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关于儒家的一切
刘平在袁营已经待了三天。在这三天里,他被软在一处民房,好吃好喝招待,唯独不许离开。在这期间,逢纪和公则试图接近他,却都被守卫拦了下来。以他们两个的身份,居然都不得其门而入,可见袁绍下的命令有多么严厉。
不过这个做法可以理解。汉室的地位太过敏感,如果不谨慎处理,袁绍会被全天下的人戳脊梁骨。
刘平也不着急,他之前的经历太过波折,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奔波之中,他需要静下心来思考一下。如今无论是郭嘉、杨修还是司马懿都不在身边,他身居斗室孤立无援,只能乾纲独断——虽然威权只及一室,影响只及一人,却是刘平自从卷入旋涡里以来最自由最独立的时刻。
“哥哥,如果你还活着,会怎么做呢?”刘平手持铜镜,喃喃自语。铜镜里映出一张一模一样的面孔,那张脸属于一个死去的魂灵。这个死魂灵的体已死去很久,意志却依旧弥漫在九州大地,影响着许多人的命运。
刘平凝视半晌,忽然摇摇头,苦笑着放下镜子。真正的刘协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他选择了和刘平不同的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即便死者真的复生,也只会像司马懿一样把他的“伪善”痛骂一顿。说起来,司马懿的秉倒是和刘协极为相似,他们两个如果联手,一定会无往不利吧。
忽然他又想到了伏寿。
这个聪慧美丽的女子如今在许都顽强而孤独地守卫着宫城,维持着汉室最后的秘密。在自己来到北方之前,伏寿偷偷告诉他,她在身上藏了一把匕首。如果刘平有什么不测,她会选择自尽,履行对汉室的最后一份责任。刘平明白伏寿的心意——她知道自己是个仁慈的人,不忍坐视别人牺牲,所以故意这么说,让他行动起来更为慎重,平安归来。
一想到她,刘平不期然地浮现出她那带着馨香的身体,那是多么令人陶醉的体验。刘平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在伏寿的刻意引导下,他终于将哥哥“丈夫”这个身份的责任也一并承担下来。在临出发去官渡的前几夜,他们彼此拥抱彼此嵌合,不知疲倦,仿佛唯有如此才能把压力与担忧暂时忘却。刘平还记得,多少次在情攀到高峰的一瞬间,他将伏寿拼死抱住,在她身体里尽情宣。事后伏寿蜷躺在他怀里,抚摸着自己平坦光滑的小腹,喃喃地说要为他生下一位皇子。
想到这里,刘平低下头,发现身体居然起了反应。“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想这些七八糟的事情。”刘平自嘲地敲了敲头——大头——把思绪拽回来。
对刘平来说,袁绍和曹谁胜谁负,并不重要。如何在两大巨头碰撞之间为汉室牟取更大利益,才是最重要的问题。经过这段时间的奔走,刘平已经处于一个微妙的优势地位。对袁绍阵营来说,刘平是一个汉室的绣衣使者,为了给汉室在战后乞求一个更好的地位而来;对曹阵营来说,刘平是一个身份特殊的细作,要里应外合扰袁绍的战略。
刘平若想获取利益,就必须要超越两个阵营所有的智谋之士,这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工作。所幸这两边的谋士们的关系不是一加一,而是一减一,刘平的胜机,即建立于此。
他正在凝神冥思,忽然听到屋外传来脚步声。刘平睁开眼睛,看到一名全副武装的亲卫站在自己面前,面无表情:
“大将军要召见你。”
刘平点点头,这和他估算的时间差不多。他起身换上长袍,跟随亲卫一路来到袁绍所驻的中军。这里已经事先有了准备,所有的卫兵都站得远远的,以中军为圆心隔出一大圈空地。在栅栏之后,还隐伏着不少弓弩手,任何进入这一片空地的人,都会被立刻杀。整个气氛透着隐隐的不安,刘平感觉似乎出了大事。
亲卫走到圈子边缘,请刘平自己进去,看来他也无权靠近。刘平迈着稳定的步伐走进中军帅帐,看到袁绍和蜚先生等在那里,两个人的神情都很阴沉。
“刺曹失败了。”
蜚先生开门见山地说。他脸上的脓疮似乎更大了些。刘平没出任何情绪波动。这个结果,是在他预料之中的。从时间上推断,曹丕这时候应该已经顺利回到曹营,有他在,徐他不会有任何机会。
刘平拱手道:“胜败乃是兵家常事。”他抬头看去,发现袁绍捏着酒杯,铁青的脸像是一面挂了严霜的青铜大盾。
袁军的全线部队不计损失地强攻了足足一天;东山也动用了在曹营埋下的一大半棋子。如此高昂的投入,居然最终还是失败了,这可不是一句“运气不好”就能敷衍的。更讨厌的是,他已经在汉室绣衣使者面前夸下海口,现在却要承认失败,丢了面子,这比军队损失更让袁绍不高兴。
蜚先生冷笑道:“使者说得不错。不过若是每次失败不总结教训,下次只会重蹈覆辙。”他慢慢地挪动脚步,围着刘平转悠,赤红色的独眼出瘆人的光彩。
刘平道:“哦?这么说,你们已经知道败因何在了?”
蜚先生凑近刘平,鼻子急速耸动,突然一指点了过来:
“败因,就是你!”
面对着突如其来的指责,刘平没有惊慌失措。逢纪的事给了他教训,遇到意外情况,镇之以静,否则就是死路一条。所以他只是不解地望着蜚先生,等着他的下文。
“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时,说你身上有郭嘉的味道么?”蜚先生说。
刘平没回答这个问题,他是疑窦地望向坐在上位的袁绍,却看到袁绍面无表情地晃动着杯子,不由得心中一咯噔。
他现在是“第一次”踏入袁营,公则和逢纪绝不敢告诉袁绍,他们在这之前就私自接触过汉室使者。刘平在袁营中最大的依仗,就是用这个威胁两人,为己所驭。而现在蜚先生胆敢公然谈论这段隐秘,而袁绍却没出任何意外之,这只说明一件事,蜚先生放弃了与公则的联合,转而直接投效袁绍,把之前的事全代了。
这一招很毒辣,也很合理。刺曹失败以后,蜚先生一定承受着极大的压力,如果不迅速做出决断,恐怕会被拿来当替罪羊。
但他放出这么一手棋,导致刘平失去了要挟公则和逢纪最有利的武器,他苦心孤诣营造出的胜势,立刻被扫平了一大半。
看到刘平哑口无言的表情,蜚先生呵呵地笑了起来,似是十分快意:“郭嘉的味道——那可不是个比喻。郭嘉身体不好,常年服药,所以他会带有一种特别的药味。我这鼻子,可以轻易分辨出来谁与他交往过密,骗不了我。”
刘平迅速解释道:“我记得我当初给过解释了。郭嘉与我确有约定,但并不代表我就要按照他的意愿行事。若非我与郭嘉虚以委蛇,又岂能顺利来到袁营?”
蜚先生抬起手:“你这套说辞,本来是完美无缺的,连我都深信不疑。可惜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次刺曹失败,终究还是让你漏出了狐狸尾巴。”刘平没说话,他目前还没搞清楚蜚先生的用意,只好静观其变。
“刺曹之后,虎贲王越也潜入了曹营,他带回来一些有趣的消息。”蜚先生的声音变得尖利起来“你的那位叫魏文的小朋友,似乎来头不小啊,也许我们该称呼他真正的名字——曹丕?”
