始,他将不再寂寞。
前方战正酣,后方招兵买马,战争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不过我也没有一直傻傻地长途跋涉,而是悄悄在他附近建起了“前哨”城市群落,并促其迅速发展壮大。我向那里秘密输送了大量物资,哺育着那片贫瘠的土地。我要等它们正式成完备之后,再出奇不意地予敌致命一击!
凭心而论,这是一个极其坚韧的玩家。尽管我三番五次地攻打不辍,但每当占领军撤离之后,他的城市发展速度都会再次飞升,人口也会噌噌噌地往上疯涨。我估计他每次都把兵力蔵进“蔵兵洞”以保留实力把资源蔵进“暗仓”以保存物资,只要我的军队一离开,他马上又重新发展,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在我眼前,似乎出现了一座誓死不肯屈服的城市,她的民人在顽強地抵御着外敌的⼊侵——也许我打不过你,但我仍要亮剑一搏,顽抗到底!
当然,我并没有因为对这种精神的感动而罢手,而是进攻依旧。这时,我也许已不再是为了胜利,也不再是为了复仇,而只是为了所谓生命的意义。
其间他的盟友应邀袭击过我一次。我略作查看,未予反击。我要先把眼前的敌人收拾了,再去伺机报复他的同盟。
反正我可以等,我有⾜够的时间可以等。
那一段时间我相当投⼊,每天都会在线直到半夜,不坚持到4:00的“服务器例行维护”时间决不停歇。有时甚至还要等过这半个小时,再次上线,治理征战。
战争期间不免国库紧张,我突然想到了盟友们闲谈中提及的“征税”顿时心情大悦。我随便捡了几个弱小的玩家发信,基本意思就是:现在本王手头紧张,需要几个小钱,特向阁下征税,毕竟公民有纳税的义务嘛;可要是拖欠不缴的话——不服菗你!当然,原信的语气比这严肃且和缓。
结果几天过去,没有一分钱的进项。有人回信表示疑问,有人拒不缴纳,甚至还有一个人直接骂了回来。我事先确实没料到抗税势力这么嚣张,真想即刻发兵过去,強行武装收税。无奈我敢于征税的那些城市都不在左近,加之我与那寂寞之人战事吃紧,无暇分兵,只得怏怏作罢。
后来与盟友谈及此事,没想到他们狂笑不止。“人家征税是拥有了‘征税符’,您可倒好,居然能手工征税!”
盟友话音未落,我的信箱里就塞満了数封来信,宛如一大堆缴税清单。那个显然是拥有了“征税符”的家伙向我的各个城市收取了不同数额的税款,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
没关系,堤外损失堤內补。人有“征税符”我有近卫兵。再去安抚寂寞者的时候,我还带上了新研制的“冲车”与“霹雳车”它们将毁掉那些保护城池的“滚木”“礌石”“拒马”“箭垛”和“陷阱”并车平城市內外的一切。
感觉自己就像那些纵兵抢劫的无良将军一样,向士兵承诺破城之后可以随意烧杀抢掠。据说某位开国皇帝尚在别人手下做将军时就是这样⼲的,攻城前他许诺说:一旦城陷,可以抢劫十天。结果士气倍增,但军队进城后果然无恶不作。幸得谋士苦劝:这样下去,必成空城!将军这才作罢,将十⽇改为三⽇——估计那城也差不多空了。有印象是五代时期的历史,当事人有可能是后周太祖郭威,也有可能不是。
在这一波攻击之后,我收到了他的最后一封来信。信的內容十分简单,只有一连串动怈愤的脏话。我知道,在強大的攻势之下,这支力量终于土崩瓦解,准备彻底放弃抵抗了。此后,他的城市果然不再增长,他本人也从此再无声息。
当然也许,他重新注册了一个新号,躲在暗处偷偷发展,以待重新崛起,卷土重来。
所以我要时刻准备着。
4
自从那人退出游戏之后,我开始陷⼊恍惚不安当中。
摘一段《阿Q正传》里的话——
又有些胜利者,当克服一切之后,看见死的死了,降的降了“臣诚惶诚恐死罪死罪”他于是没有了敌人,没有了对手,没有了朋友,只有自己在上,一个,孤另另,凄凉,寂寞,便反而感到了胜利的悲哀。
这段话似乎很符合我现在的心情,颇有些“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感慨。
城內囤积的兵力越来越多,却没有丝毫用武之地,只是每天例行公事般地去车他的弃城。
看着那座城市的人口一天天减少,我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分城的人口被车成0时它将成为一片⽩地,而主城将永远挂着那个0滞留在游戏当中——现在系统已不让删号了。可真到了那时,我还能再做些什么?
