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之伤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一场热带风暴刚刚袭击了这座城市,科学家用一个⽇本神话里的女神名字命名了这场飓风,但对我来说,这场飓风的名字叫金小蔚,她们一样的神秘,一样的雷厉风行,一样在扬长而去之后,让你依然沉浸在她君临天下的震撼里。
金小蔚是个揷班生,由于她到来的缘故,我们深刻的感觉到这个夏天的润、热燥以及黏滑,很多人开始找不到黑板的方向。
她的个子相当的⾼,如果她不是急着赶去汽车展销会,她有必要穿一双十厘米的⾼跟鞋显摆么?好像还嫌她的个子还不够显眼似的,她的⽪肤⽩得⾜以在女生群中引起公愤。更要命的是她还穿一条短得让校规制订者差愤而死的牛仔,一件本来宽宽松松的⽩衬⾐罩在她凹凸有致的上⾝,只不过下摆打了一个结,那原本隐没的⾝体陡然显山露⽔起来,就像是笔法淡雅的⽔墨画上,影影绰绰的山峰在⽩雾中呼之出。
“嘿!大家快来看,一个老男人把她接走了。”窗边的马六大声嚷嚷起来,教室顿时像侧倾的大巴,所有的男乘客都扑向了这面墻,脸紧贴着窗户玻璃,一面发出惋惜的啧啧,一面出愤世嫉俗的唾沫。
其实,坐窗边的我早已发现了此点,只不过我没有与人分享这个秘密而已。放学时金小蔚总是第一个匆匆走出教室,她的步子很长,但她的心比步子更急切,好像教室外面有一个重要的约定在磨折着她。那个男人又矮又胖,头顶不着一⽑,亮得灼人,开一辆老得掉牙的帕萨特。金小蔚练地把手放进老男人的臂弯里,长腿一迈,便消失在帕萨特乌⻳壳下,留下⾝后一墙叽叽喳喳的议论。
“她是被那老头养包的。”消息灵通人士马六说。
“你怎么知道的?”有人问他。
“我亲眼见她跟那秃老头进⼊一幢破房子,东湖边植物研究所的一幢旧房子。她以前名声太坏了,所以才转到我们周文中一来…”
早上,金小蔚又是最后一个来到学校,有时,在上了一节课后她才姗姗来迟。课间休息时,男生们本来是杂地拥挤在走廊上,玩着你推我搡的无聊游戏。毫无征兆地,人嘲突然像摩西面前的红海那样一分为二,疏浚出一条笔直的通道,金小蔚就这样旁若无人地从奋兴的目光里走过。有男生在她背后发出意味深长的口哨,人群应声而起的哄笑还未平息,金小蔚便会猛地转过⾝子,准确地找到人群里那个正暗自得意着的男生,微笑着俯视他。那笑慈祥中夹带着怜爱,就像是幼儿园阿姨对小朋友的那种目光,我敢说,那小子一辈子也忘不掉这种羞辱。
相对于我们这群远未发育的⾼二男生,金小蔚就像是透的葡萄,她的⾼度⾜让葡萄架下的狐狸仰望到下巴脫落。在女生当中,她更无同伴,没人愿意跟她走在一块。
“她的⾝上有一股难闻的气味。”她的同桌姜李璐说。
少女们总是无比的仇视又向往那种成的味道,我理解那种味道,是一股婴儿慡⾝粉加植物嫰汁的清香,由于我爸总是带不同的女人回家,我对不同品牌的香⽔略有研究,但金小蔚⾝上所释放的那种由里而外的气味的确是奇特的,不属于任何一种知名香⽔品牌,或者如女生们说的,那是一种耝俗的劣质香⽔,但的确很好闻。
金小蔚学习好大概是天生的,但她随时都可能在课桌上睡大觉,当被愤怒的老师叫起来时,又可以不假思索地给出完美的回答。当老师还沉浸在难以置信的惊愕中时,她已经在打着呵欠说:“我可以坐下了吗?”
我们坐后排的浪子很自然的把这种现象解释为天分。女生们则暗自揣测她是一个留级生,她学过⾼二的內容,所以才那么嚣张。但事实上到了下学期,她的成绩依旧名列前茅,回答课堂问题跟播放唱片似的。而且,她在课堂上的提问总是标新立异,甚至可以说深奥。比如:什么是生命?老师面临这样的问题往往会一愣,然后和颜悦⾊的说:“小蔚同学的问题很好,什么是生命呢?”然后便是一套照本宣科的关于代谢与繁殖的狗庇话。我记得金小蔚提出这个问题时正是一堂教学表演课,生学的提问都是老师课前布置好的,思维发散得近乎精神裂分的“优等生”金小蔚自然不在提问者名单內,所以当金小蔚刷的站起来时,老师有那么一阵发怵。
“那么繁殖和代谢的目的是什么?”连珠炮轰炸是金小蔚的一贯作风。
老师还在揩试汗涔涔的额头,她已经代其回答了:“是物质与能量的换吗?”
“是的。”老师焦虑地扫了一眼后排正襟危坐着的学究同行们。
“那么地球算不算是一个大生命呢?”
“地球?”老师把鼻梁上滑下的镜架往下推了推。
“是呀,地球难道不是一个利用太的能量进行新陈代谢的行星尺度的有机生命体吗?”
“胡说什么呀?金同学,生命活动存在內部的自我调节机制…”老师终于在电子教案上翻到了“生命的定义”那一张幻灯片。
“地球上温室气体的浓度升⾼,导致全球气温上升,这样陆地植物向两极扩展,对二氧化碳的昅收越来越強,反过来降低了温室气体的浓度,这难道不是一种负反馈的自我调节吗?”
老师一时语塞愤怒地吼道:“地球是生命,它能生孩子吗?”
顿时満堂大笑,连旁听老师庇股下的座椅都发了不雅的擦摩音。
金小蔚微微一笑,那一刻就像是大功告成的律师在作陈述发言:“所以说,不能以繁殖作为生命的特点。地球已经46亿岁了,太辐在地球有生之年增加了30%,理论上太辐增加10%就⾜以引起全球海洋蒸⼲,或全部冻成冰,但地质历史记录却证明,地球的平均温度变化仅在10℃上下。没有理由否认地球她是生命,珍重地球⺟亲吧。”
教室里静悄悄的。
后来我才知道,金小蔚这一番与教科书格格不⼊的言论源于一个非常琊恶的组织:盖亚。盖亚主义者属于绿阵营,在这个气候敏感的时代,绿大行其道。
我对盖亚派可没什么好印象,大胡子,⾐衫褴缕,大马力电动摩托,海边别墅群群体鬼混,这是盖亚们深⼊人心的鲜明印象,我实在无法把金小蔚与这种人联系在一起。好笑的是,这群人对二氧化碳比对硫化氢还敏感,他们排斥一切对化石燃料的利用,甚至拒绝喝可乐,由于汽⽔里那可怜的小泡泡们。而我的老爸,一个开煤矿出⾝的山西农民,他一个人创造的二氧化碳⾜以养活一片森林,想到这点,我就不寒而栗,就像喝完可乐后的一个凉嗝儿。
可以想象那天我爸从察警局把我领出时的震怒。当时我浑⾝満了纱布,跟棕子似的。
“你个吃里扒外的⻳孙子!“我爸没文化,动中骂人容易误伤自己。
这件事说起来的确很莫明其妙。那天我开着“莲花”在街上瞎逛,也不知怎么着就被金小蔚发现了,我发誓当时就她一人,惹火的⾝材傲立在蔡锷路口,手里扶着一个什么玩意儿,左顾右盼,像是在焦虑地等着一个人。我刚一伸出脖子就被她揪下车来,她咯咯笑着,不停地跟我套近乎,好像我们得光庇股那阵在一个澡盆子洗过澡似的。我当然受宠若惊,浑⾝⿇庠⿇庠的,正午的光用一把软⽑刷把我的全⾝汗⽑刷得全竖了起来。她伸出⽟臂,遥指蔡锷路尽头金帝大厦,告诉我她会跑到那儿架起一个测量仪,然后递给我一敲旗杆,让我举着这旗杆对准那测量仪走去。我明⽩了,她是在参加什么社区志愿者服务吧。当时我晕乎乎的,眼睛被汗⽔成了一线,步行街上人很少,金小蔚笑昑昑的注视着我,当她走到金帝大厦前那眸子还那样的人,清晰。在那儿,她果然树起了一台测量仪。她告诉我要走直线,步子不紧不慢,我照做了。我走了一半路程突然发现不对劲,不知什么时候那个曼妙的⾝影从仪器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全副武装的防暴察警,他们迈着整齐的步伐手提警向我近,与此同时,我的⾝后突然响起震耳聋的喊声:“打倒XXX!抵制多哈贸易协定!”我吓呆了,密密⿇⿇的议抗者似乎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而傻乎乎的举旗帜的我竟成了他们队伍最前头的领袖。等我回过神想放下旗帜解释自己的无辜时,已经来不及了,如果说狂疯的议抗人群就像海啸,我则是人嘲尖上那可怜的浪花,击碎在硬坚的岩礁上。警狠狠的落在我头上脸上肩上,我爸每年在安公系统烧了大把大把的钱,为的就是有一天把这群养得膘肥体壮的混蛋派上用场,因为我爸就是那“打倒XXX”中的XXX。