蜚先生吐出最后两个字的时候,脸距离刘平极近。刘平甚至能看得清他脸上那些可怕脓疮上的暗斑点。他们居然连这个都查到了…刘平心中闪过一丝惊慌,手指不自然地弯了一下,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纰漏。蜚先生注意到了他的手指动作,牙齿得意地磨了磨。他没有上嘴,所以这个动作看起来格外狰狞。
王越死里逃生以后,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蜚先生。蜚先生掌握的消息比王越要多,很快就推测出了真相:导致徐他刺杀失败的人,正是曹丕,而且他就是刘平带入袁营的那个叫魏文的小男孩。
“我不知道你把曹家二公子带在身边是为什么,但如果你真的有诚意跟我们合作的话,就应该第一时间把他出来。即使你不把他出来,也应该在前几天把这件事告诉我们。我可以提前改变部署,刺曹还有可能成功。”
蜚先生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对刘平进行宣判:“所以结论只有一个。我最初的猜测没有错,你来到这里,根本就是事先与郭嘉商量好的,你是个死间。”
刘平的面色,终于变了。
“你还有什么要辩解的?”蜚先生嘲道。他只要一招手,就会有人冲进来把这个家伙斩杀。当郭嘉收到这个斩下的头颅时,表情一定非常精彩。
刘平向后倒退了两步,意识到之前的准备全用不上了。袁绍落在他身上的眼神非常险恶,还带着一点点的如释重负。这位大将军最在意的,是刺曹失败让自己很丢脸,而蜚先生的指控,恰好可以让刘平当成替罪羊,为这件事找一个不那么丢脸的借口。
蜚先生深谙袁绍的秉,所以句句都扣着刺曹的责任。只要袁绍打定了主意,刘平是不是汉室使者,根本不重要。他再如何巧舌如簧地辩解,也是无济于事。
面对这种前所未有的危局,刘平突然仰天大笑。
杨修讲授帝王之术时曾说过,凡事有大成者,皆要具备一种品。无论冷酷与仁慈,若少它为辅翼,难以成就大业。这种品,就叫做决断。
在瞬息万变的战场、在泰山顶的瞬间、在身临深渊的一刹那,所有的道都失去意义,唯有决断才能挽救。现在,正是这个时候。
刘平俯仰之间,已经有了决断。唯有这一个办法,可以拯救自己,以及汉室。
蜚先生扯住他的衣领,狰狞地笑道:“你故作大笑,实已心虚,用这颗头颅去找郭奉孝哭诉吧。”
刘平收敛起笑容,整个人的气质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他抓起蜚先生揪住衣襟的手,轻轻一推,蜚先生倒退了好几步,几乎跌倒。一个病残之体,怎么能抵挡他的力量。蜚先生本想厉声呵斥,可他突然感觉到一种强大的气势从刘平身上薄而出,让他一下把话堵在嘴里说不出来。
“袁绍,你可是汉家的大将军?”刘平昂起头来,高声问道。
对这个明知故问的无礼问题,袁绍却只是默默点了一下头。一种奇妙的熟悉感正慢慢浮现在这位大将军的脑海中,酒杯不知不觉被搁回到盘中。
刘平直视着他,淡淡地吐出七个字:
“那你可还认得朕?”
七个字如巨石滚过平原,让大帐内陷入一片死寂。无论是袁绍还是蜚先生,一瞬间都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问题。
朕?
全天下敢称朕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身败名裂的袁术,还有一个则是大汉天子刘协。
蜚先生咽了咽口水。这个郭嘉派来的死间,居然是天子本人?这实在是太荒唐了!天子难道不该在许都的宫城里老老实实地待着吗?他正要出口训斥,却发现袁绍慢慢从座位上站起身来,目瞪口呆。这种反应,绝不是看到骗子的反应。
“是,是陛下?”
袁绍的声音在微微发颤,甚至还带着点惊慌。袁家四世三公,历代都是汉室忠臣,尽管时代已经不同了,可这种代代相传的敬畏仍是深蒂固。
刘平没有回答,只是倨傲地望着他们两个,仿佛对这个问题不屑一顾。
说起来,袁绍与刘协的渊源着实不浅。当初在洛之时,袁绍策动八校尉围攻十常侍,迫他们带着少帝刘辩和时为陈留王的刘协出逃,结果途中在北芒被董卓所执。董卓很喜欢刘协,打算废掉刘辩,就找袁绍来商量,想借重袁家的名望。而袁绍坚决反对刘协称帝,横刀长揖,愤而离京。
也就是说,袁绍和刘协一共只在光熹元年见过,那都是十一年前的事情了。此后一在河北一在长安,两个人再也没直面相对过。但此时在袁绍眼里,刘平的相貌却和那个倔强的陈留王合二为一,不分彼此。
蜚先生注意到袁绍的异状,连忙凑过去低声道:“主公,慎重。”袁绍这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连忙摆正了身子。
仔细想想,这件事太匪夷所思了。天子应该是被曹氏严密软在许都的,怎么可能突然跑到袁绍营中来。这人十有八九是个骗子,岂能被他一句话唬住?可袁绍看了一眼刘平,那种熟悉的感觉犹在,心中不免迟疑。他实在不知道该以何种态度来问刘平,思忖片刻,对蜚先生道:“快去把王杜、申逢叫过来。”
这两个人是袁绍的使者,都曾经去过许都拜见过皇帝,让他们来认一下成年天子的模样,便刃而解。蜚先生独眼一转,说如今在营中还有一人可以推荐,悄声说了几句,袁绍颔首让他去办。
过不多时,王杜、申逢匆匆赶过来。他们进了中军大帐,一看到站在中间的刘平,先是一愣,随即纳头便拜。等到他们叩罢了头起身,袁绍这才问道:“你们可看得清楚了?”两个人连忙答道:“我等奉主公之命前往许都觐见,得窥天颜,确系天子无疑。”
虽然刘平身穿布袍,脸色比原来红润许多,但眉眼五官却是做不得假。听到这两个人言之凿凿,袁绍的疑心登时去了大半。他正要起身跪拜,却被蜚先生拦住了:“主公莫急,还有一人呢。”
话音刚落,第三个人正好迈入帐中。来的人非常瘦,八字眉,一脸怒相。刘平和他四目相对,一时两个人都愣住了。刘平忍不住口而出:“邓展,你还活着?”
跟之前的悍相比,如今的邓展看上去颇为苍老,一身气流散一空,再没了之前的锐气。他看到刘平,浑浊的眼神亮了几分,随即又暗了下去。刘平和曹丕逃出白马的时候,邓展主动断后,刘平以为他早就已经死了,没想到居然还能生还。
“我本来是要死的,可是通道里突然涌来洪水,将追兵冲开。我就着水势浮上井口,被淳于将军的部属抓获。”邓展主动对刘平说道。淳于琼一向护着邓展,被他的部属抓住,至少性命无虞,一直养到了现在。
刘平的心情却没因此而放松。王杜、申逢只见过刘协数面,他有自信让他们看不出任何破绽;可是邓展却不一样,他是汉室最危险的敌人,是唯一一个知悉天子机密的人。他只要一句话,就能把刘平推到万劫不复的无底深渊。
可邓展只是木然地看着他,无喜也无怒。蜚先生道:“邓将军曾是曹公麾下的勇士,见过天子数面。请问眼前之人,是不是天子?”