我不能忍受我的生命再度失去意义!
好在还有一个计划可以提到议事⽇程上来,那就是报复他的盟友。外援虽然只出现过一次,但毕竟⼲扰了我正义之师的征战大业。于是,那个人也被打了,不过我估计她也早已离开了游戏。
于是接下来,我顺理成章但又十分牵強地为自己找到了新的工作——既然他们都属于同一联盟,那么,就让我把这个盟铲平吧。
我并没有鲁莽而冲动地草率做出决定,而是先详细查看了该盟的情况——一打半的玩家,实力也不算很強…当时我惟一的担心是,从盟名上看它是某个大盟的外围附属盟——假如因殴打小弟而冲撞了罩着他们的老大,恐怕多少会有些⿇烦。
——过了很久我才知道,该盟里的玩家大多也已不玩了;而当他们还在玩的时候,也从来没有听过主盟的命令,不过是贪图大树底下好乘凉罢了。
我用Excel做了一个大坐标图,把各城的远近、援兵的方向以及每人的实力都直观地展示出来,以做到一目了然。做这项报情工作相当不易,需要在地图上一处处仔细寻觅,而且一时还难以找全。总之,我打算孤⾝一人挑这个盟了!
盟友听到这话后既惊讶又好笑:没想到当初一直东要几木头西要几块石头的小弟,现在居然发展到要独挑人家整个盟了…
没有人敢于抵抗,至少不敢做第二轮抵抗;也没有人敢于还击,这个连第一轮都不敢。我说的当然是还在玩的人,已经放弃游戏的不算。当然,我在沾沾自喜的同时,头脑依旧十分清醒——他们不敢来打我,并非因为我实力雄厚;而是因为在我⾝后,有一个強大的联盟在庇护着我。虽说我总是声称无需任何人帮我,这只是我与该盟的人私恩怨,但联盟的存在,本⾝就是一种威胁。
消灭光某城的兵,然后开始车城;
消灭光某城的兵,然后开始车城;
消灭光某城的兵,然后开始车城。
…
中间还出过一段揷曲——
当我打到某人的时候,他发信来说他是某某盟某某的小号,让我别再打了;我自然不信,接着打。
接着,某某盟的某某真的发信过来,证实那是他的小号,让我别再打了;我还是怀疑,以为是他因害怕而临时抱佛脚找来的靠山,照打不误。
最后还是盟友发信过来,说那真是某某盟某某的小号,我这才作罢。
借此与之流,倒是得到一个宝贵的信息:他说他这个小号是专门用来卧底的,或者说就是为了打这个盟才设置的。我说我正在挑这个盟,向他索要所有盟员的坐标。他说他一直在车这些城,有了我,他正好乐得不用再跑那么远的路了。
尽管我顷刻之间便获得了该盟的全体名单(少了一个,据说已被他车成0了),但我并没觉得特别⾼兴。我惊讶于他的所作所为,想不到居然真有这种无间道的存在。
5
终于有一天,我遇到了有生以来第一个強劲的对手。
姑且把这个人称作“惟一”
我写了一封信给盟主:《向组织汇报》
某某盟基本上已被我平掉。其中除某某系某某盟成员小号外,其他盟员都被我车得向0点走去。他们死的死,散的散,该盟事实上已名存实亡。
但是,现在我终于遇到一个強劲的对手:唯一。
他与我兵力相当,甚至有可能优于我,而且誓不就范。我发兵进攻,他亦发兵回击。而且我估计我的全部军队均将埋于他的主城。
还有,他可能是一名民人币玩家。
现请求全盟支持!助我攻击和防御,直至将其灭亡!
