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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乱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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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礼勒住缰绳,抬起右手让身后的人停步。随从举起火把,将大路附近的环境照亮,他朝四周扫视。地面上杂乱的马蹄印记、路旁雪地的拖迹、折断的树枝以及淡淡的血腥味,无不暗示在这里曾经发生过一次不算太烈的战斗。

  孙礼跳下马来,俯身仔细勘察了一番,忽然发现雪地里落着几张薄薄的东西。他走过去,一一捡起来,凑到火把前一看,发现是五张画像。他把这几页纸谨慎地揣起来,重新跨上马,马匹嘶鸣一声,调了个头驰骋而去。

  在王越刺杀曹丕的事件中,孙礼身而出,赢得了曹仁的赞扬。他被破格拔擢为曲长,距离牙将只差一级。对大部分下层军官来说,曲长与牙将之间是一道鸿沟,许多人一生便止步于曲长一级。如果孙礼能够抓住机遇,跨过这条天堑,等待他的前途将无可限量。

  孙礼最初在接到这个任命时,很是激动。可一个人的评价,却让他的心情跌落谷底:“靠杀女人和表演救小孩来换取高位,这样的事在本朝还是第一次呢。”那位刻薄评论者就是唐瑛,她与孙礼在许都街上狭路相逢的时候,说出这一番话来。孙礼无言以对,只能低头走开,再也高兴不起来。

  这一天,孙礼在半夜突然被曹仁召见,要求他带着几十名骑兵连夜离开许都,去追击劫持了董承的袁军。孙礼在搞清楚任务以后,一阵苦笑,他先是追杀董妃,又追杀董承,看来自己与董家还真是有挣脱不开的孽缘。

  唯一令他不解的是曹仁的要求,是让他带着两个人随行。这两个人一老一少,都骑不动马,必须坐马车,可这样一来,队伍的速度便无法提高。他提出疑问,曹仁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一句:“尽力而为。”

  此时那一辆轻车就停在不远处的路中,四周几名虎豹骑的人警惕地护卫着。孙礼把画像抓在手里,驱马赶到车旁。

  “发生什么事了?”车里的一人问。

  “回祭酒大人,卑职在前方发现一些痕迹,袁军似乎在这里发生了一场小冲突。”

  “哦?”郭嘉的身体朝前探了探,伸出车子。他的脸颊浮现出不太健康的红色,身上裹着的貂裘似乎也抵御不了寒气侵袭,整个人冷得微微发抖。

  陈群把赵彦接走以后,郭嘉留在许都卫里与宠聊天。当董承被劫的报告传到以后,他立刻召集了包括孙礼在内的一批精锐骑兵和一个老人,追出了许都。名义上,郭嘉是要去追击袁军奇袭部队,可实际上有什么打算,谁也不知道。

  不过这个计划,在这里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意外。

  按照郭嘉的推算,劫囚得手以后的袁军奇兵,应该全速向着北方逃窜,中间不会做任何停留。为了配合他们,郭嘉还特意让曹仁调开了所有的巡哨。

  可是袁军为何在这里打了一仗?难道是遭遇了曹军的小巡逻队?

  孙礼把他所看到的景象详细描述了一番,然后把怀里的几张画像交给郭嘉。郭嘉接过去看了一眼,脸色一僵:“哎呀哎呀,我的运气…哦,不,是邓展这家伙的运气实在太差了。”

  郭嘉咂咂嘴,他在看到画像的瞬间就想通了其中因果。邓展在温县一定有什么惊人发现,所以提前要赶回许都,结果恰好在半路遭遇了袁绍派来劫囚的奇兵。

  这两件事都是郭嘉安排的,本来在时间上错开了一天。可邓展的自作主张,导致两件事正撞到了一起——如此的巧合,也只能归结为邓展运气不佳了。

  好在邓展没忘记自己最关键的任务,出事前把画像扔在路旁雪堆里。袁绍军大概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也没兴趣知道,这才让孙礼回收过来,算是完成了邓展他最后的使命。

  “邓展的尸体呢?”

  “没有尸体,只有这五张画像。”孙礼回答。

  奇怪,袁军应该没有掩埋尸体的余裕,他们干吗要带走邓展?郭嘉纵然智计通天,也想不出其中原因。他不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对于这种无法判断的疑惑,想不通就很快放弃了,转而去看那画像。

  郭嘉首先注意到,每一张的人像发髻偏右的地方,都有一个小小的墨勾,不仔细看不出。这墨勾看似闲笔偶落,实则是郭嘉与邓展约定的暗记。如此一来,倘若有心人想偷换,便一目了然。

  确定了画师真伪以后,郭嘉才去看那画像。这五张纸皆是掩埋在雪中,已被雪水濡,墨迹洇开。其中三张画像的人脸很相似,其他两张的人脸轮廓与前三张略有不同。这是可以理解的,毕竟画师是根据别人描述而绘,描述有详有略,因此执笔重现必有偏差。

  郭嘉端详良久,觉得这人眉眼之间似曾相识,可印象又虚无缥缈,一旦试图想得再清晰些,印象便倏然消散。

  难道杨平苦心孤诣要掩盖的真相,仅此而已?难道邓展连夜赶回许都的动机,也仅此而已?在画像上,郭嘉看不出什么问题,但没有问题,才是最大的问题。

  郭嘉把纸叠好揣起来,决定把这件事先搁置,他不想因为这个意外打正事。

  这时一阵寒风吹过,在场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把身上的衣服裹紧。孙礼有些焦虑地望向郭嘉,他们出发时就耽搁很久了,如果在这个地方多做停留,只怕那些袁军早跑得没踪影了。

  “奉孝,你大半夜的把老夫叫出城来,到底是为了什么?”郭嘉身旁的老人忽然问道,语气里有淡淡的不

  郭嘉摆出无奈的表情:“您也看到了,我这不也是才捡到嘛,顺便问问而已。咱们的正经事,还是车骑将军。他与你我关系都不浅,国家勋贵,不可任由落入贼手。”说完他手指头往远处的黑暗勾了一勾。在他们视线所不能及的远方,淳于琼的骑兵正风驰电掣地奔跑着。

  他话是这么说,却一点也不着急。老人佝偻在马车上,也把视线投入到那片黑暗中:“河北骑兵这么快的脚程,你拖着我一个老朽,怎么追?”