“是的。”邓展回答,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你看清了么?”蜚先生有些不甘心。邓展点点头。
刘平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的脊背几乎已被冷汗溻透了。亮出自己的天子身份,是刘平最终的手段。这个身份的公开,将会给刘平带来前所未有的便利,也会给他带来前所未有的困境,这就是一把双面开刃的大戟。如果不是被蜚先生到绝境,刘平不会把最后这张底牌亮出来。
天子一出,从此刘平将再无退路。
“臣袁绍,叩见陛下。之前有失礼仪,冲撞圣驾,实是罪该万死。”
袁绍离开座位,恭恭敬敬地执臣子礼,帐子内的其他人也连忙跟从,都俯身叩拜。邓展迟疑了一下,也随之跪倒。刘平望着他,忽然想起来,邓展在觉察到自己的秘密以后,连曹丕都没告诉,自然也不会在这里声张。刘平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居然让这个忠诚的人对自己的主君三缄其口。
面对着叩拜了一地的大汉忠臣们,刘平心中微有快意,淡淡道:“诸卿平身。”
袁绍挥了挥袖子,王杜、申逢连忙起身告辞。他们虽不知为何天子会突然出现,但接下来的谈话一定极为机密,不是他们这个等级可以与闻的。邓展也要转身离开,刘平忽然开口道:“邓将军,请留步。”
邓展为掩护自己断后,这件事蜚先生肯定是知道的,所以没必要隐瞒两个人之前认识的事实。刘平道:“你以后就在我身边留用吧。”他现在需要一名手下,在整个袁营里除了邓展没有更好的人选。
天子想问臣子要一个人,实在是轻而易举之事,所以刘平自作主张地开口,没人提出反对意见,只有蜚先生的眼珠在不停转动,似乎在思考这一手背后的寓意。
邓展鞠躬道:“微臣遵旨。”然后跟着王、申二人走出去。走到门口,他停下脚步,摆了一个站岗的姿态,俨然把自己当成是一名天子的卫。
等到帐内变回到三人,袁绍将刘平请回上座,拱手道:“陛下白龙鱼服,不知有何旨意?”
袁绍小心地斟字酌句。这就是他为什么先后数次拒绝“奉天子以令不臣”的提议,伺候皇帝的繁文缛节实在太麻烦了。纵然他权势滔天,礼数上也不能有半点或缺,不然士子的口水会从四面八方飞过来。这实在是个讽刺,天子孤苦无人理睬,但若对天子不敬,却会惹来万人唾骂。
刘平看了一眼蜚先生:“诚如蜚先生所言,朕此来袁营,是郭嘉的主意。”
“这…”袁绍和蜚先生面面相觑。天子这么开诚布公,让他们反而有些困惑。天子细作,是抓还是不抓?
蜚先生先开口道:“陛下,郭嘉此举风险极大,意义却又何在呢?”
对于这些盘问,刘平早已有成竹:“天下还有谁比一位落魄天子的话更加可信呢?”袁绍和蜚先生顿时恍然。汉室一直被曹氏欺,如今天子亲身出来求援,换了谁都会对汉室诚意笃信不疑——天子都来了,你还不信么——然后再设计谋,无往而不利。
“他郭嘉再胆大包天,怎么敢驱使天子做事?难道曹阿瞒不怕被世人唾骂吗?”袁绍问。
刘平道:“天下都知道,河北兵马雄壮,许都胜算十中无一。为了得胜,曹司空无所不用其极。只要能胜,纵然是驱使天子当细作,也没什么奇怪的。”他说到这里,讽刺地说“更何况我的身份是汉室的绣衣使者,纵然死了,曹那边宣称天子暴毙,另立一个也就是了。”
袁绍面色一红,想起当初刘协即位他极力反对,现在不免有些尴尬。
刘平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宽心:“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郭嘉偏偏没想到,逢纪动了杀我的心思,我等出逃,反而让我趁机切断了来自曹营的束缚——如今我孤身一身,可以做些自己的事情了。”
他抛出了一些含糊线索与暗示,却不肯再细说。
靠着这些暗示,袁绍、蜚先生会自行联想:曹丕实是曹营派来监视刘平的人,所以刘平开始的行事都是为曹氏利益。一直到白马逃难之后,曹丕与刘平失散,后者斩断了束缚,这才折返到袁营,打算真正为汉室谋求些利益——这一切看起来都顺理成章,可以解释一切疑点。
至于邺城之,审配就算不会隐瞒,也会在叙述上文过饰非,所以刘平不担心袁绍会联想到那边去。司马懿的补白之法,真是屡试不。
袁绍果然长舒一口气:“陛下龙运隆兴,实乃社稷之幸。战场凶险,绍请陛下尽快移跸邺城,静候佳音。”
袁绍这个提议,在刘平的预料之中。袁氏掌握了天子以后,最稳妥的方式是摆在后方,装点门面,这种手法与曹氏并无二致。可以说,从刘平亮出天子身份以后,他就再无自由可言。
除非…刘平笑着摆了摆手:“还不急于这一时。”
袁绍故作一愣:“陛下在官渡可还有什么事?”
“还记得我之前提议的乌巢之策么?”刘平侃侃而谈“曹氏势弱,不利久战。郭嘉这才定下乌巢之计,打算毕其功于一役。我们只消将计就计,便可把曹出巢,一举歼之。”
袁绍眯起眼睛思忖良久,方才说道:“陛下离了曹氏之眼,郭嘉自然会猜到您来微臣营中,和盘托出乌巢之计。阿瞒那么狡猾,他既知我已悉此计,又怎么会继续冒险施行呢?”
刘平面色如常,手指却隐晦而兴奋地敲击了一下大腿。他苦心孤诣营造出种种铺垫,就是为了让袁绍问出这句话来。而接下来的回答,将决定他、袁绍和曹的命运。
“曹司空别无选择,他必须前去袭击乌巢。”刘平斩钉截铁地说。
“哦?”袁绍眉毛一挑,蜚先生却“啊”了一声,已然想到答案。
刘平身体前倾,平静地直视着袁绍的双目,似笑非笑:“假若天子在乌巢出现,他又怎么会不亲自去接驾回宫呢?”
袁绍跪在地上,内心剧震。
他明白,皇帝说得一点错都没有。天子是曹政治上最大的筹码,生死攸关。曹若知道天子在乌巢,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把他回来。
这就好比你将金子锁在柜中,贼人索死了心思,去偷别家;你若将金子置于墙头,贼人纵然知道墙下有打手埋伏,也会怀着侥幸心理忍不住出手,碰碰运气。
以皇帝做饵,在乌巢击破曹,尽快结束这场战争。这个构想太过大胆,可这个结局,对袁绍来说实在是太完美了,可谓名利双收。他抬起头,眼中已出兴奋神色,边的两撇胡须悄然翘了起来。
蜚先生却在这时截口道:“可又怎么让曹知道陛下在乌巢呢?”
刘平大笑:“蜚先生,你一心与郭嘉为敌,怎么不针锋相对呢?郭嘉派我进入袁营为间,你们如法炮制,找一人进入曹营诈降劝,不就行了?”
“曹公多疑,郭嘉狡黠,能瞒住他们的人可不多——陛下莫非已有了人选?”蜚先生反问。
刘平拿起酒杯,五个指头灵巧地托住杯底,如同已把袁绍大军掌握在手中一样。他缓缓开口:
“许攸许子远,非此人不能当此重任。”
自从刘平公布了自己的身份以后,待遇和从前天差地别。袁绍为天子准备了一处隐秘而舒适的院落,大量的瓜果酒金银器具源源不断地送过来,俨然一处天子行宫。
唯一的不便,是刘平再也不能随意离开院落。袁绍专门调遣了淳于琼的部队负责卫戍工作,既防人进,也防人出。对于这一点,刘平早已有了觉悟。
此时陪侍在天子旁边的,除了蜚先生以外,还有许攸和淳于琼两个人。许攸和蜚先生是为了与天子商讨乌巢之战而来,不过淳于琼是顶着宿卫的名义硬掺和进来的。
乌巢之战的大略是以天子为饵,许攸为间,迫使曹铤而走险率主力奇袭乌巢,再聚而歼之。但兵力如何部署、言辞如何设计、时机如何把握,诸多细节都得落实。
“我不管你们怎么调派,总之老夫是要守乌巢的!”淳于琼兴奋地挥舞着大手,大叫大嚷。
“战端一开,乌巢就会变得极其凶险,四面兵锋,老将军何必去冒险呢?”刘平劝道。他话一出口,就发现蜚先生和许攸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不有些纳闷。
他还没问怎么回事,淳于琼双目放光,几乎要跳起来:“说得太好了!这些日子我都快无聊死了,正需要点混乱给自己刮刮闲!”