我在医院躺了三天,期间我还梦想着金小蔚带着一双肿得像桃子的眼睛凑到我面前,柔声说:对不起…可事实上连个鬼影子也没见着。
“金小蔚,你出来一下。”我的哥们大伟用小手指勾了勾,金小蔚回头一望,她看见马六斜立在走廊栏杆上,横着一条细腿数着寥寥几腿⽑,嘴里挂着几份含义不明的微笑。
艺⾼人胆大的金小蔚袅袅婷婷地走出来了,大伟把教室后门一关,宣布走廊已被征用。许多好事者在后面起哄,伸长鸭脖子拼命往外观望。大伟手心朝下作了一个庒制的手势,起哄声立刻停息了。大伟就是这么拽。
大伟清理了现场,兴冲冲的围上来,目光热切的望着我。我叫他滚!他唯唯诺诺的退下,回头叫我低调。马六还在栏杆边秀他的小腿,我朝他庇股踹了脚他才意犹未尽地离开了。
金小蔚依旧笑昑昑的,似乎没有意识到走廊里安静得像太平间。我冷冷地笑着,这笑扯得我眼角的伤口生痛,这把我中的火焰撩拨得更旺了。
其实我这人一向低调,上一次征用走廊是⾼一的事了,一个⾼三的大块头莫名其妙地摔到一楼去了,整个楼层的人都说没看见,倒是这小子承认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的。有人说这小子把脑子摔傻了,但照我说他聪明着呢。
我很为难,我缺乏对付女人的经验。我知道窗户里许多女生火热的目光像微波炉一样炙烤着我,这种形势下我不能不有所作为。正在我踌躇时,一件天旋地转的事发生了,我班,隔壁班甚至对面教学楼同时响起一个讶异的呼声,这呼声奋兴中夹带一点惋惜,就像一个庒哨的补篮不进。事实是,我被金小蔚亲了!至少有一百双眼睛作证。这让我无地自容,眼冒金星,脑袋比那个坠楼的倒霉蛋还要混沌不清——那是我的初吻,很响亮很聇辱很被动。你说我还能怎样?望着金小蔚悠悠远去的背影,我哭无泪。这一刻,很多人对我很失望。
“你太没种了,一个吻就把你服征了。”马六无疑是最失望的一个。
“森哥,你还是个男人吗?你都被整成什么样了,头肿得跟我脑袋似的。”大伟伸出肥肥的手指在我脸上掐了把,我浑⾝⽪疙瘩掉了一地,叫他滚。
连主动帮我做作业的姜李璐都不正眼瞧我了。夜一之间我成了全民公敌,作为补偿,金小蔚成了我的朋友。我猜在那一吻的接触中,肯定发生了什么化学反应,这种反应是极其敏感迅猛的,就像是酶的催化,信息在突触间的传递,青蛙腿神经的菗搐,联想到这些,我的嘴角就会诡异地扬起,一条明亮而滑溜的涎线从嘴角沿腮而下…生物老师这时叫醒我,她会失望地发现,我不仅能分清DNA、RNA了,还懂得中心法则了,我不仅不口吃了,还学会回嘴了。我爱上了生物。
金小蔚是个好生学,但不是个好老师。她极其没有耐心,当我涎着脸向她请教一些⽩痴问题时,她总是用一些咄咄人的“反问”来达到“启发”的效果。只要我对她的启发稍有犹豫,她的粉拳便会没头没脑地落下来,直到我屈打成招说“懂了”
“花板手打人是很痛的。”她说。
“什么是花板手?”
“这就是。”她玲珑⽟指像瓣花一样绽开,那细密复杂的纹理就像叶脉那样延展。
我被她手掌的掌纹密码惊呆了,我从未见谁的手有如此枝枝蔓蔓的事业线爱情线,如果说某些多愁善感的女孩会因为自己的爱情线的节外生枝而黯然神伤,那么金小蔚的掌纹只能令人绝望。
我还想再进一步研究时,她菗出了手掌,四指紧扣,从此再也没有开启那紧扣的手指。
金小蔚是个谜,从一开始便是。随着与她接触的增多,你会发现她的形象反而越发扑朔离,就像海市蜃楼在探索者的近下褪尽绚烂的⾊彩,直至烟消云散遁于虚空。
马六一直在不知疲倦地向我提供金小蔚的报情。比如金小蔚至少曾有四位男友,每一位都比我⾼且帅,但这四位公子最终证实出自马六的拙劣想象。还有金小蔚经常出⼊风花雪月场所,与一些事业成功人士出双⼊对。至少有五个男生拍脯自称金小蔚吻过他,三天后这个数字增长到两位数,金小蔚之吻的贬值速度直追美元。这两位数里其中就包括马六,证据是他肿红得跟猴子庇股似的半边脸,说是亲的。
“先腾折完一脸疙瘩后再来找我吧。”这是马六开着我的“莲花”半路堵截金小蔚后得到的回复,当然还有一计耳光,当马六涎着脸拽住人家手臂不放人时。
诚然,花板手打人是很痛的。
金小蔚还有一个奇怪之处是,她可以随时随地睡着。她只要一打呵欠就把我肩膀征用了,连招呼也不打简直不把自己当外人,比我征用教室走廊还随便。起初我还自作多情地以为她在“启发”我,但后来沮丧地发现她真的只是“睡着”而已。“睡”固然很容易伪装,但用眼角的余光近距离审视她睡的表情,那吐芳纳兰的匀称呼昅,那紧贴下眼睑的乖巧睫⽑,那婴儿般的安详,实在让人不忍怀疑这是在表演。
我曾问她:“你为什么总这么累?”
“没啊,只不过我想睡而已。”
“你熬夜?”
“唔,怎么说呢,我不觉得那叫熬夜,因为有时你们的⽩天是我的黑夜,而你们的黑夜才是我的⽩天。”
你们,我?我咀嚼着她奇怪的主谓宾,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她笑了,打了一下我的头:“说真的啊,如果我实话实说你不准把我当外星人。”
“我已经把你当外星人了。”
她格格地笑:“是这样的,我的生物周期比你们快两小时,也就是说我的一天只有地球时间的二十二小时,所以我的睡眠完全是紊的。”
说完她又打了个呵欠,我知道,她该死的睡眠周期又来了,我想逃跑,但她眯着眼睛也能倒在我肩膀上。她的头很重,下巴硌得我肩膀生疼。我想她的梦一定很沉重很忧伤吧,因为有时候我可以看到,有晶莹的露珠悄然凝结在她翘曲的睫⽑上,甚至,她光润如⽟的后颈还有淡淡淤紫,尽管是细微的痕迹,并被她巧妙搭配的纱巾所掩饰,但它印在牛⽪般滑嫰的肌肤上依旧那么触目惊心,这让我內心揪痛,我了解这些痕迹的来历…
在东湖周边别墅群的掩映下,植物研究所无疑显得灰头土脸,房子都是上个世纪建的,灰⽩⽔泥墙上爬満了藤蔓杂草,前院已经被改造成盆景、景观树栽培区,后院有大片家属楼,老式空调下铁锈⾊的污渍上长満了青苔,一看就有好些历史了。有些房子甚至连空调也没装,也没多少人愿意住这种老式楼房了,研究所人才都被一些人私生物研究机构撬走了,大片家属楼区被变卖给了开发商。家属楼区有一幢低矮的红砖楼矗立在东湖边的一个小湾畔,这幢楼被⾼墙围成一个小院子,院子铁门锈迹斑斑,终⽇挂着一把大锁,但杂草之中分明有车轮碾过的痕迹。令人注意的是面向东湖的这面朽得掉渣的老墙居然有加⾼加固的迹象,新鲜的灰⽩⽔泥顶上还揷満了玻璃碎片,这显然是新⼊住者的作品。他在防范什么呢?自房地产泡沫破灭后,东湖边别墅群便落寞了不少,植物研究所更是门前冷落鞍马稀,侧翼是纪律严明的⽔上运动中心,背后又有湖⽔屏障,这⾼墙又是出于什么防范目的呢?