  “您追不上,可是徐福追得上嘛。”郭嘉朗地笑起来,笑到后来又连连咳嗽了数声。老人神色先是一凝,旋即又舒展开来:“郭祭酒你这回漏夜追击,果然是狩人之意不在狐。”

  “不把您请出城,他怎么会出来呢?”郭嘉拍拍车辕,示意轻车可以继续前进了,然后侧过头来,细心地把老人膝前的毯子往上掖了掖:“杨家在平之中居功阙伟,曹公开心得很。这次袁绍劫囚,兹事体大,自然也得借重您的力量,方显朝廷之团结嘛。”

  你肯借出力量去追董承,显示的是朝廷团结。言外之意,你若是不肯,自然就是跟朝廷不团结了。跟朝廷不是一条心,就是跟曹公作对。跟曹公作对,那么这次董承被劫之事,一定也不了干系。

  老人几乎在一瞬间就听懂了郭嘉的言外之意。这是自己儿子冒进之后,郭嘉所做出的反击。郭嘉把老人大半夜硬拽出城来,就是想施加压力,把徐福握在手里——他连等到天亮都不肯。看来这一次,徐福很难继续待在许都了。

  更令老人惊佩的是,他相信这次郭嘉故意放走董承,一定还有更深远的用意,剥夺杨家的武力,不过是顺手而为罢了。他对身旁这个年轻人的手段,从来没有低估过。

  “郭祭酒打算如何借重?”杨彪问道。目前来看,郭嘉只是打算借徐福敲打一下杨修,没有继续追究的意思。为了汉室和刘协的安危,杨彪只能选择壮士断腕。

  听到杨彪的回答,郭嘉得意地拍了拍手掌,仿佛刚刚写就一篇华丽的大赋。

  “我要他变成我在官渡的一把刀。”

  郭嘉和杨彪达成协议的同时,在距离他们大约数里之外的树林里,司马朗头大汗地搀扶着一个人,在雪地里一脚深一脚浅地前进着。

  司马朗搀扶的那人神智清醒,就是脸色不大好。他的腿上被一把匕首深深入,外只留刀柄,这种伤势不敢轻拔,只得用布条草草扎起,布条已经被鲜血浸染了大半。

  “仲达,你撑得住么?”司马朗关切地问道。

  司马懿咬紧牙关,强忍着大腿传来的剧痛:“放心,死不了。”他的表情因疼痛而有些扭曲,双目更显出几分狠戾,就像是一头负伤的雪原孤狼。在刚才的狙击战中,司马懿不惜暴自己的位置来吸引邓展注意力,成功地让司马朗发箭得手,但邓展最后的反击也刺中了司马懿的腿部。

  司马朗焦虑地看了眼司马懿腿上的伤口,感叹道:“那家伙不亏是虎豹骑的精锐,临死前还要反咬一口。”

  “他生死与否,可还不知道呢。”司马懿摇摇头,着凉气挪动另外一只完好的脚。

  虽然司马朗成功地中了邓展,可在他们走过去确认生死之前,突然半路杀出一队古怪的马队。司马兄弟势单力薄,只能先退隐到远处。可他们没想到的是,马队的首领居然把邓展也带走了。

  “肯定没问题,都穿了,邓展一定是死了。”司马朗怀自信“不过你说,那些带走邓展的是什么人?曹军么?”

  “不像。如果是曹军的巡逻队,应该第一时间下马四处搜索凶手才是。他们鬼鬼祟祟,根本无心停留,像有什么急事。八成和咱们一样,没安好心。不过咱们也得赶紧离开,说不定一会儿曹军大队人马就追上来了。”

  司马懿虽然负伤,头脑却很清楚。司马朗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憨厚地笑了笑,随即又变得忧心忡忡:“果然和父亲说的一样,这许都云波诡诈,处处透着居心叵测——哎,看来杨平惹出了不小的麻烦啊。”

  听到这个名字,司马懿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哼,那个自以为仁德的蠢材,惹出来子,还要咱们来给他擦股。”说完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司马朗连忙紧拽住弟弟的胳膊,用力托起,好让他的伤腿离开地面,嘴里低声嘟囔着:“明明拽着我连夜追击的人是你…”“我是怕他连累了咱们司马家!”