刘平这才明白另外两个人眼神的含义。这个淳于琼根本就是个战争狂人,他根本不在乎胜败,他要的只是战斗本身,仿佛这样才能找到自己的价值。刘平那么劝说,只能起到相反的作用。刘平忽然想起来,邓展当初在城外就是被他救过好几次,才算死里逃生。不知他为何对一个曹营偏将如此上心。
“好吧,那你就跟我待在乌巢城里。”刘平点头。他看了一眼其他两人,他们也没什么意见。淳于琼名义上归属颍川一派,实则是个特立独行的临淄人。看守乌巢这个角色,既难抢到战功,风险还大,搞不好要跟数倍的敌人作战,是个肋般的位置,既然淳于琼主动请缨,大家也就乐见其成。
淳于琼拿到了自己喜欢的位置,心满意足地离开了院落。
寒暄几句以后,刘平对许攸叹道:“朕这次举荐许卿,是因为卿与曹有旧。但细细一想,这一举实是把你往火坑里推。曹营谋士众多,郭嘉狡黠,万一识破——卿可就危险了。”
许攸摸了摸尖尖的下巴,朗声道:“为汉室尽忠,乃是臣子本分。再者说,我身秉大义,郭嘉又岂是我的对手?”他的笑声尖细,像一只被踩住脖子的公。蜚先生的独眼闪过一丝光芒,对这句话不屑一顾。
刘平拍腿赞道:“说得好!难怪袁将军放着诸多谋臣不用,反而两次急信把卿从邺城召来,果然只有借重卿之高才才能抗衡郭嘉。”许攸听到这句话,神情为之一滞,出狐疑之。刘平微不可察地使了个眼色,许攸立刻咧开嘴大笑起来:“陛下所言不错。我看曹营那些策士,都是土瓦狗,不足为虑。”
蜚先生敏锐地从两个人对话之间嗅到一丝古怪的味道,可他不清楚这异样从何而来。不过蜚先生没有过多纠结此事,他嘶哑着嗓子对许攸道:“您前往曹营的理由,在下也安排好了。”
“哦?说来听听。”许攸好奇地问。
许攸要扮演的角色,是从袁绍营中叛逃之人。他为何弃强从弱,必须得有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否则人必生疑。蜚先生从怀里拿出一份书信,搁在许攸身前:“这是东山截获的一封官渡送往许都的催粮文书。”
许攸打开看了一眼,啧啧叹道:“都说曹阿瞒这几年屯田有方,攒了不少家底,想不到官渡一战米缸就快见底了。”
蜚先生道:“您拿着这封书信去见主公,献上分兵袭许之计。而公则趁机进了谗言,说您与曹有旧,此举是明帮河北暗助曹氏。主公大怒,将您在邺城的家人寻了个罪名收监,还要把您投入监牢。您走投无路,只得南下官渡投曹。”
许攸听到这个安排,大笑起来:“好,好,这个设计好,果然是只有我河北幕府才有的特色。曹听了,一定不会起疑。”
公则是颍川一派,许攸却是南巨头,两者互相陷害使坏,实在是袁营最平常不过的风景。蜚先生编造的这个理由,任谁都觉得理所当然。刘平甚至怀疑,公则可能真的有这么个打算,只不过真戏假作而已。
刘平心里又是一转,不由得佩服起蜚先生来。这个理由不光是为了瞒过曹公,也暗暗含了一层牵制许攸之意——为了让靖安曹笃信不疑,许攸在邺城的儿会被假意收押。若许攸顺利完成任务,儿原样放回;若许攸有什么二心,这假戏就会真作。这个许攸叛逃的理由,反而成了他无法叛逃的原因。
刘平看向许攸,他却似乎没看出这一层意思来,高高兴兴地挥舞着右手道:“既然曹公粮荒,那么我此去曹营,正好以粮草入手,趁机攻心,让他来乌巢就粮。”说到这里,许攸的三角眼扫视了一圈,目光落到蜚先生身上,指头一点:“不过你们可不要自作聪明,先把乌巢粮草运走。那里积屯咱们全军大半粮草,对曹军可是个大大的刺。你们转移了粮草,剩个空壳,曹公说不定就不来了。”
许攸的话不太好听,但蜚先生只能点头称是。许攸在袁营的地位,算起来比公则还要高上一线,不是一个东山能住的。
三人又讨论了一些细节,忽然邓展走进来,他现在算是天子卫,负责进出宿卫并通传等事。邓展面无表情地说道:“东山急报。”然后看向蜚先生。他是东山首脑。
蜚先生骂了一句“真不是时候”然后向天子与许攸致歉告退:“我去处理一下急务,马上就回来。”说完他起身急匆匆地走出营帐。
这里是天子行宫,规矩很多。蜚先生的事务再急,也不能在行宫内处理,必须离开院落几步,做完事后再返回来。
等到确认蜚先生离开了院落,刘平看向许攸的眼神突然变了,他急速说道:“蜚先生随时可能回来,我们没有多少时间。”
许攸眼珠一转:“你一说主公两次急信催我,我就知道你和曹世侄是一伙的。”在邺城时,曹丕冒充前线使者去见许攸,结果被真的使者撞破。刘平故意透出这个细节,蜚先生茫然不知,许攸却是一听就懂。
“没想到汉室真的和曹阿瞒联手了,你们把邺城可折腾得够可以。”许攸感慨。他离开的时候,邺城还没从混乱中恢复过来。
“朕在邺城本去拜访先生,可惜未能成行。朕听曹丕说您有投曹之意,所以这次举荐您前往曹营为间,其实是顺水推舟,足先生这个心愿——曹公如今正是最艰苦的时候,你这一去,雪中送炭,胜过锦上添花啊,前途无量。”
刘平怕蜚先生回来就无法说话,所以省掉了试探和寒暄,直截了当进入正题。他知道许攸是个唯利是图的人,索干脆挑明价码,更省力气,语气上也变得咄咄人。许攸眯起眼睛,他确实有假投变真投的意思,可刘平这么开诚布公地说话,他可有点不太习惯。
“这个时候投曹,对我来说,好处确实会是最大。”许攸点头承认,可又疑道“陛下如此积极推动此事,却又要为汉室争得什么利益?”
“朕送你这个前程,只要你帮朕一件事。”
“哦?”刘平伸出一指头:“我要你身上的一样东西:许邵的《月旦评》。”
许攸一副“早预料到了”的神情:“若是要这样东西,陛下您开的价码,可不太够呢。”
“在曹氏的前途不算么?”
“那是曹公的出价。从汉室我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三公之位。”
“嗤…”许攸不屑一顾“桓帝那会儿,三公还能卖个几千几万钱,如今可不值钱了。”
刘平没时间转弯抹角,他促声道:“许先生,你要知道。这《月旦评》无论是在袁绍手中还是曹手中,无非是博得几句褒奖。若是给朕,不出数年,你那三公之位便会是实至名归。”
许攸一时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个承诺,几乎相当于是宣战曹氏、汉室重兴的宣言。
“这…这有些荒谬吧?”
“朕若缩在许都说这样的话,或许只是大言;如今朕却亲身犯险,白龙鱼服,置身此间。卿以为朕之决心如何?”
面对天子展现出的惊人决心,许攸沉默了。天子的意思很明白,这笔《月旦评》的买卖,献与袁曹,算是易;交给汉室,却是投资。前者稳妥,所得有限;后者风险颇大,收益却可能是几十倍。
许攸抬起头来,他看到的是天子无比坚定的目光。从古至今,确实没有一位君王像这位天子一样孤身游走于中原,汉室看来真的是豁出去了。许攸再回想起那个看似荒谬的承诺,似乎变得不那么虚无缥缈了。如果眼前真的是中兴之主,那许给他的三公之位可就值钱了,而他要付出的,不过是一本名册而已…
“好,不过得等我顺利到了曹营再说。”许攸终于下了决心。以小博大,这值得冒险。
“子远做事果然谨慎,呵呵。朕会告诉你转交给谁,你甚至可以等尘埃落定以后,再给也不迟。”刘平别有深意地看了眼许攸,后者毫无羞愧。
这是刘平最顺畅的一次谈话,许攸这个人唯利是图,交谈反而最为方便。刘平看了眼门口,蜚先生似乎还没回来,又开口道:“你在邺城的儿,靖安曹的人会设法解救,你不必担心。”
“那个啊,不必了。”许攸丝毫不以为意“那个女人是我专门养来当人质的。袁绍以为我跟她生了个孩子,就能拿他们牵制住我。其实他们不过是幌子罢了。”
刘平先是惊讶,然后厌恶地看了他一眼:“那毕竟是你的骨,你不心疼吗?”