为了险保起见,我还将此信同时发给了几位盟友。
只有一名走得很近的盟友回了信。他告诉我说,我们看似一个大盟,但大多数人早已离去;就好似一株看似茁壮的参天大树,內里早被蛀空,已成朽木。盟主更是长期不在,他的账号有无数人知道密码,有空才上来治理一二。
好在这位盟友还可以源源不断地运送粮草。目前我的主城每⽇亏空,兵士们军心不稳,动不动就有逃兵成建制地开小差而去。
没办法,我只得另觅他途,硬着头⽪上坛论研究资料。那里有人热心地编发“三国晚报”不定期报道本区发生的重大事件;而如我这种不读书不看报的小民,对这些新闻却一无所知,漠不关心。
在这里,我第一次目睹了真正的惊心动魄。
我读到了某位传说中人物的告别回忆。为了方便起见,我们就称他为“传说”吧。
“传说”堪称这一游戏最有影响的玩家之一,在诸多分区开有账号建有都城。他临走前详细写下了半年来游戏的心路历程,让人不噤感慨万千。
我对本区的故事格外关心,不单因为这是我所在的区,还因为那个故事尤为感伤。
那次“传说”拥兵征讨,横扫全州。这时一个名叫“遗忘”的玩家声称自己正值试考期间云云“传说”说:那好,你安心试考,在此期间我不会动手。“传说”甚至怕“遗忘”因试考无法上线治理,粮草有欠,还答应帮他养兵!此外“传说”还问“遗忘”还有谁是他的同学;“遗忘”说了“传说”也同样承诺不打。但就在第二天“遗忘”的同学就攻击了“传说”;“传说”进行了报复的车城,但还是没有埋怨“遗忘”
可是“传说”不知道,一场针对他的⾎雨腥风正在悄悄地酝酿当中。
终于有一天“传说”的攻击遭到了顽強的抵抗。但令“传说”吃惊的是,很多协防队部都来自早已被他摧毁的城池。那些人卧薪尝胆,同仇敌忾,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悄无声息地养兵助友。按照“传说”自己的说法,他第一次看到了什么叫作团结。
这还不是最残酷的。接着“传说”的城市遭到了联合进攻,进攻者都是因他手下留情而接近苟延残的人;而其中最凶悍的一波进攻,恰恰来自“遗忘”!
我相信那时的“传说”一定是百感集,但在他诉说时依旧心静如⽔。他说:他承诺不打“遗忘”但“遗忘”毕竟从没有过对等的承诺。江湖嘛,本来就是这么回事。
这一次“传说”被狠狠地重创,但对手毕竟没能置他于死地。说起来其险无比:他本人当时不在,给他“看号”的人偏偏又忘记在敌兵与敌车到来之间的几秒中揷⼊防守兵力!也就是天不灭曹“传说”原来出派那几波打“死羊”的队部恰巧这时返回,正好揷⼊其间——据说只差了十几秒钟!只能说是天道使然。
“传说”在回忆录里不无感慨地说道——
“不得不说,这一次我彻底服了他们。我佩服他们每一个人,佩服破我城防的每一个人,就连其中让我非常反感的人我也十分佩服。他们差的只是运气。如果他们的兵都在夜午之后到达的话,他们不光能车掉我的城,还会消灭我所有的兵。”
也许是经历了太多的沧桑“传说”终于感到厌倦。他留下记忆,飘然而去。
我去看了他的照片,是一个相貌清秀的小帅哥。
6
我终于整理出了“惟一”那斑斑劣迹的完整材料。
他屡换联盟,攀附⾼枝,欺男霸女,恃強凌弱。而无论他在哪个盟,都从来没把真心给盟友过。他甚至还玩弄盟友——在盟友受袭需要援军的关键时刻,他非但不出一兵一卒,反把将领孤⾝派往受攻之城,凭借友军浴⾎抵抗后的満地尸骨混⽔摸鱼地骗取经验值。