  司马懿大声反驳,一不留神脚下又一滑,疼得倒凉气。

  前一天,邓展登门拜访司马家,说杨氏父子在半路被盗匪劫掠,杨俊臂断,杨平身死,需要画像来辨认尸首。听到这个消息,司马家的人都非常吃惊,无不伤心涕。唯独司马懿觉出味道不对,他出去打听了一圈,发现邓展在登门前,已经偷偷接触了司马府和温县的几个下人,绘出了数张画像。

  司马懿找到还在为杨平之死哭泣的司马朗,说出自己的疑惑。司马懿认为,如果只是普通劫杀,不会出动虎豹骑的军人来温县报信,更不会在拜访司马家之前偷偷摸摸地不告而查。何况这个人连杨俊的亲笔信都没带一份,事有反常必为妖。

  虽然司马懿不清楚许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判断,杨平一定还没有死,只是出于某种苦衷改换了身份。

  那五张画像里,有四张都是杨平的真实相貌,只有第五张出自司马懿的有意误导,和杨平一点都不像。邓展一定也发现了这其中的异状,所以才决定连夜返回。一旦他把这些画像带回去,稍做对比,杨平和司马家都会陷入大麻烦。

  于是他们兄弟俩备弓带箭,在邓展离开温县后也尾随而出,利用熟悉地理的优势抄小路拼命追赶,总算是在邓展进入许都前截住了他。

  那支马队离开的时候带走了邓展,却对散落在地上的画像毫无兴趣,司马兄弟趁机把它们搜罗在手。司马朗本想把它们付之一炬,却被司马懿拦住了。司马懿说烧掉是没用的,如果曹氏没有拿到画像,还会继续派人来温县调查,直到查明白为止。为了彻底消除曹氏的疑心,必须让他们捡到这五张画像,并相信它们没有问题。

  这件工作不比狙杀邓展更容易。司马兄弟出发得太匆忙,没有带笔墨,无法涂抹——就算有笔墨,司马懿也不敢篡改,这种东西,肯定会隐藏着外人不知的暗号,擅自改动只会徒增怀疑。

  但最后司马懿还是忍着伤痛想出了办法,然后他们把五张纸半埋在雪里,这才离开。

  “许都的人不会发现什么破绽吧?那边能人可不少。”司马朗有些担心地唠叨了一句。他们此时已经快接近拴马的树林,只要到了那里,就有烧酒和食物可以补充体力。司马懿的脸色已经冻得煞青,脚步虚浮,体力支撑不了多久了。司马朗只能一直跟他说话,让他保持清醒。

  听到哥哥质疑,司马懿挣扎着抬起头来:“绝不会,这可是我做的手脚。义和的相貌,绝无法从这五张图里看出来。”

  “仲达,你何以那么笃定义和没死…”

  听到这个问题,司马懿摇了摇头:“我不确定。也许那家伙已经死了,也许没死。如果他没死,咱们这一趟苦差事算是有所值;如果他已经死了——”年轻人的脖子像狼一样迅捷地转向许都方向“我会让整个曹家给他陪葬。”

  说完他一头栽倒在地,晕了过去。

  淳于琼把沾在胡须上的水捋掉,摸了摸自己的大鼻子,顺手把铁盔从头上摘下来,掼到草地上。这是曹军铁匠打造的,比袁军的手艺差太多了,盔边的刺都未加打磨,把他的额角磨出浅浅的血痕。

  在淳于琼的前方两里不到就有一条河,他们已能听到“哗哗”的水声。只要接应的船只及时赶到,他们在两个时辰之内便可以进入袁军控制地域,这次行动就算是大获成功。淳于琼身后的骑士们个个疲惫不堪,但保持着高昂的士气。昨天夜里和今天整整一个白天,他们在曹军大军的夹里来回钻行,昼伏夜出,奇迹般地没有引来任何注意。

  “将军此次袭许,立下奇功,声名必会响震四方。”副将韩莒子兴奋地说。淳于琼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用鞭梢拨着坐骑耳朵,眼神充落寞。

  按说淳于琼是不必亲自来冒这个险的。他曾是灵帝朝西园八校尉之一的右校尉,与袁绍、曹平起平坐,地位尊崇。后来他一直追随袁绍,在军中地位超然,这么一位高级将领,根本用不着亲赴险地。

  但淳于琼自己非常想去。

  奇劫许都的计划一提出,淳于琼就自告奋勇,表示要亲自带兵前去。淳于琼跟那些为了功名或者财货的庸碌将领不同,别人是为了胜利而冒险,而他纯粹只是为了冒险而冒险,巴不得每天能有一次惊险刺的行动,好让自己快要生锈的筋骨活动一下。

  当年建议袁绍杀入宫中为大将军何进报仇的,正是淳于琼——他不是出于政略或者军略的考虑,只是单纯喜欢刺,越是险象环生的地方就越兴奋,这已经变成了他的人生享受,罢不能。

  对淳于琼的遂自荐,沮授劝不住,审配和郭图也劝不住,甚至连袁绍都劝不住,最后只得勉为其难地准许。于是淳于琼带着麾下骑,换上曹军的装备,兴冲冲地奔许都而去。可是出乎淳于琼的意料,这次行动太顺利了,一仗都没有打。他憋了一身的杀气无处发,心中不免有些郁闷。

  唯一让淳于琼感到欣慰的是,这次居然在半路遭逢了邓展,还把他活着带回军中,算是个意外收获。

  “那两个人状况怎么样?”淳于琼问。

  他说的两个人是董承和邓展,两个人都在队伍仅有的一辆马车上。韩莒子回答说,前者精神还好,只是离开许都以后一直一言不发;后者也保持着沉默,因为整个人已经奄奄一息,一度被护卫的人疑心已经死了。

  淳于琼下马,走到马车旁边掀开布帘,亲自检查了一下邓展的伤势。他惊异地发现,这人的生命力真是顽强,马车的连续颠簸居然没有把伤口震裂,也没有恶化。虽然邓展仍旧处于昏状态,但如果马上得到良好的看护与治疗,他应该能撑过这一关。

  韩莒子开口问道:“将军您为何不辞辛苦把这个人带在身边?”自从淳于琼决定把这个被弓箭穿的半死鬼带在身边以后,他就腹疑窦。此前这支队伍一直处于危险境地中,他没有多嘴,现在眼看就返回安全地带了,他终于忍不住了。

  淳于琼看了韩莒子一眼:“你觉得对一个仇人来说,最残忍的报复是什么?”

