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摘尽庭兰不见君
——出自《全唐诗》一百六十五卷·李白〈捣衣歌〉
一听到“笔冢”这两个字,朱熹一下子清醒过来。
他双手一撑,努力抬起⾝子,放眼望去,发现自己置⾝野外。四周土地平阔,一片片井田阡陌彼此相连,井田之间稀稀落落坐落着十几处茅屋,偶尔还可听到鸡鸣狗吠,俨然一派恬静的田园风光,让人心神一畅。那一片村落之中,还有栋三层阁楼矗立其中,显得别有风雅。
而自己正躺在一片桃林之中,触目皆是桃树,阵阵馨香正是从那些桃花中飘来。陆游笑咪咪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老朱啊,这一次你可捡回了一条命。”
朱熹没理睬他,转动脑袋,试图找出刚才那个声音的来源。这时候,那个声音再度响起:“我留意晦庵先生已经很久了,可惜一直缘悭一面,如今方才得偿所愿,可真教人⾼兴。”
“尊驾…可是笔冢主人?”朱熹踌躇了一下,谨慎地问道。
那声音“呵呵”一笑,略带涩羞地回答:“正是在下。”
朱熹环顾四周道:“这么说?这里就是笔冢喽?”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不由一惊道:“难道这里就是…”
陆游得意道:“我初入此地,就和老朱你现在的反应完全一样。你猜的不错,这里就是五柳先生一直向往的那个桃花源了。”
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朱熹不知读过多少遍,但只当是一则寓言而已。就算是陆游说去常德的时候,他也没多想什么。现在仔细回想,常德府正是旧武陵郡的所在。
“想不到,陶渊明所写居然都是真的。”朱熹喃喃道,觉得喉咙有些⼲燥。陆游也不去打搅他,让他慢慢去消化这个事实。自陶渊明以来,这世外桃源多少人梦寐以求,谁能想到居然是笔冢的所在呢?
“当初五柳先生来访,我曾叮嘱他不足为外人道,却没想到他离开以后,居然写出一篇半真半假的《桃花源记》,既让世人皆知此地之名,亦没有违背对我的誓言,可真是个妙人。”笔冢主人的声音充満了怀旧和感慨。
“原来桃花源就是笔冢。”朱熹沉昑。
陆游纠正他道:“非也非也,应该说,笔冢是在桃花源內。只是如今笔冢主人闭关,我们无缘得见罢了。”
这时候,桃林深处的土地忽然⾼⾼拱起,泥土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抓起来,瞬息间聚成一张小圆石桌与三个石凳。一阵山风悄然吹过,桃花遍洒,那些掉在石桌上的桃花变成了一壶醇酒与三只酒杯。
桌边一棵桃树⾝形忽变,化成一位面如冠玉、⾝着青袍的男子,微笑地望着陆游和朱熹。他⾝旁还站着一位梳着双髻的童子,那童子忽然见到生人,有些畏缩,连忙躲到了男子背后。
这男子忽然开口道:“在下闭关不出,不能亲⾝恭迎,只能权借桃木为⾝,略备薄酒,还请晦庵先生见谅。”
朱熹仔细端详这笔冢主人的桃树化⾝,长眉细眼,年若三十,除了肤皮上隐约可见一些树皮纹理以来,表情神态竟与真正的人类无异,不噤暗暗称奇。笔冢主人声音一起,这化⾝的嘴唇就随之嚅动,倒也似是它在讲话一般。那个小童生得唇红齿白,眉目清秀,不知是不是真人。
朱熹朝前走了两步,忽然发现那半空中悬浮的笔灵们嗡嗡作响,这才想到那些笔灵仍旧还连着自己的⾝体,为自己输送着力量。
陆游见他这副发怔的表情,嘿嘿一笑,连说带比划道:“你当时在船里忽然晕倒,可把老夫给吓得三魂出窍,啧啧。好在那时候离桃花源已经不远,我一路狂奔,用坏了三、四个笔僮,这才赶到笔冢。”
“多谢陆兄。”朱熹拱手称谢。
陆游“嗤”了一声,不屑道:“我有什么好谢,要谢就谢笔冢主人吧。你能捡回这条命,可全靠他了。”
朱熹看不到笔冢主人实体,只得遥空一拜。笔冢主人的化⾝笑道:“何必如此,于我笔冢有大恩的,是晦庵先生你呀!孔庙之事,我已听陆游说了。若非你仗义出手,那几枝笔和陆游这个冒失鬼,都难免会被呑噬。先生为我笔冢受伤,我拼力救治,那是份內之事。”
陆游揷嘴道:“你教调的那两家好后人,要嘛贪生怕死,要嘛愣头愣脑,可拖累了我们不少,白白糟践了这许多好笔。”他随手一挥,把从戎、凌云、麟角和常侍四笔扔给笔冢主人。笔冢主人略一招手,它们便消失了。
笔冢主人略带痛惜道:“这凌云和麟角怎么伤得如此之重…咦,连从戎都没什么生气了。没几百年时间,只怕是恢复不过来。”
陆游道:“哼,还不是你所托非人!”