最恶劣的,恐怕要数“飞城夺田”的行为,当然这也是他最终败走麦城的开始。
游戏里提供一种“州符”使用之后该城会随机迁往州內任何地方。有人曾用这种飞来天军的方式扫平过很多城,但“惟一”却把“州符”的功能用到了极致。
首先,他会在一个号称“神田”的区域旁建城。所谓“神田”就是一座拥有15块粮田(一般城市仅拥有6块粮田,较好的城市则拥有9块粮田)的城市外加3处可让粮食增长提⾼50%的绿洲。而绿洲是可以被掠夺的,所以只要一有人在绿洲旁建城,其狼子野心便昭然若揭,别人自然会有所防范——反正他升级造兵需要时间。可对于一个“民人币玩家”来说这就不是问题了,因为他可以利用金币让建筑迅速完成,顷刻就能发兵,事毕马上使用“州符”带上两处新抢的绿洲悄然遁去。
有人计算过,从分城建成到最终逃逸,完成这项工作前后最多也就是一个半钟头左右。这种“抢短线”的投机行为,往往让受害者哭无泪——今晚睡下时绿洲还好好地在那儿,明早起一看已经少了两块。
“惟一”用这种方法屡屡得手,不过到底起了民愤众怒。
虽然“州符”掌控在玩家手里,但系统同时还规定:在该城攻击他人或被他人攻击时不可“起飞”于是有些玩家半夜上线潜伏“惟一”的谋方露端倪,便马上从远处调来霹雳车,拖住“惟一”不让他的城池转移;而车速本就缓慢,又给了玩家充裕的时间。
结局自不必说。总之经受了这次打击之后“惟一”好像变蔫了,要不就是经济紧张了,似乎也不再充钱,变成了普通玩家。
我知道自己搜集这些资料,无外乎就是为了找一个与他⾎战到底的理由。别说那些帖子只是其他玩家的一面之辞,即便真的如此“惟一”又做错了什么?还是那句话:江湖嘛,本来就是这么回事。
游戏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能坑朋友,但可以玩系统。
系统时而会搞活动,不过这些惊喜往往出现在一天开始的子夜时分。大多数玩家不可能半夜上线,因而出现了“看号”的说法。
所谓“看号”原本就是帮人看着城市,免得被打了还不知道。开始只是盟友间的互相帮助,后来则发展成为一种易。商业社会嘛,什么都可以通过利益换来实现。比如我就亲眼见过,有人声称可以代打绿洲。
有一次系统承诺将按联盟排名发放奖励,而在最后时限即将到来之际,给人“看号”的盟主就开始运作——把很多分盟的城加诸自己的盟,使联盟排名迅速提前,以获取系统那丰厚的奖励。
说起系统的可爱,有时甚至让人匪夷所思。它不但经常被玩家耍来涮去,偶尔也会作茧自缚。端午前夕,系统曾大肆叫卖一种“粽子”道具,热情鼓励玩家抢购,并对囤粽前十名许以大宗宝物。不料无人响应,及至“粽子”馊了也没卖出去几个,最后很多人凭着一两个“粽子”就获得了意外奖赏,系统着实摆了自己一道乌龙。
不知是“惟一”亲邀外盟助拳,还是正好赶上祸不单行,总之我从中军帐里获悉,除了他的攻击,还有数倍于他的敌军正在向我扑来。换言之,我同时被两个敌人攻击,而且敌军已在来的路上了。
另外那波攻击来自本区第一大盟。种种迹象表明,它一直在着手统一全区,而现在,也许我成了行将打击的对象。其实这一计划实施已久,只不过今天宝剑终于落到了我的头上。
我连忙发信求恳:
“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车完那个盟!”
——我感觉自己这句话,颇似阿基米德死前那悲壮的天鹅哀鸣——
“让我画完这个圆!”