  “呃…杀死他吧?”

  “你错了,”淳于琼从铠甲隙里掏出一只跳蚤,扔进嘴里用力一咬“是给他施舍一份无法拒绝的大恩情,让他这辈子都无法偿还。”

  韩莒子恍然大悟:“原来将军是要施恩于…”

  “你又错了。”淳于琼愤愤地打断他的话“他的仇人是我,当年施大恩给我的却是他。”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鸣镝声响,交谈中止了。淳于琼和韩莒子重新跨上马,朝着河边飞奔而去。他们看到两条木船从河上游偷偷摸摸地漂过来,船头打着苏家的旗号。苏家是中山豪商,生意遍布诸州,在南皮、许都、徐州等地都有营生,打他们家的旗号不会引起曹军怀疑。

  木船开到南岸,寻了一处水浅之处停住了船。淳于琼隔水与他们对了几句话,确认是袁军派来接应的人,这才把其他人叫过来。董承和邓展被两名膀大圆的骑士抱着涉水登船,那辆马车运不上来,被就地拆散掩埋。

  淳于琼最后一个上船,他遗憾地朝着南岸望了望,朝船老大做了个开船的手势。木船顺而下,走出约莫二三十里路,缓缓靠近北岸,在一处隐蔽的简易码头停船。

  码头上早已有一个人等候在那里,淳于琼认出是沮授。他这个人生得很有特点,身材颀长瘦直,头却特别大且扁,远远望去好像一枚牢牢钉在码头上的大钉子。此时沮授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木船竹简靠岸,却没有出任何急躁的神情。一直到水手把木船搭到岸边,系好缆绳,沮授才不疾不徐地踏上搭板,把淳于琼上码头。

  沮授在袁绍军中任奋威将军,掌管监军之职,上可管将,下可调兵,权势极大,就连情报工作也兼有一部分放在他手下。这一次劫持董承的计划,是沮授一手策划,他亲临战线接,足见重视。

  沮授是冀州一系的中砥柱,跟淳于琼不是很对付。所以淳于琼见到他,没有多做寒暄,只是一抱拳道“公与,人我给你带回来啦。”

  “辛苦将军了。”沮授从怀里取出画像,远远对着董承打量一番,然后淡淡一笑,也抱拳道“这一份深入敌后的奇功,将军算是得着了。”

  “公与你说笑了。什么奇功,不过是带了个老头回来而已。”淳于琼意兴阑珊地摸了摸鼻头。

  “将军这就不懂了。有车骑将军现身说法,曹贼卑侮汉室、欺凌中枢的劣迹,便可昭告天下,于袁公大业大有好处。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上策,呵呵。”

  沮授这两声干笑有些生硬,淳于琼瞥了他一眼,心里不由得“呸”了一声。

  这两个人在袁绍营中,一贯政见不合。淳于琼认为军队就是一切,刀锋胜过言语;而沮授论调持重,一向不大主张轻动兵戈,倾向于用政治手段解决问题。

  当初沮授曾经提议袁绍把天子接来南皮,挟天子以讨不庭,在政治上立于不败之地。这种提议在自由惯了的淳于琼看来,纯属自找麻烦,束手缚脚,远不如真刀真去讨伐来得爽快,因此极力反对。最后淳于琼联合颍川派和南派,愣是把此事搅黄,从此两个人恶。

  这次劫持董承,显然是沮授又打算用“娘娘腔儿”的手段来打击曹。淳于琼虽然自告奋勇前往执行,但他的目的只是享受刺,并不表示对沮授的认同。

  淳于琼固然看沮授不顺眼,沮授对这位莽夫亦是腹诽颇多。他亲自跑来码头接,正是因为不放心——说实在的,沮授一看到淳于琼那硕大的鼻子,就忍不住牢腹。当年如果淳于琼没有从中作梗,让他把天子来南皮,只怕曹如今早已俯首请降了,哪里还用得着费尽心思去抢董承?

  “一群鼠目寸光的东西,袁公周围的小人和蠢材,未免太多了些。”沮授不无愤慨地想。他一半精力在为袁绍主公出谋划策,另外一半精力消耗在确保这些主意不被那些白痴干扰。这让他很疲惫。

  两位政敌皮里秋地寒暄了一番,沮授表示该去接车骑将军了,淳于琼连忙吩咐手下人把老人搀过来。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董承突然之间面色变得惨白,他推开搀扶着的士兵,朝着淳于琼和沮授跑来。士兵们试图拽住这位老人,但居然被他挣脱。沮授也吓了一跳,董承在他的计划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可不能有什么闪失。他和淳于琼张开双臂,小跑几步,把跃上码头的董承一下按住。

  “董将军,你莫要怕,你已安全了。”沮授安抚他。董承没理睬他,赤红的双眼扫视着码头上,近乎疯狂地喊道:“荀谌,荀谌来了没有?”

  沮授听到这名字,先是一愣,旋即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等您抵达南皮的时候,自然会安排您见荀大人。”董承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我要马上见到他!马上!不然来不及了!”沮授有些微微的不快,觉得这位车骑将军架子是不是太大了点儿,一个亡的罪臣,居然还颐指气使。他伸出手掌,按在董承膛想让他尽快把情绪平复下来。

  当他的手掌一接触董承前,董承突然浑身一震,从口中出一股鲜血,登时把沮授成一个血葫芦。沮授一下子吓呆了,整个人僵在原地不知所措。还是淳于琼反应迅速,伸出大手一把将沮授拨开,去揪董承的衣襟。

  这一抓,居然抓空了。董承血之后,整个人软软地瘫倒在码头木排之上,身躯蜷缩像只虾米,四肢不断剧烈搐。淳于琼眉头大皱,董承之前都还正常,这才刚过河不久,便有怪病发作,实在是太蹊跷了。