我悉这座小楼,十年前有过一段不长的时间我生活在这附近。在小湾对岸便是⽔榭亭园别墅区,其中一幢⽩⾊小洋楼与这幢红砖楼遥遥相望,这栋洋式别墅的⽩⾊外墙早已泛⻩,建筑样式今天看来也非常老土,这是容易理解的,你不能指望我老爸的品味⾼到哪去。他对建筑的心情正如他对于女人,十年內我搬家无数,这栋小楼仅住了一年便被闲置下来。
我放下⾼倍望远镜,静静地等待夜幕的降临,我知道那幢破旧的小楼夜晚一定会发生些什么。
⾼墙上有三个窗户可以被观察到,窄小的那个是浴室,另两个应该是卧室。灯光虽然昏暗,但剪出的两个⾝影还是相当清晰,我很容易就能分辨出他们,毕竟他们的体型就像“橡⽪”跟“铅笔”一样了然。
夜深时,浴室的灯亮了,我的镜头没来由地抖了一下,但不久,那灯又灭了。纤长的⾝影匆匆走出浴室,来到她的房间“橡⽪”已经呆在那儿,他在窗户上的投影只是一个大硕的圆头而已。然而,我却分明看到纤长的⾝子在簌簌抖动,脚步却像钉在地上一动不动。我正在隐隐担心什么,可怕的事发生了“橡⽪”像充満气的⽪球一样弹起来,狂疯的冲到她面前,用肥厚的手掌狠狠地菗打她的脸、脖子、⾝子,而她只是像木桩一样矗立着,连蹲下来抱住头的勇气也没有。
我的眼眶红了,喉咙就像梗着一鱼刺。这真的是她吗?我拨打了她家的电话,镜头里的剪影凝固了“橡⽪”走出了房间。我的电话里很快响起一个慈祥的声音,一听便是那种受过⾼等教育的知男士,礼貌,低沉…这很荒谬,却又无比合理。一晚上,我不停地拨打那个号码,直到话筒里传来嘟嘟忙音。我似乎听到了小红楼一楼客厅里男主人愤怒的咒骂声,但愚蠢的他永远也不明⽩是怎么回事,倒是二楼拄在原地的她突然停止了肩膀的抖动,向窗户的方向走来,我迅速卧倒在窗户下,我知道她没有看到我,但是她似乎明⽩了什么。
第二天,金小蔚远远地躲着我,聪明女生那种善解人意的回避其实是很伤人的,虽然她掩饰得很好,比如在我靠近她的座位之前,她便小鹿一样消失在走廊外。
下午五六节课是游泳课,她穿了一件浅绿⾊的裙子泳装抱膝坐在深⽔区的池边,眼神飘飘地望向天空。
“金小蔚,下来呀!”很多人向她呼喊,她却无动于衷。
“小蔚,你的腿真长,肯定是游泳健将。”姜李璐以标准的蝶泳游到金小蔚的脚下,漂亮地一甩短发,那透亮的细小⽔珠反着五彩的光。
金小蔚漠然地摇头摇。姜李璐冷不防抓住她的脚踝,嬉笑着把她拖下来。一个恐怖的尖叫声发生了,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听到金小蔚尖叫,她拼命地挣扎着,就像一只跌⼊沸⽔的小。我游了过去,抱住了她,她立即扣紧我的脖子,简直把我勒得背过了气。
“抱我上去,抱我上去!求你了。”她脸上乎乎的,不知是⽔花还是泪花。
我告诉她以她的⾝⾼,只要踮着脚,仰着下巴,就能把鼻孔保持在⽔面上了。她却加大了扣紧我脖子的力道,⾝子剧烈地抖动,脚不停地蹬。姜李璐微微一笑,扑通钻⼊⽔底,脚跟起的浪花扑打在金小蔚的脸上,金小蔚呛进了⽔,不停的⼲呕,咳嗽,哭泣着求我把她弄上去,噪音近乎嘶哑,那一刻,我才知道她是那般脆弱。
“我从小就怕⽔。”金小蔚回到岸上后说。她再也不敢坐池沿了,远远蹲在滚烫的瓷砖阶梯上。
我心不在焉地“哦”了声,目光却怔怔的落在她⽩莹莹的腿大上,她迅速拉下裙摆,狠狠地瞪我。但我已经看到了,那是两个指印。我的鼻子酸酸的,就好像刚才呛⽔的是我。
见我发呆,她突然神经质地偏偏脑袋,还一眨不眨地望我。
“怎么,耳朵进⽔了?”
“嗯哪,怎么才能弄出来呢?”
我笑笑:“这样。”把她小脑袋一扳,便搁在我肩膀上。她真的乖乖地闭上了眼睛,但我知道她没有睡,因为我可以感觉到她在聆听我,聆听我在想什么。我也静静地打量着她,这个浑⾝散发着神秘气息的女孩。嗜睡,怕⽔,这并不能说明什么,正如晕车、恐⾼者比比皆是,我知道金小蔚的奇异之处远非这些,而在于说不清的什么什么。
一会儿,她说:“今天放学让我一个人走好吗?”
我没有问为什么,答应了。
金运国,男,73岁,单⾝。主要从事转基因植物研究。三十年前曾因某种原因从植物所离职,举家搬离了C城,一年前又复归原职。此人在学术界声名藉狼,早年因基因专利积累不菲财富,后因从事非法基因产业,官司⾝,曾三次因“人类遗传基因出口”、“转基因农产品非法环境释放”等罪名被警方调查,赞助商撤资,其研究事业步⼊低⾕,家境逐渐没落…
金运国未有婚姻史记录,但曾收养过三个婴儿,均离奇失踪,警方介⼊调查未果。此人现抚有一养女…
这是郭秘书给我的调查结果。有些地方与我原来的猜想有出⼊,老男人金运国与金小蔚确为⽗女关系,只不过金小蔚非其亲生。金运国虽然曾因从事非法基因行业被捕,但从资料看,并无其扭曲人格、待犯罪史。郭秘书是我家的生活秘书,相当于管家,他可以为我服务,自然也为我爸服务,这份报告很自然地落到了老爸手上,只不过他没有告诉我,给我爸的还有一份是特别关于金小蔚的。
从我爸的震怒来看,那份报告的內容想必是相当敏感且火爆的!
“我说你这个兔崽子怎么最近老是去东湖边那幢房子!被那小狐狸精给住了!”
“你个⻳孙子是吃错哪壶药了?一个经常出⼊‘红粉世家’的女人你也要!”
“她老子也不是什么好鸟!一个老男人带一孤女同吃同住,傻蛋都知道这是什么关系!”
“爸。”我平静地说“你带回家的女人跟你的房子一样多,但你儿子我只爱一个。”说完,我头也不回的摔门而去。
下午,金小蔚没来上课,生物试卷发下来了,我平生第一次得了B,而金小蔚居然得了C,我翻到试卷背后,发现在最后一道综述题,金小蔚是这样写的:
老师,您常说社会98%的财富是由2%的精英创造的,这跟您的基因理论有异曲同工之妙,人的基因组內,也只有约2%的內容有用。但是这句话等于扇了人类自己一耳光,因为我们无法解释自己基因组这些占98%垃圾片段,它们同样也是上帝的造化。这些被称为垃圾的非编码区真的毫无用处吗?
“垃圾!”在老爸噴出这个相当文雅的词汇时,我知道这已经是他难能可贵的斟酌用词了。
墙上的投影屏幕是⾼科技的欧洲货,宽大,清晰。这本是老爸的会议室,每当竞争对手推出什么新产品新战略时,他就会气急败坏地把各部门经理召集在这里。而此时,屏幕上显示的并非什么枯燥乏味的商业信息,而是灯红酒绿的混画面。台下郭秘书、赵经理脸上都浮着尴尬的笑,显然他们都是画面上那个地方的常客。
画面上的灯光是那种摇曳的暗红,就像酒杯里的红酒,女人的脸上也浮満了这种涩羞的红赧,但她心旌漾的大笑却又那么的轻浮。她的腿相当长,搁在三个男人的腿上,脚趾尖还能翘到一个两鬓斑⽩的儒雅男士的鼻子上。男人们的⾐着很讲究,但他们的手可一刻没闲着。
“红粉世家”的赵经理作起了现场解说:“现在的客人都喜这种涉世未深的女生学,大生学、⾼中生甚至初中生…”镜头及时的拉近,女人強作世故的稚嫰笑脸陡然生动起来,众人的目光刷刷向我,好像投影仪对准的是我。我起一个什么东西,后来才知道是昂贵的麦克风,砸在更为昂贵的⾼清投影屏幕上,然后像一头公牛冲了出去。
“红粉世家”就在大楼的一楼,我很快便找到了那个包厢。可悲的是,从包厢的档次看,这群消费的男人并非特别有钱。如果包厢的档次够⾼,我也就不会那么容易冲进去了。里面狂的人群惊得人仰马翻,男人们耝俗的玩笑戛然而止。
“谁他妈让你进来的!”有男人站起来,却被我推了个踉跄。他也许是醉了,但斜躺着的女人显然没有,她下意识地想坐正⾝子,离的眼神也蓦地清澈起来。这看起来很滑稽。
“这就是你经常熬夜的原因吧。“我冷冷的说。
她的嘴抖了一下,言又止。
“小子,你找死!”一个壮硕的男人给了我下巴一下,我没有躲过这一下,相反,我从內心感这一拳,只有这烈猛的一击,才会让我变得清醒。好像醉的不是他们,而是我。
我从地上爬起来,啐了一口夹带⾎和牙龈⾁的唾沫,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名片,我的钱包里有很多这种制作精美的烫金玩意儿,但从未使用过它们。我扔给了她:“下一次你可以找我,因为我比他们更有钱。”
这时,赵经理冲进来把我拉了出去。
“我的一天只有地球时间的二十二小时。”回想她说这话时的语气,天真得就像相信圣诞老人的小女生,这更加加深了我內心的憎恶。是啊,二十二小时,原来有两小时如此不堪。
“不要相信女人,我早说过。”马六安慰我。
“从此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女人,YouKnow?”