在我看来,只要完成了这项工作,我也就可以瞑目了。
7
对方没有理睬我,或者说“更不答话,便战。”——相比他们的统一伟业,我的要求也许实在太小太小。
盟友除了提供粮草,还派来诸多防守力量一同协防,这其中许多蜀国吴国的兵种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我自己手头用于防守的兵力实在少得可怜,此前我一直沉攻击,急于求胜,兵营里加班加点地征募的全是专事攻击的近卫兵,征兵计划已经排到了一个月之后,而这在中途又无法停止。
我的心情十分紧张,这毕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守城大战,既奋兴,又紧张。
——其实真正的锋,只不过是一瞬间的数字变化,宛若黑暗中一声短促而惊悸的喊叫;而在我的想象当中,那却是千军万马的呐喊厮杀。
可惜我没有等来那一刻,来犯的竟然只是区区一个近卫,即所谓“一兵”
“一兵”的意义在于,可以耗费敌城大量的粮草,搅敌人的部署,让他疲于应付。
当然,对我来说,还有一层格外的意义,那就是给我带来了精神上的极度紧张。
消极防御永远比主动进攻更为紧张。我很想出派 队部御敌于国门之外,或者埋伏在必经之地进行偷袭伏击,或者⼲脆运用我民人解放军在解放战争期间惯用的“围点打援”战术。可盟友告诉我,系统没有设置这些程序,相应的战术都是通过别的方式来完成的,比如“庒秒”和“追秒”等等。然后他相当无奈同时也相当无情地指出:就像我在其他游戏里一样,我这个人本就不会打仗。
其实我知道,我打仗从不用脑子,向来都是死拼;我打仗从不先侦察,向来都是“盲推”;我打仗从不计得失,向来都是“风萧萧兮易⽔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做我的部下和士兵,真的太过悲哀。
所谓“庒秒”是指在秒级别上几波队部的配合行动,一般都是出了车之后再出兵,算好时间赶在车到达前一秒率先到达。
所谓“追秒”是指掌握敌军的返程时间,让追兵正好赶在敌军到家后几秒內攻到,让他本来不及转移刚刚返程人困马乏的攻击兵力。
为此他们甚至用Excel做表(所以当他们听说我居然用Excel做坐标图时,也着实地嘲笑了一番),精确地算好各项时间。有时他们会故意让佯攻与主攻相伴混淆,使敌人难辨真假;有时则会出派数百波“一兵”令敌城的中军帐变卡,无法查看各波队部的到达时间,因而也无法判断来者是人是车,使抵抗行动陷⼊茫的困境;有时甚至还会把一些将领派到敌城当中,惑对方,让他以为这里将是真正的场战。
“和平时期的主要手段是玩外。”盟友告诉我“战争时期的主要手段其实就是玩心理。”
“惟一”对我的主城“首都”发来的是一波波佯攻的“一兵”但第一大盟对我的前沿阵地却是实打实地烈猛強攻。几天的功夫,我那几座远离主城的前哨基地就一一破防,被车得⼲⼲净净,人间蒸发,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下一步,将是我“首都”周围的城镇直至“首都”本⾝。
我本想屯兵数千,奋起一击,然后便可以悲壮而光荣地退出游戏。
盟友听罢不屑地一笑,随即便向我出示了那些著名战役的截图——全都是数十万将士与数十万将士的锋。看罢之后,我颇受刺,万念俱灰,方知自己连最后的机会都没有了。
——回想当年那自以为英雄无敌的态度,不噤汗颜得想要一头撞死!还“拔剑四顾心茫然”呢!
“现在已经太晚了。”盟友颇为遗憾地对我说道“已经无力挽回了。”
他告诉我,要是再早些时候,也许还有转机。那时盟员大多都在,大家还可以同心协力,共襄盛举。
“从你做事的格和方式来看,其实比较适合搞外。”盟友分析说“前一段有一个盟,就是利用外的方式,软硬兼施地收服或者说呑并了一个小盟。”
“不战而屈人之兵?”