  淳于琼隐隐觉得有些不妙,他推了推呆若木的沮授,催促他赶快过去。沮授是负责接应的人,如果董承有什么遗言,只有他有资格听取。

  他勉为其难地凑过去,看董承的死活。董承突然昂起头,野兽一般吼着:“荀谌!荀谌!”每喊一声,他的嘴里都要涌出许多鲜血。码头上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个老人在疯狂地燃烧着自己最后的生命,试图说出些什么。

  沮授蹲下身子,手忙脚地把董承扶起半个身子。董承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剧烈地息道:“荀谌!他…到底在哪里!”沮授无奈地环顾四周,然后凑到董承耳旁,低声音说了几句话,周围的人包括淳于琼都听不清。

  董承瞪大了眼睛,捏住沮授的手臂又紧了几分:“你们…他们…郭…”

  沮授听到他喊出“郭”字,但不知道这个郭字指的是谁。他俯身想再多问一句,董承的躯体突然一阵剧烈搐,然后整个人完全安静下来。

  沮授抹了抹脸上的鲜血,脑子一片混乱。董承是袁曹大战前的关键一环,他们为此已经准备了很长时间,如果董承出了什么问题,那可要惹出大子的。

  淳于琼踱着步子走过来,董承扭曲的五官表明,他死得极其痛苦。对董承的意外身亡,淳于琼可一点都不沮丧。董承生死与否,那是文官们需要心的事情。对他来说,这趟乏味的劫囚之旅在结尾居然翻出新的变故,这才是最好玩的部分。他有些兴奋地捏了捏胡子,眼神变得闪亮。

  这老头似乎是服了延时的毒药,一直到这会儿才发作。这一路上淳于琼亲自监督,他没沾什么可疑的食物,这么说,他是在被送出许都前就被下了毒。这么一推想,难道说,曹氏是故意让董承被他们劫走?难怪一路上都没有曹军的追兵啊…从董承的反应来看,他恐怕自己都不知情。一直到刚才毒药发作,他才急于找荀谌,大概是要代一些重要的事吧?可惜毒药的烈,让董承连这一点都做不到了。

  淳于琼激动地琢磨着,心想要不要再渡回南岸一探究竟。忽然他看到董承弯曲的指尖有些异样,凑近一看,发现他在临终前,用手指蘸着血在码头木板上写了两个字。

  这两个字写得潦草不堪,却让淳于琼一下子陷入了沉思。

  刘协一大早刚起,冷寿光就匆匆入禀,说荀彧在外等候觐见。刘协在伏寿的服侍下穿好衣袍,用青盐草草漱了口。临出去前,伏寿叮嘱他,说荀彧这么早就过来拜见,许都一定有大事发生,让他做好心理准备。她有些忧心忡忡,最近许都的“大事”未免多了点,不知孱弱的汉室到底还能承受多少打击。

  “无论发生什么事,总不会比现在更糟就是了。”刘协安慰伏寿。伏寿尽管心事重重,还是被他这句自嘲逗笑了,丰润的嘴弯成弧形,出一排雪白的牙齿。伏寿发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用衣袖掩住嘴,恨恨地瞪了自己的夫君一眼。

  刘协“哈哈”笑了一声,双手快速在前拉伸数次,然后转身步出外堂。经历了反复数重的压抑、惊惧、愤怒与迷茫之后,他已逐渐从紧张状态中松弛下来,开始适应自己的角色——准确地说,不是适应,而是让自己的本自然,与大汉天子这个角色慢慢融合。正如杨修所说,他不是他哥哥,不需要勉强去扮演一个不熟悉的人,遵从本心便已足够。

  刘协走到外堂,与荀彧各执君臣之礼。然后荀彧告诉天子,车骑将军董承昨晚押运出许,结果途中被一伙强梁劫走了,劫持者很可能是来自于河北袁氏。

  刘协听到这个消息,先是惊愕,旋即陷入沉思。以郭嘉、宠行事之缜密,居然让要犯在许都附近被劫走,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这件事更像是他们有意为之。可是目的何在呢?

  “派人去追了吗?”刘协问。

  “曹将军已遣骑前往追击,两三内即有回报。”荀彧没有透郭嘉与杨彪随行的细节,他认为没必要多此一举。他此行的主要目的,是另外一件事。

  “袁太尉是举,悖法蔑礼,请陛下颁旨予以训诫。”

  “天子训诫啊…”刘协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身旁的锦盒。锦盒内盛放的乃是传国玉玺,汉室权威的象征。这枚玉玺自从被送还许都之后,一直掌握在天子手中。曹氏若要借中枢以令诸侯,形式上必须得请示天子,用宝后方可视为朝廷意志,行文传檄。汉室最后的尊严,就靠这么一点可怜的权柄支撑着。

  “可该给他什么训诫呢?”刘协试探着问。

  荀彧早有准备,从袖中取出一卷已经写墨字的诏纸,双手捧着递给天子:“尚书台已拟好制文,请陛下垂目。”刘协接过制文展卷一读,不由得心中暗暗佩服。

  这一篇制文写得文采斐然,滴水不漏,以天子口吻反复质问,为何袁军兵至许都而不觐见?为何路遇朝廷车马而不避道?为何擅邀朝中大臣北上而不知会天子?一连串问了十几个问题,无一字涉董承谋逆之事,无一字指斥袁绍,但字字诛心,把袁绍勾勒成了一个劫持重臣、居心叵测的贼,偏还教人无从指摘。

  刘协注意到,这篇制文的最后一段说:董承主动请辞回乡,结果袁绍不体恤老人的心意,强邀至河北,董将军一定心生思乡之情,万一身体出了什么问题,该如何是好?