“他我做了三公,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许攸得意洋洋地抬起尖下巴。刘平在心里不由得冷哼一声,这人唯利是图也就罢了,人品居然也恶劣到这地步。若不是有求于他,刘平真不想和这么个人虚与委蛇。
“对了,曹丕在邺城找你,是有什么事情?”刘平问。
“嘿嘿,他们家的私事,想知道的话,要另外拿东西来换。”许攸分开二指,鼠须一捋。
这时屋外蜚先生匆匆返回,两个人同时闭上嘴。他们又谈了一阵,许攸先行告退,剩下刘平与蜚先生面向而坐。
“准备了这么多,不知何时才能开始。”刘平打了个呵欠,显得有些疲惫。
“请陛下不必心急,军队调遣、细作布局、粮草分配等等诸多事情,都需要耗费时。等许攸去到曹营铺垫好,才好从容展开。”蜚先生躬身答道。
“那就辛苦你们了。”
“陛下,臣还有一事不明。”蜚先生忽然伏在地上。
“嗯?”刘平一愣。
“臣没想到郭奉孝这么大的手笔,连皇帝都敢拿出来用——这点我不如他。”蜚先生言辞恳切,然后独眼一凛“可臣不明白。他哪里来的自信,能保证陛下您离曹营桎梏以后,仍不会对曹氏不利呢?”
这个问题当真犀利,刘平毫无准备,被他一下子问住了。这若是答得不好,之前辛苦经营的大势就会烟消云散。刘平装作沉,眼角无意中扫过案几上的食盒,突然灵机一动,叹了口气道:“朕之钳制,在身不在心,例同董承。”
董承被郭嘉下了延时之药,死在袁绍境内。刘平这是在暗示,自己也被下了毒药,如果不听从郭嘉的指示,就会毒发身亡。
蜚先生微微动容,情绪有些激动:“果然和我猜测的一样。这个人居然敢对天子下药,当真是诛九族的大罪!那陛下你现在岂不是——”
“你可还记得那个叫史阿的人么?他身上有一丸华佗制的解毒药丸,正好可化此毒。我如今已经没事,可以心无旁骛地对付曹氏了。”
史阿确实有一味解毒药丸,是蜚先生赠给他的。只不过这药丸没被刘平服下,而是史阿在白马逃难时送给曹丕了。刘平知道蜚先生没法查证此事,故意七实三虚说出来。果然,蜚先生一听,立刻拍手呵呵笑道:“这原是我送给史阿的,想不到竟救了陛下,天数循环,果然奇妙得很。郭嘉小儿,又怎么算得过天呢!”
“你与郭嘉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让你如此怨憎?”刘平顺着这个话题顺口一问。
“既然是陛下相询…”
听到这个问题,蜚先生沉默了一下,开始缓缓解开裹在头上的青布。随着一圈圈散发着伤痂臭味的青布条被扯下来,刘平惊讶地看到,蜚先生一直挡住的另外半张脸,却意外地白皙精致,能看得出是个俊俏男子,跟平时那半边在外面脓疮横生的脸相比,简直霄壤之别。可惜的是在眼眶处留有一个黑,仿佛一扇精美屏风被人用烧火捅了个眼。
这样一个才貌双全的人,心气一定极高;被毁容之后心大变,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我还以为…”刘平结结巴巴,有点后悔自己的唐突。
“陛下不必怜悯。臣这副模样,全拜郭嘉所赐。是以臣以陋面见人,以时刻提醒警醒,毋忘此恨。”蜚先生的身体在青袍下微微发抖,声音也比平时低沉许多。
“莫非是他配的毒药?”
“不错。我中的这种毒,叫做半璧全,是他得意的手笔之一,人中此毒后,一边身子毒疮频发肿肆,另外一半却越发晶莹细腻。无药可救。”
“这纯粹是为了整人嘛…”
刘平心中暗惊。这“半璧全”摆明了打算让人生不如死,进退两难,挫其心志。这等手段,唯有郭嘉才做得出来。
“所以臣发过重誓,一不杀郭嘉,便一不除此袍。”蜚先生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己另外半边脸重新裹起来。
刘平道:“如此说来,难道你也曾是华佗弟子不成?”
蜚先生呵呵惨笑一声,后退了数步,轻轻摆头:“我与他同是颍川出身,关系还不错。那时候我们年轻,都喜欢四处游学,相约一起去华佗那里求学。结果他在华佗门下混得风生水起,与华佗的侄女华丹打得火热,我却是班里最不起眼的一个,根本不为人重视。就在他意气风发之时,我送了他一杯酒,在酒里下了合散。我的本意,只是想让他难堪。结果那天晚上,恰好他出去与华丹幽会,正赶上药爆发,他竟将华丹。等到郭嘉醒来,发现华丹已羞愤自尽,他只得连夜遁逃。”
“然后郭嘉对你展开了报复?”
“不错。以他的才智,轻易就推测出是我干的。我知道闯了大祸,也早早溜掉,却被郭嘉追上了门。我们斗了很久,我虽然逃得一条性命,但也中了他的半璧全,成现在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后来华佗闻讯狂怒不止,把其他弟子尽数阉掉,打发回家。他们中的大多数都被我招至麾下,与郭嘉为敌。”
“嗯…”刘平一时不知该如何评论才好。
蜚先生似乎悉了刘平的心思,独目出锋芒:“陛下你一定在心里想,分明是你这个家伙嫉妒郭嘉的幸福,才故意陷害他。一个嫉贤妒能之人,有此报应天公地道,为何还如此怨天尤人?”
刘平被说破了心事,只得尴尬地笑了笑。
蜚先生声调忽然提高:“你搞错了!我刚才说的故事,不是这一切恩怨的因,而是果!不是我陷害华丹,郭嘉才对我进行报复;而是他先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我才会对他的一切进行复仇!”说到这里,蜚先生恶狠狠地用唯一一只眼睛瞪向南方,干枯的手指怨毒地一勾:“他夺走了我的东西,我就要毁灭他的幸福!就这么简单!”
蜚先生像是一头伤兽般嘶吼起来。刘平刚想追问这一段恩怨的源头到底是什么,蜚先生却把情绪陡然一收,冷冷道:“等到官渡事了,我的复仇之战完成,就会辞官隐退。届时我自然会把这一切讲给陛下听,现在大战在际,莫要让这些闲事了陛下心思。”
说完蜚先生叩拜而出,留下刘平呆呆地留在原地。
在这个纷的战场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恩怨,自己的因果。这些密密麻麻的思绪织成经纬,促成一个又一个谋略,一次又一次斗争。刘平想到自己要在如此复杂的大网里寻找到自己的道并贯彻下去,一时间居然有些恍惚,质疑自己是否能做到这一点。这张密集的大网,让他有些艰于呼吸。
这可比在河内杀一只母鹿难多了,刘平心想。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之后,这个淳朴开朗的河内青年已被淬炼成另外一个人——内质未变,心思愁绪却多了不少。他如今所处的位置,正是一场大风暴的眼中,俯瞰着天下,同时被两股力量撕扯着。他拥有多重身份,在每个人面前都要先想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时刻记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刘平微微闭上眼睛,觉得有些疲累。
可他一点睡意也无,心中烦闷,便起身拿起一壶西域出的美酒,信步走出院落。此时外面月溶溶,一片清寂,几簇丁香在墙角悄然开放,教人完全想象不到这里临近着尸山血海的战场。
邓展忠心耿耿地站在外头值夜,看到天子出来了,他身子一僵。刘平微微有了一丝醉意,拍拍邓展的肩膀:“你为何这么做?”邓展反问:“这么说是真的了?”