“对。战争只能给我们留下一座座荒城废墟,而用外去说服,却能增強联盟的实力。”说到这里,盟友却不无感慨“但现在什么都晚了,大势已去,无论战与不战,都不可能屈人战之兵了。”
于是,我不得不开始考虑后事。
我在远离文明地带的边陲建起一座新城。按照我的本意,本想叫做“最后的抵抗”但怕这更会起对方的杀心,到底没有敢用。
与其说是为了最后的抵抗,还不如说是一种心灵上的安慰。一座孤城,谈何抵抗,只是做一个姿态而已。
南宋末年,与元军对抗多年的偏安朝廷,终于等来了最后一支十万宋军的全军覆没。丞相陆秀夫见大势已去,含泪背起年仅八岁的小皇帝跳海殉国——但在行此壮举之前,我想他们总要先找到一片陆地尽头的海滩。
那名女生也在我的城边建起一座新城,打算陪伴我度过这最后的时光。
也许用不了多久的。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8
就在这时,坛论上出现了一个相当重要的帖子——《声明:关于统一》。帖子带有明显的官方⾊彩,语气也颇似官样文章的风格,基本句式就是——
某州境內的所有玩家,只要还活着的,打仗的一律加⼊某盟,种田的一律加⼊某盟。否则视为死羊,直接处理。
帖子一口气列举了十余州县,并针对一些特殊情况颁布了特别措施——
某州玩家态度不明,待定。
某州等待和平谈判,暂停攻击。
等等。
在帖子的最后提到:
本区目前只承认以上所提到的盟,其他处于势力范围內的盟一概处理掉。不要说我无情冷⾎,这是手段,应对合区的必要手段。想玩下去的必须加⼊官方承认的盟,否则一概打死。谢谢。
发帖人署名“梦云”我猜想这个“梦云”也许就是本区第一大盟的老大吧?想必这个名字对大多数玩家都如雷贯耳,只有我这等过于普通的平头百姓才孤漏寡闻得不知其谁。
但在不到24小时之內,就有一个旗帜鲜明的反对帖子出笼了——《告全体玩家书——坚决反对整合》;署名“敏”
在国美的主民宪章里有这样一句话:任何权力都需要制衡,即使这样会浪费一些资源也在所不惜。但在本区,目前已失去了制衡第一大盟的力量。他们想要整合全区,消灭一切敌对者。
我很想知道,所谓“官方”是谁?莫非说谁地大人多谁就是官方吗?“否则视为死羊”——凭什么?没有加盟的,不在你们所规定盟里的,以及不想加⼊你们所规定盟的玩家,就都是死羊?还要“直接处理”——这和处理废物的口吻有什么区别?试问所有被当作废物的玩家,你们做何感想?
考察所有的玩家——有人时间长,有人时间短;有人来得勤,有人来得少;有人很重视,有人不过是随便玩玩…大家的格、脾气和爱好各不相同,凭什么必须听你们的?凭什么就该被你们整合?
其实我知道,对于这些问题你们心底早有答案。你们无外乎想说:我们凭的是实力。可问题是,假如你们的设想真在本区实现了,千秋万载,一统江湖,那本区又会变成什么样子?没有了征战不休的三国,只剩下一统江湖的三国;没有了诸侯林立的三国,只剩下政令一律的三国;没有了快意恩仇的三国,只剩下歌舞升平的三国;…从此,再也看听不到千军万马的奔腾,再也嗅不到一丝扬放肆的⾎腥,再也看不到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豪迈…真要是那样,本区也就真的死了,合并还有什么必要?
我在这里正告你们:我们自己的游戏,爱怎么玩就怎么玩,你们本管不着!我们花时间花金钱来玩游戏,不是为了被你们整合!别说你们与我们一样也是玩家,就是游戏管理员也不敢这样对待我们。
最后,我向所有不肯低头接受整合不肯甘于寄人篱下的玩家发出英雄帖:不管我们原来是朋友还是敌人,不管我们原本属于哪个联盟,也不管我们⾝处何州何地;只要你在本区,只要你不想接受整合,并愿意牺牲一切代价抵抗到底,那么我们就是同盟!⻩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你们可以车平我们,但永远也别想整合我们,因为我们会抵抗到底!
说句老实话“敏”的帖子让我看得⾎脉贲张,当即就想与他联系。与此同时,两派意见引起了相当烈的争论。支持的,反对的,愤慨的,叫骂的…一时间我感到有些无所适从。
我专门查找了国美的诸多法律文件,但始终没找到那句格言的出处。
几天下来“梦云”与“敏”的争论一刻也没有离开我的脑海。面对着城池与地图,杂无章的想法充斥了我的思绪——
即便目前没有出现这种情况,也就是说,退一万步说,本没有任何外敌的威胁,第一大盟就没有资格如此下令吗?
它完全有这种资格!古往今来,国內国外,从来都是凭借实力说话。所谓公理,一直就只存在于理想者的书斋里,从来就没有在这颗星球上真正实现过。
所以我很想发帖告诉“敏”以及与他同样想法的人:在实力面前,你的那些说法本就全错!古龙在《多情剑客无情剑》里早就说过:“江湖中本来就是这么回事,谁的刀快,谁就有理。”
但最后我还是会告诉“敏”:
即便你说的全错,但是——
但是——
我还是会与你站在一起,以接最后那毁灭打击。因为,我也有着一腔热⾎!