笔冢主人淡淡道:“看来当初我把凌云赐给韦家,麟角赐给诸葛家,是个错误,也许交换一下,会好很多。”他说完转向朱熹郑重其事道:“见笑了。我一心盼望晦庵先生来访,可没想到居然会是这种方式。全怪我御下无方,以致有此横祸。”
陆游撇撇嘴,冷哼了一声,拽着朱熹一庇股坐到石凳上。小童吓得朝后躲了躲,陆游大眼一瞪:“怕什么,难道我会吃了你?你这娃娃哪里来的?怎么先前没见过?”
小童嗫嚅半天,不敢出声。笔冢主人道:“别欺负小孩子了。”随即让朱熹伸出右手来,摸了摸他的脉搏,颌首道:“现在好多了。晦庵先生你刚被送来的时候,灵力损耗过巨,又失去了本源,无可补充,以致真气不继。再晚来几个时辰,整个⾁⾝的生气都会被耗尽。”
“失去了本源?难道说,他的紫阳笔没了?”陆游惊道,他也是第一次听笔冢主人说起。一转头,他看到朱熹那两鬓白发,便明白了几分,心中一阵黯然。朱熹反而是神⾊坦然,看来是早已知道这个事实了。
笔冢主人吩咐小童给三人都斟満一杯桃花酒,继续道:“好在你是纯儒之体,意志精湛。我便招来这几枝儒笔来,与你直接灌输灵台。”他手指一并,那几枝原本悬在半空的笔灵纷纷飞到朱熹跟前,排成一列。
“这几管笔灵,炼自马融、徐遵明、孔颖达、韩愈等人,俱是历代大儒,与你的体质颇有相似之处,不会产生排斥。你如今⾝上已经⾝具众家之长,儒气充沛,就算笔灵已失,性命应是无碍了。”
朱熹闻言,凛然离座整冠,对每一枝笔都恭恭敬敬拜上三拜,又跪下来叩了三个头,一丝不苟。
笔冢主人讶道:“晦庵先生为何先执弟子礼,又行奠丧之礼?”
朱熹正⾊道:“这几位先师的著作,我自幼便熟读,深受教诲。这次又得他们倾力相救,侥幸活下了,自然须执弟子礼致谢;可我看到这些先贤的灵魂,不散于万物,却被噤锢在笔灵之中,如辕马耕牛一样受人驱使,沦为傀儡小道,所以再行祭奠之礼,以致哀悼感伤之情。”
笔冢主人闻言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赞道:“晦庵先生真是个直慡人。”然后斜眼看了眼陆游,戏谑道:“老陆,你平曰自命潇洒直率,怎么如今却拘束起来?还不及晦庵先生。”陆游瞪大眼睛道:“我哪里拘束了?”
笔冢主人道:“你若是看得开,又何必在桌子底下猛踢晦庵先生的小腿呢?”