这段对话没头没脑,可刘平和邓展都听得懂。汉室最大的一个秘密,这个人是知道的,可这个人却不打算说出去。刘平这时候一点也不紧张,反而有一种没来由的轻松。面对这么一个人,他可以卸下所有包袱,不再有任何顾虑,不必考虑自己扮演的是谁,充分享受做回自己的自由。
刘平蹲下身来,掏出两个酒杯斟,到邓展手里一个。邓展想要推辞,刘平却非常强硬。邓展没办法,只得接了过去。两个人端着酒杯,互相碰了一下,各饮了一口,然后同时望天,发现今晚月着实不错。
刘平晃着酒壶,一杯杯地喝着,轻声细语之间,把自己所有的事情都娓娓道来。邓展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他虽猜到杨平与刘协之间的关系,可没料到其中如此曲折。
“听了这许多秘密,你都不想发表些议论?”刘平突然问,话中带着三分醉意。
邓展仰起头来,长长吐出一口气:“我的家里人都被淳于琼杀光了;曹公对我的知遇之恩,我先后死过两次,也算是报答完了——你的秘密,我现在都不知该说给谁听。”
“你明明是忠心之士,为何如今对曹家是这种态度?”
“二公子。”邓展淡淡道“是他让我意识到,我们在上位者眼中永远只是一枚泥俑。他们需要你,就会褒奖你,称赞你;不需要你的时候,任你曾经多么忠诚,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把你从棋盘上扫落。”
刘平沉默了片刻,把邓展的杯子再度斟,邓展这次一饮而尽,然后把杯子还给刘平:“不喝了,我还在执勤。”
“过来帮我,如何?”刘平问。
“做汉室的棋子,和做曹家的棋子,有什么不同?”邓展半是嘲讽地撇了撇嘴。
“我不是要你做棋子,而是做朋友。”刘平认真地说。
邓展摇摇头,婉拒了这个邀请:“你们是要反曹公的。我虽不会阻止,但也不想参与。”他停顿片刻,又补充道“如果有可能,我希望能游遍中原大地,看看南蛮的密林、外的冰雪,听说在东海之外还有瀛洲,西域尽头还有大秦。我都想去看看。”
刘平忽然很羡慕邓展,他果断地斩断了自己的因果之线,放下一切包袱,把自己变成一个自由之人。
“那你为何还留在官渡?”
“至少我想看完这一战的结局。等我以后到了那些地方,给当地人讲述的时候,总不能没有结尾吧。”邓展特别认真地回答。
“你会的。”刘平道,笑得很开心。
如果有人要为有汉以来所有的宫殿亭阁做一篇大赋的话,必然是以未央宫为开篇,而结尾无论如何也该用的是这座新落成的潜龙观。
潜龙观位于许都城内正东方向,是一座纯木制抬梁斜脊的二层建筑,方圆五十余丈。这座观的做工颇有些糙,比如它的大梁是虚搭上去,全凭四周二十础柱支撑;它的夯基只有二丈,几乎是平地而立。斗拱、檐端处也颇为糙,观顶脊角更是只用瓦当相叠,无翘无伸。
在营造方家眼中,这潜龙观只是个偷工减料的半成品。但许都的人都知道,它的落成,是一个奇迹。在朝廷明确表示不予物资支持的前提下,孔融咬着牙硬是在数月之内将其盖了起来。潜龙观虽然用的木料不甚名贵,但外表都涂青漆,使之看上去如青云团聚,飞龙若隐其中。
在更深远的意义上来看,潜龙观是世中的儒生们群策群力而成,为的是在许都聚儒大议,代表了儒家不屈不挠的精神。当诸侯们还在穷兵黩武的时候,儒的精神却没有消逝,这种一心向学的意志,让每一个人心中都热血沸腾。而这一天即将举办的仪式,让这种意义更得到了升华。
这一天,全新的潜龙观挂了素绢,一代宿儒郑玄的祭奠将在这里举行,同时这也是许都聚儒的肇始典礼。
从一大早开始,陆陆续续有两百余人穿着儒袍,来到潜龙观。他们来自于九州各地,都是受孔融的感召而来。徐干站在潜龙观前,一边对进入的人微笑,一边在心里默默记着这些人的籍贯与来历。自从董承之后,许都凡十人以上相聚,都需要去许都卫报备。这次祭郑聚儒一共有两百多人到场,虽然儒生们闹不出什么子,可徐干还是亲自到场盯着,免得孔融又搞出什么子来。
这时候一群人走了过来。徐干上去,询问他们的来历。为首的二人自称一个叫柳毅,一个叫卢毓。前者来自河东柳家,后者是来自涿郡,还是卢植的儿子,来头不小,身后的一群人也都是来自于幽并诸州——那可是袁绍的地盘。想到这里,徐干警惕地多看了一眼这两个人。
“这潜龙观三个字写得真不错,是出自钟繇的手笔吧?”柳毅抬起头,一群人对那块匾额指指点点。徐干冷笑,好一群乡下人。
“可惜刘和不能来,不然这次聚儒,会更有热闹看。”卢毓着,大为感慨。
“这人是谁?”徐干随口问道。
“弘农刘家的子弟,那可是个神奇的家伙,几乎一个人就把邺城搅得天翻地覆。”柳毅得意洋洋地炫耀道。
徐干撇撇嘴,这种大话谁都会说。他随口应和着,催促他们赶紧入观,这是最后一批人了。看看再没什么人来了,徐干带着几名随员也走进潜龙观,仆役在他们身后把大门“咣当”一声关了起来。
潜龙观的正殿是一个宽大空旷的大堂,十余还没漆完的柱子支撑着整个建筑。在大堂的正中,摆放着郑玄的灵位、贡品、蜡烛、其他丧葬奠仪以及一摞厚厚的手抄儒典。孔融和司徒赵温两个人站在郑玄的灵位旁,垂手肃立,宛如两尊泥塑。其他人按照《禹贡》和郡望的方位站成几队,一直在闹哄哄的。
徐干随便挑了一立柱靠着,看看手里的名单:有六成是今文派的,三成是古文派的,还有一成立场不明。看来孔融是铁了心思要把这次潜龙观聚儒搞成今文派的盛宴。不知道荀尚书会不会亲自到场,他如果来的话,古文派或许能稍稍振振声势。徐干忽然惋惜地叹了口气,其他人都在前线建功立业,自己却只能盯着这群没用的儒生,看着他们争论这些没什么意义的话题。他第一次觉得,宠去了汝南,似乎比自己还要幸运些。
随着一声浑厚的鼓声响起,所有的儒生齐刷刷地看向孔融。孔融轻咳一声,走到正当中,轻轻一抬手,大堂里立刻变得非常安静。孔融严肃地环顾四周,把笔放下,大声说道:“今我们齐聚于此,是为了祭奠两个人。”徐干听到这句话,突然觉得不对劲。
“两个人?不是郑玄一个吗?还有哪位大儒死了?”