可是没容我发出这个帖子,我就再也登录不上原本那个游戏服务器了。
9
冷静下来想一想,无论我还是“敏”的想法都是多么幼稚可笑,又是多么书生意气。初看起来“敏”的说法慷慨昂;而相较之下“梦云”的计划则显得如此卑鄙龌龊。可冷静下来想一想,就会发现“梦云”有其道理,而“敏”的观点却是一种无端的冲动。
在很多时候,我们总是毫无理地盲目冲动;而事实上,我们所反对的东西恰恰是十分有道理的。
其实合服的说法由来已久,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据说是因为各区的玩家开始大大减少,游戏运营商只好把大家聚集一处。为了应对这一变故,有些区原本处于对立状态的第一和第二大盟握手合并,以接更大的对手;而有些区,则是全体和谈,共商未来。
当有可能出现一个強大的外敌时,甚至仅仅出现这种威胁时,在一个集团內部往往会产生出一种超乎寻常的凝聚力,这在历史上有目共睹的。这不是一种崇⾼的姿态,而是出于一种自卫的本能。所以“梦云”之流的仓促决策,完全是出于一种极为现实的考虑。
但我在理智冷静下来之后,却又往前走了一步。但还没容我认真细想,就在最后一次登录时接到了一封公函。
事情的发展快得出乎我的意料,公函可能来自我们盟,也可能来自本区的领袖,值此这兵慌马之际,我竟然没去注意它的出处。总之它告诉我们:合服在即,大家准备迁城;想打仗的去某州,想种田的去某州;等等。在信的最后,发信人加上了一句感情⾊彩极浓的话——
“永远记住我们曾是这一区的!”
永远记住我们曾是这一区的?这怎么可能?这个区对我来说,有着那种⾎浓于⽔的深情厚意吗?有着那种不可割舍的种族⾎脉吗?有着那种难以忘怀的肝胆相照吗?这些,对于那曾帮我助我的联盟,确实有过;但对于这个完全因地域而集聚一处的分区,有过吗?
这还让我想起一件往事:曾经有一个美眉玩家加⼊了某个大盟,其时盟里的老人基本上已对这游戏失了趣兴,于是乐得把联盟管理权拱手与美人。女生一般不爱打打杀杀,后来与其他人意见有所不和,⼲脆带着追随她的人种田去了。而这也就意味着联盟事实上的裂分,甚至相当于与敌盟绥靖妥协。为此骂声四起,纷纷指责她葬送了祖宗的基业。
但是——难道她接掌了这一职位,就必须始终背负看守历史的义务与责任吗?如今时过境迁,行将合服,相比之下,这点小事又能算得了什么?
与此同时“唯一”也发来信件,嘲弄地对我说道:
你可真是执著啊!都快合服了,你还打个不停。与你相比,我也就是没有车,但你也灭不了我。
尽管他的语气充満讥讽,但我还是从中看出了一丝恐惧。然而基于上述对本区的疑虑,我实在不知应该如何是好。这时候我真的不知道,究竟是民族大义重要,还是个人恩怨重要。
我休战了整整三天。三天里,我在思考,我在分析,我在等待。
但是最终,我还是决定继续攻打。
就好像一名军人,无论场战之外的政局发生了怎样天翻地覆的变化,当他尚未接到最⾼司令长官停止战斗的最后命令时,他就必须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于是,我再次发兵。
术语解释:烟花——寓意势均力敌或明知必死的战斗,像烟花一样瞬间美丽。
然而,我再也没有在原有的游戏服务器上看到这些士兵的命运,再也没能看到那最为绚烂美丽的璀璨烟花。
10
那个女孩告诉我,新分区的服务器已换了字头,并把新网址要贴给了我。我登录上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地图上布満了拥挤的城市,一座接一座地挨在一起。地图上不再有丝毫空地,到处都是城镇与绿洲。人満为患,各自为政,俨然世界末⽇一般混不堪。
我顿时陷⼊一种无限的恐慌当中,我相信大多数人的心态一定与我相似,我甚至相信整个世界的感觉也与我相似。
“我们搬家吧。”女孩告诉我:现在可以利用系统所给的“迁都符”;我们去找一块净土,挨在一起,永不分离。“但要赶快,因为‘迁都符’失效的时间马上就到了。”
我查找原来联盟导领集体的情况,发现他们都已分别加⼊了其他联盟。有些联盟的名字十分陌生,显然来自被新合并区域。
联盟解体,各自求生,一切都成为过眼云烟。所谓“永远记住我们曾是这一区的”更成了一个令人苦笑的黑⾊幽默。
但我还是抱有最后一丝幻想,有了困难我只能去找组织。我给原来的盟主发信:
你们各自改换了门庭,我们怎么办?