  明明追兵还没返回许都,这封制文里却已预见到董承在河北心情郁卒,以致“身体出问题”这其中的暗示,可是有些过于明显了。

  董承不能死在许都,不能死在曹氏手上,那样他便成了英雄。所以郭嘉故意放董归袁,把这烫手山芋丢到河北。可怜袁绍喜滋滋地心以为是块肥,吃到嘴里才会发现是块硌牙的骨头。

  郭嘉不是借刀杀人,而是把人推到袁绍怀里,再偷偷补上一刀。要知道,一个活董承,对袁绍来说极具价值,但一个死的董承,却是一盆避之不及的脏水。

  董承一死,天下之人不免暗自揣测。刘表、公孙度、马腾、蹋顿等一方豪强纵有相助之心,也会心生踟蹰;袁氏四州里暗藏的韩馥、公孙瓒旧部和黑山贼余更是会蠢蠢动,袁绍在政治上立陷被动。

  刘协在伏寿、杨修等人的帮助下,开始努力用朝堂的思维去看待事物。他惊讶地发现,在这种冷酷的思考法则之内,人命几乎不占分量,可以轻易被舍弃或换。眼下这篇制文及其背后隐藏的意义,是一个最好的注脚。

  “真是好文采,不知出自何人手笔?”刘协把制书放到膝前,半是讽刺,半是真心地称赞道。

  “是军师祭酒的掾属,叫徐干。”荀彧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陛下也许应该知道,他会接替宠任许令之职。”

  “哦?宠怎么了?”刘协一愣,他可还记得那张蛇一样的麻脸。

  “此次车骑将军被劫,许都卫难辞其咎。只是朝廷正在用人之际,经司空府与尚书台议定,宠将被调往汝南李通将军麾下,戴罪立功。”

  这头恻恻的夜枭,终于要离开许都了。刘协咂了咂嘴。他对许都卫没有那么刻骨铭心的敬畏,但也知道宠的可怕,他的离开,会让许都许多人大大地松一口气。

  刘协不知道郭嘉为何把这一位干员调离许都,也许是汝南真的有麻烦,也许是来自于之前曹丕和卞夫人的压力,如果是后者,说明杨修的手段还是奏效了。

  至于那个接替他的徐干,刘协完全不了解,他决定回头去问一下伏寿或者杨修,那人再有手段,总不会比宠还难对付吧?

  冷寿光为刘协捧来朱胶印泥,然后打开锦盒,取出玉玺去蘸印泥,却被刘协拦住。刘协说还是我来吧,伸手接过玉玺,亲自在制文上钤盖了个端正的红印。既然汉室没有拒绝的权力,索表现得大方些。在过去的几年里,汉室一直担当着曹氏喉舌的角色,也不差这一次。

  “朕也只有这件事能做,何不亲力亲为呢?”刘协拍了拍手,把文书还荀彧。

  听到这句话,荀彧捧制文的手稍微颤抖了一下,素净的面孔微妙地起了变化,好似一阵风吹过水面,掀起阵阵涟漪。他把制文小心地搁在一旁,轻声问道:“陛下,是否觉得臣跋扈?”

  声音不大,但听到刘协耳朵里却不啻一声惊雷。当朝的尚书令,居然在问天子自己是否太跋扈?这未免太离奇了。

  当年大将军梁冀,把持朝政,被质帝面斥为“跋扈将军”乃至恼羞成怒,毒杀皇帝。至此“跋扈”一词,专为欺主权臣而备。若单以行为而论,荀彧事先代天子拟制文,再请玺用宝,不容说半个不字,比起梁冀、霍光、王莽等人的跋扈来说不遑多让。

  但当刘协望向荀彧的时候,他看到的却是一张痛苦、自责的脸。荀彧在极力控制着情绪,可微微搐的嘴角、疲惫的眼边与不经意间蹙耸的长眉,朝不同方向牵扯着他温润如玉的面孔,令他在一瞬间皱纹丛生,老去不止十岁。

  “荀令君,你这是…”刘协被吓了一跳,双手局促地放在几案上。不知该怎么摆放才好。

  “臣,是否跋扈?”荀彧又轻轻问了一句,伏下身子,额头几乎贴到地面,同时闭上双眼。他没有抬头,也不敢抬头,此时的荀彧,根本不敢与天子对视,生怕天子吐出一个他早已知道的答案。

  刘协不知道,他刚才那一句不经意的自嘲,像一把沉重的船锚被抛入江底,荀彧本已尘封的痛苦被震而起,泛出水面。

  荀彧自幼所学,都是王佐之术;所立的志向,皆是姜尚、张良之俦。未出仕时,乡名士无不称誉;出仕曹公之后,更是一帆风顺。为了实现自己对汉室的忠诚,他还一手策划,在许都回了天子,解汉室之危于倒悬。

  如今他已贵为朝廷尚书令,又是曹公最可信赖的肱股之臣。可越是风光,荀彧发觉离自己的理想越遥远。一门心思地隔绝汉室,一门心思地告诫雒系不要与曹公对抗,看似是出自爱护之心,可荀彧忽然发觉自己的所作所为,非但不是自己心目中的名臣所为,反与史书中那些权越发相似。

  可荀彧没有选择,他只能把不安锢起来,埋首于案牍之间,不去细想自己这份忠诚究竟几分向着曹公,几分向着汉室。

  今天早上,宠告诉他,董承已被顺利地“劫出”许都,计划一如筹划。荀彧突然发觉,自己非但毫不舒心,反而一阵没来由地心虚。他知道,以传统的标准来看,那位车骑将军是忠,自己是