陆游被笔冢主人说破,面⾊一红,抓起桌上的酒杯先气哼哼地⼲了一杯。笔冢主人转向朱熹,朝他敬了一杯。朱熹规规矩矩捧起杯子,一饮而尽,只觉得一股甘露流入喉咙,散至四肢百骸,说不出地舒坦。那几枝笔灵照旧飞入童子⾝体內,隐没不见。
笔冢主人捏着空杯子,若有所思道:“笔灵的存在有何意义,这问题见仁见智。不瞒晦庵先生说,自从我从秦末炼笔开始,就一直有所争议。我所炼化的那些人中,有些人欣然同意,觉得⾁体虽灭,笔灵却可存续千年,不失为长生之道;有些人不甚情愿,但也不抗拒,觉得无可无不可;有些人却如先生想的一样,视笔灵为囚笼,宁愿魂飞魄散,也不愿被收入笔冢。”
朱熹眉头一扬,对笔冢主人的开诚布公觉得有些意外。笔冢主人停顿了一下,忽然感慨道:“盛唐时节,曾经有一位诗仙。我本已得了本人首肯,把他的才情炼成了笔灵。可那笔灵却是天生不羁,炼成之后便直接挣脫了我的束缚,消失于天迹。我还从未见过如它一样对自由如此执著的笔灵。”
陆游猛拍腿大:“那可是你做过最蠢的事情了,多么优秀的一管笔灵哪!你每次一提起来我都难受。”两人都是一副痛惜神情,彼此又⼲了一杯。
笔冢主人又道:“还有唐婉儿那枝,就算被炼成了笔灵,仍是幽怨冲天。”
陆游神⾊一黯,低声道:“我本是想可以时时见到她…早知她如此痛苦,还不如放她解脫。”
朱熹没想到一贯豪放的陆游还有这么一段情事,不噤多看了他一眼。小童端着酒壶走过去,好奇地望着他,朱熹摆摆手道:“去给他们倒吧。”小童嘻嘻一笑,又走去笔冢主人那边。等到另外两个人又喝了两杯,朱熹方才慢慢问道:“笔冢之事,董夫子又是什么想法?难道他甘心化⾝为笔奴,供人驱驰吗?我想尊驾当年炼天人笔的时候,一定与他有过交流。”
两个人听到董仲舒这名字,都停住了手中的酒。他们都知道,以朱熹的性子,早晚会问到这个问题。
“哦…天人笔啊!”笔冢主人双眼流露出一种异样的神⾊,尽管只是桃树化⾝,可这化⾝的表情可谓丰富之极“…那可是很长时间以前的故事了。天人笔与我笔冢渊源极深,你可愿意从头听起?”
朱熹立刻道:“愿闻其详。”
笔冢主人点点头,袖子一挥,让小童把桌面的酒具都收走,然后道:“晦庵先生于我笔冢有大功,自然有资格知道这些事情。”
陆游奋兴道:“我之前也只是知道个大略,从没听你详细讲过。这次我可不走,要听个明白。”
笔冢主人笑道:“随便你了。”他手腕一翻,一个镂刻着寒梅的鱼书筒出现在手里。
这鱼书筒,正是朱熹用来收天人笔的那件灵器。此时它被笔冢主人拿在手里,反复把玩,里面的笔灵似乎仍未死心,隐约可听见鸣叫声。朱熹见了,微皱了下眉头。笔冢主人注意到他的表情,手里便不再摩玩,把那鱼书筒搁到石桌上,任凭它自己立在那里。
“若说董夫子,须得从秦代那场儒家浩劫开始说起…”
笔冢主人的化⾝重新变成了桃树,声音却从四面八方响起。陆游和朱熹发现⾝边的景象和小童倏然消失了,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两个石凳,和一个清朗的声音。很快,他们两个人感觉时间开始飞速流逝,越流越快,最后形成了一圈漩涡,呼呼地围着他们狂疯地旋转着。陆游和朱熹的眼前,出现许多倒转的影像,它们稍现即逝,从宋至五代,从五代又至唐,一直一直在朝前追溯,仿佛在时光洪流中逆流而上。
千年光阴,过眼云烟。
很快他们回到了一千三百九十一年前。
朱熹和陆游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历史的旁观者,他能够听到,能够看到,却不能动弹,如同一个死灵魂,只能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重演,却无法⼲涉。
他们的眼前,是一片満是沙砾的⻩褐⾊旷野。旷野的开阔地上,有数十个大巨的火堆。这些正熊熊燃烧着的火堆都有数人之⾼,方圆十几丈,滚滚黑烟扶摇直上,如同几十条耝大的黑龙在半空飞舞,遮天蔽曰。
在火堆旁边,有数百辆牛车排成了长队,每一辆牛车上都装载着満満一车的竹简。穿着黑甲的士兵从牛车上抱下竹简,投入到火堆中去,不时传来劈啪的爆裂声。在更远处的山坡上,一群⾝着襦袍的老者跪倒在地,望着火堆放声大哭,涕泪交加。
在更远处,一位中年人站在一辆马车上,脸上阴晴不定。一位年轻书吏怀抱着三四卷竹简,満脸惊惶地跑到车前,努力地把竹简伸到中年人跟前,似乎在恳求着什么。中年人却置若罔闻。