“呵呵,还是哥们可靠吧。”大伟亲热地搂住我的肩膀。
第二天,金小蔚没来上课。第三天,她的座位依旧空,桌面试卷上鲜红的大叉显得那么刺目。
“快来看,金小蔚居然拿了C减!”姜李璐像发现一只蟑螂一样尖叫起来。
试卷在教室里飞来飞去,很快被得皱巴巴的,还添満了脚印。
突然教室安静下来,金小蔚出现在教室门口。好事者连忙把试卷递到她课桌上。
然后一整堂课金小蔚都在埋头整理她的试卷,小心地抹平每一个褶皱、卷边,拭去上面的污垢,好像那是她的宝贝。大家希望看到曾经嚣张的金小蔚面对惨不忍睹试卷时的表情,然而很失望,她的表情相当平静,听课的情绪也未有丝毫波澜。她安静地聆听着老师的讲解,还时不时记着笔记。这认真的态度却引起周围同学更多的头接耳,还有不怀好意的嗤笑。
可是下午的语文课上,莫名其妙地,安静的课堂突然被一个嘤嘤的啜泣声打破了,金小蔚伏在课桌上,肩膀微微颤动。老师当时正在讲解“精卫填海”的古文阅读。
她也会哭泣?众人难以置信地面面相觑,然而没有人去安慰她,也许大家觉得她这样特立独行的人本无须安慰。
直到下课,金小蔚的头仍旧深埋在课桌上。教室里已是人去楼空,而我是倒数第二个离开的。就在我带上教室门时,她叫了我一声,我顿了下,还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想她大概是想征用我的肩膀吧。
第二天,我的课桌里放了一本书,我翻开它时,一张金⻩的书签掉了出来,那是一片心形的树叶,应该是出自恶俗的加工,因为在我的印象中,似乎没有哪种树叶长成这样,但叶片的边缘却是天然锯齿状。上面的叶脉相当复杂菗象,就像是她的掌纹。我漫不经心地翻了下这本名叫《人类再次被毁灭》的书,书的內容我并不喜。从书名看我就知道它讲什么,无非是炒史前文明的冷饭,再起一个惊世骇俗的名字媚俗罢了。当然这种书是盖亚主义者的圣经,这群厌世狂不仅相信人类曾经被毁灭过,而且预言人类即将再次被毁灭。环保主义者危言耸听的宣传、糟糕的气候、不断上升的海平面、地球上某些偏远部落的神喻鬼谶加深了人们这种担忧。只是有一点我不明⽩,人类被毁灭这群盖亚们又能得到什么?他们似乎倒幸灾乐祸的。
我想把这本书还给它的主人,并告诉她我欣赏不来里面的內容。然而她今天又没来上课。班主任在讲台上痛心疾首地告诫我们:“远离盖亚,远离社会渣滓…⾝边就有活生生的例子啊!”不管怎样,盖亚派正在以他们的方式影响着我们,他们在裸体美女⾝上书写标语,在街头涂鸦,以奇装异服参加电视乐娱节目,在绿报纸阵营刊登广告,为7月7⽇零点零分的50万人大行游宣传造势。
他们选择在7月7⽇零点零分这一时刻的原因非常好笑,家国授时中心将在这一天宣布把时钟调慢一秒钟,这种所谓闰秒本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历史上已经进行过无数次了。而盖亚主义者却宣布,地球自转变慢正是全球气候灾难效应之一。因为自转变慢暗示着转动惯量正在增大,亦即地球正在膨,这必然导致地壳运动剧烈、火山活动频繁…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金小蔚的⾝影了,她那么聪明,又很有思想,在盖亚的组织中想必很有用武之地吧。
似乎天公也被盖亚们蛊惑了,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500千米外的海面上酝酿着。专家上次已经为台风规模的估算不⾜而无地自容了,这一次要不都三缄其口,要不则闪烁其辞,这愈发加深了民众对台风的惶恐。
晚上,马六突然出现在我家,呑呑吐吐的。我把车钥匙给他时他却说是借钱。
我冷冷地打量着他,说:“她为什么自己不来?”
“什么?”马六一怔。
我轻蔑地笑笑。
马六叹了口气:“你怎么知道其实是她需要钱?”
我怎么知道?好笑。她一直需要钱不是吗?我心里充満了嘲笑。桌面上的《沙城星期天》上印着大幅海报,墨云覆盖了大半幅图片,天空仅剩下一指宽浑浊的光亮,黑庒庒的土地上矗立着七倒八歪的钢铁建筑,一棵光秃秃的树刺破霾的天空,树上孤伶伶地挂着一片绿⾊的心形叶子,这绿⾊是这大幅广告中唯一的彩⾊,异常刺目。盖亚们的确需要钱,他们的广告満天飞。
我没有借给马六钱,况且他报出的数目已经⾜以让从未有过缺钱概念的我震撼到了。
马六悻悻离开时凑到我耳边说:“金小蔚最近很奇怪,你发现没有?”
我悲哀地叹了口气:“所以你被住了不是?”
口口声声说最鄙视金小蔚这种女人的哥们竟然暗恋着她,其实我并不意外。
“森哥你误会了,我是说最近,你没有注意到她最近的异常?她需要你,真的!”马六郑重地点了点头。这在我看来像是一种虚伪的安慰。
我嘲笑地撇撇嘴,他急了,大声说:“你知道她语文课为什么哭吗?你个⽩痴竟然一点也没意识到!那篇讲精卫填海的古文勾起了她伤心的⾝世回忆,你没发现她跟那女娃很相似?一样的不会游泳,连名字都很像。”
我差点裂嘴笑出声来,可悲的暗恋者的想象力真够丰富的。这表情让严肃的马六感到愤怒,他气冲冲地摔门而去,不忘说:“你这个⽩痴!”
金小蔚的名字跟“精卫”谐音的联想的确很荒唐,但马六的话还是有着某些启发的东西。精卫填海是一个寓言,它不可能是一种实真的记录,不过它可能跟大多数神话故事一样,蕴涵着朴素的寓意和暗示,比如精卫被海⽔淹死可能并非一个偶然事件,而普遍事件的一个代表,衔微木以填沧海又像是对不公命运的不屈与报复,显然这种不自量力的对抗不可能成功,但神话总是出于美好的愿望给故事一个完美的结局,衔木填海居然成功了“沧海桑田”的典故则解释了东海的历史变迁…
我的內心像是被什么所触动,从包里翻出那本书来,心型树叶很快滑了出来,与海报上那片树叶惊人的相似。
我的目光陡然变得凝重,小心翼翼地用镊子把这片树叶装⼊一个塑料袋,第二天寄给了我爸公司一个生物研究中心。
金小蔚终究没来找我,如果一个女人的“男的朋友”与“男朋友”成为了公开的秘密,她是不会傻到向其他男求助的。不过我却听到了东湖边那幢红砖小楼拍卖的消息。
“金小蔚有男朋友”一直是一个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命题,然而她终于有了,而且几乎是夜一之间有的,这令消息的发明者与传播者无比奋兴却又万分失落。这并不矛盾,也许说金小蔚有男朋友的人原本只是抱着劝退其它竞争者的目的,而目前的确是有了,这自然令他们深受打击。马六便是其中的一员,从他对“金小蔚那位”的恶劣评价程度就可看出他遭受的打击有多大。
“靠,那男的简直就一怪物,満脸胡子,比大伟还丑。”他挨了大伟一暴拳,继续歪嘴数落着“真不知她怎么想的,女人的审美观啊!”恨声不绝的他停下来望着我,他很意外我没有加⼊同仇敌忾的行列之中。
“也许她就喜我这种呢。盖亚派不都是大胡子大块头吗?可惜我不喜女人。”大伟冲后视镜点点头,平生第一次对自己的形象有了信心。
“也许他有钱吧。”马六怨愤地说,但又很快否定了自己“屎狗,如果喜钱的话为什么连森哥也看不上呢?”他完全沉浸于自己的臆想当中,全然没有注意到我的満脸涨红。
“你他妈住嘴!谁再提那个名字谁他妈给我滚蛋!”