  荀彧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批准使用这么一种卑劣下作的伎俩,来打击政敌。他一直试图回避的忠之辨,随着董承的离去,逐渐浮出沉默的水面。荀彧从那时开始,便处于一种惶惑不安的状态。当刘协不经意地说出那句自嘲时,他再也无法承受重,不得不伏在地上,向天子问出了一个可能导致自己身败名裂的问题。

  “臣,是否跋扈?”荀彧第三次发问。他是在借着向天子发问的机会,拷问自己。

  刘协愕然地看着这位尚书令,突然意识到,荀彧的痛苦,与自己是何等相似。他们都身处在一个不情愿的环境之下,扮演着与本心相违的角色。

  略作思忖,刘协出一丝了然的笑意,右手有节奏地拍打着玉玺,用舒缓而奇妙的声调咏道:“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芷。”

  荀彧昂起头来,对天子的这个回答有些意外。这是《离经》里的句子,说的是屈原因佩带蕙草、白芷等高洁之物,而成为人攻讦的口实,隐喻三闾大夫守正不移,为朝中所不容。

  汉代治经学章句者,对此无不极而。可天子为何忽然出这样的句子?尚书令何等聪慧,只困惑了数息,便悉了其中暗示。天子挑选此句诵,意义含蓄而清晰——朕知道你本心清白,只是为人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当下环境,无论荀彧还是天子,都不能把话说得太明白,传出去将是一场政治大灾难。天子能体察到这一苦衷,便以这种方式隐晦地予以安抚,让荀彧一时感动莫名。

  但埋藏在其中的深意,却不止这些。“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芷”的下一句,是“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荀彧闻弦乐而知雅歌,知道天子的本意,其实是落在这未曾咏出来的一句上。

  心之所善,岂不就是王佐之道?九死未悔,岂不就是效忠汉室?这个劝诫太感了,不得不把它深深埋藏在辞赋之中,让人去细细品味。

  这种温和而含蓄的手法,天子在从前可从未表过。

  “是臣一时失态了。”荀彧缓缓起身,深一口气,把适才出的情绪全数敛回,又变回那位清雅淡然的尚书令。至于心结是否解开,又该如何抉择,则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陛下您可变了不少。”荀彧感慨地说。

  之前的天子是一个阴冷、隐忍的年轻人,从来不苟言笑,喜欢用一种平静而危险的眼神观察他们这些曹氏心腹,像是一个孱弱的复仇者;而现在天子变得温和多了,言谈举止更加圆柔。

  荀彧不知道这种变化是从何而来,但他确实从心底期望天子是这样一个人。这种潜藏着的期望,从某种程度上冲淡了他的疑虑。

  两个人默契地把刚才的话题跳过,随便闲聊了些别的。刘协忽然不经意地问道:“曹司空与袁太尉行将锋,何者占优?”荀彧答道:“郭祭酒曾进言曹公,说我军有十胜,袁绍有十败。”刘协道:“‘十胜十败论’朕已经看过了,写得很好,不过有些避实就虚,未免空泛。若以实数比较,是否曹公处于劣势?”

  荀彧一时无言。天子所言确为实情,河北地广人稠,十分富庶。此次袁绍倾巢而来,无论兵力还是所携粮草辎重,皆远胜曹军。若非如此,荀彧也就不必在许都拼了命往前线调集兵员物资了。

  只是天子忽然问起这个,不知有何用意。以他的智慧,该知道无论曹袁谁获得胜利,汉室的情形都很难在短时间内得到改变,甚至可能会更糟糕——袁绍对汉室的轻蔑程度,还在曹公之上。

  荀彧斟酌再三回答:“我军有大义在手,袁军不及。”言外之意,除了大义,其他方面曹都是不如袁绍的。荀彧说了实话,也是对天子刚才的回报。

  刘协把玉玺重新放入锦盒:“荀令君,朕忽然有个想法,你可否问问曹公,看是否可行?”

  在一旁的冷寿光面无表情,眼神却是一凛。这位性格柔弱的天子,居然已经开始学着人心了。刚才君臣一番心,让荀彧感激无余,此时趁机开口,让尚书令连一个不字都不忍说出来。

  “陛下请说。”荀彧果然没有迟疑。

  刘协眼神里隐隐有些兴奋。这是他当了皇帝之后第一次主动提出建议:“朕想御驾亲征,赴官渡为曹公助力。”

  荀彧听到这个要求,一下子呆住了。

  同时发呆的,还有赵彦。

  他此时躺在自己家的木榻上,右手枕住脑袋,左手高举着一样东西仔细端详。

  昨天晚上陈群听到许都卫那边出了变故以后,匆匆赶了过去。赵彦在西曹掾等到天亮,一个小吏过来告诉他,可以回家了。赵彦问陈群跑哪里去了,小吏说他一直在尚书台议事没出来过,什么事却不肯说。

  赵彦回家以后,用井水洗了把脸,关好门窗,这才把那件在皇城废墟里找到的东西拿出来。

  这是一片狭长白绢布,边缘已经烧得焦黄。从形状能看得出,它曾经属于某一件中衣的衣袖部分。

  朝廷的东、西织室例由少府管理,赵彦跟着孔融,也曾对帛缯之事下过一番工夫。从烧焦的丝线断头,他辨认出这片残绢质地是双丝细缣,出自民间织工,所以丝质微微泛黄,远不及官织的蜀缣和临淄缣细腻柔滑。

  织一丈“双丝细缣”所耗生丝,是普通织物的两倍,而且工艺繁复,很容易丝泛黄,行话谓之“破黄”卖不出好价格,所以民间很少生产。最近十来年,天下纷,蜀道不通,中原特定几个地方才开始有织户尝试生产这种细缣,供给当地大族。