这时孔融从怀里取出一块牌位,上书“赵公讳彦之位”几个字,他郑重其事地把它放在郑玄的旁边,拜了三拜。下首的儒生一片哗然,指着这块牌子议论纷纷。
“不好!”徐干脸色一变。赵彦之死是怎么回事他很清楚。可他知道,并不代表天下人知道。
这几个月里,孔融一直不遗余力地把赵彦渲染成是一位烈士。袁绍的讨曹檄文里提到了他的名字,甚至赵彦的几篇议叙之稿也被到处传抄,四处都在传说这是古文派对今文派的一次迫害。这个死去的人,隐然颇具声势。而现在孔融居然在郑玄的祭奠里,把赵彦的牌位拿出来,摆明了是要许都的脸。
这个老东西,居然玩出这么一手。
可徐干不敢大叫,这个肃穆的场合如果被他破坏,传出去的不是他对赵彦如何,而是他在郑玄葬礼上的失态。于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赵温开始唱礼,孔融率领着儒生们向两块牌位鞠躬行礼。
“哼,书生意气,随你们折腾吧!”
徐干重重地把身体往后一靠,却发现柱子有点晃动。他有点奇怪,这可是新建筑,柱子怎会蛀朽?他身体又动了动,发现柱子又挪动了几分,一声不祥的咯吱声传入耳中。徐干抬起头,这一惊非同小可。他看到,这柱子的顶端居然被锯掉了一截,只用一个小木块揳在天花板与柱子之间,非常不牢靠。
徐干惊慌地朝旁边看去,发现大堂里的十几柱子全都这种构造。这些柱子,可是支撑整个潜龙观的重要基础,如果突然断裂或滑倒,后果不堪设想。孔融手里就算资源再少,也不该用这种偷工减料的办法。
前面孔融还在长篇大论地发表着讲话,儒生们没人发现这个异常。徐干觉得必须站出来说句话,可他犹豫了一下。在这么严肃的场合,却大声叫嚷着房子要塌了,万一传出去,他徐干的文名可就全毁了。儒经上搞不好会记上一笔,许都聚议,有狂徒徐干呼啸堂下,言大厦将倾,人皆笑之,千古之羞云云…
仿佛为了嘲笑他的犹豫,这时又一声细微的咯吱声响起。徐干眯起眼睛,四处搜寻,很快他发现出问题的柱子在大堂的西南角。这次更为严重,整个天花板似乎都微微向西南方向倾斜。
徐干不能再迟疑了,他跳出来大喊道:“这潜龙观不结实,尔等快快离开。”
“祭礼在行,不得妄动!”孔融厉声道。
儒生们陡然听到两个不同的声音,一时间不知怎么回事。但他们中的大多数习惯性地听从了孔融的命令,站在原地。只有进来最晚只能站在入口附近的柳毅、卢毓等人,开始朝着天花板扫视,面异色。
这时在大堂的西南角突然发出一声木柱折断的尖利声,支柱再也无法支撑,轰然倒地。儒生们大叫着往附近躲开,随即整个天花板“哗啦”一下塌了半个角下来,掀起一阵烟尘。有掺杂着黑、青两的体从上面淌下来,味道刺鼻,而且数量颇多,很快就覆盖了将近半片地板。儒生们纷纷抬起脚,不想沾上这些东西。有人一不留神布鞋踏上去,发现黏糊糊的很难洗掉。
“是清漆和桐油!”徐干立刻判断了这些东西的来历。潜龙观的二层如今还在修葺,这些清漆和桐油大概就是工人们囤积在上头的。结果这大堂坍塌了一角,水性向低,这些东西就顺着缺口了下来。
“潜龙观居然在这么重要的场合出事了,我看你怎么收场。”徐干冷笑着看向孔融。孔融还在大声疾呼:“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泰山崩于前而不变,拿出你们的气度来。”
就在这时,大堂内的十几柱子同时发出密集的橐橐声,像是有无数蜘蛛在上面疯狂地奔跑。徐干面色大变,他顾不得别人,转身就往大门跑。其他儒生也意识到情况不妙,纷纷朝后移动,一时间人影散,整个大堂一片混乱。
“开门啊!”柳毅和卢毓拼命砸着大门,这时候他们发现,门居然是从外面锁住的。越来越多的儒生涌到门口,却无处宣,只得拼命大叫。还有些年纪大的被踩在脚下,发出呻声。温良恭俭让的美德在这里然无存,人人都似是沉船上的老鼠。
可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楼上仿佛有只无形的大手用力按了一下,十几勉力支撑的柱子同时断裂。原本横挑的大梁一下子密布裂纹,挣扎几下便从中间断折。大梁一折,整个潜龙观的顶部彻底失去支撑,朝着大堂轰然砸了下来。对堂内的儒生来说,这次是名副其实的泰山顶。
巨大的烟尘在许都城的西南方爆起,在半空打了个旋,朝四周迅速扩散开来。只是短短的一瞬间,潜龙观就化为了一团混杂着断竹、碎木、裂石和大量人类肢体的废墟,随处可见被埋了一半的身躯或被巨木住的大腿,还有一些探出瓦砾的头颅在大声呼救着。唯一还算得上是完整的,只有那一块写着“潜龙观”三字的匾额。
“火!火!”不知是谁凄厉地大叫起来。所有被埋的儒生都惊慌地发现,自己身边的温度突然开始升高,然后有凶狠的火苗从废墟的隙里钻出来,疯狂地开始噬周围的一切。据后来的幸存者回忆,这大概是供奉牌位的素烛在混乱中掉在地上,引燃了清漆与桐油。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简直如同人间地狱一般。动弹不得的儒生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大火把自己慢慢噬,凄厉的叫喊和哭声响成一片。竹子在火焰中噼啪作响,如同有谁在点数着一条又一条被祝融带走的性命。整个潜龙观的废墟宛如一个巨大的火炬,熊熊燃烧起来。无数焦黑的手臂绝望地伸出隙摆动,又慢慢垂下不动。人焦煳的味道随着黑烟弥漫到四周,就像是整个城市在举办什么食人的飨宴。
任谁都没有想到,这些四方聚拢过来的儒林精英,还没捞着机会一展自己的才华,就像一群受惊的围场野兽一样被活活烧死。他们的身躯和他们的思想,就这么付之一炬,化为灰烬。这距离名垂史册的潜龙观落成还不足一天…
整个许都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故震惊了。荀彧第一时间下令大开四门,责成许都卫、宿卫以及城门卫三部为主,外围驻守部队为辅,全力营救潜龙观中被困的儒生们。文武百官也纷纷派出自己的家丁和仆役助阵,一时间许都成了一个哄哄的大蜂窝,每个人都试图接近废墟。
潜龙观是全木制结构,因此烧得非常彻底,火势极大。救火部队只能先把周围的建筑拽倒,防止扩散,然后一桶桶的井水泼上去,可惜无济于事。一直到了次丑时,大火才不情愿地慢慢熄灭。
死难者一共二百一十三人,大部分都是外地赶来的儒生,真正活下来的,不足二十人,可谓凄惨至极。幸存者中包括徐干、柳毅、卢毓等人。潜龙观倒塌的时候,他们簇拥在大门口,受到的冲击比较小,距离外面近。救火部队赶到以后,冒险靠近把他们拽离了火场,算是逃过一劫。
不知算不算是奇迹,孔融居然也在这场劫难中生还。坍塌发生的时候,他正站在供奉着郑玄和赵彦灵位的寿龛旁边,寿龛恰好与一块倒下来的厚木板搭成了一个三角,这个可供一人容身的小小三角救了孔融的命。但孔融被严重烧伤,头发、胡子什么的烧了一个光。他的两个儿子赶来照顾他,但孔融躺在榻上不回应任何人的问话,只是呆呆地望着天空,一直在反复说着一句话: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脸色铁青的荀彧站在榻边,听着孔融一次又一次地喊着这句话,嘴角微微搐。这对荀令君来说,可是罕有的失态。
根据许都卫的调查,这起事故源自于一系列的意外。天花板支柱的敷衍了事、清漆和桐油的肆意堆、点燃的素烛,以及孔融为了体现聚儒的严肃而下令紧锁的大门。这些事情凑到了一起,导致了这一场大灾难。有人惋惜,孔少府为这件事殚竭虑,结果居然落得这么个结果,实在是命运多舛;也有人幸灾乐祸,说儒家讲究天人感应,这一场飞来横祸,说不定是天不佑德。
但荀彧知道,这件事并没那么简单。从现场来看,孔融所站的位置是必死之地,距离他数步之外的赵温就直接被砸死了。孔融能够生还,纯粹是个意外。
这样一来,如果整个大火不是意外的话,就说明孔融根本就是有意殉死。想到这里,荀彧的眼神里投出惑,孔融大费周章把天下儒生聚到许都,却又一把火烧个光,这实在令人费解。
“文举,你到底想干什么?”荀彧低声说道,这句话只有他自己和昏中的孔融听得到。
荀彧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潜龙观大火这一事件的传播速度,比野火蔓延得还快。荀彧明明已经下达了口令,可不知为何还是走漏了出去,诸州郡在同一时间都得到了这个消息。传播者除了极力描摹大火的凄惨之外,总是会带上一个广为传却不知谁先发起的质疑:
“聚儒之议若成,今古之争可弭,天下儒学可兴。而今竟中道断折,万千沦为灰骸。曹氏之责,岂不昭然乎?”