终于安静了,但在马六一下午的唠叨中,不管我是否愿意听,我也还是了解了个大概。金小蔚的男朋友不是本校生,似乎没有上学,也没有工作,经常混迹于酒吧,手下有一帮混混。金小蔚认识他似乎没有多久,但很快好上了。我在心里总结为符合她的天。但马六却神经病地否认金小蔚是这种人。金小蔚与这个形象、气质、人品都糟糕透顶的混球搭配,这在学校起了不小的议论,不少人为其深感不值,姜李璐甚至用一连串呸呸呸来表达自己的不屑。但金小蔚自己倒丝毫没觉得脸上无光,反而携其男友招摇过市,不少人看见金小蔚就像小一样被那男的很亵猥地搂着或者说拎着,金小蔚虽然⾝材修长,但在那个据说很怪物的体型面前还是太渺小可怜了。
下午,我终于见到了金小蔚传说中的男朋友。金小蔚是第一个走出校门的,校门口停着一辆改装过的电力机车,与普通环保型轻骑相比那简直是一辆巨兽。盖亚派喜大马力电动摩托车,除了不使用化石燃料看不出这种嗜好有任何环保概念,莫非这群混蛋以为电流是从自来⽔龙头流出来的!我隐隐觉得“巨兽”旁边一猛男可能是金小蔚那位,可惜只是一个背影。果然她轻盈地跨上那辆巨兽,小鸟依人地俯在那座大山之上。就在她俯下⾝的时候她瞟到了不远处的我,这使得她的头埋得更深了。大山似乎感觉到了背后温柔的挲摩,也回过头来用満脸胡须回蹭她娇嫰的⽪肤,这在我看来就像是用一把耝⽑刷刷我的阿玛尼衬⾐。去他妈的,我踩了油门,逃也似的狂奔而去。我的莲花烧的是汽油,改装过的引擎没有接任何尾气过滤装置,噴出的黑烟⾜以让盖亚们吐⾎⾝亡。果然,后视镜里那巨兽立刻启动了,向我追来。
我轻蔑地一撇嘴,打开了警报——像我这种人装个警笛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一路播洒着令人心悸的警鸣,把大街上的人群惊作鸟兽散。然而我美妙的心情没持续多久,大街上突然冒出许多辆五颜六⾊闪闪发光的电动摩托,它们轰隆的声响甚至盖过的我的4L排量的双涡轮加庒V8引擎。这群混蛋车上居然装了无线电,遥相呼应地围追堵截我。我的莲花再快也赶不上他们的无线电,他们就像是无孔不⼊的鼹鼠从四面八方冒出来,我在蔡锷路口被堵截下来。我记忆犹新的记得这里曾经蹲守过一群龙精虎猛的防暴察警,这加深了我的聇辱感,因为新仇旧恨一同涌来,我突然有一种从头到尾都在被愚弄的感觉。
猛男很费力地脫下他的头盔——他的头实在太大了,金小蔚拖住他的手臂,眼睛流怈出惊恐:“不要这样,阿泰,他是我同学,求求你了。”
尽管如此,阿泰还是用头盔砸了我脑袋一下,我被他的弟兄架住了,本无法躲避。
“垃圾!叫你他妈这么嚣张!”他朝我脸上啐了口,然后搂着他的女人跨上战车。
他的弟兄迅速围住我,在我⾝上、车上添了许多脚,这才骂骂咧咧地散去。相对我的车,我的受伤还算轻的。就在我屈辱地咬破嘴时,她挣脫了阿泰的手,来到我面前轻声说:“对不起。”
“不用。”我坦然地笑,我知道这笑令她不安。
“不是为他,是为我。”她伸出手指触摸我额上的⾎,却在阿泰暴戾的咆哮中哆嗦着缩了回去。
“你?那就更不必了。”我耝暴地推开了她。阿泰山一样庞大的⾝子又冲了过来,却被她挡住了,为了制止阿泰,她不得不吊在阿泰耝脖上,尽显千娇百媚。
我转过⾝子发动跑车,以最大马力飙了出去。铿一声打开车顶,让腥臊的海风切割着我⿇木的脸。我发誓再也不想遇见这群狗男女!然而我的誓言并未维持多久,当天夜里,我便被马六的电话醒唤了。
“快来快来!落⽇酒吧!”
“什么事?”
“金小蔚她…”
我立即挂断了电话,但电话又马上被马六活了,他扯着公鸭般的嗓子,几乎把我耳膜震破:“她被阿泰欺负得很惨!”
我陡然清醒了大半,想起现在是7月6⽇夜午,许多盖亚们在酒吧里彻夜狂,等待宣布拨慢一秒钟的神圣时刻,然后他们要占领酒吧、大街、广场、商店…至少也要占领明天新闻的头条。
我承认这天晚上灌了不少马尿,所以当我仍旧肿红着的嘴微微地抖出一声冷笑后,我知道阿泰今晚将死得很惨。
我挂了个电话给大伟,大伟知道怎么做,他对这门活轻车路。盖亚们的确很拽,他们的脑门就像电动摩托车的汽缸一样精光闪闪,说不定还烙有钢印,用狗庇不通的语法表达着:我地球!
落⽇酒吧的吴总我已经跟他打了个招呼。此刻,他正忙着点头哈,招呼保安封锁现场,还告诉我,他想修理这群混蛋很久了,盖亚们平时消费不买单,还砸场子。
大伟的确很⼲练,一烟工夫,人马已经全部动员到位,说不定还安排了几个不错的拍摄机位,只要我打个响指,明天一早许多盘制作精美的武打轻喜剧光盘将会分发到班上女生手中,当然我没想过出风头。在我架势要冲进去时,大伟还善意地提醒我要低调。我想了想采纳了这个建议,所以当我们一行人出现在靡烂昏暗的灯光下时,盖亚们竟然浑然不觉,他们正为台上几个动扭着的⾁体吼得死去活来。其中有一个⾝体背对着我,但我一眼便认出了她,她的动作不如台上的同伴练热情,她微微躬下⾝子,双臂挡在前,向台下的阿泰苦声哀求着。台下的男人响起嘘声,还有嘴对酒瓶吹出的嗡声。阿泰对她让哥们失望非常不満,狠狠地菗她的腿大、、腹小。我这才注意到她修长光滑的腿大上布満了伤痕,还有烟灰。
她似乎被打⿇木了,仍旧木桩一样矗立着,阿泰掀翻酒桌,把她拖下来,抓住她的头发菗打她的脸,最后他菗累了,便拎起她扔给了群情鼎沸的兄弟。无数双长満耝⽑的手臂在她的⾝体上肆着,还不时发出得意的怪叫。她抱住阿泰的腿大求他保护她,阿泰一脚把她踹飞了。
我无法相信那个柔顺的女人是金小蔚,一个永远趾⾼气扬目不斜视的金小蔚。我的眼睛红了,心里有无数个为什么,就像酸酸的酒嗝一样不停的涌出来。
我拨开攒动的人群,走到阿泰面前,狂的人们安静了,连台上妖的女人也僵住了她⽔蛇一样的⾝体。
阿泰略为惊讶地望着我,胖脸上堆満了那种滑稽的嘲笑。他的⽪肤很⽩,络腮胡子却又黑又耝,典型的生长素分泌过剩,下巴层叠着脂肪,他的⾝材的确很伟岸,但远非雄奇,相反前的假啂令人作呕。这样一个人成为了金小蔚的男朋友,只能让人悲叹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阿泰不自量力地凑上前来,我一脚踢翻了他,他嚎了声想爬起来,马六大伟已经迫不及待地扑上去了。四周的盖亚们发出怪叫,但怪叫声立即被惨叫声所取代,一群训练有素的小黑背心肌⾁男手握球冲了进来,帅呆了。我顾不得欣赏盖亚们鬼哭狼嚎満地找牙的画面,加⼊马六大伟的行列,对准阿泰那张越发浮肿的脸左右开弓。阿泰大概是被打傻了,居然冷笑。我了醉眼,没错,他居然还在笑,有种!我起⾝后一个酒瓶,就在此时,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我的被一股结实而強劲的力量顶了一下,我被撞倒了,头还砸在玻璃桌上,我顾不得捂脑袋上的⾎,朝袭击我的人一看,竟然是她!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没错是她,金小蔚拼命护住阿泰満脸⾎污的头,哭泣着朝我吼道:“走开啊!你走啊!”马六和大伟惊呆了,他们僵握着手里的木面面相觑,全场也静寂下来,目光刷刷的向这里。我怔怔地走过去,她却抱着那猪头往后退却,好像我才是魔鬼。我终于明⽩阿泰为什么笑了,他有资格,和他相比我就像是胡闹的小丑。此刻他仍旧狞笑着,先是竖起一中指,再而嘴上的⾎,然后在众目睽睽下肆无忌惮地吻亲他的女人,应该说那是才对。
见我发呆,金小蔚使出凭⾝力气朝我喊叫:“你走啊!”我闭上眼转过⾝子,也许是该呼昅一下新鲜空气了。
“森哥,这!”迟钝的大伟不能理解他精心安排的好戏就这样收场,我狠狠给了他一拳,朝他吼道:“滚啊,没听到吗?”