  天子从雒迁至长安,再迁至许都,这一路上颠沛流离。赵彦可以肯定,汉室所用帛物,要么是从宫里带走的正宗蜀产细缣,要么是曹氏进献的普通丝帛,断无可能使用私产的“双丝细缣”董妃就曾经对赵彦抱怨过,说堂堂汉室现在连匹像样子的织物都拿不出来,只能穿曹氏送的破烂。

  而他居然在寝殿的废墟里发现了民间“双丝细缣”质地的中衣,这说明,至少有一个外人曾经进入过寝殿。这人要么穿着这件衣服,要么带着这件衣服,但他在离开时,肯定没带走。

  直觉告诉赵彦,这件事与董妃的嘱托密切相关。

  赵彦高举着绢布来回看,忽然动作一僵,一骨碌从上爬起来,双手扯住绢布两头,把它举到窗边。这时候已经接近巳时,头正高,一道光线从窗边进来,透过绢布照入赵彦的眼睛。

  借着光照,他能勉强看到帛布内里经纬错的纹路。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四纤细的丝线巧妙汇,构成一个菱形织纹,不瞪大眼睛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不同产地的织工会在布匹上留一个专属记号,方便分货贩卖,万一有什么纠纷,也可以籍此追查。比较知名的官家和民间织室,都会在少府留有记录,哪个记号对应哪地的织工一目了然。

  赵彦记得,孔融就任少府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建议重整朝廷内档,并得到了荀彧的大力支持,从雒、长安等地回收了一大批残缺不全的历代文书案卷。这些文书都被囤积在距离皇宫不远的库房里,除了孔融没事进去翻腾一圈以外,乏人问津。想到这里,赵彦在榻上待不住了,赶紧穿好衣袍,推门出去。

  他们家仆役很奇怪,主人出去一夜不说,怎么回来才待了半天,就急急忙忙又要出去?他想询问,却被赵彦狠狠推开。再一定神,主人已经跑出大门,连门都没关。

  好不容易捻到一点线头,可绝不能轻易放过。赵彦望了望天上有些刺眼的大火球,在路人的注视下狂奔起来。

  他飞快地跑过一条条街道,一刻都不肯放缓。当他即将穿过两条街道叉的十字路口时,从左侧突然冲出一辆马车。马车车夫见势不妙,及时拉住了缰绳,辕马前蹄抬起,发出不的嘶鸣声。这一人一车堪堪错,马车车轮上甩出一串雪泥浆,在赵彦背后划出一道灰印。赵彦看都没看,加速往前跑去。

  “咦?那不是赵彦么?”郭嘉从马车里探出头来,手搭凉棚,若有所思地看着赵彦消失的背影。他把脑袋缩回去,摸摸下巴:“一大早就在城里跑步健身,身体好可真叫人羡慕呀。你说对吧?杨公?”

  杨彪坐在另外一侧,闭目不语。他年纪太大了,又在外头折腾了大半夜,已经疲惫不堪。郭嘉看他这一副神态,知趣地闭上了嘴。

  马车一直到了杨府大门口才停下来。郭嘉和杨彪还没下车,杨府大门忽然打开,杨修从里面急匆匆地出来。

  杨彪望着自己儿子,轻轻地摇了摇头。不知是想告诉他自己已无能为力,还是试图告诫他不要继续招惹郭嘉。可这个细微的暗示,让杨修更加愤怒,他的脸上腾地升起毫不掩饰的怒火。

  “父亲!”

  杨彪抬头阻止杨修继续说下去:“董承被劫,北方局势只怕不稳。所以徐福这次会跟郭祭酒北上抗袁,算做咱们杨家臂助汉室之功。”

  他一句话,就让杨修明白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郭嘉的反击来得又快又狠!

  杨修在早上才听到风声,说宠可能不会继续担任许都令的职务,要外放汝南。他开始以为是自己的手段奏效,可现在听到父亲这么说,才意识到情况绝非那么乐观。

  表面看,宠被迫去职,徐福无奈北上,双方各输一招,曹氏拿一个许都令换了一个布衣武夫,有些不值。但实际上宠只是平调汝南,职权更重于从前,许都令也会另有安排,许都局面不会有任何松动——而杨家却是实打实地损失了一个绝顶高手,还把半个身子暴在明面,进退两难。

  更让杨修深觉侮辱的是,郭嘉甚至不是专门出手来对付他的。

  宠的南下,是因应南方局势的必然安排;董承被劫,是为了让袁绍在政治上陷入被动。即便没有杨修上蹿下跳,这两件事郭嘉仍旧会做。

  换句话说,郭嘉只是在按自己节奏布局,顺便反击了杨修一下而已。

  郭嘉慢条斯理地爬下马车,当着杨修的面长长地伸了个懒。杨修直勾勾地盯着他,狭长的双眼眯成了一条,如同一只被夺走了口中雉的妖狐。

  “我还没有输。”杨修忽然开口。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直白,郭嘉有些无奈地拨一下额前发,拍拍杨修的肩膀:“我对输赢没有兴趣。”

  杨修把郭嘉的手拨开,冷冷道:“你等着瞧吧,曹公幕府之中的第一策士,一定会是我。”

  郭嘉怔了怔,旋即一脸认真地回答:“等我死后再说这个好不好?”

  这时候一个小吏从远处跑来,在郭嘉耳畔耳语几句。郭嘉听罢面色一凛,抬手与杨氏父子一拜,然后匆匆离去。

  “什么事竟能令郭嘉面色生变?”杨彪喃喃道。

  此时杨修已经收敛起那副嫉贤妒能的面孔,双手抄在袖子里,笑嘻嘻地答道:“我猜啊,是陛下开始反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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