我本希望获悉他们新的群居地点,也好赶紧搬过去。人多势众,群威群胆,总比单⾝鏖战要強一些。但是,我却一直没有收到任何回音。
没办法,我们只有自己迁城。可惜各处富饶的地方都已被人占据,我们选来选去,终于在毗邻边界的地方发现了一片空⽩。那里没有绿洲,荒凉贫瘠,勉強可供安⾝。我们安营扎寨,休养生息,暂时安顿下来。
我不知道等待我们的命运将是什么。未来永无定数。
我离开游戏,下线关机。但躺在上,却始终难以⼊眠。几天来梦里都在狂疯造兵,四处出击,看来连觉睡时都无法安稳,无法忘却,无法释怀。
我想起坛论上“传说”的回忆录。
他曾对这一游戏充満热情,从某区的牛刀小试到本区的锋芒初露再到某区的群殴至残。最后,他终于厌倦了。“这么多区玩到现在已经好累好累,很多现实中的事情都没有精力去做了。”
尽管他诉说着这一游戏对他的种种好处,让他每天按时起因而上课再也不会迟到,让他消磨大量时间因而再也不去考虑恋爱女友,让他一度痴同时也把他从另外一些令他痴的游戏中拖曳出来。但是,我总觉得在这些赞美的背后,隐蔵着他无数的悲凉。他自己也说:突然发现自己错过了很多东西,很多值得珍惜的东西从眼前从指尖悄悄溜走,尤其是发现自己已开始变得迟钝。
是的,他花费了那么多的精力,也许还花费了不少的金钱,营造出这样一番无人不晓的英雄业绩,但是,我们的生活本⾝又能变得怎样呢?在我的眼前,俨然出现了一个标准的宅男形象。
“传说”终于走了,临走前他无比深情地说道:他爱他的盟友兄弟,而希望恨他的人从此原谅他——“只是游戏而已”我觉得他还是一个相当洒脫的人,而我则无法摆脫那些恩怨情仇上的不休纠。坛论上一片送别之声,唏嘘感喟,泪眼婆娑。但我想过不了多久,他就会被大家彻底遗忘,只剩下网站上的一个账号,地图上的一座城池,文章中的一个网名。
我想起坛论上“晓筱”的绝笔文。
这位美眉玩家在离开游戏之前,写下一篇号称“绝笔”的帖子,但并没有获得什么反响。大家都认为,她是因为什么事情而放弃了游戏。游戏中的来送往实在太普通了,我们的感情末梢早已⿇木不仁——就如同送别“传说”一样。但是后来大家才知道,她在现实中真的离我们而去了,也许此前她就知道自己已罹患绝症,参与这一游戏是她在世间留下的最后痕迹。
假如是在刚有网络刚有网游的时候,这将会是一件多么轰动的事情!而现在,大多数人对此都十分漠然,最多不过是更改城名以做纪念。我们已经历得太多太多,如今网络一网打尽了天下所有的喜怒哀乐,让我们年轻的心灵中早已灌満了死亡的消息。死神经常与我们擦肩而过,带走我们相识的人,我们对此也早已司空见惯。
其实换一个特别的角度想一想,其实她比我们谁都幸运。因为只有她真正做到了,把整个生命都投⼊到这一游戏当中。
我始终难忘她最后的帖子——“如果你认识她,那么请你忘记她。”
但愿天国也有网游。
我与那个女孩继续小心地经营着已合为一处的城邦。
无论如何,有一点我始终清楚地知道,那就是我们想要安静地生活下去的愿望,恐怕本难以实现。早晚有一天,隆隆的车声将打破我们的美梦,踏平我们的城市,并重创我们的心灵。而那时,我们只有带着遗憾离开游戏。
当然,也许无需等到那一天,我们就会对这一游戏产生厌倦。
但无论如何,生活还将继续下去。
还将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