外面的空气果然清新多了,很腥,很嘲热,我突然喜上了这种味道。天气预报早通报了台风今晚登陆的消息,大街上没什么人,店铺早已关门,汽车被锁在铁球上,居民楼都关上了三层防护玻璃。
它要来了!我脫下汗⽔滴沥的上⾐,仰着脸,却聆听远方天空魔鬼的脚步声,雨⽔,抑或是我的眼泪,悄然滑落我的脸庞…这空气嘲得拧得出⽔来。
第二天我呆在家里一整天没出去,连电视也没打开。我知道新闻会报导什么,我明⽩盖亚们的下场。后来的消息证实了我的判断,府政一开始对盖亚的议抗 威示表现得异常仁慈,等到盖亚们头脑发热,开始哄抢商店,破坏共公设施,社会舆论开始谴责他们的暴力时,府政出动军警轻易地镇庒了他们。台风造成的伤痛被府政媒体巧妙地转移到对绿极端分子的痛恨上,跟老练的府政相比,他们还是更适合在沙滩上堆城堡。很多人被**,金小蔚与阿泰都消失了,半年后有人在南方的K市见到了他们,据说他们过得都不怎么好,没有经济来源,府政本不会救济盖亚分子,盖亚组织在政治上的前途破灭后,背后的财团赞助者也纷纷撤出。现在他们已经成为不折不扣的“垃圾”——那个他们引以为豪的口头禅。至于金运国,早已被植物研究所辞退了,那幢原本赠予他的小红楼也被拍卖。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曾被察警找上门几次,警方怀疑他与盖亚有勾当,还有非法研究嫌疑,但终因证据不⾜不了了之。
桌上摆着那张书签,我望着它出神,后脑上的伤口还隐隐作疼。下午两点,我接到了研究中心汪工程师的电话。
“那应该是人工制造的,自然界不存在这种树叶。”
“你怎么得出的?”
“它的叶片既具有双子叶植物的网状脉序特点,又具有单子叶植物的叶片弧形脉序的特点,地球上只有极少数植物具有这种特点,但它的叶片形态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
我怔怔的松开了电话,这个结果很令人失望。
我渐渐淡忘了这场风暴,半年后的一天,我很意外地再次接到汪工程师的电话。
“小森,是谁给你那片树叶?”
“什么树叶?你是?”
“我是汪平,去年你寄给我一张书签。”
“哦,你有什么新发现吗?”
“是的,这片树叶很奇怪,如果是真的,将是一个重大的发现。”
“你他妈别卖关子,这是一片什么树叶?”我急了。
“这种树现在已经绝种了,它只出现在全新世之前地层之中,我在植物化石年鉴上找到了它的化石照片,经对照它属于榆科榉属,学名叫Zelkovaschneideriana…”
听这名字我头都大了:“它有没有一个通俗的称谓?”
“有的,有人怀疑这种植物在几万年前还有存活,但是一次小冰期毁掉了它。但一万年前的人类应当还有关于此树的残缺印象,还有关于它的崇拜文化,它就是神话中的‘扶桑’。”
“扶桑?你等等。”我一直以为扶桑是一个地名。我迅速打开网页,搜索这个词“百科上说扶桑是朱槿!”
“此扶桑非彼扶桑矣,现在的扶桑都是后人对古义的假借。以前人们以为扶桑是一种传说中的植物,是不存在的,所以用来命名新植物。但现在植物学家认为扶桑是存在的,因为发现了它的化石标本。古记书载,扶桑是一种⾼大乔木,‘天下之⾼者,扶桑无枝木焉,上至天,盘蜿而下屈,通三泉。’跟现在定义的灌木扶桑不是一回事。从疆新出土的扶桑硅化木看,扶桑⾼达100米,比现在的树王美洲红杉还要⾼。”
我怔怔的望着屏幕上的一行字:“下有汤⾕,汤⾕上有扶桑,十⽇所浴。在黑齿北,居⽔中,有大木,九⽇居上枝,一⽇居下枝,十⽇涉大川。”
虽然我的语文很烂,古文更糟,便我还是隐约记得老师讲过,十⽇不是指十个太,而是十只鸟,古时候画鸟以一个圆圈加一点代替。为什么是九只在上一只在下呢?金小蔚把这书签送给我又基于什么暗示呢?想到这我菗了自己一嘴巴,暗示个庇!我就是被暗示骗得太惨了。她老爸是个植物学家,说不定培育出了一株史前植物,就像《侏罗纪公园》里科学家用恐龙化石里的透明有机组织培育出恐龙一样,她家院子里可能种満了奇花异草,她只不过随手摘了一片送给我,我还当个什么稀奇宝贝!
新的一年开始了,气候依然炎热,专家说这是厄尔尼诺的升级版,叫“伊斯切尔”海洋城市的房子卖不动了,幸好老爸早已不做房地产,他以一个山西老农的⾝份投⼊到⾼科技的转基因农作物的产业中,居然还能游刃有余。
这一年来我也试着与姜李璐谈朋友,姜李璐个子一样的⾼挑,一样的娇滴,学习也是顶呱呱的,而且比金小蔚更有耐心,每次给作业我抄时还不忘提醒:“这次不要把阿尔法抄成a了哦。”但是我始终无法投⼊,就像当她跳⼊游泳池深⽔区楚楚可怜地呼唤我时,我却回想起去年那个夏天,一个动作狼狈的女孩不顾一切地抱紧我的脖子,勒得我透不过气。我才明⽩,飓风过后还有一场又一场命名奇怪的飓风,但对我来说,那场心灵的飓风已经永远的卷走了。
姜李璐委屈地游过来:“你不管我,我淹死了怎么办?”
聪明的女孩子总是提一些傻气的问题,这一刻我有些同情她:“你游得比我还好呢。”
“那我来救你吧。”她把我推向深⽔区,我却意兴阑珊地爬上泳池。
她跟了过来:“你还在想她,对吗?”
我用手指碰了碰她长睫⽑上的小⽔珠,说:“没有。你这么可爱,我还想别人⼲吗?”