这话里明里暗里在暗示:这场大火的背后,是曹氏!他们唯恐许都聚儒成了气候对古文派不利,进而影响到他们在朝廷的专权,所以派人在潜龙观放了一把火,把反对自己的儒生活活烧光。
诸州诸郡都派了人前往许都,闻听自己的子弟遇害,无不悲怆,纷纷设祭哀悼。在葬礼上,愤慨的宾客们悄悄议论着这些质疑,让它们进一步发酵。
偶尔也会有人说,曹公不至于会做出这么残忍的事吧?也许真的只是个意外事故。这时旁边就会有人提醒:曹公天如此,他当年屠徐州、杀边让,还在鄄城放纵部下吃人,如今火烧潜龙观又何足为奇。
“不是曹公烧的,难道是孔少府要烧死自己不成?”提醒者发出嗤笑。
一时之间,天下皆惊,谣诼四起。没人相信,这是一个意外。
潜龙观大火引起的震动,很快达到了一个巅峰:荆州刘表声言要带兵北上,以大儒的身份去许都亲自为那二百余名死难者讨个公道,还要回郑玄公和赵彦公的灵位。在袁、曹大战时,刘表一直保持着中立,不偏向任何一方。而现在他居然因为一场大火而改变了想法,决意北上。中原的局势,一下子变得扑朔离起来…
在南附近的一处清幽草庐里面,二人对坐。年长之人问道:“二弟,有人说,刘表此举,是卞庄刺虎,借机渔利。你对此有何见解?”
对首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他说:“刘州牧是一方诸侯,但他也是一位纯粹的儒者。而一位儒者最重视的东西,是世之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这样的人,现在已经不多了。”
年长者忙问刘表所图为何。年轻人笑道:“刘州牧当年号称‘八俊’,乃是太学名。世将始之时,刘州牧就誓言要保全儒学种子,所以他单骑入荆襄,默默地蓄儒图存,以待天时。不然为何那么多中原名,都纷纷跑到荆州去?他在荆州开立学官,博求儒士,征辟綦毋闿、宋忠等人在襄撰写五经章句。世人对这种种用心视而不见,只当他是一方豪强,真是可叹可惜。”
说到这里,年轻人拿起案上的鹅扇,从容扇了几下:“你别忘了,许都烧死的大半是今文一派的儒生——而刘州牧恰好是今文派的坚定支持者。”
“你是说,刘州牧这次出兵,是真心要为儒林讨个说法?”年长者一惊。
年轻人道:“无论刘表是真心还是假意,他如今已经得到了一个足够体面的借口。拯救群儒,中兴汉室,重振古文经典,名次孔孟董郑之右。这种惑,对一位拥有雄兵良将的纯儒来说,几乎不可抵挡。”
“所以我说,孔融这一招,实在是决绝。”
“等一等…”年长者有点跟不上思路,他尴尬地摆了摆手,一脸茫然“怎么又扯到孔融身上去了?”
年轻人浮现出一丝清冷的笑意:“袁曹在官渡胜负未知,唯一能影响中原局势的,唯有刘州牧一人。而若想要把他驱动起来,不施个苦计是不成的。”
“你是说…”年长者眼睛瞪得溜圆。
“孔少府一无兵将,二无地盘,他所能依仗的,只有自己的声望。在我看来,聚儒许下之议,恐怕是他打算以自己和二百余名儒生殉葬,来真正触动刘州牧的一个局。”
“这,这怎么可能…”
“正因为不可能,所以才不会有人怀疑。你看这几个月来,孔融四处渲染赵彦之死,营造出曹氏儒的印象。一旦火起,只消稍微推波助澜,天下人就会认为是曹氏的阴谋,再怎么辩白也已无济于事——我甚至怀疑,郑玄之死,都未必那么简单。”
“那孔融自己岂不是也会烧死吗?”
年轻人面钦佩之:“他根本就没打算活下来。他的性命,是这场大火中最重的砝码。一开始孔融就做好了准备,用自己的命向刘表死谏。”
说到这里,他直起身来,望着草庐外的花花草草,把杯中的清水倒在花圃中:“原本大家都觉得,孔融只是个腐儒,除了会发发议论别无用处。许都聚儒不过是他沽名钓誉之举。结果那些以中原为棋盘的对弈大手们谁也没料到,百无一用的孔融,居然用了这样一种决绝的方式化身为一个‘变数’,影响到了整个天下的大局。”
“可他的目的,是什么?”
“孔融是大儒,他对袁绍啊、曹啊之类的家伙,根本看不上眼。他拼出性命,就是希望为刘表创造一个契机,让天子重新回到儒林掌握之中——辅佐明君平天下,这是儒者最高的梦想了。”
“你这都只是猜测吧!根本没有证据。”年长者不甘心地站起身来,拂了拂袖子。
“证据?”年轻人眼中闪过一丝嘲讽的笑意“证据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接下来还有?”年长者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我来问你,听到刘表北上的消息。袁绍和曹会如何想?”
“自然是袁喜曹忧。”
“错!”年轻人一拍案几,出得意“他们谁也不会高兴!对曹而言,刘表在这时候背后来一刀,情况恶劣到无以复加;而对袁绍来说,这也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他在官渡与曹死斗,刘表却轻轻松松收割着空虚的荆北豫南,说不定还能拿下许都夺到天子。到那时候,他可真的是辛苦一场,却为他人作嫁衣裳了。”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年长者也明悟了。
年轻人把扇子遥遥指向北方:“不错。无论他们之前在布什么局,这一下子都被孔融这个大大的‘意外’给破坏掉了。所以在刘表出兵的那一刻,无论袁绍还是曹,他们都将别无选择,只能速战速决。我估计,官渡很快就会来一场仓促的大决战。”
说完预测,年轻人把杯中水浇完以后,搁回到案几前,负手长长叹息:“世人皆以为孔融是个狂士,可谁能了解他的真正执著。纵然他知道胜算不大,还是义无反顾地投身于此。潜龙观的大火,不能挽汉室于将倾,但这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用心,真是我辈的楷模。”
“哦?你看谁胜谁负?”
年轻人摇摇头:“无论袁、曹,对这场意外的决战准备都不会充分,谁胜谁负,就得看谁掌握的变数更多一些。这就不是远在荆州的我们所能预料的了。”
“这么说你是看好刘州牧喽?”
“不看好。汝南如今有宠镇守,说明荀彧、郭嘉早有防备。天时究竟应在谁身上,还得看官渡的结果啊——”年轻人故意拖了个长腔“——谁知道除了孔融以外,还有没有另外一个变数呢?”
“你整天待在草庐里不出来,这天下大势说起来倒是一套套的嘛。”年长者揶揄道。
年轻人不以为然地摆了摆羽扇,做了个逐客的手势:“行了,不说了,我要去睡午觉了。明天你过来,我还有个三分之策跟你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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