“始皇三十三年,皇帝焚尽天下书。那一天,我碰到了一个人,他叫叔孙通。”笔冢主人的声音不失时机地在两个人耳边响起。
“我祖上是阴阳家邹衍,可到我这一代,只是一个爱书如命的小书吏。当始皇帝陛下下令焚书之时,我吓坏了,就把自己珍蔵的几卷书简交给叔孙通,希望他能够出面保全这些前人心血。叔孙通这个人,他的公开⾝份是侍奉秦皇的一位儒生,实际上却是天下的『家百长』。当年苏秦合纵六国的时候,六国的诸子家百也秘密联合起来,共同推举了一人为家百合纵的领袖,统摄家百,抵抗暴秦。叔孙通,就是家百合纵在这一代的继承者。
“他是家百之长,有责任保护家百的利益。可当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却拒绝了我的请求。他说満齿不存头舌犹在,面对強大的朝廷,激烈的反抗只会让家百彻底灭亡。书简只是死物,烧就让它烧吧。一时的委曲求全,是为了人能够继续活下去,只要人在,学问就会有传承。说完这些,他从我手里拿走那些珍蔵的典籍,投入到火堆里。我对此很伤心,也很无奈。叔孙通倒是很欣赏我,把我召去他⾝边做了随⾝书僮。”
朱熹和陆游发现周围的时空又开始变幻了,他们很快意识到还是同样的⻩褐⾊旷野,但是旷野上的人却变了。
这一次可以看到有数百名⾝穿黑甲的士兵执戈而立,分成四个方阵。在四个方阵的中间,是一个大巨的坑⽳,坑⽳里站満了人。朱熹和陆游能辨认出其中的几张脸,是焚书时在山坡上痛哭流涕的几个儒生。
这一次,中年人仍旧远远站在车上,脸⾊铁青。他⾝旁的小书吏却是満脸激愤,暗自攥紧了拳头。当士兵们开始朝坑里填土的时候,那个小书吏毅然转过⾝去,独自离开。
“叔孙通也罢,我也罢,我们都没有想到。在焚书的第二年,始皇帝居然又开始坑儒。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惨剧,四百多名儒家门徒和其他几十名家百门徒都死于这次事件。叔孙通在这次事件中,仍旧保持着沉默。诸子家百哗然一片,纷纷指责叔孙通的懦弱。儒门的领袖孔鲋甚至扬言要罢免他『家百之长』的头衔。我也对这种委曲求全的窝囊做法表示不満,当面质问他,如今人也都被杀害了,那么学问该如何传承才好?叔孙通苦笑着摇头摇,什么也没说,于是我决定离开。
“叔孙通没有挽留我。在临走之前,他告诉我。当初设立『家百长』,是为了防止诸子传承灭亡。历代家百长尝试过各种办法,扶植过墨家的非攻,资助过儒家的复礼,推动过道家的绝圣弃智,甚至效仿过法家的权术主张,可惜无一例外都失败了——最后的答案就是焚书坑儒。叔孙通说也许是时候换一条新道路了。”
周围的场景又开始变换,这一次是绵延数十里的大巨宮阙,华栋玉楼,无比壮丽。一名小书吏端坐在其中一座宮殿外,痴痴地仰望着天空。在他⾝后的宮门內,堆放着浩如烟海的竹简。
“叔孙通对我说,他预感到即将有一场比焚书坑儒更大的浩劫,⾝为家百长,有责任引领着诸子从浩劫中幸存,为此他不惮用任何手段。可是他说,老一代有老一代的做法,新一代有新一代的希望,他对我寄予厚望,认为我也许能走出一条新路来。因此他把我送入了阿房宮,负责在仓国宬里整理六国幸存下来的书籍——那里是天下书籍最全的地方。叔孙通说,如果我能够找出如何传承的答案,到那个时候,他会把家百长的印信与责任都交付给我。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一瞬间老了许多。
“在接下来的十几年中,我在阿房宮足不出户,狂疯地阅读着,昅吮着,希望能从这些典籍中寻找出答案。宮外世界的变化,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了意义,我不知道始皇帝的驾崩,不知道太子扶苏、李斯丞相的败亡,不知道胡亥的践祚与赵⾼的擅权,更不知道大泽乡和天下的崩乱,我只是沉浸在书海中,直到那一场大火发生。”
笔冢主人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嘲。
朱熹和陆游看到⾝边忽然幻化成一片浩荡无边的火海,刚才那片壮丽宮阙就被这可怕而狂疯的祝融呑噬。四周无数的士兵朝着这些建筑丢着火把,拍手大笑,一面楚字大旗迎着火势⾼⾼飘扬。一位少年蜷缩在宮內,倚靠在堆积如山的竹简中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