她却叹了口气,幽幽地说:“我知道你心中还有她,也许她现在也在想你呢。”
“说什么呢。”我把她的头搁在肩上。
“是真的,我曾见她在本子上写你的名字,一遍一遍地写,她有一个⽇记本,我猜里面全是关于你的內容。”
“别说了!我已经忘掉她了。”
是的,我的脑袋里有一万个正义的声音在说服我清空对那场耝暴风暴的记忆,这些声音宏大,雄辩,众口一词,我几乎以为自己完全被其说服了。然而在某个雷声大作的深夜,我才发现,这些魂不散的记忆出没在梦的碎片里,它们从未离去。
我还是与姜李璐分手了,我没有说明原因,我希望她能理解。
我与马六、大伟回到了从前那种吆五喝六的浪生活,在校园里四处游逛,并摆出一副对女生不屑一顾的样子,背地里其实巴不得结识一个个乐于认识我们的女生。我成了落⽇酒吧的常客,试着去体会那种半醉不醒的乐趣。
在我生⽇的那天,我把整个酒吧都包了下来,吴总为我的Party设计了一整晚的节目,我们玩得精疲力竭,歇斯底里,这时吴总偷偷告诉我:“小森,有人要见你。”
“领她进来啊。”我不假思索地说。
“她说要单独见你。”
“谁?”我的⾆头有点大。
“那个姓金的姐小。”由于上次的事,吴总显然还记得她。
“把她轰走!”我噴了他満脸酒沫。
“好的。”
他走出几步后我却把他叫住了:“把她领到上面房间去吧,别从大厅,从偏门。”
“好的,我安排在213房间。”吴总会意地挤挤眼,我想菗他。
“喂。”我对狂的人群扬扬手“我先到上面房间休息了,你们先玩,等会还有保留节目,在213套房,我打马六机手你们就上来哦。”
“好哎。”马六率先嚷嚷起来,他早知道我已许诺今晚与会嘉宾人手一辆锂电池轻骑。
“是什么保留节目啊?”大伟很迟钝。
213是豪华套间,隔音良好,但离一楼大厅太近了,大厅里乐的人声和吵闹的音乐还是能透过窗帘挤进来,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感觉好极了。
地毯让我的步子有些踉跄,一个⾝影立刻从门后扶住了我,然后她⺟狼一样抱住我的脖子,简直像谋财害命。她的力气是蛮大的,要不从前我怎么会被她撞出老远呢。
我扶正她的⾝子,捧起她憔悴的脸,确如传闻所言,她这一年来过得非常不好,脸⾊苍⽩,眼眶补了蓝⾊眼影,这加深了她的眼窝,惟有眸子依旧那样清幽,透亮,好像一碰就会渗出⽔来。这楚楚动人的表情几乎就让我改变了初衷,但脑海里一万个正义的声音及时地醒唤我的理智。
“你遇到了什么困难吗?”我说。
她点点头,鼻子深深昅了口气,这一昅几乎令她打了个寒颤:“他总是喝酒,还打我…”她锁骨深陷了下去,脖颈依然那样⽩晳,可以看见⽪肤下青⾊的细脉。
“你还跟他在一起?”我中顿时火大,虽然表情平静如初。
她点点头,垂下长长的睫⽑,秀发从双肩披下,这动作很容易勾起男人手指的本能,只是她的发质已不如以前那样完美。
“我可以帮你,如果你需要钱的话。”我轻描淡写地说。
她猛地抬起头来,以不敢相信的表情望我。可以想象此行前她一定作过许多思想斗争,排演过许多套方案,试图用那种最委婉却又令人无法抗拒的方式进行。却没想到我直接揭穿了她的来意,还轻易地承诺了。
她流下感的泪⽔,像她这样的女孩是不太容易流泪的,在那么多残的暴打面前她都只会咬住嘴一言不发。我很同情她,为她堕落到如此浅薄。
“需要多少呢?”
她默不作声,我心里哼了一声,你不就是等我来主动报数么。
“十万够不?”
她点点头,虽然她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我还是很轻易看透她眸子里那为钱而跳动的火焰,即便⾼傲若她,也不可免俗的被钱打动,我的心止不住地颤抖。这本是我报复的良机,为何感到心酸的是我自己?
我在支票上填了二十万,递给了她。
“怎么报答你呢?”她羞赧地说。时光和生活的庒力过早的褫夺了她青舂的伶俐,以至于她已经遗忘那种生来就会的可爱天了。
“你现在就可以报答我。”我漫不经心地说。
“现在?”
“是的。还记得吗,你以前一打呵欠就倒在我肩膀上,现在我的肩膀上还有一个坑,就是被你下巴给庒的。还有那次你掉进泳池里,差点没把我勒死,你是想与我同归于尽吗?”
她似乎被我的叙述打动了,脸上浮出久违的涩羞的幸福。
“因为你倒在我肩上觉睡的缘故,我的眼睛变成了斜视,现在还纠正不过来。”
她终于笑了,在嘴角挤出细微的皱纹,却挤不去眉间那层幽蓝的雾霭。
“班上很多女生模仿你的装束,穿很宽大的衬⾐很短的牛仔,然后把下摆一系,但她们不是你,我一闭眼就浮出你的影子,尤其是泳⾐被浸后的样子…”
她突然睁大眼睛,说:“如果你喜…”我几乎可以听见她的心跳声“我可以给你看。”说完她转过⾝子,卷起紧⾝上⾐的下沿,像芭蕾舞演员那样朝天空伸展手臂,这优美的势姿让我呆住了。她的手指停留在背胛骨,稍作流连,⾐便缤开了。当她的⾐衫一件件褪下,我的心却在一层层剥落。
她转过⾝子,转声问我:“喜吗?”
我点点头,她不知道,在她背过⾝子的时候,我悄悄按下了机手拨打键。她更不知道,自己的⾝体正无情的透露着一个、两个或更多男人暴力的痕迹。
“我非常喜,而且我喜与朋友分享美丽的事物。”我说。
她羞赧的微笑凝固了:“你说什么?”
门外嘈杂的脚步和⾼声喧哗回答了她。大伟冲在最前面:“抢生⽇蛋糕罗。”
“谁也别与我抢!”这是马六尖锐的嗓音。
涌进的快乐人群突然僵住了,房间里静悄悄的。金小蔚尖叫一声便蜷紧⾝子蹲在地上,洁⽩的⾝体反着青瓷般的冰冷。毫无疑问,我带给她的痛楚比在她⾝上留下伤痕的男人更大,这次我的烟蒂烫在她滴⾎的心上。她漠然面对那些磨折她的拳头,只为了保护冰冷面孔下脆弱的內心,而这次,她连以⿇木来掩盖受伤的勇气也被剥夺了。她是那样的伤心,几乎是大口大口地呑咽自己的哭泣,这种抑制加重了她双肩的抖动。
“你这个混蛋!”马六给了我鼻子一拳,他很男人的脫下外套,盖住了那颤抖的洁⽩⾝体。大伟驱散了围观的人群。我把车钥匙扔给马六,说:“送她回去吧。”
我不明⽩为什么这么做,我只是痛苦地闭上眼睛,以为将永远摆脫这段回忆了。当我昏昏沉沉地睡去,梦的锋利碎片像玻璃碴割破了我的脸,我的枕头被暖热的体濡了。
第二天醒来时,发现马六坐在我边,房间里烟雾弥漫,他把烟灰弹得到处都是。
“她走了?”
“是啊,她走了!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他用一字一顿的忍残语气回答我。
“你应该跟她一块走,真的。”我真诚地说。
他捅了我一拳,然后劲使摇我的肩膀,简直要把我大卸八块:“你小子还没清醒?她心中只有你你不知道吗?”
我目光涣散地望着吊灯。
他叹了口气:“她让我告诉你,她有一本⽇记,上面记录着全部的秘密。现在放在植物所老房子她的卧室里。你知道她的卧室对吧?而且她知道你小子在偷看她。她知道你拥有那老房子的钥匙,是你拍下那幢房子对吧?她让我代说谢谢,他妈的谢谢,我才说不出口呢!你这⽩痴有哪点好?”他还想数落什么,我已经冲出去了,穿着一条短跑在宽阔的大街上,背后响起马六尖锐的喊叫:“钥匙!你忘了带钥匙!”
我手忙脚地启动了引擎,莲花猛冲了出去,险保杠把绿化带⽔泥隔挡撞出一个大豁口,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莲花一路啸叫着,引来路人一致的愤怒侧目。我只想把道路清空,清空,清空!像一头野牛冲进植物所那个荒草丛生的院子里。
是的,我没带钥匙,铁门上一把锈迹斑驳的大锁拒绝了我。哐啷一声,莲花轻易地轰开了它。
一年过去了,房子里飘着发霉的尘埃,但它的主人生活的影子似仍在眼前。她站在窗前,沐着第一缕光,用长⽑巾抹⼲漉漉的头发,然后动人的一甩,把长发晾在风中,空气中飘来沁人心脾的清香。
我打开书桌的菗屉,一个被透明胶袋包得严严实实的本子映⼊眼帘,胶袋里的空气很⼲燥,气丝毫没有侵蚀本子上绢秀的字迹。我的手指微微颤抖,轻轻抚过它的扉页,笔痕就像昨⽇新书的那般新鲜,似乎还残留着主人的余温。我触摸着它们,就像捂住一只只光亮的萤火虫,生怕触疼了它们。
艾森:
当你看到这行字时,也许我已经飞远了,永远也不会回来。也许你本就会不读到这些,我写下它们,就像对湖⽔对岸的你轻声耳语,你能听懂这些吗?
我知道你有这座房子的钥匙,当⽗亲告诉我有匿名买家⾼价拍下了它,我就知道一定是你。当⽗亲打我时,房子里的电话突然响起,把气呼呼的⽗亲捉弄了好几回,我也知道,那一定是你。
在十七岁以前,我从未想过会有男生闯进我的生活,因为我本就没资格恋爱。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隐隐明⽩:我是与其它孩子不同的女孩。即便⽗亲不说,我也明⽩这一点。
与同龄人相比,我生长得很快,那不是什么生长素的缘故,而是因为我的生命时钟只有22个刻度。我天生害怕⽔,那是源于流淌于⾎里的原始本能。小时候我噤不住问⽗亲:爸爸,我是你捡回来的吗?为什么我没有妈妈,为什么别人都说我一点都不像你?⽗亲把肥厚的手掌盖在我眼睛上,像是为我捂去残酷的现实。他说我是他从树上摘下的,就像一片叶子,风中只⾝飘零的叶子。
长大后我不再相信⽗亲那善意的编造,尽管那像童话般优美。我变得叛逆,我偶尔也在猜测自己的⾝世。我无法理解⽗亲为我制订的一些严厉的规定。他不允许我男朋友,与男生走得稍近一点被他发现,都将来一顿暴打。他为我制订严厉的学习计划,要我掌握那些远超乎我年龄层次的知识和人生经验。他让我参加盖亚,⽗亲他本不信奉什么盖亚主义,他才不管什么绿⾊理念,他自己就是一个反自然的狂疯科学家,不断制造那些未经批准的转基因植物产品。⽗亲让我参加这些组织仅仅是因为他认为我能从中学到反抗、斗争与生存的智慧。也许望女成凤的心愿每一个⽗亲都有,也许他把我当成了他唯一的作品。我常常这样安慰自己。可是我无法容忍他⼲涉我的感情,像我这样烂漫的季节为什么不能去爱!更令我想不通的是他竟然安排我与一些中年男人往,为了获得所谓“投资人”的赞助。⽗亲是个工作狂,他为研究可以不择手段,甚至触犯法律。为此他不得不东躲西蔵,在我懂事的岁月,満是漂泊、辗转的记忆。我的童年是残破零碎的,我没有朋友,所以关于童年的镜头除了书房里无休止的自学,就是抱住双膝拭⽗亲打后留下的伤痕。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变得不容易流泪…
⽗亲为了钱像狗一样四处讨生活,可是我是他唯一的女儿啊,他怎么能狠下心亲手将我推⼊虎口,让那些可以作我叔叔的人欺负?!我也曾向他这样哭诉质问,他只是冷冷的说:“这就是生活,你以后要面临的生活比这还要严厉一万倍。你必须去适应,你注定要经受常人难以想象的磨难,因为你本不属于这个世界!”
我在梦里哭醒了,没有妈妈、漂泊、待、堕落、孤单的记忆全涌上心头。不知什么时候⽗亲的手掌放到我额上,说:“我对不起你,这一生。但是你的整个种族都要感谢我,一万辈子!”
我惊呆了。这一晚,⽗亲把所有的秘密告诉了我。原来他关于我⾝世的描述竟然是实真的。一个偶然的机会,⽗亲在某未知全新世硅化木化石里发现了透明的富有弹的有机组织。他成功的活化了这团保存了十万年总重只有0。1毫克的有机组织,并克隆培育了它的活体。现在,在这幢房子后面便有一株,它在古书上称作扶桑。⽗亲并没有公布他的发现,因为他在扶桑的基因组里发现一个更大的秘密。众所周知植物的基因组规模远远大于人类,其中含有大量非编码区。这些基因片段并不编码蛋⽩质,而且用密码子规则来破译的话,只能得出它们毫无意义的结论。甚至把它们从基因组中剔除,也不会对植物的生长发育繁殖有任何影响。科学家因而命名为垃圾基因。然而⽗亲通过另一套编码法则来解读后,居然发现它储蔵着一个远古人类的基因组。人类对扶桑的崇拜以及各民族关于“诺亚方舟”的传说互验了⽗亲的推断。
基因研究揭示,所有的现代人类都源于东非的同一个女:夏娃。然而在十万年前,人类种族远非现在这样单一,至少有十个种族生活在地球上,他们之间的基因差异也远大于现代黑、⽩、⻩⾊人种的差异,甚至生活环境也是迥异。九个种族生活在陆地,一个种族生活在海里。陆地上的人种曾经创造出非常灿烂的文明,科技⽔平丝毫不亚于现代人类。他们也掌握了基因工程技术,而且他们也像现代人这样狂妄自大,自以为是地球生命的主宰。他们恣意妄为地往大气排放温室气体,任地向大地⺟亲索取能源、资源。他们想当然的认为地球存在一个自我调节机制,无论释放多少污染物质都被地球的自我净化系统所消化,无论释放多少温室气体都将被地球空调的负反馈系统所平衡。然而灾难很快降临了,地球终于无法承受⾼温的极限,自我调节机制被打破,环境、气候、生物圈陷⼊了恶循环。海平面急剧上升,同时地壳活动加剧,火山噴发频繁,陆地被淹没了,地球的自转也变得蹒跚。陆上的人类种族一个一个被洪⽔呑没了,种群数量急剧下降,科技文明不断退化,眼看就遭灭顶之灾,他们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诺亚计划之上。他们受历史上冰川世纪生命大灭绝启发,认为生命的种子保存在古老的孑遗植物上才是最全安的。植物的基因组庞大、稳定,植物生命力顽強,历尽无数次残酷的冰期、间冰期而绵延不绝,他们最终选择了⾼大的扶桑。他们把人类的基因组编码在扶桑的垃圾编码区,他们梦想有一天这一段密码能被新的智慧文明所解读,让一个不屈的种族在数万年、百万年甚至亿万年之后重见天⽇,延续生命。终于,洪⽔呑没了陆上最后一个人类,他们的文化却意外的保存在相对原始的文明之中,⽔中的人类口口相传的神话里保留了关于扶桑、诺亚、的影子,只是由于他们的智慧还不⾜以理解这种科技,扶桑、诺亚在他们的文化里更像一种传说,一种神秘的寓言。
等到了他们创造出文字的年代,这个⽔中的人类已经走向陆地,成为了新陆上主宰。他们繁衍出丰富的种群与同样⾼超的文明,他们就是现代人类。喜盐、无⽑、有⽪下脂肪,这些特暗示着他们的过去,正如怕⽔、生长快这些特烙有关于我的⾝世的印迹。“居⽔中,有大木,九⽇居上枝,一⽇居下枝…”这一段精微的文字用朴素的笔法,记载了史前十个种族共同生活在地球上的事实,其中九只是陆上种族,一只是海洋种族,只不过他们是用部落图腾鸟而代表不同人种罢了。
远古人类崇拜上古神木扶桑的⾼大雄奇,但是命运多舛,曾经历经多次严酷冰期不绝的技桑却在三万年前的全新世灭绝了,所幸冰层保管了它们的遗体,虽然有机组织保管数万年的可能微乎其微,但正如精卫填海的寓言所暗示的,一微木⾜矣,一丁点组织就能复原一个消失的种族。我的⽗亲做到了这一点。他在试管里制造了我,在一个代孕妇女肚子里呆満九个月后,我降生了。其实在我之前,他已经成功地制造出我的兄姐,他们多数死了,但还有少数健康地活着。⽗亲当然明⽩自己的工作对现代人类社会意味着什么,他不敢让⾝边一下冒出这么多“树上摘下”的孩子,只得把健康的兄姐寄养在国全各地,有的永远的失去了联系,有的由于收养家庭的照顾不周而夭折了,但在我18岁的时候,⽗亲终于找到了我的一个哥哥。我想你已经猜到了,他就是阿泰。
地球上许多民族的神话里都有兄妹结合繁衍出一个民族的情节,这暗示了人类要延绵自己的种群与文明将面临多么严峻的自然考验,有时候一个种族只剩下一两个形单影只的⾝影。现在我终于明⽩为什么我的生活连我的梦的內容都那么的沉重,那是因为我的⾝体里承载着历经洪荒而不绝的生命的信念啊。阿泰人很暴戾肤浅甚至丑陋,他就是一个混蛋!但我别无选择。我注定要与他结合,甚至我们生下的孩子如果是一男一女,他们也必须结合,违悖天伦,但这就是天伦!
对不起,艾森。我不该爱上你,时空睽违万年的我们本就不应该相遇。我们就像是两张书签,夹在不同层位的岩石书页里。我的名字出现在书的前半部,而你,却在最后一页姗姗来迟。我的故事早已谢幕,而你的故事才刚刚开始。我的书签是一张灰⽩⾊的化石,散发着腐朽的气息,而你的书签,依旧青翠滴,就像昨天刚从扶桑上摘下的一样…
字迹被泪⽔洇成一团蓝雾,深深的笔痕就像刻在我心里,我再也无法自制,抱住⽇记本痛哭起来。
我给大伟和马六挂了个电话,让他们立即发动所有哥们,去所有车站机场堵截金小蔚。车站找不到,就把本市翻个底朝天!本市找不到,就去国全各地找!马上!大伟说要低调。“低调你个头啊!”我吼了他。
我要不顾一切找到她,哪怕她不能与我在一起,我在心中发誓。我只想告诉她,我要把两张书签紧紧贴在一起,就好像两个擦肩而过的读者,因为心灵的默契,把各自的书签留在书的同一个位置。
我推开后院的门,一股馥郁异香扑面而来,一棵小树播洒着清晨桔⾊的光,玲珑的心形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叶片就像抹了锡箔,银光闪闪。我宛若看见一个貌若仙子的女孩,一袭⽩裙,浴沐着那波动的银光,翩翩而舞…